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凤姐在望乡台上望见贾琏和多浑虫的老婆在后院春凳上恣情的淫乐,不由的怒气攻心,两眼发黑,栽倒在地。吓得鲍二家的魂不附体,连忙扶起,揽在怀内。叫够多时,只见凤姐苏醒过来骂道:“没脸的浪娼妇!”鲍二家的问道:“二奶奶你怎么了?”凤姐这才明白自己跌倒了,听见鲍二家的问他,越发生起气来。待要直说出来,又觉碍口,又怕鲍二家的暗里笑话他吃醋。但道:“你扶我起来罢,望什么家乡呢,倒望了他娘的一肚子闷气来了。”鲍二家的道:“二奶奶,你老人家望见什么了,怎么就跌倒了呢?”凤姐道:“你别管他,咱们下台去罢。你可要好生搀着我,我的两条腿发了软了。”鲍二家的不敢再问,只得小小心心的搀着他慢慢的下台。刚下了两三级,凤姐往下一看,心中害怕,腿上越发没了劲儿了。

正然没了主意,只见秦钟在台下叫道:“二婶娘别害怕,只管把脚步放朗些,我上来抽你来了。”说着便两手撩衣,一气儿跑了上来。凤姐道:“你这个小子,早上怎么总没见你呢?你掉过脸去,我扶着你的肩膀下罢。”秦钟笑道:“我一早先就来了,这个凉棚就是我看着他们搭的。”说着,便将脊背调了过来,凤姐一只手抓住他的肩头,一步一步的慢慢踏了下来。

凤姐道:“我们来了这半日,怎么总没瞧见你呢?”秦钟道:“我只说老太太来还早呢,我先到前面找我的金银去来。”凤姐道:“如今你们家里还有你的什么人呢?谁给你烧化金银呢?”秦钟道:“我们家那里还有什么亲人,不过有素日相好的几个朋友,即如你们家的宝二叔,还有我们相好的柳二哥,逢时遇节的烧些钱纸。谁知今儿连他们的也没有了,倒教我瞎跑了一回。”凤姐道:“听见他们俩人如今都出了家了,你还想望他们的钱纸呢!你如若没钱使用,到家里我给你就是了。”一面说着,早已下了高台。

轿夫抬过轿来,凤姐上了轿,众人拥簇着回到凉棚。贾母笑问道:“你巴巴结结的上了一回望乡台,到底望见了家里的些什么人?”凤姐道:“望什么呢,倒望了一肚子的好气。”

正要往下说时,忽见贾珠站在棚口,连忙改口说道:“我望见我们屋里炕上坐着两个人,好像平儿和巧姐做针线呢。再没有瞧见别人。”贾母听了,也自伤感。鲍二家的道:“二奶奶到底望见什么了?忽然栽了一跤。”凤姐故意骂道:“浪蹄子,你不好生搀着我,怎么不栽跤呢!亏了台上再没有外人,你还敢说来了。”贾母信以为真,反将鲍二家的骂了一顿。

凤姐刚然坐下要茶吃,只见焦大带了许多人,抬着楼库杠箱上来回话。贾珠忙拦住道:“焦大,你就带了他们,都抬到衙门里去罢;等我回去,按着份儿分就是了。”焦大答应了,连忙退出,领了抬箱的人径自去了。贾母乃向贾珠道:“我们出来了大半天了,也该回去罢。”贾珠道:“这里给老太太预备下点心了,请老太太和他二婶娘吃些儿,进了城,就往七十二司去看看再回衙门,免得出出进进的。”贾母道:“既然如此,就把点心拿来罢。天气也不早了。”于是,贾珠催着潘又安,端了点心上来,司棋忙接了进去摆在桌上。

贾母与凤姐每人吃了些点心,喝了一碗燕窝汤。贾母便吩咐司棋端了去,分给众人。吃毕,伺候贾母、凤姐上轿。凤姐又命秦钟随在自己的轿旁,便于问话。贾珠仍骑顶马引道,一齐进城,顺着大街,但见六街三市,热闹非常。转了几个弯子,早望见王府的正门,气象巍峨。由东角门绕向东夹道,一直绕到府后,忽见一座虎头门,冯渊正在那里,手持钥匙,等候开门。见他们到了,便将虎头门开了,各自一边回避去了。贾珠下了马,命轿夫落轿,司棋、鲍二家的搀了贾母、凤姐在前,贾珠、秦钟在后相随,其余都在外边伺候。

进了虎头门,但觉一团阴森之气侵人肌骨。又见两边廊下一带房屋绵亘百余间,每一门外,立着一个像貌狰狞的恶鬼。

贾母见了这般光景,不觉心中害怕,乃向贾珠道:“这个地方有什么可逛之处,看着怪怕人的。”贾珠笑道:“这都是圣人垂教后世,勉人为善的意思。譬如,世上的人显然为恶的,国有常刑;惟有恶在隐微,国法所不及者,死后必入地狱。所以,这头一层地狱就是王莽、曹操、秦桧这一干人。第二层就是李林甫、杨国忠、王安石、蔡京这一干人。这些人都是永世千年不得脱生的。其余的罪犯,具是有年限的,年限一满,就放去脱生,或人或畜,或兽或禽,皆视其罪之轻重,临时分别酌定。这东边一带,都是男狱;西边一带,都是女狱。老太太既然看着害怕,也不必尽行开看,只拣爱看的看一两处也就是了。”

贾母道:“古来的人,我们也不必看他,我们也做不出他们的那样事来。只检如今世上常有的罪孽看一两处,触目警心,不但警醒自己,兼可劝化他人。”贾珠听了,便吩咐鬼卒将现在的速报司的狱门打开。只见守门的恶鬼手持狼牙槊,“当”的一声将狱门打开。贾母等进去一看,但觉冷气逼人,里面嚎天动地,哭声震耳。也有上刀山的,也有下油锅的,也有剖腹挖心的,也有凌迟支解的,也有舂碓磨磨的,种种凄惨,不一而足。贾母见了,惟有合掌念佛,悲怜嗟叹而已。凤姐在贾母背后,唬得粉面焦黄,深身打战,忙将贾母拉了一把道:“老太太,我不看这个了。你瞧那些男人们,赤身露体,血迹淋漓的,又害怕又磕碜,咱们到西边女狱里看看去罢。”贾母听了点点头儿。

正要命贾珠锁门,只听里面有人一声大叫道:“来的不是老太太么?救我一救罢!二嫂子我再不敢了!”贾母闻言,留神一看,只见阴山背后跳出一个后生来,赤条精光,面黄肌瘦的跪在面前。凤姐眼尖,早已瞧见,认得是贾瑞。又见他上下精光,不由的满脸飞红,连忙躲了出去。贾母老眼昏花,看不出是谁,忙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年轻轻儿的犯了什么罪了?”贾瑞哭道:“老太太不认得孙子么?我的名字叫贾瑞,家塾里的先生就是我爷爷。”贾母听了,又仔细一看,这才认出他来了,忙问道:“你是瑞儿么?你犯了什么罪了?你告诉我,等我替你求求你姑老爷,再看你的造化罢。嗳!小人儿家活着总不肯学好,这会子才后悔了。”贾瑞叩头道:“老太太你只教我二嫂子开个恩,他说一声儿,我的罪孽就满了。二嫂子我再不敢了,你怎么躲着走了呢!”贾母听了不解其意,忙回头向凤姐道:“你听,这个瑞儿小子,怎么要你开恩说一声儿?我也不明白他的话,你到底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了?你可记得他当日是什么病死的?”凤姐红了脸,道:“这个老太太说的话,我可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了呢!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病死的。老太太只问他,教他自己说就是了。”贾母道:“你才没听见,他说教你开恩说一声呢么?”凤姐把头一扭道:“他可教我开个什么恩呢,可又教我说一声儿什么呢?”只听贾瑞在内哭喊道:“二嫂子,你饶了我罢,我再不敢了!你可教我把那些话当着老太太说得出口来么?”凤姐道:“罢了,老太太也不必追究他的罪过,只问他改了没有?”贾母未及回答,又听贾瑞在内哭道:“二嫂子,我改了,我改了,我全改了!”

贾珠原是极聪明的人,听见他们的这些话,忙道:“老太太请出来罢,等我问问他。”于是,贾母、凤姐都走了出来。

贾珠刚然进去,只见贾瑞忙拉住哭道:“大哥哥,你救我罢,我冻的受不得了。”贾珠道:“瑞老大,你几时来的?我怎么不知道你在这里呢?亏你是大家子的子弟!我才听见你和你二嫂子说的那些话,你还是个人吗?怎么把渎伦的事都干出来了!”贾瑞哭道:“大哥哥,我并没有干渎伦的事。那年,东府里的大老爷生日,我在花园里遇见二嫂子,我原年轻不懂事,和二嫂子说了两句不知好歹的话,并没有作别的事。我就是从那一天得了相思病,再没得好,就死了的。大哥要不信,只问我二嫂子就知道。”贾珠听了,冷笑道:“这是你自作自受,我也管不了许多。”贾瑞又跪下,百般的哀告。贾珠沉思了半晌,道:“你到底是真改了还是假改呢?”贾瑞道:“如今把我罚在阴山背后,冻的我真真的受不得了,怎么还不是真改呢!”贾珠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既能真改,这也就好说了。等我回去求求姑老爷,看你的福分罢了。”说着,便又吩咐鬼卒们好生看待贾瑞,先给他两件衣服暂且遮体。说毕,走了出来。命人将狱门封锁妥当,便将贾瑞的话,回明了贾母,又吩咐鬼卒将西边的显报司的狱门打开。

贾母、凤姐一齐走进来观看。但见里面阴风惨惨,刀山油锅之类,一如男狱。忽见中间有大磨一盘,将一个妇人倒悬入磨,磨的只剩下下半截子雪白的两只光腿,一双小脚儿。凤姐见了,由不得心胆俱裂,低声向司棋道:“你看,这也不知是谁家的媳妇儿,不知犯了什么罪了,磨的这样可怜。你看他这两条腿,这样雪白细嫩的,一定是个年轻的俊人物儿。”司棋未及回答,鲍二家插嘴道:“前儿晚上二奶奶洗脚,我看你那个腿比他这个腿还白些儿。”凤姐照脸啐了一口,骂道:“浑帐老婆,不管说得说不得,就信着嘴儿混唚你娘的来了。亏了大爷和秦相公都没进来。”贾母听了也笑道:“浪蹄子,这么嘴尖舌快的。你跟了我到东边看去。”骂的鲍二家的咕嘟着嘴跟了贾母东边去了。

这里,凤姐带了司棋向西转了一个弯子。只见西北犄角上放着一个大缸,满满的盛着一缸酽醋,里面泡着一个赤条精光的妇人。仔细一看,模样儿与凤姐一般,吓得司棋面面相觑,不敢言语。凤姐自己也吓呆了,定了一定神,问道:“你是谁家的媳妇?”只听那妇人也道:“你是谁家的媳妇?”凤姐道:“你姓什么?”那妇人也道:“你姓什么?”凤姐心中一急,便拉了那妇人的膀臂往上一拉,只见那妇人“扑”的一声蹿了出来,赤条条的站在面前,恰似白羊一般。凤姐细看他浑身上下,无一不酷肖自己,不觉羞的满脸飞红,忙揭起自己的衣襟来替他遮盖。只见那妇人上来将凤姐一抱,忽然间踪影全无,唬得凤姐和司棋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凤姐定了一定神,不觉心下恍然大悟,将平日吃醋的心肠立刻冰消雪化矣。司棋也猜着几分儿,只是不敢言语,只得搀着凤姐过东边来。

只见一座刀山,万锋攒立。贾母在那里手指一人骂道:“没良心的老猪狗,这见你自作自受,谁能救你呢!”凤姐仔细看时,却是马道婆,四脚拉叉的插在刀山之上,只叫:“老太太开恩救命罢,我再不敢镇魇人了。”凤姐听了,忙拉了贾母道:“老太太,别理他这个老娼妇,这才使得,该着呢!”贾母道:“阿弥陀佛,这里果然报应不爽。你们小人儿家可该害怕不害怕呢?”凤姐道:“怎么不害怕呢!吓的我腿肚子都转了筋了。逛什么呢,怪怕人的。老太太,咱们早些回去罢!”

贾母道:“也罢了,再往后看也不过总是些受罪的人,没的瞧着心里怪不忍的。”

凤姐听了,忙搀了贾母。将一转身,忽见里面跑出一个披枷带锁、蓬头垢面的人来,拉住贾母的衣襟大哭道:“老太太救我一救罢,我再不敢黑心乱肝花的了!”贾母倒退了几步,仔细瞧他,遭挠的竟不像个人形,那里还认得出是谁来呢。只听凤姐在后叫道:“你不是赵姨娘么?”那妇人道:“二奶奶,你救救我罢!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再也不敢在你们跟前使黑心了。”贾母听了,又仔细一看,不是赵姨娘是谁呢。贾母骂道:“混帐老婆,你也想想,你在家里,我和你老爷、太太那一个待你不好呢。你不过养了个不成拉器的小子罢咧,你就成精做怪的安起坏心来了。你自己说,如今受罪还是不该的么?”赵姨娘听了,不住的磕头哀告,道:“老太太,我再不敢胡言乱道了。从今以后,我全改了。老太太也别看我和环儿,只看三姑娘的分上,开一点儿恩罢!”贾母虽恼他行为不端,到底终有慈念,听见他说出探春来,也由不得伤心落泪,道:“也罢,你且去罢,等我回去求求姑老爷,你听信儿就是了。”赵姨娘磕头叩谢而去。凤姐搀了贾母走出狱门,贾珠即命人关门上锁毕,又请问:“老太太,还逛不逛?”贾母笑道:“这没把人吓坏了,还逛什么呢,回到衙门去罢。”贾珠乃命人抬进轿来。

贾母、凤姐一齐上轿。出了虎头门,仍由旧路而回。凤姐在轿内,只见秦钟扶着他的轿杆,乃问道:“秦钟,怎么眼错不见的你又跑到那里去了?”秦钟笑道:“那里一开狱门,我早溜进去了,各处里看了一个够。听见老太太要回衙门我才跑了来的。”凤姐道:“你都看了些什么?”秦钟道:“男狱里我看见刀山上叉着一个人,他才认得我,他说他是周瑞的干儿子,只教我救救他的命。唬的我连忙跑出来了。嗳哟,那个女狱里才有趣儿呢。赤条精光的女人们不知有多少,都瞧着不成拉器的。惟有西北犄角上醋缸里泡着个女人,长的十分美貌,见我来了羞的钻到缸底里去了。我就把膀子伸到醋缸里,要摸摸他的光屁股,他就把我的手抓住,狠狠的咬了一口,这会子我的指头还疼呢。”凤姐听了,啐道:“你这个下作小东西儿,人家一个妇人家,你去摸人家作什么!咬的好,很该!”二人只顾说话,不知不觉的走到大街之上。

忽见人丛里跑出一个女子,在贾母轿前喊冤叫屈,投递纸状。凤姐忙命秦钟前去打听告的是什么事?秦钟如飞的跑上前去,只见贾珠下马接了状子,细看了一遍,连忙揣在怀内,命将女子着人带去交付冯渊押管。秦钟便跟了那女子去,细将原委问了一遍,吓得喘吁吁的跑到凤姐的轿前,低声说道:“二婶娘,那个女孩儿告的才是你。”凤姐道:“胡说,我又不认得他是谁,他告我什么呢?”秦钟道:“那年咱们给我姐姐送殡,我记得你带了我和宝二叔在馒头庵住着,你和老尼姑商量了一件什么事来?如今告的就是这件事。告状的女孩子叫个什么张金哥。”凤姐听了只觉一股凉气从顶梁骨上冒了出来,忙问道:“你见他的状子来没有?”秦钟道:“珠大爷揣在怀里了,把那女孩子交给冯书办去了。”凤姐听了,因恐轿夫听着不雅,便不好再往下问,坐在轿里也无心观看路景,心里好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不多一时,回到衙门。军卒鸣锣响道,重门洞开,一直抬到二堂落轿。贾母、凤姐刚然下轿,只见贾夫人、鸳鸯迎了出来。贾夫人笑道:“老太太来了将近半年,总也没得出去逛逛。本来此处也没有什么可逛之处,大半都是些凶神恶鬼的。”贾母也笑道:“逛什么呢,没的教人怪害怕的。”贾夫人见凤姐面如金纸,忙问道:“二奶奶你怎么了?脸上的颜色很不好,想是在城外受了风寒了罢?”凤姐道:“我只觉得心口里怪疼的。”贾母听了,也将凤姐一看,便道:“今日天气和暖,未必是受了风寒,想是瞧见那些地狱里受罪的人惊唬着了。快到你屋里,别脱衣裳,躺一会子去罢。盖的暖暖儿的。”说着,大家进了上房,换了新衣。

贾母与贾夫人讲些地狱里的故事,并贾瑞、赵姨娘哀怜之事。凤姐早已拉了鸳鸯到自己的卧室,换了衣服,拉了鸳鸯的手流泪道:“鸳鸯姐姐,你想个法儿救我一救罢!”鸳鸯大惊道:“二奶奶你怎么了?怎么说起这个话来了?”凤姐低声说道:“好姐姐,你悄着些儿,等我告诉你。那一年,我给小蓉大奶奶送殡之时,不是带着宝玉、秦钟在馒头庵住过两天么,那时,老姑姑子和我商量着干了一件没天良的事儿。有一个张乡宦,他有个女孩儿名叫金哥,原许聘了一个守备的儿子。后来长安府知府的小舅子李衙内看见金哥美貌,也要聘了为妻,这个守备家不依,打了官司。因我们家和云节度家是亲戚,老姑姑子求我和云节度处说了,硬压派着守备家退了亲。谁知道这个女孩子守志不从,自缢而死,守备的儿子也是个情种,听见金哥寻了死,他也寻了死。我自从作了这件事,活一日悬着一日的心。如今刚才放了心,谁又知道才刚儿大街上有一个女孩子拉住老太太的轿子喊冤告状,我听见秦钟说就是张家的女孩子,告的就是我。我想,这件事若教姑老爷知道了,我这个脸可放在那里呢?方才秦钟说状子大爷揣在怀里了,把那女孩子交给冯书办带了去了。好姐姐,你趁着这个空儿,快到大爷房里去,就说我求大哥哥,好歹想个法儿,把这件事私下了结了才好,千万莫教姑老爷知道。就是要用银子,我这里也有。若是能够保全了我的脸面,这就是保全了咱们贾家的脸面了。好姐姐,你就快去罢!仔细大爷外头去了,可又找着费力了。”

鸳鸯听了大惊,道:“我的奶奶,你怎么连这些事都包揽起来了?亏了姑老爷是咱们的亲戚,若是别的衙门告了,这还了得!也还算是二奶奶的福气大,若是这件事在阳间犯了出来,只怕连二爷还带累在里头呢!”凤姐听了发急道:“好姐姐,这会子你还说这些个做什么呢!快些去罢,过会子大爷出去了就难办了。”鸳鸯道:“二奶奶,你且莫要着急,我想大爷他也是极聪明的人,他难道就不顾咱们家的脸面么?再者,这件事也先得告诉老太太一声儿,别要先对姑太太说出有人拦轿喊冤的话来才好。等我先把老太太请进来说明了缘故,我再去找大爷方为妥当。不然,你是个小婶子,我是个大丫头,不回明了老太太,私自往大爷房里去做什么呢!”凤姐道:“你说的也很是,就这样,快着些儿罢!我心里这会子就像猫抓的似的。”

鸳鸯答应着连忙出来看时,只见贾母独自坐在椅上吃茶,贾夫人在那边炕上开箱子,像找什么东西的似的。鸳鸯忙向贾母使了个眼色。贾母会了意,便立起身来,道:“凤丫头这会子可好些了没有?我也瞧瞧他去。”说毕便扶了鸳鸯走进凤姐的卧室来。凤姐见了贾母,虽觉害羞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老着脸儿,连哭带诉的将告状之事原原委委的说了一遍,贾母也吓得呆了半晌,道:“猴儿精,你就是个乱儿答,前儿家里抄家的事,里头也有你,今儿这里又被人家告了。嗳,小人儿家聪明过余了也不是好事。鸳鸯,你快去找着你大爷,就说我的话,贾家的脸面要紧,教他把这件事私下了结了罢,要用银子,我这里也有,只别教姑老爷知道就是了。亏了这件事我还没有告诉你姑太太呢!”鸳鸯答应一声,各自去了。

这里,凤姐被贾母说了几句,低了头,无言可对,那眼泪珠儿一双一双的往下乱滚。贾母看着,反又过意不去,心疼起来,道:“我的乖乖心肝儿,你别害怕,你大哥哥也是个极能干的人,这点子小事,断没有办不来的。况且就当姑老爷知道了,也是稀松的事,难道把你拉到堂上打一顿板子不成?”凤姐听了,把头一扭,哭道:“人家这就臊的受不得了,还禁得起那样么?”正说时,只见贾夫人进来笑道:“凤姑娘,你这会子可好些儿么?我给你找了一丸子药,烫了些黄酒,你吃了可就好了。”后面司棋果然提着一壶暖酒来。凤姐不敢推辞,只得接来吃了,暂且不提。

且说鸳鸯一直来到贾珠房内,只见贾珠正然换了衣服,盘膝坐在榻上,手拿着一张状子反覆观看。见鸳鸯来了,忙放下,欠起身来笑道:“鸳鸯姐姐稀客呀,有什么事情来了?”鸳鸯道:“老太太差了我来,教我告诉大爷说,才刚儿告状的那女孩子,告的是琏二奶奶。如今二奶奶吓得什么似的,老太太教大爷费点心儿替他们私下撕罗开了罢,莫教姑老爷知道了。不但关乎二奶奶一个人的脸,连咱们贾家的脸面就全丢了。”贾珠听了,将桌子一拍道:“我在这里正看状子,心里尚在疑惑这件事情。如今听你这样说,这件事竟是真的了。怎么你二奶奶一个年轻的少妇就这样胆大?难道当日给蓉哥儿媳妇送殡,再没有咱们家的一个正经人,就由着你二奶奶胡行乱作的么?”

鸳鸯道:“那年蓉大奶奶死了,是珍大爷求了太太们,把二奶奶请过去协理家务的,所以送殡时,老辈子的太太奶奶们都到铁槛寺就都各自回家去了,只有二奶奶带着宝玉、秦钟两个人在馒头庵住了两三天。谁知道就弄出这件事来了!想来二奶奶也断不是替人家白效劳的,自必里头图了人家的什么便宜了。”

贾珠道:“可不是呢,人家状子上写的明白,受了人家三千两银子,逼死了两条人命。难道你二奶奶作这些事,你二爷也不管一管儿?”鸳鸯笑道:“二爷还能够管二奶奶?他连他自己的摊子还拾掇不过来呢!只要有了银子,由着性儿乱化罢了。”

贾珠听了,叹了一口气,道:“这是怎么说呢!也罢,你告诉老太太和你二奶奶,教他们放心罢。我就亲自去找冯书办,我们商量个计策,办着瞧罢了。大约总要化几两银子才能妥当呢。”鸳鸯道:“老太太也说来,银子任凭大爷酌量着用就是了,只要不丢脸就好。老太太还等回信儿呢,我就去了。”说毕,各自去了。

这里贾珠又将状子看了一遍,仍复揣在怀内,登上靴子,戴了个便帽儿,走上大堂,叫过潘又安来嘱咐道:“我到外边走走,老爷要问我,你就说老太太差我买绸缎去了。”潘又安问道:“大爷坐车去还是骑马去呢?”贾珠道:“车马一概不用,步行逛逛也好,也不用小厮们跟随。再者,老爷面前不必说才刚儿老太太回来路上有人告状的话。”潘又安忙答应了一个“是”。贾珠遂从角门步行走出。

原来冯渊的寓所即在衙门后街,时常冯渊请贾珠到寓所小饮闲谈,所以贾珠也不用旗牌引路,一直走到马渊的门首,将门扇铁环敲了两下。只听里面出来了一个小厮开了门,一见是贾珠,飞也似的跑了进去,高声嚷道:“大少爷来了!”贾珠见如此动作,心下疑惑起来,连忙跟了进去。刚至院门,只见冯渊春风满面的从房中迎了出来,笑道:“大爷今日劳乏了半天,还是这样高兴。”贾珠道:“我有件要紧的事,特意找你来了。”冯渊笑道:“大爷的事我猜着了,必是为拦舆告状的事。”贾珠道:“你既然猜着了,这件事更好办了。”正说时,只见秦钟也从房里笑着跑了出来,道:“妙呀,大叔也道喜来了。”贾珠进了房,问秦钟道:“小东西,你多早晚儿跑了来的,老冯有什么喜事?”冯渊道:“大爷别听他的瞎话。”秦钟道:“罢哟,大叔又不是外人,你何必瞒他老人家作什么呢!”说着,便向贾珠努嘴儿。贾珠向炕上一看,只见摆着一桌酒席。秦钟笑着又向书橱子背后努嘴。贾珠果然走到书橱之后一看,只见一个美貌青年的妇人在那里含羞而坐。见了贾珠连忙站了起来,以衣袖遮面。贾珠见了哈哈大笑,道:“老冯,你怎么干起这个勾当来了。”冯渊笑着拉了贾珠的手,道:“大爷,你先过来,咱们且把正经事商量妥了,等我慢慢的告诉你这喜事的缘故。小弟既蒙大爷厚爱,断没有瞒着你作事的理。”

贾珠听说,也就走了过来。

大家分宾主坐定,小厮献上茶来。贾珠接杯笑向冯渊道:“方才喊冤的女孩子押在那里去了?”冯渊道:“发给女禁子押到班房里去了。我只略问了他几句,他说被人打破婚姻,夫妇双亡的事。”贾珠道:“状子在我这里。他告的就是我们舍弟妇。当日,我们这位弟妇原和云节度家是老亲,所以张家才求我们弟妇向云老爷处说和着派压着这位守备家退亲。那时我们弟妇年幼无知,就应承了他家的情面,其实并无受贿包揽情弊。但只是禀明了老爷当堂审断,必致舍弟妇要当堂对词,有碍寒舍的脸面。所以我特来与你商量,私下和息了,大家都有光彩。不知你有何高见?”冯渊道:“这件事却也容易办。我的意思先将那女孩子带来,我们和他讲讲,给他几两银子安家。他若依了就罢,倘若他不依,我们再另设法儿好不好呢?”贾珠道:“如此甚妙。”冯渊便叫小厮过来,传唤女禁子将张金哥立刻带来。

小厮领命而去,不多一时,只见女禁子将张金哥拉了进来。

冯渊忙取了一个坐褥铺在台阶上,命他坐下。这里,贾珠方问他家乡籍贯并告状的原委,张金哥一一的哭诉了一遍。贾珠听了,与状子上写的丝毫不爽,乃笑道:“我如今要替你们和解此案,所以请了你来,和你商量。如今你所告之人,情愿将当日所得过你家的三千两银子拿出来替你安家,两下里和息了好不好呢?我想,你也是乡宦人家的小姐,出头露面的当堂审问口供,也觉不雅。万一说错了话,王法无情,不是拶手指头,就是打屁股,你这样娇娇嫩嫩的如何受得起呢!”秦钟在旁插嘴道:“张姑娘,我告诉你罢,堂上打起板子来还要脱掉了裤子的,你自己想想去罢。”冯渊道:“你莫在里头胡搅。张小姐,我和你说正经话,这一位就是贾府里的珠大爷,你告的就是他的弟妇,都是我们老爷的至亲。俗语说的好,是亲三分向,你必欲要到堂上去,只怕不能打上风官司。依我说,私和了,又得银子,又不吃亏,岂不好呢。”张金哥道:“这位就是贾府里的大爷么?你们家原是国家的勋戚,还希图人家的银子,害的我好苦啊!如今虽说还我三千两银子,替我安家,我又找不着我丈夫在那里,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怎么过日子呢?”秦锤听了笑道:“你原来是找你丈夫的,你看我是不是?”贾珠忙喝道:“又胡说了!”秦钟笑而不言。贾珠道:“你既这样说,也容易办的。你丈夫可叫什么名字?”张金哥道:“我不知他的名字叫什么。”贾珠道:“可姓什么?”金哥沉思了一会,道:“大概姓崔。”贾珠听了笑道:“怎么连自己丈夫的姓都不知道呢?还说大概姓崔。如此看来,你这张状子多半也是谎的了。”金哥发急道:“人家一个女孩儿家,给了婆家,怎么好意思打听丈夫的名姓呢?”贾珠笑道:“既不好意思打听,怎么又知道大概姓崔呢?”金哥道:“这也有一个缘故,当日他家下聘之时,我哥哥就和我嗷着玩儿,我就急了,狠狠的啐了他一口。我哥哥说:‘呸,你婆婆家姓崔。’所以我才知道了。”说的众人一齐都笑起来。冯渊道:“如此说来更容易了,但凡姓崔的,他父亲做过守备的就是你的丈夫了。”金哥道:“你们不用混我,我认得他的模样儿。”秦钟听了拍手笑道:“姓名都不知道,可又认得模样儿了!这必是你们俩人早已那个话儿了。”金哥道:“你少混唚,仔细我骂你。当日我母亲要相看他,所以把他请进卧房里来坐,我是从窗户眼儿里看见的。”说的众人又笑了。冯渊道:“既如此说,我们明日就替你访查此人,若真是你丈夫了,你可不许反悔的。”金哥道:“你们如果找出他来,我都依你们就是了。”冯渊道:“既如此,女禁子过来,把这位小姐的锁子开了,不必押着了,送到官媒王妈妈家住去。教他三茶六饭好生供给,不可怠慢,用了几两银子,教他到我这里来领。你们就去罢。”女禁子忙替他开了锁,手拉手儿各自去了。暂且不提。

这里,贾珠向冯渊笑道:“公事毕了,该你说你的私事了。”冯渊也笑道:“前日我偶到青楼一逛,遇见了这个女子。他前生本是良家的子女,因素性好淫,所以死后罚入青楼为妓。因到馆未久,琵琶弦索尚未习熟,是以尚未接客。小弟因爱他美貌,所以接他来家,欲买作妾,他倒也愿意。只是他乃官妓,也须得回明老爷,册上除名,方才妥当。我正和秦鲸卿商议要求求大爷,不承望大爷来得如此凑巧,真小弟之幸也。小厮过来,把酒席换了,请新娘子出来与大爷手奉一杯。”小厮答应,忙将残席撤去,换上新鲜肴果。冯渊便让贾珠上坐,自己和秦钟对面相陪。斟上酒来,饮了一巡。秦钟便高声叫道:“夏姑娘,快出来罢,不用装腔了,大爷不是外人。”正说时,只闻一阵香风,早见一位美人自橱后走了出来。冯渊指着贾珠道:“这位是大老爷的少爷,快些过来拜见。”那妇人听了,向上轻轻的福了两福。刚要下跪,贾珠站了起来,拦道:“只行常礼罢。”那妇人听了,只得又福了两福,便拿起酒壶来,每人斟了一巡,这才挨着冯渊坐下。小厮点上烛来,贾珠在灯下细将那妇人一看,果有八九分姿色。乃笑问道:“姑娘贵姓?”

那妇人低声说道:“姓夏。”夏珠又问:“芳名?”那妇人又道:“贱名金桂。”贾珠又知问道:“生前可有丈夫没有?”

那妇人听了,早已面红过耳,低声道:“没有。”秦钟道:“怪道说你生前好淫,原来是没有丈夫的,只好打野食吃罢了。可惜咱俩人生前怎么没有会过呢!”

列公,你道这妇人是谁?原来就是薛蟠的妻子夏金桂,因施毒暗害香菱,误戕了自己的性命。阎王因他生前好淫,罚他在青楼为妓。因未学熟弹唱,尚未接客。一日,偶与冯渊相遇,彼此都动了个爱慕之情。冯渊因青楼往来不便,所以接到家中,欲买来作妾。只听见冯渊说贾珠是本官的少爷,并不知他就是薛蟠的表兄。今见贾珠问他丈夫,不好意思说出口来,只得含糊答应说没有。贾珠见他风情流荡,眉目动人,也觉情不自禁,乃笑问道:“你可会唱吗?”夏金桂听了,不觉红了脸道:“初到青楼未久,尚未学唱。”贾珠笑道:“岂有此理!你这样一个聪明人儿,难道就连一两个曲儿都没学会?”夏金桂笑道:“学了一个多月,才会了两个曲儿,只是在人面前臊的唱不出来呢。”贾珠拉了他的手笑道:“妙啊,你会那两个曲儿,唱给我听听。”夏金桂道:“一个是‘解不开的连环扣’,一个是‘好难熬的春三月’。”贾珠听了,乜斜着眼儿摇头,道:“不好,不好。这两个曲儿我都不爱听,我只爱听的是‘风儿刮’,你会不会?”夏金桂听了,把脸一红,低下头去拈弄衣带。秦钟拍手笑道:“冯大哥,你听,大爷教你们那一口子唱个‘风儿刮’呢。我且听他会叫阿妈不会,还要娇声嫩气的,叫的亲亲儿的才好听呢。”冯渊见他二人更番戏谑,忙拦着笑道:“今儿天也晚了,小寓就在衙门身后,若弹起琵琶弦索来,恐怕老爷里头听见了,问出来难以回答。大爷既然高兴赏脸,我明儿备个小东,在城外望湖亭上,再叫几个会弹的,索性热闹上一天。明儿衙门里也没什么公事,就请秦兄弟做陪。将来还要仰仗大爷的,鼎力替小弟成全此事。拿酒壶来,敬大爷一杯。”贾珠听了哈哈大笑,道:“老冯急了,吃起醋来了。我那里就肯夺人之所爱呢!既然你明日请我,我今日也还有事,暂且告别,让你们好好儿的乐一夜罢。秦鲸卿,你也跟了我回去罢。”秦钟笑道:“今日不是我的班儿,姑老爷也叫不着我。你老人家让我在这里多吃几杯酒,我还要看着把他们两人送入洞房,看着他们脱了衣裳,进了被窝,我才回去呢。”贾珠也笑道:“小猴儿精,你怎么这样涎脸,定要看个活春宫儿你才依呢。”说毕,又向夏金桂笑道:“你听见了没有?好生招架着他罢。”说的夏金桂红了脸,低头不语。众人一齐又大笑了一阵,贾珠这才走出房门,秦钟、冯渊二人一直送出大门,拱手而别。未知贾珠回到衙门又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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