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古凝神到了陇上,他原是个雍容大儒,以春华比凝神,还觉多了一二分火气。他每天兀自在那里缥缃满室,丹铅堆案的编订宇内疆域险塞志,立他的千秋不朽之业。偶有馀闲,也择那些屯户壮丁,击剑盘马,纵今横古,相为笑乐。不上一个月,一百里内,四十以下的男子,都说古先生一代大儒,恰雅好武术,可知那矛戟干戈里边有不少奇趣哩。我们便学不到个文武兼全,也须学他一个字,才不愧与贤者杂居。从此无形熏陶,早造就了数万个能征惯战的屯户。只有一件事,那些屯户的造诣虽没甚么上下,也没有出类拔萃的勇将,好得凝神却并不算是遗憾。他尝说道:“王者之师,不贵匹夫之勇,只须得二三智足料事严足统众的,便当令敌无措其手足哩。”所以他很留心着屯户子弟,有聪俊的纳几个在左右,令他执捧砚伸纸之役,出其馀绪,约略指点,便拈须微笑道:“我这几个僮儿,便合摩孙吴之垒,夺卫霍之帜哩。”
那天接到春华密报,说:“东北局势已成,只许江南一军据其腹,我这里便当长驱入关,拊幽燕之背。只关中形势,冠领全国,社稷宗庙之基,非此不固。这却非仆等所能为力,还须主吾凝神先生主持全局哩。”凝神看完了,不觉抚掌大笑道:“杨春华居然来指挥老夫哩。可儿可儿,我古凝神原为这件事,所以跋涉万里,潜形销声,到这儿来结交豪俊,只把那社稷宗庙托我,却嫌太早哩。”说完,详详细细的写了一封信,交给来人,自己便顾着左右两个僮儿道:“老夫今天要考你们一考了。”那两个僮儿听说要考他们,便欢天喜地的站在两旁,候凝神发问。凝神斜倚在椅上,望着天际道:“譬这一阵归雁,明知缴在下,还当如何?”一个僮儿唤做奇采的道:“疏其行列,乱其方向,使引弦人莫知所指。但令后羿复生,恐被薛万彻所笑哩。”一个唤做宝光的道:“不然,归雁自归雁,引弦人自引弦人,天空地阔,吾行吾素。便有不幸,所失尚小,若乱其行伍,离其部曲,方寸一乱,全局尽靡,又焉知引弦人以外,不尚有张罗以待者?患难之间,端赖定力,要便未至,骚然自扰,还算得是足乱青云的健翮么?”凝神听了,不觉点首微笑。又问道:“做引弦人的,又将怎样呢?”宝光道:“凝神静气,认定一个,手挥目送,矢出如电。凭他有凌霄之翼,我自调梅和醯以待哩。”奇采慨然道:“此非王者之师也。那个雁儿,上不饮柏梁之露,下不夺庶民之食,与人无争,跋涉假途,正当纵之归去,广我胞与之恩,……”说没有完,凝神推坐起立道:“不必说了。”
一时间,苍髯白发中,平现出一段活色来,手书一条道:“秋谷既登,礼仪宜备,准冬至日,在刘上将庙行三十六屯大傩礼,酹酒谢天。那天却早是冬至前五日哩。”宝光、奇采见了一呆,想:限期太促,教人从那里预备得及?凝神见他们这样,微笑道:“你们不是疑心时期太促么?这也看平日的威信罢了。”说着盖了个小小钤章,唤进个人来,吩咐送各屯传唤去,限明天还来。宝光、奇采说这是件很重要事,还该派僮儿去。凝神道:“老夫自有用你们的去处。”说着,那人已领了传谕出去了。
果然到第四日傍晚,刘上将庙左右,早已金鼓彻天,人声压地。三十六屯的父老丁壮,不缺一个的来了。凝神原先已预备着地方,一处指点着有门有户、有准有则的驻扎地点,万人野宿,戈戟如林。要不是各屯各立着迎神灵幡,谁说他不是关中诸侯会师起义呢!
一到天明,刘上将庙影壁上,早揭出一张大傩典礼来。迎神奏乐,献爵燔燎,应有尽有。末了,却缀着一节,是立盟。各屯依着门户方向,鼓吹出队。那三十六屯,原分作四军十二区三十六队,每队五百人,队旗黄色白幡,区旗青色白幡,军旗红色白幡。四军十二区三十六队,有红旗四竿,青旗十二竿,黄旗三十六竿,临风飘荡。掩映一万八千的屯户壮丁,分三面鼓吹出营。
傩礼已毕,只见庙门上簇拥出一面大旗来,旗影里边,古凝神缓带轻裘而出,向着一万八千屯户道:“辛苦了!要快乐啊!应该各自还里去,只我们的乡里,不是淮左右,便是江南北,重关隔绝,难道便老死关中不成?”屯户齐声道:“祖宗坟墓,妻子家室,都在关中,怎便肯不还关东去!”凝神道:“我也想到关东去哩,只清室大臣说关中屯户有古凝神指挥着,都是明朝遗民,不许出关,要见一个杀一个哩。”一万八千人磨拳擦掌道:“他不要我们出关么?我们却要驱逐他出境哩!”凝神见人心可用,便道:“这不是我们应说的话,还来看机会再定罢。”说完,自进去了。
看官,凝神这几句话,觉得不太无聊么?其实他正有很大的作用在里边呢。不信你看那三十六屯,就这一夜里,聚集了各屯首领,开了个会议,说:“我们祖宗坟墓,都在关东,若真个不许我们出关去时,我们难道死了做客鬼么?不管那异种朝廷,有这件事没有?古先生不是撒谎的人,明天大家哀求他去,怕他不替我们打出个主意来!”计议已定,明日便一哄进了刘上将庙,齐声说:“我们三十六屯的生命财产,今天全盘的交给古先生了。”凝神早料到他们有这一来,慨然道:“你们便是出关了,难道关东数万里,还是我们所有的么?总是一个寄人庑下,便省些事也好。”众人听了,哄然道:“古先生既不肯同我们作主时,我们只好自己作主哩。”凝神道:“那也好,只你们的主意,便怎样呢?”众人道:“有怎么主意,不过锄耒耜,打出关外去,向虏廷讲理罢了。”凝神正色道:“这不是自寻死路?”众人道:“死了也好上坟墓,见祖宗,免得被人家脔割剥烹。”凝神长叹道:“你们既预备得一死,我难道便不是个中国人么?”罢了,你们且各自退还营去,我明天便给你们个下落。”众人欢呼舞蹈道:“古先生答允哩。”说着一哄散去。中间有一个第十队的队长,独落在后边咕哝着道:“怕明天又要变卦哩。”凝神听了这句话,猛然喊:“将这厮拿下了!”宝光、奇采两人早飞一般跃出,将那队长一面一个扳转手拿下。众人回头看时,凝神的第二句话,已从天半落下,说:“斩了!”众人愕然相顾,要问究竟时,早被奇采从腰间掣出把利刃来,将那队长的头一刀割下,登时将竹竿挑将起来道:“所不惟古先生之命是从者,有如此首!”众人齐声道:“该杀!该杀!”中间有两个同该队长有关系,原想来说情,见人头已落,便也丢了私情,服从公义,道:“苟古先生肯下这严厉手段,便不怕虏廷猖獗了。”
凝神见众心已一,便把平生经济,抒展出四五分来道:“潼关以内,我老夫已预备了。你们只须整整齐齐的进去,自有人来欢迎你们。只过了潼关,载瞬便有人来同你们打仗,那时敌人的主将,逆料是直隶督抚金庭亮,他是个江南人,老夫也曾教过他忠孝来,便不全军降伏,倒也决不与你们为难。只你们来自各屯,资望相敌,要不举定两个统率人物,将来各自为谋起来,汉族义师,便销沉在你们身上哩。”众人听了这句话,面面相觑,出不得一声。
凝神厉声道:“老夫替你们分发了罢。”说着,庙中彻天般举起军乐,捧出两位少年将军来。众人看时,见一对雪一般抟,玉一般琢的宝光、奇采来,擐甲倚剑,金碧灿烂的站在凝神左右。凝神左右顾道:“老夫前一年,早已替你们预备着两个将军哩。”说着,众人一齐欢呼着。这欢呼声,便把军乐镇压得悠悠扬扬的。
就这时候,凝神已悠然下去。宝乐、奇采,各据一座。你看他调着轻脆的喉咙道:“明天正午,各军区队长齐来听候命令。昔日弟兄,今朝僚属,军法是太祖高皇帝定的,非我们两人所私有,大家仔细这个。”说着,两对俊目,威风凛凛的,直注到众人面上来。众人被他那口风眼光一逼,一个个垂着头,抬不起来。宝光、奇采道:“各还队伍罢,明天不要误了约期。有一个误了,我们便将他替这才斩下来的头颅祭旗。”众人中那一个敢不听他,整整齐齐的去了。
两人见他们去后,才还进去卸下戎装来伏侍凝神。那知凝神一见两人,便赫然大怒。两人莫名其妙,一声也不敢出的侍立在那里。凝神道:“你们真好,平日教训着你们些甚么来的?”说着,两人早已垂手低头的跪下来了。凝神见他们惶恐样子,移坐近一步道:“你们从擐甲临师以后,便也应存个体统。屯户中明白的固多,总也有几个知识浅陋的,他若说算了,登台誓师的大将,原便是古凝神执扫司户的奴才,威信一落,老夫问你怎的指挥他们去!”说着,两人止不住伏下头去,泣请处分。凝神道:“有甚么处分?不过改过罢哩。”两人兀是不敢起来。凝神叹道:“蠢才蠢才!老夫今日之下,难道还同你们讲主仆名分么?去罢,以后各做各的事,大家不过是个汉族的有志气子孙罢了。”两人听了这句话,才至诚不二的磕了个头,勉强立了起来,退出去了。
就这天晚上,便失了古凝神踪迹。宝光、奇采觉他去得突兀,明知总有个神圣般的计较在里边,便放大了胆,统着全部屯户,鼓吹而进。那些人民见了都倚耒负的路侧闲看。那知还没到仙女关,早听得远远一阵鼓吹声。接着便有个探子来报道:“离这儿不上五里,关上的兵已出队布阵在那里迎敌哩。”奇采微笑道:“最好有这一来,本都统正要借他头颅,试我们的锋刃哩。”
说着,抢过鼓吏的鼓槌,就马上震天格擂将起来。坐了那匹马,还没经过战阵,一听见鼓声,野性勃发,竖起双耳,泼开四蹄,冲出旗门,如波翻浪裂般直向关上驰去。屯兵见主帅怒马独出,便旋风也似的卷上来。那时宝光在阵后,见前军猛进,不免替奇采担忧着,怕轻进陷敌,便将部下两军一分,抄出去埋伏着。那知离关不远,那些迎敌的清军,忽然大喊一声,膊膊将黄龙旗斩倒,一齐竖起大明朝的红旗来。奇采正高呼杀贼的,放着马蹄,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一片红云般从关上直涌起来,要收缰也收不住。猛可里震天动地的一声,原来关上军队的欢呼,却把那马吓住了。奇采定睛一看,见红旗前面,一位须发半苍的先生,指着自己笑道:“你比老夫来迟一天了。”奇采仔细一看,不是凝神是谁?忙将鼓槌向地上一掷,滚下马来。后边如潮如水的屯军,正扑奔前来,听鼓声一歇,便一步不乱的札住。凝神不觉抚掌大笑,指着关上军士道:“老夫替你们做个介绍罢。这便是我那陇上屯军都统的奇采将军。”说着,早有数骑马从关上军中缓步而出,向奇采拱手,让他入关去。那时宝光已到,便欢然将军队札住,并马入关。
真是:王师有德动天地,不仗权奇克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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