且说上回书中说起静波和那金少太大,正在缱绻缠绵之际,不提防被一班儿神一般的人,打进门来。有一个为首的人,指挥随众,把静波紧紧地捆住,却放着金少太大不捆,由她自己穿好了衣服起来。那为首的人打着一口强苏白,南腔北调的,在那里问她。金少夫人只是低着头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人焦躁非常,又回过头来,喝问静波。静波起先听得那个人的口音,虽然也打着苏白,却甚是勉强,竟一半是常州口音。那声音又来得甚是相熟,好像平日和他认得的一般,不由不心中疑惑,便暗地睁开眼睛来,仔细将他一看,不觉大吃一惊,暗想:罢了,罢了,今番上了他的当了。原来他用的是美人计儿,把我骗上了圈套,却想来敲我的竹杠,再也想不到这件事儿是他做的鬼计,如今落了他的圈套,已经无可如何,只好拼着银钱和他私息的了。看官你道这个带领众人,打进门去,把静波捆住的是谁?原来又是这个厚颜无耻的江念祖。当下江念祖追问静波,为什么奸诱良家妇女?静波到了此时,真是哑子吃黄连,有苦没处说,只得硬着头皮,回报他道:“江老爷我们向来是认得的,怎么现在又扮起苏州人来?这件事情,原是我的不是,但是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任凭江老爷怎样的吩咐,我也没有什么不依的。”江念祖听了,假作勃然大怒,对着众人说道:“你看这个贼秃,到了这个时候,还敢这般放肆!我向来面也没有和他见过,什么江老爷,海老爷的乱叫,还说我是假扮的苏州人,难道我姓潘的,是这样的人不成?他欺骗了我们的姑奶奶,还要这般混说,你们不要管他,且先打他一顿,然后再把他送官究治,看他还混说不混说。”静波听说要叫人打他,便急于,暗想就是被他们打死了,和尚犯着奸情,也没有什么人和我偿命,只得连忙改口道:“方才是我认错了人,潘老爷不要动气,如今只求潘老爷随意吩咐一声,好等僧人照办,不然这一篇没有题目的文章,叫僧人怎样的做法呢?”江念祖听了大怒,立起来走到静波跟前,就是一个嘴巴,骂道:“你这个贼秃,犯了这样的事情,还这般的嘴尖舌快!我也没有什么工夫,和你说话,只把你送到当官,听凭县大老爷把你怎生的发落就是了。”说着,便叫人来把他拖出去再说。众人轰雷般答应一声,便七手八脚地赶上来,把他拉着,往外便走。静波此时,手脚都被捆住,不能转动,任是他二十四分的狡猾,不由他不着急起来,口中只叫有话好说。众人哪里管他,只把他着地拖着,向外迳走。只见那位金少夫人一面浑身发抖,一面赶过来,拦住了众人,回身对着江念祖,双膝跪下,颤抖抖的说道:“我和你总算是同胞兄妹,你竟下得这样的毒手么?就是我出了丑,你的面上也没有什么光彩,求你将就些儿,把这件事儿遮掩过去,总算你全了我的脸儿。不然,要是这般的一闹,我回去还有什么脸面见人,不如就拼着死在这里,还觉得干净些儿。”说着,便哭起来。江念祖听了,停了一回,鼻子眼里冷笑了一声道:“你干得好事,你自己去想,却叫我怎样的和你遮瞒?”说着,顿了一顿,又说道:“更兼这个贼秃,十分放肆,他做了这样的事儿,还敢拼命的和我顶撞,难道我倒怕了他么!”金少夫人听了,连忙说道:“这是你气头上觉得他的说话,卤莽了些,其实他哪里还敢这样”。便立起来走到静波面前,向他说道:“你少说两句罢,不要惹发了他的性子,回来弄得挽回不来。”静波听了虽晓得明是他们的圈套,然而也无可如何,只好点头答应。金少夫人回身又对江念祖道:“现在也没有别的什么话说,总求你看着兄妹份上,和我想个遮掩的法儿,我的一条性命就在你的手内。”江念祖听了起先还是洋洋不睬,禁不得金少夫人苦苦地哀求,方开口道:“你总是一厢情愿的念头,说得好现成的说话,这件事儿,要是静悄悄的,没有什么晓得的人,也还罢了。你想今天这个样儿,他们一班当差的,个个都是当场眼见,哪里瞒得许多,万一他们露了些风声出来,叫我禁止得住哪一个。”金少夫人听了,又道:“这班人倒不要紧,只要多给他们些钱,便把他们的口掩住了,只求你吩咐他们一声,料想他们不敢不答应的。”这句话还未说完,那班家人早不约而同的,齐声答应道:“我们在老爷这里当差多年,姑太太的份上,自然不敢传扬出去,只是气不服这个贼秃,定要狠狠的把他收拾一顿,方出得我们心上的一口恶气,倒不是一定要什么钱。”金少夫人见他们的口气活动,便走过来,附着静波的耳朵道:“你听见了么,我哥哥倒还没有什么,都是这班人撺掇出来的,你只要多出些钱,买服了他们的嘴,就没有什么事了。”说着,便又走过去,和江念祖说了一回,只听得江念祖冷笑道:“只要他们肯答应下来,我总没有什么不肯,难道我愿意张扬开去,把妹子卖他的钱么?”说着,金少夫人向静波道:“你肯出多少钱?说一个数目出来,好等他们自家盘算。”静波听了,知道没有钱也不行,便一口答应了一千块钱,却被那班家人兜脸啐了一口道:“一千块钱,就买了你一个方丈么?你这个贼秃,不知好歹,只要我们老爷二指阔的帖儿,把你送到当官,最轻也得办你一个驱逐,看你这些骗来的钱,带得去带不去。”说着,又拖了就走。亏得金少夫人和身拦住,又替他加了一千。众人哪里肯听,也有两个做好做歹的人,从旁劝说,一直逼着静波答应了五千块钱,方才应允。又立逼着他当时交割,把他的绑放了,赶着他去开了一个楠木经柜。经柜里头,有一个紫檀拜匣,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包来,足足的二十条金条,每条十两。静波拿在手里,忍着心痛,就如割他的肉一般,拣了十条出来,交给众人。说是一百两赤金,恰合五千块钱。哪知众人看见他包内还有一半,一个个眼睛里放出火来,看着那黄澄澄、光亮亮的一包金条,哪肯放松,便有两三个人抢上前去,劈手一把,早连包夺在手中,口内还骂道:“看不出你这个光头,倒有这许多积蓄,也不晓得在哪里骗来的,你还想留下一半来么?”骂得静波不敢开口,只得忍气吞声,熬着心痛,一声不响。呆了一回,想到自己身上没有衣服,幸是四月天气,还不觉得怎样,便向那一班人说道:“如今你们把我的积蓄,一齐搜刮了去,我却要穿了衣服,到楼下去料理忏事去了。”众人听了都看着江念祖,还没有开口,江念祖早喝道:“你倒说得这般容易,就想这样的了结么?快些写下一张伏辩来,饶你下去,不然,还说我们讹你的钱呢?”静波听说要他写张伏辩,自然是不愿意的,但又不敢不应,只得说道:“这张伏辩,我又不晓得该应如何写法,叫我怎样的写得出来?”江念祖冷笑道:“你不会写,待我来起个稿子,你只要照样抄誊就是了。”说着,便取过台上的砚台,磨浓了墨,叫静波取出一张纸来,草草的起了两行稿子,递给静波。静波接过来看时,只见上面写着歪歪斜斜的两行字道:立伏辩端明寺住持静波,因不合调戏命妇,求免送官,感恩不究,以后不敢再犯,立此伏辩是实。

下面注着年月,还空着一个名字,静波看了,无可奈何,只得照样写了,盖上花押,给江念祖看了,点一点头,放入袖中。静波此时方才一块石头落地,连忙穿好了衣裳,正要出去,江念祖叫住他道:“这件事儿,是你情愿自家和息,须要彼此顾全面子,好像若无其事的一般。我这里仍旧做完了道场,再开船回去,方才遮得住众人的眼睛。”静波听了,自然只好诺诺连声,便赸赸地走了出去。刚刚走到楼门口,早被两个人立在扶梯边,当面拦祝静波不免又吃了一惊,恰好汀念祖随后跟来,对那两人使了一个眼色,那两个人见了,便退在一旁,由着静波走下去了。

原来他们做这个圈套,怕有什么人突然走了上来,冲破这桩好事,那时倒成了个骑虎之势,没有一个收常所以预先叫两个人守住楼门,把寺里的人拦祝有人上来,只说里边现有话说,你们进去不便,停一儿回再来。那班香火道人,哪里想得到竟有这般的奇事,一个个并不防备,被他们成了大功。只说江念祖和静波还有那位金少太太先后下楼,大家都不提起。

江念祖先自上船去了。这里的静波因为吃了一番惊恐,又失了一注大财,心上二十四分的难过,只苦的不敢放在面上,发作出来。还要竭力的遮饰,强打精神,料理那些忏事,面上还做得从容不迫的神气,心上却好像油煎火燎一般,真是说不出的苦恼。倒是那位金少夫人,并没有一些惭愧的样儿,静波虽明晓得上了他们的恶当,却只无可如何,面子上还得好好的应酬着她,勉勉强强的,敷衍了几天。直到仟事圆满,金少夫人还叫静波开出账来,约莫有七百多块钱的光景。金少夫人如数给了,还格外多出一百块钱,给那一班香伙,算个赏钱。一个个都十分欢喜,都说这位少太太,真真是个好人。只有静波心上暗暗的骂道:“什么好人,竟是个梁山泊上的女强盗,来得几天工夫把我历年积下来的二百两金条,轻轻易易地拿了去,还说她是个好人!”心上只顾是这般想着,口中又不得不随众称谢,恭恭敬敬地送了她出去。回来越想越气,竟把静波气得大病了一场,直病了几个月,方才渐渐的好了,这且不提。

只说这位金少夫人究竟是个何等样人,为什么江念祖扮着姓潘的,和她兄妹相称,这是个什么原故?原来江念祖在南京回来,想着坐在家里坐吃山空,终不是个了局,想来想去,终久想不出个生财的法儿。忽然想起静波这个贼秃来,一双空手,进了端明寺,不多几年,非但把大殿禅堂一齐造了起来,还着实的手内有了些儿积蓄。我何不想个法儿,敲他一下竹杠,把他的不义之财分些过来,供给我的挥霍。打定了主意,又想这个贼秃,极是刁枭,无缘无故的想去借他的钱,他一定不肯答应,须要想一个出奇制胜的法子出来,把他骗上了圈套,到了那个时候,一五一十的,凭你勒措着他,他纵有通天本事,那时叫天不应,恨地无灵,不怕他不双手奉送,便潜心默虑的,想了个美人计出来。自己赶到苏州去,包了一个有名的私窝子,和她说明缘故,许他事成了二八均分。这私窝子贪图他的谢仪,哪有不答应的道理。江念祖又招了两个苏州的流氓,充做家人,用了几个娘姨,充做仆妇,两边商议好了,又教了那私窝子许多关节,叫他充作潘中堂家小姐、金侍郎家的少奶奶,因为丈夫死了,要到各处寺院斋僧,先到天宁寺去转了一转,再回到端明寺来。这私窝子的相貌,本来不错,又是这里头的三考出身,吊膀子的一道,是在行不过的,偏偏碰着了这个静波,又是个色中饿鬼,见了这样的一个珠围翠绕,后拥前呼的少夫人,哪有不羡慕的道埋。正是:月照巫山之梦,云雨荒唐;花飞禅榻之春,风流孽果。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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