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大修斋刀兵加颈 小完聚灯火谈心
词日:
异端猖獗后,叹教处其三,正邪杂糅。无知愚俗纷求福,一任奸徒哄诱。堪嗟文士,也惑溺公然助纣;自道好守寂谈空,浪说禅机参透。佛理似是实非,看无父无君,便同禽兽。根源已缪,人何必舍命、争趋膻臭?都因自疚,反认做他能解救。却不思仁义存心,自邀天佑。———右调《玉烛新》
话说张达既斩李可教,进兵搜山,把那些党羽剿灭已尽,搁过不题。且说马述远约定那日打城,至期便整点人马,共计一千三百,同了六个头目,披挂完备,喊杀进城。天黎明时,已把邳州四城围住。
城中刘知州与李守备,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你道这刘知州是何出身?原来是乙未科进士,名希圣,心性的迂拙处,希诧异常,真是天地间少有的。少年做秀才时,曾做先生,教人家子弟。那学生们受他拘束,原是该的,但他立法教人,出人意表,大异于常人情性,学生受他磨折,苦不可言。即如偶然走了一步快路,便大声叫将来,骂道:“狗骨头!步须端方,怎么不循规矩,却是这般乱走?”便自己走了两步,叫学生也依他样子。因而弄得满书馆学生子,都变做陈仲子的模样,一摆一摆的,惹人笑话。众人一见这般走路的,便晓得是刘秀才的学生。有等学生出走街坊,受人耻笑不过,回来向先生说道:“我依先生的走法,出去便被人耻笑谈论,必有不妙处,请先生再教一走样。”刘希圣拍腿道:“吁嗟!是所以正‘道之不行’也。”乃责骂学生道:“汝不依先生之正道,乃耻市井之笑谈。彼市井之小人也,不知圣贤之学,所以见行正道者反以为异。汝从事先生久矣,而志气未定,其欲入道可乎?”便拿着棒要打。又复缩住道:“先生扑作教刑,不过勉人之耻心已耳,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我若将此重棒责之,岂不至伤其肌肤而使彼贻忧日后耶?古人有‘蒲鞭示辱’,则可矣。”遂令书童取蒲作鞭。欲鞭背,乃思五脏附于背,不可鞭;欲鞭腿,则近于罪人受杖之刑,非所以作养斯文体面;展转思量,乃立鞭头之法:凡学生有过,遂将蒲鞭鞭头。一日远行遇雨,自忖道:“宁可湿衣,不可乱步。”用两手抠衣,一摆一踱,大雨之中,偏不向人家檐下躲避,任他淋淋漓漓,衣服巾帽一总粘紧身上,就如落汤鸡一般。众人晓得是刘痴子,群聚笑说,他低昂自若。遇这雨后,生起伤寒病来,医生道:“邪热未清,不可饮食。”刘希圣大骂道:“狗屁!夫饮食所以养生,岂可绝之以自苦耶?”偏要吃饭,家人劝阻不省。吃了饭时,果然又病起来。幸有顽福在后,得以不死,方悔悟医生说话不差,乃嗟叹道:“夫食犹水也,水可以载舟,可以覆舟;食可以养生,可以伤生,今而后知食非佳物也。”平昔食量最大,病后只吃已前一小半,令学生们也要减食;又恐其父母不从,一总令各家送饭到书馆中来,亲自监看,斟酌多寡。有等食量大的,被他监住,不得如量,都饿得七死八活。
说话的且住,既有这等刘呆子,为何人家还将子弟从他?只因这刘呆子八股里边最精,习举业的除了八股,别无进身之术,所以人家情愿将子弟从他。这刘呆子迂拙处只此几节,已可见其大概。其余待家中妻子、弟侄、家人,以及外边邻里、乡党、朋友的奇诧异样,不近人情处,不可胜纪,此处不便烦絮。选知州后,审问事情,更有大奇、大可笑、大可痛恨事,不一而足。
一日偶见佛书,忽然惊异道:“佛教超脱空虚,不为造化所缚,即君子能自造命之说。我今功名既成,便当皈依佛教,脱离生死。”遂于衙署后供起佛像来,朝夕焚拜。又见《法华经》内“普门品”有许多念彼观音力的好处,乃于佛像之旁塑一观音像,早晚堂略理事件,便退入衙中念佛。时常木鱼钟磐之音,朗念赞颂之声,自内彻外,百姓皆知为刘知州修行也。
再说这李守备,你道是何等样人,可比这刘知州好些?却原来正是一对。原出身贡生,名字单叫一个李丕。曾做到杭州府通判,贪鄙异常,被进士官府做个戏具,后被巡按纠参革职;又去京中做些手脚,选了苏州府吴县县丞;又因贪,降了典史,准准做了半年,又为盗案革职。复入京中谋干,那部里营干的人见他是个小前程,又不肯十分出钱,甚是惹厌他,不来招揽。争奈这李丕日逐去求告歪缠,那部里人道:“你这般样做官不起,文官是谋不来了,武官或者去做一个。”李丕道:“不管什么,只要官做,就是武官也罢。”那人便引去兵部里谋干,援引上那一条例,便谋得了邳州守备。你道一个典史官怎便谋补到守备?原来此时承平日久,看得武官甚轻;又道他们是武弁蠢夫;又道是武官虽至一品,抵不过文官二三品,以此相轻。却不道:
仕宦无过武与文,和衷才见不忘君。
文诚重武韬钤业,武自推文翰墨勋。
武官若无过失便罢,若有一些儿差池,那些文官便如群鹰搏一雀你也揭他,我也揭他,你又道他不好,我又道他不好,那做武官的真是口众我寡,无从置喙。旁观或为之不平,他自念势不相敌,只好由他文官播弄。你道武官为恁么便受这般苦?只因文官由科目出身,都有同年故旧、师生世谊许多照应。同年中第一个是状元,便入翰林,就要巴入阁的;其余也有在六部的,也有在科道的,也有在外做抚按的,也有做司道,深相固结,就似骨肉一般。那座师之类,又都是些在朝大臣,又道是我手里中拔的,便加一分看顾。若一人有事,同年老师等群起帮助,决不至黜败的日子。倘有个铁铮铮的正经官府,不管他的同年老师居显要,只论品行,不论声气,把这些不好的官儿参处,他的同年世谊中早来庇护了。所以做官府的都道:“仕途窄狭,有处相会,姑徇些情面罢。”但此等俱系趋势利的时务人,却也怪他不得。
若说武官,虽一般也有举人、进士出身的,然而实是无权。头一个是武状元,狠气做一个河漕、三边、两广的中军,实授一个游击;进士只做个守备;举人只做个千总。在任上也略有些体面,若不做官时,文秀才便要傲慢他,动不动叫他“不是正途出身,算不得什么的”。一班没节气的武进士举人,方将做方的帮闲,凑他寡趣还愁依附不上,怎敢得罪分毫?况且同年出来,都是这些小武官,便受司道府厅管束;还有等轻薄上司官府,偏偏寻事,拿来捆打,出你的丑。极顶做到总兵,就象文官入了阁了,却又受抚按节制;况且天下有得几个总兵?能有几个做到总兵地位?那做武场的座师房师,就像害羞的,绝口不谈;若有人称贺他,他便道:“这是朝廷点定的,与我何干?”竟像武气沾了他,连他都没体面的光景。
还有一等,自己不是文进士、文举人秀才名色,也要轻薄武科甲。若有人说话间或提起某人也是武进士、武举人,这人便道:“哦,他算得什么!”我不知这等人的心肝如何生的!若索性自己是个文进士举人,去轻薄那武的,也还有一说;今既是个白衣,偏要去文武中分个轻重,见了文武出身的,偏要分个恭踞,真正惹厌之极。这班惹厌人,若见文进士、举人交通地方官诈人,说是过付,这班人便替他遮掩道:“有了前程,自然要交游,自然要尊贵,就替人官府中说事,得几个恩钱,也不为过。”若诈人十分恶薄,事迹败露到出丑的地位,这班人替他遮掩不过,只得说道:“自己有前程的人,出去做官时,那怕没有钱赚?何苦贪着小利,做这等事,不自爱惜斯文体面!”然而这等话还是左袒他的。倘若武进士、举人略有些儿与地方官来往,或于众人中也下一脚,分些东道,这班人便道:“何物也者,也要与官府来往,也要想装幌子,也要想出头出尖去诈人!”倘若败露时,这班人就像拾着了金珠宝贝的光景,欢喜不了,拍手大笑道:“何物也者,却去诈人,今日天理昭彰,露出马脚来了!平昔惹厌不过,今日且去受受累儿。”若文进士、举人做身做分,轻欺亲戚朋友、邻里乡党,这班人便道:“他是这般贵显了,也是该的。”甚至有等刻薄放肆、奸贪凶厉,及迂腐酸呆、固执乖戾诸般不近人情之事,这班人便道:“他是读书人,是这般性子的。”倘若武进士、举人略有些儿做身分,便极口骂他道:“何物也者,也要大摇大摆,若到文的里面不知挤向那里!”弄得这班武的进又不得,退又不得,方将求众人欢心之不暇,那敢还做不近人情之事?总之文的如在九天,武的如在九渊,正不知历来治国以文武取士,为何单恨武的?若是这般可恨,请你竟上一道本章,把武的名色尽行除去,便消了你等之恨了。但是这班人俱系矮人观场,随声附和,概不足责。
做武官的,由科目者少,只因他弓马不精;由行伍出身的多,因他是刀枪上搏来的富贵。若是由科目的,肚里也还通晓,不至受文官笑谈;若是由行伍的,连到字也不识,晓得什么文理?这班轻薄官府,便把来做件取笑的家伙,扮他鬼脸,健自己脾胃,弄得来好没趣。倘若被参处了,审问时,叫他晓得什么分辩?直性子的人,直头话儿说了两句,不晓得该说不该说,委宛不委宛。这班文官便吹毛求疵,将他的话搂他的短处,又加他的罪名;文官做惯八股,有弄笔头的手段,增减一字便有褒贬在里头,所以能花言巧语,文过饰非,拗曲作直,以非为是。这班武官苦恼,晓得恁么来?真是天地间大不平事。所以做武官的常有一句话,佩服在心,你道恁话?道是:“武宫出不得文官手。”盖为此也。
历代皆由征诛而得天下,初定时,也还文武并重;到后来承平了,道武官没用处,空费钱粮,今日议裁,明日议削;原有节制者更加严切,未经节制者属于某官,所以弄得武官渐渐缩小,欲大不能。当时因承平日久,武官总不成体面,典史便可与都司相抗。这李丕补个守备还算平平升补,他出身是贡生,那里晓得武职里面事?又不会射箭,又不会兵器,生性最贪,今做了武官,无处有钱赚,方懊悔不该做他,却也迟了。便搜求千百总,要他节礼寿礼,千百总名下空粮,各兵名下扣除朋银,一总自己吃在肚里。放一关粮,还要分外扣克。武官没事管,甚至是清闲。李丕却有一件事做,你道是什么?原来他最佞佛,闲了便跪倒佛前,敲着木鱼,高声朗诵。自幼儿便佞佛起,直到而今。这守备衙署与知州衙署,只隔得一条搢,刘知府向轻欺武官,不礼貌他,若有公弄事,或岁正月朔相见,其余你为你,我为我,绝不交接。只因这李丕是贡生出身,又兼佞佛,投其所好,便道是“会中人”,遂至深相结纳。刘知州又于朔望日,唤几个僧人在堂上拜佛念经,邀李守备一同做佛会。前后设着两单,刘、李在前一单,僧人在后一单。刘、李二人也都会敲打磐儿钹儿,也跟着僧人手敲口诵。吏书皂快及百姓见了,个个替他羞耻。他二人恬不为怪。一逢朔望,便在堂上闹了,家中妻子劝他不消如此,他愈觉要做得勤些,一月之内要做十日。吃的叫做什么“准提斋”,逢吃斋日便做。
这日见土贼围了城池,吓得魂不附体,二人聚在守备衙署中,下牢实商议军机重情。刘希圣道:“贼之此来,是窥我城中之兵虚也。李老爷知兵有年矣,平居讲武,当存安不忘危之虑,今戎马在郊,李老爷自有成算,当以何法御之耶?”李丕战抖抖道:“弟出身履历,刘老爷自知其详。整饬兵丁,不使暴横生事,在弟治之,则绰有余能;若与敌人对垒,斩将搴旗,则非某所敢为也。且去传千百总到来,以此任责之,或有一得之虑。”刘知州仰面摇首道:“发号布令,全在主将操权,事不旁挠;又是行军秘术,李老爷不自操纵,而欲藉千百总微弁之谋,岂有是理乎?岂有是理乎?”李丕被刘知州阻住商议,议不出计策,好生发苦。
只见报说苗千总同薛州判来见,大家相见坐下。苗千总向李守备道:“方才卑职分付兵丁四门把守,上城看贼兵四下围住,竭力攻打,势甚凶猛,老爷作何计较?”李守备打颤道:“便是作何计较?”苗千总见这班人不知天东地西,好生气他不过,争奈是大家干系,又不得不说,便道:“如今有两般计较:一是战,一是守。若战,便该出去厮杀;若守,可令人往邻县请兵相助,好里应外合,夹攻破他。本城中兵卒,也要州库里支粮给发,好等他出力守城。但在城兵丁不满三百,守把不来,刘老爷可派拨民夫上城协守。这也是一个算计……”话犹未了,只见刘知州举起两手,如蟹举螯相似,大怒喝道:“你既怀这般算计,方才走来就该直谈,为何故意设难先问?把这样哑谜儿却与谁猜?你既为武弁,或战或守,是你等职分之所当为,便宜踊跃从事,怎么反欲令百姓守城,这是何意?放肆极矣!可恶!可恶!”苗千总气得目瞪口呆,敢怒而不敢言,欲要再分辩几句,只见刘知州立起身来“搢”“唗”连声,两手如螳螂前脚,赶来打苗千总;苗千总不敢抗拒,只得走了出去。
薛州判系吏员出身,也是直性子,见刘知州这般呆气,说话不着腔,肚里一股气按捺不住,便道:“堂翁不消发急。苗千总方才又不曾得罪,不过是大家计议的话,为何待他这等不堪?堂翁昔只是念经拜忏,做那无益之事,把正事毫不经心。今日贼兵临城,就该召集众官商议战守之策,还要采集众议,择善而从;堂翁计不出此,反叱骂苗千总,塞进言之路。依堂翁这般主见,只是袖手旁观的局面,难道这邳州到是苗千总的干系么?他要百姓守城,也为兵少原故,也没有什么不好念头,何至打骂地位,成何官体!成何局面!”刘知州听了,气倒在椅子上,大骂道:“好放肆奴才!你不过是胥吏出身,我本州抬举你,你今日便敢挺触堂堂进士的堂官,毫不存些规矩。你那知道我不经心正事?怎么样袖手旁观?这般放肆,本州立刻参处你!左右的,把他打出去!”薛州判也大怒,立起身来骂道:“你这班无用进士,朝廷空与印官你做,真是尸位素餐,人已是入墓的了,还敢骂人!”拂袖而出,与苗千总大家好气。然地方是大家干系,只得忍着不平,去四门守把不表。
且说刘知州当下气个不了,李守备觳觫不安,着实解劝。刘知州迁怒立在旁边的衙役,叫他们不曾救护得本官,每人重责三十板,稍得气平。乃向李守备道:“方才薛判官奴才叫我正事毫不经心,又道袖手旁观,我今有一妙算在此,却偏不要与他们说。”李守备喜道:“刘老爷有何妙算?”刘知州道:“《观音经》上云:‘念彼观音力,盗贼自消灭;念彼观音力,刀兵尽断坏’。我今堂中铺设法坛,令僧人来大家拜观音忏,志心皈命,自然贼兵不日消灭了。”李守备拊掌道:“刘老爷好妙算。”疾忙就做,连夜在堂上铺设道场,僧人们十分兴头,大家高声朗诵。刘知州主坛敲磐,李守备悦众打鱼。正是:
呆子官员真呆杀,急来便去抱佛脚。
古时曾有这般人,闭户修斋王钦若。
薛州判等见这两个痴呆子又是这般做作,到因平昔见惯了,也不十分在意。
马述远在外狠命攻打,邻县闻得盗贼四起,唯恐复有窃发,只好自家守护,不敢出兵救援。又因承平日久,民不知兵,俱生惧怯之心。马述远晓得城中兵微粮少,便令朱海攻东门,李武攻西门,吴有功攻南门,自与王五伦攻北门。又令田慕承、周晋统兵三百,扎寨圮桥之北,一则拒北援之兵,一则为犄角之势。一连攻打三日,城中惊惶无措。百姓们平日恨知州痴呆贪恶,作事不近人情,怀怨已久;兵丁们恨李守备克减军粮,巴不得他坏事,总无心守把。有一班无赖百姓,从不懂天理王法的,亦派在城看守,他们恐城破遭殃,反空出一路,让贼登城,冀图免死。岂知黑夜,早已混杀在内。苗千总亦巷战身亡,薛州判逃避去了。
早有衙役报知刘知州与李守备。时二人正同着众僧百般高兴,在那里做夜功课。一闻此信,众僧人搬下鼓钹家伙,一哄奔散。李守备也丢了木鱼要跑,被刘知州一把扯住道:“不须跑躲,我有一计在此:贼兵一来,我与你料跑不去,若死,徒死无益,不如且诈降他,等他认真了,然后私下逃往邻县,借兵恢复。既可保全性命,又不丧失封疆。此计如何?”李守备战抖抖道:“有理,有理,就是这般罢。”
二人正待迎出来,早见贼兵打进州衙,为头一骑盔甲鲜明,随后一骑金袍灿烂,火把照耀如同白日。为头一骑便喝道:“众孩子,把那两个官儿拿了!”众喽囉蜂拥上前,不由分说,一索绑翻。不移时,阶下堂上挤得满满的,都是贼兵。把些佛像经桌鼓架之类,一总打去。马述远坐在堂厨里,叫:“带过两个官儿来。”众喽囉押二人当面跪下,马述远喝道:“你是什么官?”二人齐应道:“知州刘希圣,守备李丕,叩见大王,情愿投降。”马述远大喝一声道:“我在山寨中便知你二人一味痴呆贪酷,略不以正事在心,专去修斋念佛,做那无益之事,致万民唾骂,百姓流离。今我统兵临城,既不出来杀一两阵,又不早早纳款,直打破城池,无处逃避,却把假话哄我投降。我大王岂是被你哄的!朝廷白白与官你们做,却做得恁么事来!我要留你这蠹国害民之贼何用?左右,速行斩首!”刽子呐声喊,牵将出去。须臾,献首阶下。马述远出令安民,将二官妻妾子女,好的自用,其余发与众人。可笑刘、李如此佞佛修斋,指望盗贼自消灭,刀兵尽断坏,却落得身首异处,妻子遭淫,不知临死亦有悔心否?正是:
梁武舍身同泰寺,后来饿死在台城;
几声贺贺已无救,不见慈悲佛力宏。
话说马述远既破下邳,四方盗贼响应。乃分兵五百,令李武、朱海统领攻,邹县;又令吴有功、王五伦统兵五百,攻峄县;令田慕承、周晋守邳州;自统大军,为两路救应。李武、朱海围了邹县,尽力打破,官府或逃或死,城中闹个沸反。朱、李二人入城安民毕,马述远大军也到。便令朱海统本部人马前往峄县,助吴有功、王五伦。不数日,叉报破了峄县,马述远不胜大喜。是时下了三处,声势大振。又收贼将四员,乃是胡恩、曹明、仲大德、赵茂。马述远便令赵茂守邳州,调回田慕承、周晋,军前听用。令王五伦守邹县,李武守峄县。分拨已定,便思:“起兵以来,半月之间,三城随下,不趁此时乘势杀去,更待何日?”乃令周晋做元帅,胡恩为前锋,统领本部一千人马,前攻宿迁;自己统领朱海、吴有功、田慕承、曹明、仲大德五员大将,点兵一千五百,望济宁杀来。浩浩荡荡,不则一日,已到济宁。城中已有准备,马述远乃令朱海攻东门,田慕承攻西门,吴有功攻南门,自同曹明、仲大德攻北门。按下一边。
且说石飒珩与魏义二人逃出扬州境界,便望京中进发。一路上晓行夜宿,急急趱程。魏义在路上问及吴探花家的消息,石珮珩便将吴探花父子俱已丧过,凌驾山姑母亦经身故的始末述了一遍。魏义听了,亦觉感伤,乃道:“如今家事如何了?”石珮珩道:“如今家事也还撑持得来,当家的是吴探花孙子,世事尽能挡砺。见了你相公书信,晓得母舅与舅母亡过,也着实悲痛;有一封回书,在鞘马子里。”魏义道:“流贼作乱,那方曾被害否?”石珮珩道:“我曾问来,大亏了地方官调护,又亏了按察司李某入贼中招抚,方得平靖了。吴家未经受害。”魏义道:“原来如此。这也是那方合地的福了。”石珮珩又把仙霞岭诛盗成亲之事叙说了一遍,魏义大喜道:“怪不道石相公去了许久,原来有此好事。但是稍嫌路远,将来来往,觉得费事些。”石珮珩道:“他家曾对我说,要去接他来扬州住,倒也凑我的便。”魏义道:“裘家既等着石相公去接他,今却又往京中,好也耽延多日,却不误了他家的事,累他悬望,如何是好?”石珮珩道:“我且往京中会见你家主人,然后转来接他未迟。”魏义口中不说,心上好生感激。
夜住晓行,不则一日,行到济宁界上。一路来已闻得山贼窃发消息,今又听得有贼兵围了济宁,魏义道:“如今贼兵阻路,设使遇着不便,还是住下,还是从别路过去?”石珮珩道:“到那厢看光景,再作计较。”迤逦行来,离城约有三十多里,只见前面男女纷纷逃窜。石珮珩道:“魏义你看,光景不好,莫非是贼兵杀来?我且与你退下去。”魏义道:“正是,疾忙走罢。”魏义步行在前,石珮珩骑马在后,走不得百步,只见西北角上尘头人起,逃窜的人,一篷风望着东南角上跑。说时迟,那时快,早见一队军马,如风滚至。可怜逃窜的百姓,老老小小,男男女女,冲得四分五落,叫叫喊喊,哭哭啼啼。但见:
人人忙乱,个个奔逃;金珠怀袖,细软打包。抢前岂顾幼小,挨倒谁扶二毛?父携子,兄携弟,老弱牵连,只愁脚慢;姑随嫂,妇随夫,女人沾滞,甚是心焦。中途共挤,两地两抛。急走含啼,那念你弓鞋纤小;忙趋带跌,谁管你大哭号啕。但愿那尘消烟散,鼓角迢遥;顾恁的河边港畔,水势湍滔。一隙可投,便是我祖宗保佑;三生不幸,却与他兵马相遭。事急且相随,仇怨僧尼做伴时,即如亲戚;心忙不择路,峦林川泽无军处,便是云霄。任你是高官显爵,富室豪家,到此时也难做势;任你是绮阁兰闺,红颜翠袖,这地位何处藏娇。妇人髻散堕钗钿,谁拾翠羽?男子魂飞骇风鹤,如闻夜刁。我与你,太平时,坐享安乐;想古来,乱离日,何等悲惨。所以仙家不肯留尘世,一片白云海外高。
却说魏义二人被军兵赶来,仓皇之中,只顾了脚底,跑了一程,听得背后喊杀声远了,回头却不见了石飒珩。心中发急,举头四望,那里见个影儿?便在那逃难百姓的队中前后喊叫。看看那逃窜的男女走得尽了,只不见石珮珩的人影马影,心上好生焦躁。日又西沉,踌躇不决,欲要前去,又见盘缠都在石珮珩马上缠袋里,自己身边止有零用一百多钱,一路如何过活?欲要住在此处寻石珮珩,却不知他在何处?又恐他竟往京中去了,我便在此抓寻无益。盘桓一回,只见天色渐渐夜来,心口商量:“我今且决计望京中前进,寻觅相公。将此钱将就过了两天,若无盘费,只得沿途求乞,也说不得了。”便拽开步前行。
到一庄家,买一顿饭吃饱。时值仲夏,夜行也不寒冷,且兼原无行李,便乘着星光,一夜急走。幸喜盘过了济宁城界,到天色黎明,身子困倦,权借一人家檐下暂歇。清早时候醒来,又买一顿饭吃了。走到兖州府界上,闻得也有贼兵围城,便于村落中半行半伏。看看走到日色西斜,肚里又渐渐饥饿,欲要再买饭吃,摸身边止得四五文钱,济不得事。想道:“我魏义生长五十余岁,不料今日在山东路上讨饭。”想到此处,一阵心酸吊泪。然到此际,也无可奈何。
四下一望,见西北上有一个村庄,树木稠密,却也热闹。便走向前来。到一柳树下,见一个老人家在那里取凉,便向前叫声:“老爹。”那老人家回头一看,魏义即作一揖道:“小可是往京中探亲戚的,只因作昨日在济宁遇了乱军,同伴失散,身无盘费,只得向老爹求告些粥饭,望老爹济困扶危则个。”说罢,只见那老人家开言道:“你既然是遇难的,我须做些方便。你且在此等着,我拿饭来你吃。”魏义不胜大喜,真个立在柳树下不动。只见老人家进一个墙门走了。不多时,有一个小厮,拿了一大碗饭、一小碟搢菜,从墙门里出来,对着魏义道:“是你要饭吃哩?”魏义应了一声,忙向前接了,便在沿石上坐地了吃,不一刻吃完。只见那老的背叉着手,慢慢的走出来,见魏义吃得快,便向小厮道:“你进去再取碗饭,这人饿极了。”小厮接着碗去。魏义正愁一碗不能充饥,听说再取,喜个不了,起身作揖相谢道:“难得老爹恁般好心,老爹姓名,伏乞相示,待小可进京转来,定到尊府报谢。”那老的道:“你莫多礼,我褚老汉从来行些方便,岂图你的报谢。且问你是那里人?进京有何公干?”魏义道:“小可姓魏,南直扬州人氏。因进京寻一亲识,故此从贵府经过。”那老的道:“你也是扬州人?”只见小厮又拿饭来,魏义接饭吃毕,正欲谢别,那老的道:“我且问你,你虽与同伴冲散,你的行李却在何处?”魏义道:“小可一家,有两人同行的,还有一个牲口,行李都在一处。”那老的道:“原来如此。你今身无行李,又无盘费,又兼逗著我这个穷乡僻壤,转眼天又夜了,还到何方去住?不如就在我这里宿了,明日走罢。”魏义听得,不胜大喜,早籁籁的抛下两点感激泪来,乃道:“既承赐食,又来搅扰尊府,真是感恩不尽!”
此时天色真个夜了,便随着老的进了墙门。到起坐下,魏义道:“蒙老爹施恩照拂,敢问老爹贵号!”那老的道:“我叫做褚守拙。”便叫魏义坐了,进去取出灯来。
你道此老是谁?自古道:“无巧不成话。”原来就是褚愚。这时候凌驾山睡在厢房里,褚愚放下灯,便到厢房里叫醒凌驾山,道:“相公,有一个扬州人进京去的,在济宁分散了同伴,在此讨饭吃。我见天色夜了,留他宿歇。相公可肯同他吃顿晚饭么?”凌驾山道:“总在客边,又是我们同乡,有何不可?”褚愚道:“方才我见他是个扬州人,有意要留他来住,相公若要知家中消息,或者问这人有些晓得,也不可知。”凌驾山一想道:“不可。我出门是避祸,设使那人走了信息,丁家知我下落,万一追风捕影,如何是好?”褚愚道:“哦,我早忘了这一段原委。如今这人在起坐下,相公且去瞧一瞧看,若相会时,相公只说不是姓凌,我也自会随机应变,且看如何。”凌驾山便真个走到起坐下,隐门边来瞧。不瞧犹可,一瞧时,正是:
家乡离别一身孤,愁绝无由有便书。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下凌驾山在隐门边向灯下看那人,却便是家人魏义。心下惊喜交集,慌忙赶出来,叫道:“魏义!你何由到得这里?”这边魏义睁眼一看,却见是主人,不觉失声叫道:“相公!”忙跪下道:“小人几不能见相公金面!”便放声痛哭。凌驾山亦挥泪不止。褚愚知是他主仆相会,着实欢喜,自不必说。凌驾山扶起魏义,魏义带哭道:“相公怎地却在这里?湘烟怎么不见?”凌驾山道:“你且住了哭,你且对我说家中备细,我再向你说我的原委。”魏义收了哭,只见褚家小厮托出夜酒来,褚愚道:“小子进去再收拾一桌晚饭来,与魏叔吃。”凌驾山道:“不消了。我正要问话,况且在客边,便等他坐了这一次罢。”褚愚必定叫去收拾,凌驾山着实阻住。
当下凌驾山上坐,褚愚下陪,魏义就在旁边拈个小凳角儿坐地。驾山一面吃酒,魏义便将家中始末说道:“自从相公别后,便有道里差人来,提将小人,着实严讯;那两个强盗,一口咬定是我叫他去的,道爷不审真伪,逼勒供招,小人一时熬不得,只得自己认了。因把家中什物尽行起去,算做盗赃。”凌驾山道:“你一认便决撒了,可曾波及我身上?”魏义欲说又住了口。凌驾山道:“你莫疑忌,这褚老爹你还不知他的原委,你竟直说。”魏义便将道官传檄苏杭缉拿的缘由,细说过,把家人走散的话也说了。凌驾山道:“你在监中,却如何便得脱身?”魏义便把越牢之事瞒过,只说是用了银子买脱的:“正遇石相公回来,便同他进京寻访相公。至济宁遇乱军冲散,料石相公必进京去了,故小人也连夜走的。到这所在,闻得也有兵马围城,因此上落乡行走。不认得路径,便走到这村里来。肚里饿极了,却好遇着褚老爹,承褚老爹与了饭吃,又好心收留过夜。万幸遇见相公,真是天缘凑巧。倘若错过时,到京里却向何方寻抓?若再不遇见石相公,一发难了,连到饭也没处讨吃哩。只不知相公缘何在此?湘烟为何不见一同来?相公身体平安的么?”
凌驾山道:“原来你同石相公上来的,他倘若还在济宁地方寻你,如何是好?”魏义道:“两人一同走路,小人步行在前,石相公骑马在后,乱军过尽时,便不见了石相公。急在逃难百姓中喊叫,又到高岗上探望,那里见个影儿?心上原打算在那里寻的,又恐石相公进京去了;即如未必进京,也在那里寻我,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原是寻不着的;况且值此兵荒马乱的时候,在那里东撞西撞,大有不便,不如进京寻相公罢,因此上竟走了。”凌驾山道:“这也是没法的事。幸亏盘费都在石相公身边,庶可免途中饥饿。我同湘烟那日起身,因恐有追寻的来,便改了名姓,湘烟复了本姓,叫了柳俊,幸喜一路身体平安。到这里因鞍马劳顿,要寻一个清闲处暂住几日,柳俊便向我说,这兖州府有一座报恩寺清幽,原与来往官员士商做寓处的,因而寓下。前日往瑞光寺游玩,散心两日,也正要起身进京。不料那日因天晚了,宿在瑞光寺里。明日午后入城,闻有土贼窃发,有许多沿城的村庄百姓一总逃窜,便放马跑到这里。”魏义道:“彼时柳俊同行的么?”凌驾山道:“我叫他寺中看了行李,我同寺中和尚往瑞光去的。如今柳俊在城中,不知怎么样的忆念着我。我到这里村上指望借宿,却好遇见褚老爹,得以安心住下。今日你又遇见,全亏褚老爹好心。若不然时,不知飘泊在那里去了。”魏义正欲开言,只见褚愚道:“魏叔,你不知我的根底。”便将前情始末如何如何,细细说了一遍,魏义方才晓得,深感他周全主人之德。褚愚也赞叹魏义赤心为主。
凌驾山又说:“一路多亏柳俊扶持,如今围在城中,叫我时刻挂念。今遇见了你,得知了家中消息,虽是万千之喜,却又忆念着石珮珩,又添一番烦恼。”褚愚道:“相公,这那里挂念许多。万幸魏叔遇见,就是天大喜事了;其余且放开怀抱,不必提起。”凌驾山道:“我与石相公义深骨肉,柳俊陌路从我,竭忠效力,而今同遭此颠沛,叫我怎不挂念?只不知石相公去吴家消息如何。”魏义道:“石相公在路我曾问来,吴家太爷与姑爷、姑娘都亡过了。那方流贼也不至十分大害,吴家家事也还好。当家的是小相公,世事也尽能挡励。有一封回书,还在石相公身边。”凌驾山愀然道:“不幸姑爹、姑母都去世了,真是六亲同运。”当下又添一番伤感。魏义又把石飒珩仙霞岭地方诛盗成亲之事,也述了一遍。凌驾山也替珮珩着实欢喜,道:“不意石大哥有此美事!然在他人,定做不出;这都是他胆识上博来的,真可敬可贺。”时讲了一个更次,酒也多了,褚愚在旁,听到入情处,也一番喜一番悲,说到丁孟明,也着实痛恨。吃完晚饭,褚愚又在厢房里另支架个床铺,等凌驾山睡了,方才别去。
魏义乃将越牢始末说毕,道:“方才在褚愚面前不便直讲。”驾山吃惊道:“越牢已是险着,今天又杀了他一个节级,这事体一发弄大了,如何是好!你今逃来,妻子却安顿何处?”魏义道:“有一件事,我竟忘了。小人在监中,妻子常来送饭时,曾说有张玉飞相公来问相公下落,肯替相公出呈辨冤。妻子尝见这张相公同了一班秀才在道里衙门口群聚,不知可为着这件事,妻子也不便去问他。”凌驾山举手加额道:“多承玉飞好心,我意中想来,也只有得张玉飞可以患难相与。你一路来,曾将张玉飞事说与石相公么?”魏义道:“一路怀着鬼胎,唯恐有意外不测,竟不曾提起。如今事体大不大,也顾不得了。只要巴得相公到京里,中了时,凭你什么大事,便索罢休。况且道官待缉获相公时,方申报部宪,今遇了这事,地方官都是有干系的,或者反去掩灭了,也不可知。相公请放心。”凌驾山道:“事已如此,愁他无益。”
魏义道:“小人有一个弟兄,姓华,与石相公一般有义气的,初先为事时,小人妻子被道官着令赶出,无处存身,便是这华兄弟赁屋居住。一凡动用日给,都是他付与盘缠,小人牢中使费饭食,也都是他的同墙门弟兄。何曾有一人来牢中看觑?还唯恐波及了他,一总躲得绝影。小人同石相公上来时,悄悄把妻子寄托他家,却也放心无虑。”驾山道:“越牢杀人,若不是石相公,也再没有第二个人做得来。这般仗义胆气,叫我庸人如何补报!可见他在家报仇泄忿,实实如此,并无一毫着谎。这仙霞岭不平诛盗,竟是他分内事了。全是豪杰意气;谁人学得他来!即如褚愚这人,肯以德报德,也是难得。何意我与你俱在他家完聚。若不是昔日老爷救他,今日我与你这般颠沛流离,不知飘泊何所。可见行善获福,果无差谬。”正是:
昔年但晓拔沉冤,却有阴功到子孙。
请看难中无救者,只缘平素不施恩。
【凌驾山与魏义相别于患难之时,相遇在乱离之际,殊出意外,也算一小小完聚。但驾山意中尚有石飒珩、李小姐及柳俊三人,尤为关切,刻刻不忘。不独驾山不能忘,即看官因石、柳二人,从前许多恳款激烈,隽爽不凡,定知将来各有一段豪杰性情,惊天事业,照耀千古。至李小姐,绝代佳人,自与才子凌生为耦,但南北异地,萍梗相遭,不知天公如何作合,或得即遂于飞,抑或别生波折?即侍儿兰英,若无小姐在上,便当独擅美名,似此佳丽,终归谁氏?身为侍女,如何便得扬其蛾眉?若丁孟明,陷害驾山,刻酷已极,不知有无报应?以上各人或英雄发迹,极尽恢奇;或闺秀迍邅,终邀天佑;或奸徒丧败,大快人心。作者实有一种隽思曲笔,逗成异采,详具《二集》续出呈教。】
烟波钓徒评阅至此,系以诗曰:
儿女情怀义侠肠,写生入妙两芬芳。
且从离合看悲喜,别有雄奇寓慨慷。
笔阵闲来聊顿挫,文波再起自汪洋。
此如觅得桃源洞,花里秦人又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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