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袁景文(凯),其古诗学选,七言律与绝句宗杜,格调最正。故李空同、何大复称其为我朝国初诗人之冠。近有以高太史为过之者,高比袁稍阔大,然不能脱元人气习。若论体裁,终是袁胜。
杨铁崖选《大雅集》,独取海叟《咏蚊》一首,诗末云:“东方日出苦未明,老夫闭门不敢行”。盖言元政酷虐,王室如毁,而小人贪残,如蚊蚋嘬人脂血。至我明革命,人若可以少安矣。然明而未融,蚊蚋尚未尽去,故闭门而不敢行。似有讥切圣祖之意,此首,集中不载。
袁海叟尤长于七言律。其《咏白燕》诗,世尤传诵之。而空同以为《白燕诗》最下最传,盖以其咏物太工,乏兴象耳。
朱凤山选海叟诗为《在野集》。如《白燕诗》“故国飘零事已非”,改作“老去悲来不自知”。《闻笛诗》“雨声终日过闲门”,改作“羽声随处有闲门”,殊失海叟之意。正苏长公所谓为庸俗人所乱者耶。凤山名岐凤,是举人,能诗,有才名,亦刻有小集,尝见其一联云“嗜酒杨雄甘寂寞,忍贫原宪厌繁华”,亦似可诵。
我朝如杨东里、李西涯二公,皆以文章经国,然只是相沿元人之习。至弘治间李空同出,遂极力振起之。何仲默、边庭实、徐昌谷诸人相与附和,而古人之风几遍域中矣。律以古人,空同其陈拾遗乎。
李西涯当国时,其门生满朝。西涯又喜延纳奖拔,故门生或朝罢或散衙后,即群集其家。讲艺谈文,通日彻夜,率岁中以为常。一日有一门生归省,兼告养病还家。西涯集同门诸人饯之,即席赋诗为赠。诸人中独汪石潭才最敏,诗先成,中有一联云:“千年芝草供灵药,五色流泉洗道机”,众人传玩以为绝佳。遂呈稿于西涯,西涯将后一句抹去,令石潭重改,众皆愕然。石潭思之,亦终不复能缀。众以请于西涯曰:“吾辈以为抑之此诗绝好,不知老师何故以为未善?”西涯曰:“归省与养病是二事。今两句单说养病不及归省,便是偏枯,且又近於合盘”。众请西涯续之。西涯即援笔书曰“五色宫袍当舞衣”,众始叹服。盖公于弘治正德之间为一时宗匠,陶铸天下之士,亦岂偶然者哉?世人独推何李为当代第一。余以为空同关中人,气稍过劲,未免失之怒张。大复之俊节亮语,出于天性,亦自难到。但工于言句而乏意外之趣,独边华泉兴象飘逸,而语亦清圆。故当共推此人。
顾尚书东桥好客,其座上常满。又喜谈诗,余尝在座,闻其言曰:李空同言作诗必须学杜。诗至杜子美,如至圆不能加规,至方不能加矩矣。此空同之过言也。夫规矩方圆之至,故匠者皆用之。杜亦在规矩中耳。若说必要学杜,则是学某匠。何得就以子美为规矩耶?何大复所谓舍筏登岸,亦是欺人。
东桥一日又语客曰:何大复之诗虽则稍俊,然终是空同多一臂力。
马西玄游西山诸寺古诗十余首,其清警藻绚,出何李上。今所刻行一小本,乃胡可泉校定者。其全集有诗六本、文四本,王槐野以此见托。恨余贫薄,尚未能入梓。余受二公之知最深,倘数年未死,终当了此一事。此百世大业,若使其湮灭不传,则负二公者多矣。
我朝文章,在弘治、正德间可谓极盛。李空同、何大复、康浒西、边华泉、徐昌谷一时共相推毂,倡复古道。而南京王南原、顾东桥、宝应、朱凌溪则其流亚也。然诸人犹以吴音少之,稍后则有毫州薛西原(蕙)、祥符高子业(叔嗣)、广西戴时亮(钦)、沁水常明卿(伦)、河南左中川(国玑)、关中马西玄(汝骥)诸人。薛西原规模大复,时出入初唐,而过于精洁,失其本色,便觉太枯。高子业是学中唐者,故愈淡而愈见其工耳。马西玄极重戴时亮,二公皆工初唐故也。左国玑常明卿宗李翰林,皆翩翩欲度骅骝前者也。他如王庸之(教)、李川甫(濂)则空同门人。樊少南(鹏)、戴仲鹖(冠)、孟望之(洋)则大复门人,譬之孔门,其田子方荀卿之流欤。
余在衙门时,每坐堂后,槐野先生必请至后堂闲讲半日。偶一日出一卷展视,乃顾东桥、文衡山、蔡林屋、王雅宜诸人之作。盖许石城与诸公游,故得其所书平日之作,装成此卷,求槐野作跋语。槐野逐句破调,无一当其意者。盖此老学杜,余尝听其论诗,必要有照映,有开合,有关楗,有顿挫。而南人唯重音调,不甚留意于此。若近时吴下之作,不复有首尾矣。使槐野见之,又当何如耶?都南濠小时,学诗于沈石田先生之门。石田问近有何得意之作,南濠以《节妇诗》首联为对。其诗曰:“白发贞心在,青灯泪眼枯”。石田曰:“诗则佳矣,然有一字未稳”。南濠茫然,避席请教。石田曰:“尔不读礼经乎?经云:寡妇不夜哭,何不以灯字为春字?”南濠不觉叹服。
沈石田诗有绝佳者,但为画所掩,世不称其诗。余家有其书二幅,上皆有题。其一七言者云“幽居临水称冥栖,蓼渚沙坪咫尺迷。山雨忽来茆溜细,溪云欲堕竹梢低。檐前故垒雌雄燕,篱脚秋虫子母鸡。此处风光小韦杜,可能无我一青藜”。此诗情景皆到,而律调亦清新。今之作诗者,岂容易可及。画学黄子久,亦甚佳,今质在朱象玄处。
吴中旧事,其风流有致足乐咏者。朱野航乃葑门一老儒也,颇攻诗,在篠匾王氏教书。王亦吴中旧族,野航与主人晚酌罢,主人入内。适月上,野航得句云“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喜极,发狂大叫。扣扉呼主人起,咏此二句。主人亦大加击节,取酒更酌,至兴尽而罢。明日遍请吴中善诗者赏之,大为张具征戏乐,留连数日。此亦一时盛事也。
余至姑苏,在衡山斋中坐。清谈尽日,见衡山常称我家吴先生、我家李先生、我家沈先生,盖即匏庵、范庵、石田。其平生所师事者,此三人也。一日论及石田之诗曰:我家沈先生诗,但不经意写出,意象俱新,可谓妙绝。一经改削,便不能佳。今有刻集,往往不满人意。因口诵其率意者二三十首,亹亹不休。即余所见石田题画诗甚多,皆可传咏。与集中者如出二手,乃知衡山之论不虚也。
衡山尝对余言,我少年学诗,从陆放翁入门。故格调卑弱,不若诸君皆唐声也。此衡山自谦耳。每见先生题咏,妥贴稳顺,作诗者孰能及之?今人作诗,如咏一物,撇了题目不知说到甚处去。又一句说上天,一句说下地,都不辨有首尾,亦无血脉。动辄即言此盛唐也,此中唐也,而见者同声和之。乃知觅一堂上人,正自不易。
钱同爱,字孔周。其家累代以小儿医名吴中,所谓钱氏小儿者是也。同爱少美才华,且有侠气,与衡山先生最相得。衡山长郎寿承,即其婿也。同爱每饮必用伎,衡山平生不见伎女。二公若薰莸不同器,然相与一世,终不失欢。余箧中所藏衡山一画,乃赠同爱者。上题云“团坐清谈麈尾长,墨痕狼藉练裙香。水亭纨扇歌杨柳,春院琵琶醉海棠。王谢风流才子弟,齐梁烟月锦篇章。豪华岂是泥沙物,好在挥书白玉堂”。盖写同爱之风流,宛如画出。而衡山才情美丽,当亦不减宋广平矣。
徐髯仙,豪爽迭宕人也。数游狭斜,其所填南北词皆入律。衡山题一画寄之,后曰“乐府新传桃叶渡,彩毫遍写薛涛笺。老我别来忘不得,令人常想秣陵烟”,盖亦有所取之也。
衡山最喜评校书画。余每见,必挟所藏以往。先生披览尽日,先生亦尽出所蓄。常自入书房中捧四卷而出,展过复捧而入更换四卷,虽数反不倦。一日早往,先生手持一扇,语某曰:“昨晚作得一诗赠君。”读罢,某曰:“恨无佳轴,得老先生书一挂幅甚好。”先生曰:“昨偶有人持绢轴求书,甚好。”当移来写去,即褙一轴补还之可也。遂又书一挂幅,诗曰“高天厚地千年句,虹月沧江百里舟。君似南宫抱深癖,我于东野欲抵头。苍苔白石柴门迥,寂昼清阴别院幽。自笑子云甘落寞,故人粗粝肯淹留。”后题云“元朗自云间来访,兼载所藏古图书见示。淹留竟日,奉赠短句。高天厚地乃孟东野诗中语也。”
熊轸峰,名宇,字元性。长沙人也,性高简,能文攻诗。为松江守有郡斋赏牡丹诗,尝忆得其上半首云“和风湛露万人家,栏槛当门一树遮。正忆桑麻沾细雨,更添珠玉对名花”。词既妙丽,况正是做大守的说话。又尝作绝句二首赠余,其一曰“文章如画界,中有支天山。觉我道区明,经纬恢儒寰”。其二曰“文章如白璧,春露围玉兰。与子共雕琢,泽物脉漙漙”。手书郑重,其所以属望於某者甚厚。常恨志业不遂,终无以报先生矣。此亦郡中故事,漫识之。
熊轸峰在任时,适聂双江亦以御史升苏州太守。双江偶以公事来松,二公同举进士,又同年中最有才望者。轸峰设席于白龙潭款之,遂相与讲学,各赋近体一章。双江诗曰“重阳曾此坐探禅,回首风烟又五年。霜醉高枫秋入树,云垂香稻晚肥田。应惭白发虚琴鹤,偶系黄花泛酒船。共笑此生真浪迹,息机焉得渚鸥前”。轸峰诗曰:“不悟良知定悟禅,临潭讲学自当年。静涵龙德光腾汉,早事春农玉满田。吹帽最怜忧国士,濯缨旋理泛江船。金兰更接同心侣,千载风雩云影前”。二诗皆清新警拔,且中间有无限理趣。后有作志者,亦可备郡中一故事。
严介老之诗,秀丽清警,近代名家鲜有能出其右者。作文亦典雅严重,乌可以人而废之,且怜才下士亦自可爱。但其子黩货无厌,而此老为其所蔽,遂及於祸。又岂可以子而废其父哉?
余尝至南京往见东桥,东桥曰:“严介溪在此甚爱才,汝可往见之。”尔时介溪为南宗伯,东桥即差人持帖子送往。某赍一行卷,上有诗数十首。此老接了,即起身作揖过,方才看诗。至《咏牛女》“情随此夜尽恩是隔年留”等句,皆摘句叹赏。是日遂留饭。后壬子年至都,在西城相见,拳拳慰问,情意暧然。后亦数至其家,见其门如市。而事权悉付其子,可惜可惜。
余在都,见双江於介老处认门生。余问之,双江曰:“我中乡举时,李空同做提学,甚相爱。起身会试往别之。空同曰:‘如今词章之学,翰林诸公严惟中为最。汝至京须往见之’。故我到京即造见,执弟子礼。今已几四十年矣”。
唐六如尝作怅怅词,其词曰“怅怅莫怪少时年,百丈游丝易惹牵。何岁逢春不惆怅,何处逢情不可怜。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梦中烟。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老去思量应不悔,衲衣持钵院门前”。此诗才情富丽,亦何必减六朝人耶。
王雅宜之诗,清警绝伦,无一点尘俗气,真所谓天上谪仙人也,所欠者沉着耳。中道而夭,未见其止。惜哉。
黄五岳、皇甫百泉之诗,格调既正,辞复俊拔。黄摹写精深,皇甫思致渊永。余以为徐迪功之后,当共推此二人。世复有异同者,正杜少陵所谓不觉前贤畏后生者耶。
余赴官南馆,京师诸公赠行诗不下数十首,唯董浔阳五言律三首最工。今录出以示谈艺者。其一曰:“执戟余方倦,搞词尔独雄。人分两都别,官为陆沉同。长路多秋草,虚堂急暮虫。更怜他夜月,清景隔江东。”其二曰“载笔新供奉,承恩旧帝京。离宫通秘署,江水切蓬瀛。待问称书府,高谈谢墨卿。迩来闻纸贵,知尔赋初成。”其三曰“行行远送将,此去羡仙郎。作吏真成隐,之官却到乡。千峰在城阙,一水限河梁。别后凭谁寄,秋蓠岁岁芳。”
余友朱射陂(曰藩)最工诗,但平生所慕向者,刘南坦、杨升庵二人。故喜用僻事,时作险怪语。余戊午年致仕南都,诸公押衡山莺字韵诗见赠。射陂后一联云“烟灌野阴滋畎蕙,宫城署月响山莺”,其前一句余不能解,盖有所本,必非杜撰语。但余偶不能省耳,终是欠妥。其七言律之学温李者,可称入律。
莺字韵诗,独许石城一联云“买得曲池堪斗鸭,种成芳树好藏莺”,殊有雅思。
嘉靖中火灾后,朝廷将鼎新三殿,令两京各衙门官出银助工。时朱射陂为主客正郎,尝作一诗云“五云深处凤楼开,中外欣欣尽子来。敢谓鹭鸶能割股,愿同鸀鳱可消灾。司空惯见如无物,村仆何知叹破财。安得典金高北斗,即教三殿丽蓬莱”。虽则戏调之辞,然有讽有谕,切中事情。其即所谓六义无阙者耶。
余见衡山有饮酒诗一首曰“晚得酒中趣,三杯时畅然。难忘是花下,何物胜尊前。世事有千变,人生无百年。唯应骑马客,输我北窗眠。”余爱其有雅致,绝似白太傅。
余寓居姑苏时,尝过皇甫百泉小饮。百泉次日作诗来谢,中一联云“瓮非邻舍酒,鱛是故乡鱼”。后己巳年余移家归松,王玉遮来访,泊舟河下。酒半作诗赠余,舟中自取一轴书之,对客挥洒立就。中一联云“门柳旧五树,江鲈新四腮”。夫二诗摹写皆可谓极工,但中间稍有不同,而体貌殊别,乃知诗家作用,变出幻入,不可以神理推,不可以意象测。情景日新,由人自取。巧者有馀,拙者不足。盖若由于天授,苟所受有限,终不能以力强也。
余尝至阊门,偶遇王凤洲在河下。是日携盘榼至友人家夜集,强余入座。余袖中适带王赛玉鞋一只,醉中出以行酒。盖王脚甚小,礼部诸公亦常以金莲为戏谈,凤洲乐甚。次日即以扇书长歌来惠,中二句云“手持此物行客酒,欲客齿颊生莲花”,盖不但二句之妙,而凤洲之才情,亦可谓冠绝一时矣。
杨升庵云:长安大市有两街,街东有康昆仑琵琶,号为第一手,谓街西必无己敌也。遂登楼弹一曲新翻调绿腰。街西亦建一楼,东市大诮之。及昆仑度曲,西楼出一女郎抱乐器,亦弹此曲。移入枫香调中,妙绝入神。昆仑惊骇,请以为师。女郎遂更衣出,乃庄严寺段师善本也。翌日,德宗召之,大加奖异,争令昆仑弹一曲。段师曰:“本领何杂?兼带邪声。”昆仑惊曰:“段师神人也。”德宗令授昆仑。段师奏曰:“且请昆仑不近乐器十数年,忘其本领,然后可教。”诏许之。后果穷段师之艺。朱子答人论《诗》《书》曰:“来书谓漱六艺之芳润,良是。但恐旧习不除,渣秽在胸,芳润无由入耳。”近日有一雅谑可证此事。有一新进欲学诗,华容孙世基戏谓之曰:“君欲学诗,必须先服巴豆雷丸,下尽胸中程文策套,然后以楚词文选为泠粥补之,始可语诗也。”士林传以为笑。
尝对孙季泉极称黄质山(淳父)之诗,季泉曰:吾亦见其诗,时有省眼句。
近日镇江一庠友来松,乃邬佩之之子。佩之以诗名家,其子亦有文。余款之饭,见其扇头有细书诗数首,取视之。中有一联云“匣有鱼肠堪借客,世无狗监莫论才”。余极爱之,以为近代之诗亦难得如此者。后题名曰陆君弼,后访之。陆乃江都人,欧仑山弟子也。
吾友徐长谷见诗文之佳,则曰此人肚内有丹。又尝见语云,公肚中曾结过丹,凡有语言便与人不同。此虽见谀,然长谷此言,自是正法藏中第一妙诀也。学者若悟得,便是如来高足弟子。然举此一大公案告人,无一人肯信。今人遍身穿着罗绮,光怪夺目,然肚中不曾有饭,何论于丹。
昆山顾茂俭妹,乃雍里方伯之女,皇甫百泉之甥也。嫁孙佥宪家为妇,甚有才情。尝有春日诗云“春雨过春城,春庭春草生。春闺动春思,春树叫春莺”。余谓此诗可置《玉台新咏》中。
嘉定一民家之妇,平日未尝作诗,临终书一绝与其夫曰:“当时二八到君家,尺素无成愧枲麻。今日对君无别语,免教儿女衣芦花。”亦凄婉可诵。此二事殷无美说。
世有一诗谜云“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白玉肤。走入帐中寻不见,任他风水满江湖”。乃贾岛李白罗隐潘阆四人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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