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奇采、宝光,被古凝神指挥关上军队,舞蹈鼓吹的迎上关去,见关内崇墉夹峙,烽火参天,近倚山岩,下临深涧,好一座鸟飞不过的雄关也。到了守关行衙,各自翻身下马。那守关将军趋近前来握着两个的手道:“闻声相思得苦了。”奇宝两人也殷勤赞赏了一回,群拥着凝神入署。
那守关将姓茹字列城,原是凝神在玉峰教读时的弟子。他们自先有消息往来着,亲如奇、宝两人。凝神却从没同他们说起过。到酒食三上,才和盘托出,说仙人关原是陇上屯师的别队哩。
凝神见他们一见如故,不觉掀髯微笑道:“我们自在这儿饮酒,今天的消息,此时敢已到了长安也。”众人知道这位古先生要发命令了,各自凝神静气的听着。凝神干了杯酒,慢慢地向着他们道:“两边的军队谅都安插好了,可传令下去,便此刻归伍休息,三更出队,限黎明到长安城下。”奇、宝、茹三人听了,不觉有些迟疑。
凝神一见,掷杯大怒道:“好!你们不用老夫的言也罢。”说着头也不回,竟自还卧室去了。三人见凝神动怒,不敢再去请示,各自怀着鬼胎,传下令去。留本关兵士三百人留守,其馀分屯军作第一第二队,关上军作第三队,限三更出队,黎明到长安城下。
这夜三人眼也没闭一闭,将计划商议定了。三更一到,便静悄悄地的衔枚疾走,直扑奔长安城来。那晚陕西总督陈秀,因白天做了篇《王师平江南颂》乏了,在衙中睡得正酣。一位姨太太见天上有鱼肚白色了,先从被窝中轻轻地的起来,向房外低唤:“将燕窝粥炖上罢。”便有个侍女云髻半松的挨进房来,指了床上道:“没醒么?”姨太太点了点头。侍女凑着姨太太耳边道:“吉祥这厮,说姨太太骗了他,在婢子那里缠了半夜哩。还是姨太太打发他半刻罢。”姨太太轻轻啐了一口。
正这时,忽听得远处炮声数响,隐隐的有许多人声,不觉一呆。接着衙门背后,泼天格地呼喊起来。那衙门紧靠着北门,这一声喊,便有天崩地塌之势,如何不将陈总督惊醒。他“霍”的从对召明光的梦中竖了起来,摩挲着倦眼一看,见半个人影也没有,忙唤姨太太:“快拿冠带来!”却哪里有人答应他。听得呼噪声越近了,禁不住他下床来,不问青红皂白,拉着帽儿便向头上一套。那知那新皇帝颁赐的那颗珊瑚顶儿,早被姨太太从百忙中摘去了,像是国丧样子的,秃了顶儿,喊怎的怎的,要向衣架上抓取袍套时,却又单剩了一条姨太太平常着的裙子,不觉短衣衩裤,戴着大帽,弯着身躲着足,形容可掬的着急喊:“姨太太快来!”喊还没完,早天崩地塌的一声,从房外直扑进几个穿着陀罗金边得胜褂的两个勇士来,一见陈总督那副鬼脸,不觉笑弯了腰道:“请大人放心罢。”说着,将他缚一个结实。陈秀忙问:“做甚么?”两人声也不出,就他照人合欢的灯光下,将得胜褂扯下,活显出两位屯军都统奇采、宝光来,指着陈秀笑道:“才不住了,请大堂上去罢。”说着将他拥了出去。陈秀是出进惯的熟路,见平日卫队密布的地方,此时静悄悄地的一人也没有,只远远地从大堂上漏出一种威严肃静的金光来,一阵蜂拥,眼前不分青红皂白,只疑是查办大臣来递解入京的一般。一到堂上,见烛光黯惨中间,挂着一副烈皇帝御容,不觉顶上如天雷般劈着,全身被名分两字压着跪下去道:“罪臣该死!”烈皇帝身侧一人厉声指着他道:“朝廷将南陲重镇委你,你现在将那南韶总镇的印信那里去了?”陈秀只有碰头求死的分儿,哀告道:“失律降寇,罪当万死,乞将这陕西总督印信赎了罢。”那人怒叱道:“拉下去罢。”奇采、宝光身后转出几个人来,将陈秀簇新留起的辫子,着地一拖,便猪一般拖下去了。
你道那立在烈皇帝御容旁边的是谁?不是形踪诡秘的古凝神先生,还有谁!他是甚么时候进来的?早得很,天还没亮,他老人家已大踏步进了西门哩。他可不是飞进来的。当天晚上,他老人家不知那里得了一辆青牛,驾着青云,捧着青盖,罩着青帷,障着的车儿,先已等在关后。他从关上一怒下来,才跳上车,早碧沉沉的亮起两盏灯来,一鹤鳖玄巾的仙吏,将缆绳一拎,飞一般的真个腾云驾雾。不上两个时辰,早已见长安城,黑压压的露在前面。那城上军士,正半梦半醒着在那打盹。凝神向车侧一个机关上一揿,登时从灯前冲出一股青气来,如游龙一般,向城头飞去。那守城军士闻得一股清香,半张开眼,向城下一望,来不及的跪下来。
你道这是甚么缘故?原来长安城里,老君祠中也有一辆青牛车。人说老君的神灵比天还灵,今天忽地见老君坐着青牛车在城外,不知从那里群仙会上来,谁敢不快把城门开了!却不想到老君若要从城门中出入时,这老君也太笨哩。凝神见守门的下城开门,便吩咐仙吏,将车儿调正。看城门启处,便有一阵五声协律的仙乐,从车上送入城去。守门吏认是有许多仙官来送着老君,那敢不一个个磕头如捣葱一般,伏在地上道:“仓卒奉迎,没带着香烛纸马来,乞众位大仙饶恕这个罢。”说没有完,登时山一般的青云从城门外涌进来。知道是车从进城了。那没有下城的兵士见城外云雾迷漫,有许多阴兵,像护从着老君一般蜂拥而来,把胆都几乎吓碎了,也跪在城头祝告着。一时城上城下,被青云蒙着,但听得千军万马涌进城来,却眼也不敢张,怕给神仙见了,葫芦里的宝剑不是耍的,只得闭着眼,由他进来。那知正这个时候,自己颈根觉一个个冷飕飕的,却一个个跌在血泊里了。几百个守门军士,不上一刻,便一声不出的被假老君送上玉霄宫外去了。凝神这时才收了青云,回头一看,见奇采、宝光两人已站在面前,心照不宣的相对一笑。
凝神早从衣袋内摸出一张纸来,给两人道:“照此去做罢,限一个时辰后,到总督署来听令。”奇采、宝光两人伸纸一看,见第一行明明白白写着“四门放火,一路杀人”八字,不觉咋舌不语。凝神笑道:“蠢奴,老夫难道还没说仁义二字么?这才是大仁大义哩。”说着,牛车辘辘的向总督衙门去了。
奇采、宝光两人没奈何,只得吩咐军队札驻城门,每人领一百亲兵,分东西两路,绕城拣草棚茅屋不值钱的地方放火。除是遇了亲兵,大刀大斧,抬枪土炮直打过去,其馀一味的喊着“杀”,不动手。登时满城沸腾的像热锅里螃蟹一般,不住的向外爬。这时凝神听得杀声已起,知道是时候了,缓辔不惊的慢慢向总督衙门来。到逼近时,见已有一簇明灯,横戟的清兵拦住去路。
凝神一见,驱车直进。那青云一般的法宝又放出来了却比进城时淡了些,给那些清兵看见了,心头不知不觉的像浇着冷水一般,一双双擎枪举刃的手酥起来了。凝神忽的将车停下,从彩云缥缈中,朗朗道:“我奉灵霄宝旨,来稽察下界功过。你们的心上都有玄穹使者,画着功过符在那里,快褪下衣来,给我看。”那些清兵先已吃惊着,想今天怎满身酥化起来,一听这句话,才知道太上老君在前,不是顽耍的哩。先有几个人觉得心上的符号,决不会有一功一德的,怕被他看了出来,宝剑斩了,还要做没头的鬼,早跪下地来哀告,求太上老君:“饶了我罢!”你老人家不听见四城门上已喊杀连天的卷地奔来?我们还要去打仗哩。”请你老人家明天再来稽查罢。”说没有完,一彪军从夹巷中钻将出来。那为首将领鹤顶雀翎,全身胡服,一见凝神,便滚下马来。
你道那人是谁?正是茹列城。他领着第三队到城下时,见城门大开,四边杀声大起,知道已经得手,却不知怎样的天还没亮,便攻进城去。正想探个明白,早有奇采手下的亲兵传过一个命令来,说古先生吩咐茹将军,快向总督衙门杀去,到那时自有人来接应哩。列城听了,暗暗想:古先生难道是天外飞来的不成?只那命令却又是千真万真的,不管青红皂白,便闯进城,杀奔总督衙门来。却好见有许多清兵,向凝神跪求着。
凝神见列城已到,一声:“把这些认贼作父天谴不赦的杀了!”列城关上军,便如猛虎般踹进清军阵里去。一时那些清兵,除爷娘替他多生了两条腿的外,一个个的头像三秋橘柚一般,随着刀风从颈根上落了下来。
凝神见已得手,早从车上发出三个号炮,打进总督衙去。那时陈姨太太正扶着个俊俏跟班,从上房三脚两步的钻将出来,一见凝神拥兵直入,早软瘫在一壁,索抖抖的道:“大人在后边。我们是大人吩咐同走的,并没有奸情卷逃的事,请各位饶了我们罢。”列城叱道:“谁问过你们来,这不是自己供招?我这宝刀下,放不过奸夫淫妇乱臣贼子!”说着,举刀劈将下去。凝神笑道:“将军何苦替虏吏报仇,放他们出去,也给人间不忠不信的做个榜样。”列城一笑,半刃指着他们两人道:“滚罢!”两个欢天喜地像狗一般钻将出去。那知败下城来的清兵,知道督署已破,饭碗已碎,脱下军衣做个强盗时,非但衣拣好的,食拣精的,便是老婆也不怕没有千姣百媚的,便一伙儿到处劫掠起来。却好姨太太同那才脱藩笼的跟班正钻上街去,一丝不走,碰个正着。一人将姨太太拦腰一抱,说:“这是我的哩。”一人见再没别个可抱的了,只得拉了跟班道:“我便权当你是个老婆罢。”可怜他们两人辛辛苦苦的逃了出来,满意享几年锦片般艳福,那知翻替溃散清兵,送了个活礼。那两个清兵,正一个拥着一个,鼠子般的想往城外溜。忽然喊声大起,奇采、宝光两人却好从东西两城门杀来,把这些残兵一搅,搅得落花流水。那一对活礼物,不知真个被人始终拥了去没有,却是个疑案。
再说凝神发落陈秀以后,才欢然向三人道:“如何?要不是我这一激,陈秀此刻还在那里拥衾高卧哩。”三人直佩服到五体投地。凝神唤将神牛车收拾了,将来还有用处,一面自凭几观书,整暇如旧。三人自辞退下去,安插着自己军队。那时天已亮了,全城百姓听街上没甚么杀声了,开出门来偷看时,见朱印斑斓,已满街帖着大明军的安民整军的告示,不觉欢天喜地,各自香烛箪食的见天上飞下般的古先生。
正这个时候,东门口一骑马直闯进来。这骑马是谁?是清廷兵部的一等差官,他没出京时候,江南生已离了八王。八王这时已内溺嬖妾,外蔽娈童,把入关时弯强压骏的志气,十分中九分九都消沉在温柔乡去了。清帝听说吉尔杭暴卒,关外又接了几个消息,说匪势日张,兵力不足,巡边使中途暴卒,请速派大臣,统师镇辖,便严旨促八王起行。
八王没奈何,只得领旨出都。那天到了芦沟桥,见古木萧条,寒波呜咽,不觉悲从中来,向着苏重儿道:“送人出京,例当此地分手。本邸眼底佳人,脚跟千里,已柔肠寸断,经不得卿这销魂别泪了。卿也是还去的时候了。此去多则半年,少则三月,那时当已桃李着花,满城春色,好与卿举杯抚弦,各道离哩。”苏重儿掩泪无语,道声珍重,缓缓去了。
八王眼看着绣幌朱轮转入林际,只得硬压着心肠,传令起行,便这夜宿了长辛驿。猛然想起一件事来道:“据密探报告,关外为首的,听说是古凝神的弟子。那古凝神在玉峰讲学时候,我正统师江南,也曾执贽称弟子,代国家揽宿儒。他虽把我的问业帖子退了还来,却也没甚么十二分拒绝的意思。那时匆匆还师,没同他周旋。如今他在陇上,穷困得不了,倘诱以甘言,给以重利,或者空谷足音,跫然而喜,亦未可知。要是他一向我,不要说杨春华,便是江南一带那些遗民逸老,怕一个个都要来应博学鸿词科哩。”计较已定,便请个文案来,授意他千改万窜的,做了件函稿,备三十六色礼物,差亲信护弁送将过去。
正是那天护弁赶早到了长安,不管横直冲将进去,给守城军拦住了,问他找谁。护弁冒冒失失道:“找古凝神先生去的。”守城军听是找古先生的,忙放了他进去。他一早晨赶了三十里路,觉得肚子饿了,想找一个馍馍店去吃喝一回,当前便是一家挂着个青布招子,见大家脸上都活现出一种欢天喜地的样子,心里想:陈总督真能干,他到陕西不上半年,竟做到这万民和乐的地步,可见中国原有好人才,不过明朝皇帝不会用人罢了。你看一经吾朝收用,便居然是个西鄙屏藩哩。正自言自语着,忽听得一阵脚步声,整整齐齐走过一队兵来。当先一面大旗,写着“陇上大明军”五字,觉这“大明”两字碍眼得很,想吾朝没有这军队呵。才踏进馍馍店,早被军队赶上来,一把抓住问:“你是那里来的?”护弁举起大拇指来道:“八王爷的护弁,到陇上去见古凝神先生的。”抓他的兵士微微一笑道:“看古先生的么?”护弁昂然道:“自然。”兵士道:“直告你说,古先生在总督署里呢。”护弁道:“很好,烦你引吾去罢。”兵士道:“原要带着你去的,请你放心罢。”说着,横拖直拽的抓了他去。护弁忙道:“慢些,这不是款待天使的礼节呀。”说着,已不由他分说将他拖出去了。你看他红缨帽歪了,得胜褂褪了,马蹄袖断了,爬地靴脱了,半走半拽的被大明兵拥了去。兀自在路上吓人道:“你们仔细着,把天使得罪了,古老头子治起来,要我求饶也不要。你们该是死在头上了,把天使当作甚么?天使在你们眼里,不值一钱。到古老头子那里时,天使说饶了你们罢,他不敢不饶;天使说杀了你们罢,他不敢不杀。这天使是从皇帝家来,满身都带着些皇帝气味,你们难道一个个鼻子都塞起来了,闻不出一点的么?”他自一个人咕哝着,谁也不去理他。只有两旁的闲人指指点点的在那里笑话。不多一刻已到了总督衙门,他那时才吓得魂不附体,除着骨节里抖动声,再也没有一些声息。原来他到头门上时,见总督署的横匾已劈做两段,掼在一边。两旁石柱上高悬着两面大旗,一例写着:“攘夷存夏”四个大字,叫他如何不急!
真是:西来兵马如荼火,半壁河山入壮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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