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珠从冯渊的寓所回到衙门,事又凑巧,林公适值崔判官招饮尚未回衙。贾珠一直走进上房,只见贾夫人因等林公在炕上和衣假寐。贾珠向丫头们摆摆手儿,便一直来到后面贾母房中。贾母尚在未寝,正和鸳鸯谈论张家女孩子告状之事,见贾珠走了进来,不胜欢喜,忙问:“事情办妥了么?”贾珠便挨在贾母的身旁,屈膝坐下,低声道:“妥是妥当了的,只是这位守备的儿子没有下落,又不知他的名字叫什么。若找着了他,张家的女孩子一概全依;若找不出这个人来,倒有些儿磨嘴。他说,他是个女孩儿家,没有丈夫,孤身如何过日子呢。”贾母听了笑道:“这个小蹄子倒有这些卬嗦,定然要个小女婿子,这可就难了。”贾珠正欲回答,只听凤姐在里间掀着帘子向外叫道:“鸳鸯姐姐,你问问大哥哥,把秦钟打扮起来,装作守备的儿子哄哄他,可使得使不得?”贾珠听了,笑道:“这如何使得呢,不但秦钟已是娶了智能儿,况且张家的女孩子又认得他丈夫的模样儿,如何哄得过他去呢?”凤姐在帘内骂道:“没脸的小蹄子,既然认得模样儿,为什么不自己慢慢的找呢?这会子挤住讹头混勒掯人来了。又不知他娘的个名儿姓儿,教人怎么替他找呢!”贾珠在外间听了,笑回道:“二婶娘不用着急,我们明日和冯书办商量,另想法儿办就是了。”

贾母也笑道:“凤丫头不用着急,咱们如今只把这件事交给你大哥哥就完了。你只把咱们俩人今儿分来的杠箱打开,打算出三千两银子来,明儿打发鸳鸯给你大哥哥送过去,别的事情咱们娘儿们一概不管了。你大哥哥要办不妥当,你看我骂他不骂他呢!”贾珠听了,连忙笑着站了起来,道:“老太太只管放心罢。银子原是重头儿,既是你老人家肯拿出银子来,别的事也就好办了。天下也没有过不去的河,我们明日只应许下替他找人也就完了。”贾母听了,满心欢喜,正欲开言,忽听前边打点开门,就知是林公回来了。

贾珠连忙告辞,迎了出去。刚至上房,林公已是走了进来。

贾珠遂又与林公说了一会子的闲话,这才回到自己的房中,有贴身服侍的小厮伺候着脱了衣裳,上床安歇。在枕上翻覆寻思,不能成寐,直至五更方才睡去,直睡到次日日上三竿方醒。起来穿衣甫毕,只见秦钟笑嘻嘻的跑了进来,道:“大叔,恭喜,恭喜!张家女孩子的丈夫有了下落了。”贾珠听了,惊喜道:“你在那里得的信儿?”秦钟笑道:“昨儿晚上我并莫回家,就在老冯家闹了他一夜。我们送了大叔回家之后,就大碗家闹起酒来了,把老冯灌了个烂醉,进了洞房趴在枕头上动也动弹不得了。我正要替他们那一口子解钮子,谁知道老冯才是个老奸巨滑,他扶着枕头叫道:‘秦兄弟,外间屋里书槅上有一部十锦春宫册页,你替我取来,待我拣一出子好的好照个样儿。’我就信以为真,刚跨出他的门槛儿,只听里头‘咯噔’的一声把门插了个结实。”贾珠听了哈哈大笑,道:“小猴儿,你也太涎脸了。”秦锤笑道:“他们把我诓了出来,我那里就肯饶他们呢。我就把他们外间放的一张小竹床儿,挪在挨他们床帐的板壁背后,躺在上头,听见他们在里头唧哝,我在外头就咳嗽。直闹到鸡都叫了,我这才打了个盹儿。今儿一黑早,老冯起来,一开房门就找我。我只当他要撕打我呢,把我吓的就要跑,他反倒把我叫住,教我快回来告诉大叔,说张金哥的丈夫,他们那一口子才知道,也认得。”贾珠听了欢喜道:“这也奇怪了,他怎么又能知道呢?”秦钟道:“老冯说,昨日晚上,他们在被窝里提起咱们审问张家女孩子的事来,他们那一口子说,他当日在青楼的时候,曾遇见过一个年轻的公子,名叫崔文瑞。他父亲作过守备的,给他定的媳妇是张乡宦家的四姑娘,因有人打破了他们的婚姻,他媳妇未过门自缢而死,他也就义不惧生的也寻了死了。以此看来,不是张金哥的丈夫可是谁呢!”贾珠忙问道:“他可知道这个人的住处么?”秦钟道:“我也问他来,老冯说他知道,就离青楼不远,有一座关帝庙,这位崔相公就在庙里住着呢。”贾珠听了,把手一拍,笑道:“妙极了,妙极了!我为这件事踌躇了一夜,谁知道又有这么凑巧呢。你说说老冯,他昨儿晚上还夸他们那一口子总没接过客,是个原封货儿;今儿才头一夜,可就招承出认得崔相公来了。”

秦钟笑道:“我看他那个样儿,就让他不认得崔相公,也未必就是原封货儿。”贾珠笑道:“是也罢,不是也罢,俗语说的好,‘香油调苦菜,各人心上爱’,只要老冯个人爱罢咧,与咱们什么相干呢!他昨儿高兴,说今儿请咱们到城外望湖亭乐一天,到底是顺嘴儿说的谎啊,还是当真呢?”秦钟道:“是当真的请呢。过会子打了二鼓,他还到衙门里来,伺候着姑老爷签押了文书,约会上咱们爷儿俩一同出城去呢。今儿一早就雇了轿子,把他们那一口子送到望湖亭候着,又差了家人备办酒席去了。”贾珠笑道:“罢了,既是他真心实意的请咱们,咱们也别辜负了他的美意。你一会儿出去告诉潘又安,教他把咱们家的轿车子套上预备着,等老冯来了,我们一同坐上车出城好不好呢?”秦钟答应了,又坐着说了会子别的话,这才去了。

这里,贾珠叫过小厮来打开箱子,取了一套新衣穿戴起来,又取了一封苏元锞子,命小厮带上以便放赏。不多一时,林公签押回了后堂,贾珠便禀知了林公,出城闲玩。林公不好拦阻,只说“早去早回,不可多事”。于是,贾珠带了秦锤,走出仪门,早望见冯渊在那里等候。三人一齐上车,车夫赶起,出辕门而去。贾珠在车上问冯渊道:“老冯,你昨儿说,你们那一口子总没接过客,他可又是从那里认得崔守备的儿子来呢?这不是你替他混充正经人呢么?”冯渊笑道:“大爷,你何必只是打趣我这个话呢!阎王爷说他生前好淫,所以才罚入青楼的,你也想想,天下有个好淫的黄花女儿么?不过是他自己害臊,不肯说出他丈夫的名姓,以及他好淫的实迹来罢了,你当我不知道他是个旧货儿么?我不过是爱他的风流美貌,所以要买来做妾,无非是取乐儿的意思。圣人云:‘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正说到这里,只听秦钟大笑道:“冯大哥,你这句话真说的有理极了。明儿日后他又看上了我,我们俩人也那话儿起来,你可又该说:‘得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了,你真是个君子哉。”只见冯渊未及回答,贾珠早喝道:“你又混插嘴了!老冯你别理他,你说你的罢!他到底和姓崔的有缘故没有呢?”冯渊笑道:“昨儿晚上,我也是这样追问他来。谁知道他说这位崔公子,乃是个正人君子。他说他原是为义愤而死的,断不肯妄贪花柳,只因找不着他的妻子,所以才到青楼来访求。他只与我们那一个见过一面,叙了叙家乡住处以及他寻妻的原委,并没有别的勾当。你们若不信,找着崔公子一问便知道了。”贾珠道:“这样说起来,这位崔公子竟是个可交的朋友了。咱们务必替他成全了好事才是。依我的主意,咱们到了望湖亭,先吃了早饭,秦鲸卿就去辛苦一回,你到关帝庙找找这位崔公子,我们慢慢儿的喝着酒等你。若找着了这个人,一来成全了人家的好事,二来早结了我们的冤案,一举而两得,你们说好不好呢?”冯、秦二人齐声道:“好。”他三人一路同车共话,出城向望湖亭而去,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贾宝玉和柳湘莲,他二人自从离了太虚幻境,便雇了长行的走骡,带了两名小太监,晓行夜住,饥餐渴饮,这一日到了丰都的二十里铺,住在旅郏湘莲向宝玉道:“方今暮春天气,花明柳媚,咱们只顾一路奔驰,总也未能观玩。今日业已到了二十里铺,离城不远了,依我的主意,莫若先打发小太监们押了骡子行李先进城去找个下处,你我二人换了新衣,缓步游行,也看看他们幽冥的景致可与阳世同不同,不知你的意下如何?”宝玉听了欢喜,道:“如此甚妙,我们何不把店小二唤了过来问问,他们这里可有什么热闹有景致的去处没有,问明白了再去,也免得咱们跑了腿子。”湘莲点头道:“是极了。”于是叫过店小二来,问他道:“你们这里可有什么热闹有景致的去处么?”店小二笑道:“二位爷,我们这二十里铺原是个小地方儿,那里有什么景致呢!惟有离城三里多远,向南有一条岔道岔了过去,那里有一个望湖亭,前临大湖,后通街市,楚馆秦楼,样样俱全,算我们丰都第一胜境。二位爷横竖要进城去的,不过多绕点子路,也就可以游玩了。”

湘、宝二人听了大喜,遂命两名小太监押了骡子行李,先进城去找了个体面公馆,以便赴城隍衙门认亲。他二人换上了新衣,算还了店帐,一路上说说笑笑,缓步而行。不多一时,早望见城阙巍然,向南果有一条岔道,二人遂由岔道而进。走了约有三里许,果见一亭,匾上横书“望湖亭”三个大字。前面一道长湖,碧水澄清,荷擎翠盖。二人见了,十分欢喜。又见亭边茶坊酒肆,碧幌青帘,亭上设着几席桌椅。也有吃茶的,也有饮酒的。

湘、宝二人上了亭子,也就拣了一张干净桌儿对面坐下。

走堂的见了,忙送了两碗茶来,面前又放了四碟果子,无非瓜子、松瓤、花生、杏仁之类。二人正然吃茶闲话,忽闻一阵琵琶弦索之声悠扬入耳。宝玉手擎茶杯侧耳听去,不觉听的出了神。湘莲笑道:“宝兄弟,你怎么又动了凡心了?”宝玉笑道:“非也,我常念白乐天的《琵琶行》,常恨不能身到九江的亭子上一看,今日不想此亭前临大湖,仿佛相似,又听见琵琶之声,不觉有感。”湘莲听了正欲答言,忽又闻歌声婉转,迎着顺风,字句真切。但听道: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碰的银灯当啷啷的响,惊醒了奴家的梦赴阳台。

那一种清脆柔腻之声,动人魂魄。湘、宝二人听了,不觉相视而笑,正不知琵琶歌曲声自何来。方欲寻究,忽见走堂的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酿鸭子上来,转过屏风而去。宝玉见了,便从屏风缝儿里望后一张,但见后面还有三间正房,房里走出一个小厮来,将走堂的端的接了进去,依旧退了出来。宝玉便点手将走堂的叫到跟前问道:“这后面的亭子也是你们的么?”

走堂的答道:“正是。这亭子原是官的,我们不过借着卖茶,后面的房子乃是小店自己盖的,以备安寓来往客商的。今日是我们这里的一位冯先生在这里包整酒筵请客呢。”宝玉又问道:“才刚儿听见琵琶响,就是后面房里弹的么?”走堂的道:“正是呢。”宝玉又道:“可是什么人弹呢?”走堂的笑道:“我的老爷,我看你老的年纪也有十八九了,怎么还是这么怯呢?弹琵琶的无非是媳妇儿罢了,还有什么人呢!”湘莲听了笑道:“你莫笑话他怯,他本来是大家子的公子哥儿,他可知道什么叫个媳妇儿呢。”走堂的笑道:“既是如此,你老何不叫他老见识见识呢?我们小店这正房之后还有三间小敞厅儿,又雅静,酒席也是现成的,叫两个媳妇儿来,唱一唱,乐一乐,化不多几个钱儿罢了。”湘莲听了点头笑道:“你既然说的这样热闹,你就去打扫厅儿去罢,收拾妥了,你再来领我们进去。”走堂的听着,喜的眉开眼笑的,连忙答应着去了。

这里,宝玉埋怨道:“柳二哥,咱们千辛万苦的到此是作什么来了,你怎么又高兴闹起嫖来了呢?”湘莲听了笑道:“怪不得走堂的说你怯,果然怯极了。难道听听曲儿就算是嫖了吗?”宝玉笑道:“虽如此说,我只怕尤三姐姐知道了有些儿不妥。”湘莲听了大笑,道:“罢哟!你很不用替我操心,我那里有你那么怕的要紧呢!”宝玉正欲回言,只见走堂的笑嘻嘻的走来道:“收拾妥当了,请二位老爷进来罢。”于是,二人跟了走堂的转过了屏风,但见院内车轿俱有,上面三间正房,两边六间厢房,旁有一月洞门。走堂的将他二人引进月门,绕到正房的背后,果有三间小敞厅,十分精雅。二人便在正中的桌儿上对面坐下,吩咐走堂的先送上果碟儿,煨了暖酒来。二人先对饮着,候叫了弹唱的人来,再随便上菜。走堂的一一答应,送上酒果,各自叫媳妇去了。

这里,湘、宝二人斟酒对饮。原来这敞厅正对着正房的后窗,相离不远。忽闻管弦顿歇,内中有一人哈哈大笑,道:“老冯,妙极了!你昨儿还哄我说他是初到青楼,尚未学唱,你听方才的‘小耗子上灯台’唱的如何?就是久经大敌的唱手,也不过如此罢了。”又听一人笑道:“今日原是诚心诚意敬大爷的,大爷既然听着好,这就是小弟的福气到了,总望你替我们成全了这件事,日后教你乐的日子多着呢。”宝玉听了,悄悄的向湘莲笑道:“你听见了没有?这两个冤桶到底不知是个什么样儿的人,这个唱的人又不知是怎样的个玉天仙儿,待我去在窗户眼儿里偷着看他们一看。”湘莲笑道:“罢哟,看仔细惹出事来。”宝玉摇手道:“不相干,不过是个妓女罢了,难道是谁家的内眷怕人看不成!”

说着,他便蹑手蹑脚的走至窗根底下,舐破窗纸,朝里偷着一看。只见正中桌儿上对面坐着两个少年,衣冠齐楚;两旁分坐着三个妓女,俱皆衣裙华丽,香艳可观;东边的一个面貌有些相熟,一时也想不起是谁来。心下正然惊疑,只见上面坐的少年笑道:“老冯,将来我替你们成全了好事,你可教他怎么谢我呢?”又见下面坐的少年笑答道:“那也看大爷罢了,要教他怎么谢,他敢不怎么谢么?”又见上面的少年笑道:“我想将来我替你们成全了好事之后,那就有个名分在内,我也就不好意思的了,不若趁着此时尚未定局,你教他坐在你怀里,喂你一个皮杯儿让我看着,这么一乐,就算他谢了我了,好不好呢?”又见下面的少年笑道:“大爷说的倒好,只是太寒碜了些儿,只怕他未必肯呢!”又见东边的面貌相熟的妓女笑道:“我不,那是个什么样儿呢。”又见那上面的少年笑道:“罢哟!你们不用撇清了,依我说,你趁着小秦儿不在这里,乖乖儿喂他个皮杯儿,这还是你的造化,过会子小秦儿回来了,只怕比这个更甚的玩意儿还要闹出来呢,可看你依不依?”又见下面的少年笑道:“是了,大爷不用说了,想来他自己也断然不肯的,不如我喂他一个皮杯儿你看,也是一样罢了。”说着,便噙了一口酒走过东边来,将那面貌相熟的妓女抱在怀里,不容分说,搬过脸来嘴对嘴儿喂了下去。

宝玉在窗外看的忘了情,不觉大叫一声道:“好啊!”哈哈的大笑起来,只听里面有人喝道:“什么人大胆,在这里偷看呢?”“吱喽”一声,窗子早已推开了。两个少年一齐大怒道:“你们是两个做什么的人?在这里混笑的是什么?”湘莲正在独酌,忽听有人开窗叱问,便有些儿不悦,忙答道:“你们自吃你们的酒,我们自吃我们的酒,我们笑我们的,与你们什么相干呢?难道你们还管住我们的笑不成?”只见那两个少年齐道:“胡说,你们既然笑你们的,为什么笑到我们窗根底下来了?你瞧瞧这窗纸上的窟窿,不是他戳的吗?你瞧他的胆子比天还大,还在那里没事人儿似的笑呢么。”湘莲仔细看时,只见宝玉还在那里搂着肚子笑道:“嗳哟,乐死我了,我今儿才见了世面了。”那少年大怒道:“你们听听,说的好听不好听?那里来的野黄子,也不打听打听就在太岁头上动土来了!”

湘莲听了大怒,道:“你们这俩东西,满嘴里混唚的是什么?

你们不过是叫了两个婊子在这里弹唱罢了,就是我们这位小兄弟,人家在窗下偷着看了一看也不为过,怎么你们就骂起来了,难道是偷看了你们家的内眷了吗?”两个少年听了,一齐大怒,道:“好个野黄子,越发信嘴儿胡唚起来了。小厮们过去,快把这两个野黄子拿绳子拴了,带到衙门里去!”湘莲听了大怒,扑的蹿到窗下,揎拳掳袖,势将用武。

忽见从门内走进一个少年来,忙问道:“大叔怎么了?什么人这样胆大?等我瞧瞧他头上有几个脑袋!”湘莲一见,认得是秦锤,忙叫道:“来的不是秦鲸卿兄弟么?”秦钟仔细把湘莲看了一看,乃大叫道:“你不是柳二哥么?”宝玉刚然止了笑,见湘莲和两个少年闹起来,正待也要发话,忽见秦钟进来和湘莲厮认,忙也高声叫道:“秦鲸卿,你在那里来,教我好想啊!”秦锤听了,仔细一看,认得是宝玉,不禁大叫道:“珠大叔,不用骂了,大水冲了龙王庙了!他就是你们家的宝二叔。”贾珠、冯渊二人听了,一齐发起怔来。

宝玉便问秦钟道:“这位到底是谁?”秦钟道:“他就是令兄珠大爷,你怎么就认不得了?”宝玉听了,便一手拉了秦钟的手,从窗台上跳了进来,便给贾珠请安。贾珠也便将宝玉揽在怀内,兄弟二人大哭起来。这里柳湘莲也从窗台上跳了进来,忙与冯渊作揖陪礼,各叙姓名。又将珠、宝兄弟劝祝冯渊忙吩咐小厮另整酒席,回头一看,早见那三个妓女躲的连影儿也不见了。你道为何?原来夏金桂眼尖,自从贾珠开了窗子叱问之时,他就早已瞧见了宝玉,心中正在惊疑,又听秦钟叫出口来,羞的他无地自容,忙拉了他同伴的二人,跑到厢房,把门插上了。

这里贾珠搀起宝玉来,又与湘莲叙过了礼,便问他二人的来历。湘、宝二人遂将跟随僧、道出家,以及到了太虚幻境之后复来地府求亲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贾珠听了大喜,也将自己并冯渊、秦钟的原委一一的告诉了宝玉。遂唤从人套车,大家早些回府。冯渊忙拦道:“宝二爷、柳二爷今日初到,小弟本不成敬意,不敢攀留。但只是车少人多,难以乘坐,不如先差人回去,替老太太叩喜,先送个信儿,再备几匹马来,进城也觉观瞻些。求大爷宽坐一会儿,索性终了席再回去何如?”

贾珠听他说的有理,便先差小厮回去报信。

这里冯渊又命人换了酒席,大家叙礼就坐。冯渊挨次送酒已毕,便问小厮道:“他们三人那里去了?”小厮向厢房丢了个眼色,向跟前凑了一凑,低声道:“夏姑娘请爷说话。”冯渊听了笑道:“宝二爷、柳二爷都不是外人,怎么又作起怪来了呢?”宝玉笑道:“他们既不肯见外客,冯大哥也就不必张罗。方才小弟已经在窗外领教过了。”说的冯渊哈哈大笑起来,道:“二爷你可说说,令兄淘气不淘气呢!”贾珠听了也笑起来,道:“不说你自己不尊重,怎么倒赖到我身上来了。我劝你乖乖儿的把他们叫出来罢,这会子又害起羞来了!”冯渊听说,便笑着向厢房去了。

这里贾珠又问秦钟道:“你找的那个崔公子可找着了没有?”秦钟答道:“已经找着了,他说他身上的衣帽褴褛,不好来见,明日教我把衣服借与他几件,他穿了,亲到衙门里去叩见去呢。我想,宝二叔此来求亲,姑老爷、姑太太断无不允之理,大叔可就趁着这个机会回明了姑老爷,将冯大哥、崔公子之事一并替他们成全了,三喜临门,岂不更热闹呢!”贾珠点点头儿。宝玉忙问什么事?贾珠遂又将夏金桂、张金哥的原委述了一遍。宝玉听了,吃了一惊,乃悄向贾珠道:“我适才瞥见彼妇面庞十分可疑,令听其名,果然就是他。这可怎么处呢?”

贾珠听了,也吃了一惊,道:“你认得他么,你说他到底是谁呢?”宝玉道:“他就是表兄薛蟠之妻,生前本不正道,因暗害香菱,自己误服毒药而死的。”贾珠听毕,也就呆了半晌,忽然把腿一拍道:“天网恢恢,我们这个老冯就是为买香菱被薛蟠倚财仗势白打死的。后来告到阎王案下,稽查册籍,因薛蟠阳禄未尽,暂将此案悬搁。如今已是生米作成熟饭了,势难挽回,不如明日将错就错的回明了姑老爷,就将夏金桂配了冯渊,以当薛蟠抵命之罪,了结此案。我想薛蟠表弟既有了香菱,何必要此不贞之妇为妻呢?”宝玉、湘莲、秦钟三人听了,齐声说:“好。”

正在谈论之间,只见冯渊面有愧色,讪讪的进来道:“小弟的敬意不诚,我们的那一个忽然受了风寒,心口里疼得狠了,我只得拿轿子把他们都送回去了。”贾珠听了,也讪讪的答道:“这里也不用他们了,尽他们去罢。”正说之间,只见走堂的带了两个妓女进来。湘莲一见,忙道:“也不用了,教他们也回去罢,一会儿开发你赏钱就是了。”众人不解其故,问明了缘由,大家又笑了一阵。冯渊便欲留下这两个妓女弹唱陪酒,贾珠忙拦道:“不必了,我们早些儿吃饭罢,只怕老太太听见了这个信儿,心里必定是盼望着急的。”冯渊听了,便吩咐走堂的:“连后面所用的酒席都一齐开在我的帐上。”走堂的听了,只得打发两个妓女去了。

于是,贾珠催着端上饭来,大家吃毕。正在嗽口吃茶,只见潘又安跑的浑身汗津津的进来。先与宝玉请了安,便道:“老太太听见二爷到了,喜欢的什么似的,偏偏的王府里又差人请姑老爷商议公事,衙门里的各行人役都伺候去了。老太太十分着急,教小的备了几匹马来,请爷们早些儿回去呢。”宝玉听了,忙立起身来与冯渊作揖道谢。于是,大家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一齐进城。穿街过巷,也无心观看路景,一直到了辕门,下了车马,步行而进。刚到了二堂,只见鸳鸯搀着贾母,颤哆嗦的迎了出来。宝玉一见,忙跪了下去。贾母也不问长短,一把搂住,儿啊肉啊哭做一团儿。贾珠见了,忙命秦钟先将柳湘莲让到书房里坐。这里,贾夫人也迎了出来,拉住宝玉也哭了会子。大家劝解了一回,这才搀了贾母,仍到上房。

宝玉重新与贾母、贾夫人、贾珠磕了头,这才依次坐下。

贾母恨道:“好小子,你在那里出家去了?如今你到底还是个人是个鬼呢?”宝玉听了,满眼垂泪,便将跟随僧、道在大荒山和柳湘莲一同修道,以及甄士隐赐香到太虚幻境,见过了黛玉,又来地府求亲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贾母听了,这才欢喜起来。正待要问黛玉的光景,只见凤姐从后面走了进来。

宝玉一见,忙与凤姐请安,大家又淌了会子眼泪。贾珠见凤姐来了,也就到书房与湘莲攀话去了。

却说贾夫人自从私问了鸳鸯,已知宝玉与黛玉二人并无苟且之行,晚间告知了林公,夫妇二人十分感叹。今见宝玉竟从大荒山修的得了道,找到太虚幻境,又来地府求亲,可谓情义兼尽之至。又见宝玉生得仪容秀美,丰致嫣然,心下早已欢喜,只是恼恨凤姐不该多事,贾母也有些偏处,所以故意的脸上放的淡淡的,并不追问黛玉在太虚幻境的光景,也不承揽黛玉的亲事。

贾母忍不住,乃向凤姐笑道:“好了,我一辈子放不下的心,这如今都放下来了。难为你宝兄弟千辛万苦的跟着和尚去出家;又难为他云天雾地的找到太虚幻境,见了你妹妹;又难为他千山万水的奔到这里来。将来你林妹妹和你宝兄弟成了亲,双双的回生到家,不但你老爷、太太有了倚靠,就是我和你姑太太在九泉之下,也是舒心舒意的了。”凤姐听了笑道:“可不是呢,前儿我到了太虚幻境,林妹妹还有些儿恼我的意思,我就连玩带怄的央及他说:‘好妹妹,你不用恨我了,这都是我做姐姐的嘴尖舌快的不是了。我明儿到了地府,替你打听着宝兄弟的下落,那怕海角天涯呢,我总把他找了回来,将功折罪。’谁知道,我这个嘴果然千灵万应,竟把宝兄弟盼到这里来了。这也是我的福气大,造化高,虔心虔意的缘故。如今我也没有别的

话说了,只求姑太太金口玉言,说这么一句话,一天的云雾都散了。”贾夫人听了,故意的冷笑道:“罢哟,姑娘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呢!你宝兄弟现放着金玉姻缘,又是你一力撮成的,今儿你怎么又说起这个话来了?难道教你黛玉妹妹给你宝兄弟做二房不成!况且他没造化,已经死了。我们娘儿们正好将来骨肉完聚,又回的是什么生呢!又没金,又没玉,又多病多灾的,又跟不上什么宝姑娘,可是为什么来呢?我也断然不肯放他回生的。”

凤姐听了,满面羞惭,正欲支吾说话,忽见宝玉站起来,一头滚在贾夫人的怀内,大哭一声,早已没气儿了。未知宝玉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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