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隆冬天气,严寒凛冽,下了一场大雪,整整三日三夜不曾住,那鹅毛片儿平地上便同白银般高了几尺。檐栖冻雀,村断荒鸡。这一场雪中,也不知杀了许多生命。刚刚交着除夕,那乡绅人家,可省则剩也不上街去置买什物。贫户更不用说了,闭着两扇板门,除得蹩着这一个饿肚皮,与寒气交战,那里还敢伸头去向道路上望一望。因此上一座繁华城市,忽忽变成阴森惨淡鬼境一般。其时已将入夜,虽是彤云如墨,一街积雪却也照得明亮。只是北河下荒僻去处,一拐一拐的走过一个人来,扑着迎面北风,整团的雪花,直向他破领里只管掼进去。那人把头缩得如刺猬一般,双手抖战,拎着前面衣襟,约莫裹了有升把糙米,高一足低一足,十分狼狈。无奈这一带地方坑陷最多,人已饿得头昏眼花,又被这云光照得不辨东西南北,一个失足,早已跌落在一个深坑里。脊背朝天,已把那冻雪,印成五尺来长的人模子。这个人便有十分性命也该死去九分九厘,剩了一厘的希望。却是因为离不多远,有座礼拜堂,内中有个看守礼拜堂大门的老者,名字叫做梅克,因为天寒无事,走出来将要闭门,猛见远远雪地里搁着一顶破帽子。业已被雪薄薄遮了一层,心知连日路途上常有饿殍,一念之动,也怕是有人落难,便冒雪走上来,瞧得一瞧,见那个人身下又被雪没了,幸喜露出一只光腿,梅克弯着腰扯了一扯,已是不动。看他脸色尚未呆白,于是连拖带拽,将他弄进自己一所门房屋内,那个人经屋内暖气一漾,遂已醒转。梅克便将茶壶里热茶,倾下一盏,递给他喝了,又命他将外面湿衣脱下,取了一件絮袄给他穿着,便问那人:“你叫甚么名字?住在何处?”

那人眼泪直流,且不暇答应,转走过来将湿衣抖得一抖,说:“我的米呢?”梅克道:“你已经跌了,那里还保得住米。”那人哭起来说:“没有米我的母亲要饿死了。”又抬头望着梅克道:“梅伯伯,你认不得小人,小人却认得梅伯伯。小人便住在前面一条街上,大前年同母亲落难到此。小人原是徐州人氏,便在此处开了一座饼铺子。”梅克笑道:“原来你就是卖饼阿三,你是姓顾。你往常也曾到这里卖饼,怪道模样有些相熟,连日怎么不见你来此处,到拣在这雪地里跑,不遇着我、几乎不把小命儿丢了。”

顾阿三道:“说来不怕梅伯伯笑,我连日不能上街卖饼,一者为的我母亲病了,二者天寒地冻,几个本钱都被母子两个吃光。今早将小人盖的一床破被,押在当铺里,押了一百铜钱,买了两升多米,预备回去煮一锅薄粥,母子两人度度残岁,究竟也是个新年模样。如今被是没了,粥又吃不到嘴。”

阿三说到此声气已极呜咽,底下的话,便说不出来。梅克也叹道:“阿三,你也不要伤心,只都是生前罪孽,我在先当扫地夫,不是同你一样。后来得天主怜悯,将他的荣光照着我,我才有今日这般幸福。我看你穷得如此可怜,中国人满口里诵经念佛,也不见有人怜惜你一二。你若肯拿定主意,我便引你去见一见我们客教士,求客教士替你在天主前忏悔忏悔罪过,或者可以从此得了好处。”

顾阿三道:“有饭吃么?”梅克道:“岂但吃饭不消愁得,便将来要钱挥霍也是容易。”阿三大喜说:“梅伯伯若肯与小人作成,小人感谢不荆但是往常听见人说,归服天主,要吃甚么丸药。吃了丸药,眼睛便转绿了,遂认不得菩萨,遂认不得祖宗,这话可真么?”

梅克哈哈大笑道:“那里来的这些鬼话,你归服了天主,你的灵魂自然悔悟,自然不相信这些邪说。那里有甚么丸药,我亦听人说过,说这丸药吃下肚腹,肚腹里便藏了一个小洋人,若是那人翻悔,小洋人便吃他脏腑,无论没有这个道理,你想我们教士何等尊贵,何等威严,岂肯同寻常百姓做这些把戏,停会子你试看便晓得了。”

梅克此时又在厨里取出几片面包,倾了半杯牛奶,递给阿三,命他在室里坐着。自己披了一件斗篷,替他在客教士面前禀白。阿三见这室内精美非常,热烘烘的燃着一盆炭火。自念世间乃有如此洞天福地,正在韵羡,梅克已笑着进来说:“阿三你好造化,客教士很愿意救护你,此时正在堂上等着呢。我这里有一件长衫,你先披着,见了客教士,也不用磕头,只须把你短帽子扯了下来,就算磕头了。他说的话,你都答应着。”

顾阿三一一领命,心里十分忐忑,只得随着梅克走出来。室外阵阵寒威。那雪花仍是搓棉扯絮。阿三又不由牙齿索索的抖起来,穿过两重房屋,才看见一座高拱华堂。刚跨得一层台阶,只见金碧辉煌,案上陈设,也不辨是金是玉,当中悬了一个大月亮儿光芒四射。悄悄的正瞧不出客教士立在何处,梅克低低说道:“脱帽脱帽。”阿三忙一把扯了帽子,呆呆的对着梅克。梅克指指上面,阿三才见客教士翘着两撮黄须,挺然直立,口里学着不甚完全的中国话说:“你……是不是阿三……顾……是不是。……”阿三忙答道:“小人不错。……”

客教士又道:“你是不是情愿依天主的话?天主保佑你的灵魂,享天堂里的幸福。你以前的罪,天主教你洗净,可是不是?天主是慈悲你们的,你们服从了天主,天主保佑你们的灵魂,知道天主的好处,知道天主有最大好处。”

阿三到此更没有话说。只见客教士又望着梅克咕噜咕噜几句,梅克连连答应了,几个爱斯爱斯,一把扯着阿三退出堂外,又领他到自己室里来笑道:“我的哥,我们从今是平等的人了,你好不造化。客教士可怜你贫苦,命我给你十块洋钱回去过年。今天是礼拜三,等来年初四你起个清早,来这里做礼拜,你便是天主教民了。你须要将客教士的好处,告诉别人,一传十,十传百,引得人人降服了我们的教。依你这种年轻,将来神父位分,大大可望。”说着又附着阿三耳朵道:“做了教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便连官长也奈何我们不得。你要钱用,只管向别人去讨。如有人得罪你,我替你禀了教士,只消我们教士用着三字大的名片儿,便杀了人,也只算解解闷儿的顽意,没有甚么要紧。”阿三听到此,便已眉飞色舞。又见梅克取出雪白的十块洋钱,只顾要笑,立又不是,坐又不是。梅克笑道:“拿去罢,我们再会,你没有事常来这里谈谈。”阿三忙忙揣了洋钱,又来脱身上借的梅克长衫。梅克笑道:“你穿回去不用脱了,我知道你们讲究拜年,还要长衫用呢。”

阿三千谢万谢,出了礼拜堂,此时脚下得了劲儿,也不觉地上有雪。飞也似跑转回去,两扇破门,漏了几条长缝,偷眼一瞧,里面黑洞洞的,已悟出今晚没有油点灯。正待叹气,猛觉得胸口重沉沉的,又不禁笑起来,喊着:“开门开门,我回来了。”只听得他娘有声无气的说道:“门那里有个闩的,你推开便是了。”阿三挨身而进,尘埃秽溺,觉得非复人境。几乎要呕起来,骂道:“该死该死,你也不收拾干净些。”他娘道:“我清早至此,还没有一粒米能下肚,冻僵在这里,那里还能收拾。儿呀,米买来没有?床脚下还有垫床的几片木块,你将他取出来胡乱煎一锅,度过新岁再说。”阿三此时心神无主,腹中到不甚饿,知道已有二更天气,今夜是个除夕,各家却也不曾睡觉,取了洋钱,跳上街去,置买物件柴米。他母亲见他又要出去,喊着:“儿呀儿呀。”阿三也不理会,一径上街,买了各物,跑回家将床面前一架瓦灶煮了一锅饭,将来的冻蹄,切了一盘,又放着一杯冷酒,坐在一张三只腿的歪桌上,自斟自饮。油已添了,灯便明亮。看见壁上蛛丝牵挂,很不雅观,明日须索买些白纸来,满壁糊一糊。他娘闻见一阵肉香,说:“儿你敢是有肉吃么?给一块与娘尝一尝。”

阿三只当不曾听见,用一只破碗,在锅里挖了半碗饭,递给他娘,伸手在破笼里取出一把臭咸菜。他娘看见白米饭,只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忙忙送在口边,也不暇要肉吃了。阿三吃得畅快,又在袖子里掏出些花生儿,一面剥吃,一面想着刚才的事。猛由门外挤进一个人来,卸了一柄破伞,将身上雪片抖了一抖,深目高颧,嘴边一搭短须,阿三见了,说:“阿呀,你老还冒着冷到这里,你老请坐。”遂将自己坐的一条板凳端得过来,那人见桌上有剩下的骨肉。又见他老娘碗里白米饭,露出诧异的意思,也就随意坐下,望阿三道:“我家玉丫头,很记挂你,我今日午后来了一笔生意,一个五十文推算明岁流年,两个二十四文文王神课,我放着也没用,玉丫头说怕你没有钱使,叫我送给你。”说着便在袖里掏出三个红纸封儿,另外还有一张粗纸大大小小包了几块乌炭,一古拢儿放在桌上,说:“这炭留着明早用罢,取个吉利儿,一年兴旺的。”

阿三却不大放在眼里说道:“难为你老想着,如今我可要发财了。”遂将今晚之事,从头至尾告诉了那人。那人又惊又喜说:“有这许多洋钱给你么,但怕临死要取你眼珠。”他母亲已听见儿子奉了教,又听见有了洋钱,望着那人道:“卞先生这也顾不了许多,我儿把洋钱取出来给我看一看,我到有几十年不看见这东西了,还是那一年出嫁,我的娘用红绳子扣了两块洋钱,坠在我袖子里面。不到三日,便被你那死鬼老子要得去,至今总想不起是个甚么式样儿。”卞先生道:“阿三发了财,也是我女儿的造化。我的女儿虽是一只眼睛,他看人是不错的。他嫁你之后,我们大家一处过活起来,真是热闹。”卞先生说到此,洋洋得意,只管将两条腿左右摇摆得利害。阿三也不暇说话,忙忙的搬了几块砖头垫着足,伸手至床顶上面一个墙洞里,取出一个檀木牌位,笑嘻嘻对着卞先生道:“我想请你老写几个字。”

卞先生道:“这乃是你父亲的灵牌,你要写甚么?”阿三道:“甚么灵牌不灵牌,我们奉教的人,那里还供这劳什子。况且我父亲也不曾保佑我发财,反是天主保佑我。我想我奉教,也不能不教人知道,我想请你老在这牌子反面写个奉教大老爷顾阿三字样,钉在大门上好教人不敢欺负我。”说着,便寻了一会,寻出一块黑墨,一枝秃笔,将墨在桌角上用涎唾磨了磨。卞先生笑道:“也好也好。只是你虽然奉教,也不曾做官,不合写大老爷字样,我替你写罢。”便写了“天主教民顾”五个小字,阿三欢喜,便钉在门外面。自此以后,顾阿三在这条街上,便有些诸恶必作,众善不行。

且说这卞先生原是一个不第秀才,书生末路,无以糊口,幸亏少年时喜欢学学医卜星相,今日却好便借着这件本事,开设了一个命馆,租了人家一间小矮屋。老妻久已下世,膝下剩得一个女儿,小名玉贞,目下岁,自幼便瞎了一只眼睛,头上因为起了一场天泡疮,把几根黄头发落得干净,如今数起来,至多也不过三五十根,在先买买阿三烧饼,两下到很有意。卞老先生一将二就,也情愿托人做媒,将女儿许他为妻。草草的放下小聘,小家碧玉,虽是议过婚姻,却也不大回避。阿三也常常到命馆里闲坐,却是看着这爱妻,美如仙女。那玉贞虽是丑陋些,性情却是贤淑,看见阿三母子贫苦,时常劝父亲资助资助他,自家也替人家做做针黹,稍有积蓄,便交给阿三的母亲。如今听见父亲回来说阿三有了奇遇,将来不愁温饱,私下里非常欢喜,足见世界间事,都要识人于未遇之先,自问我这副容颜,若不是阿三当贫困时同他放聘,怕他今日也未必还肯要我,因此上到也安心乐意。

阿三却是不然,虽是依旧卖饼,却是不三不四的银钱,来得甚为容易,把自己住的铺子,已整齐得十分光洁。他母亲也就穿了一件干净青布衫儿,东家看看小牌,西家讲讲闲话。没事时也约几个妇女到礼拜堂听讲。合当有事。这一日他母亲在礼拜堂里,黑压压坐了一大堆妇女,自己身边有一个女子,不大懂得台上人说的话,便低低的拉着问长问短,谈得入港,知道这女子姓乔住在城外。因为进城到姨母家来走走,午后闲着没事,便偕他姨母到这里顽耍。因为姨母坐在前一排长板凳上,所以就近同阿三的母亲讲话。阿三母亲却也认得她姨母,原是街邻开铜锡店王衡兴的娘子,听讲之后,便大家一路说着笑着仍走回来。走至阿三饼店门首,阿三母亲坚欲留乔大姑娘到他屋里歇一歇脚。乔大姑娘因为出来时候已久,急欲小解,见阿三母亲留她,便望着她姨母。她姨母笑道:“既然顾大妈妈留你,你便在此歇一会儿不妨事。我先回去煮晚饭,停会子你出来记清白,一直向东拐弯便到了。”

乔大姑娘答应着,便随着阿三母亲进内,见店门首设着一张木棹,棹上竖着几个白饼。一个高大泥炉,烘烘的烧着火,一个少年,身穿玄色紧身小袄,腰间系着一条围裙,被面灰污得雪白,约莫三十来岁,满脸横肉,青紫庞儿,正在那里做饼。斜着一只色眼,只管向自己瞧着。乔大姑娘脸上一红,忙穿入一扇芦芭墙壁,里面却是黑洞洞的,定了会神,才看出净桶,却靠着一个锅灶,自己也顾不得干净,忙忙坐上净桶。阿三母亲笑道:“舍间蜗居,姑娘不用见笑。这芦芭墙壁,还是今年才添的呢。在先我睡在床上便看见街上热闹,煞是方便。是我儿子的主意,要分甚么内外,才拦着这座东西,我就不大情愿。……”刚说到此,只听见她那儿子厉声叫道:“你快出来做买卖。”他娘吓了一跳便跑出去。乔大姑娘刚才解过手,猛见那少年跳得进来,不由分说,一把抱住乔大姑娘,望怀里一坐,便勾过粉颈,先亲了一个嘴,又忙按在他娘的一张板床上,一只手便去褪乔大姑娘的裤子。吓得乔大姑娘魂飞天外,满口大叫道:“救命呀救命呀杀…杀…”到此已被那少年掩住樱口。这时候正是晚市,街上行人极多,阿三的铺面又是浅窄,霎时间围了一群看闲的人,便有好事的挤得进去。阿三见这光景不妙,才把乔大姑娘放下,乔大姑娘哭哭啼啼,带骂带说。众人见乔大姑娘生得颇有几分姿色,便有些不平。那阿三反雄纠纠的骂着他娘,不会照应店面,将人放得进去。乔大姑娘匆匆走出店门,忽的东头飞也似跑来一个老头儿,花白胡子,已听见这个消息,大踏步来揪阿三厮打。乔大姑娘认得是她姨父王衡兴,接连她姨母也骂得来了,见乔大姑娘无恙,先带着乔大姑娘回去,此处王衡兴想来揪阿三,早被阿三摆翻在地上拳脚交下。众人益发鼓噪。有几个老成的,见阿三门上钉着教民字样,暗暗的指点给众人看,众人遂也缩缩头,顿时散去大半。

王衡兴吃了这一场大亏,愤愤不平,便将地方上坊保寻得来,告诉他如此长短,要告阿三一个强奸姨侄女的罪名。坊保冷笑道:“你老人家息一息气,论我不该阻拦你,但是顾阿三这厮,我们却没本事看管他,你到衙门里告准他再说。像他这种事情,也不止今日一次了。你的令姨女,不曾被他糟蹋,就算是大大的造化,你还去老虎头上扑苍蝇呢?你有多大的势力能强过他呢?”

王衡兴道:“教士难道不讲理?我家姨女儿,是有了婆婆家的。他父亲也是有名望的堂堂乔滨。谁人不知道,府县衙门他也走出走进。便是他兄弟乔家运,也曾出来应考,考中了在五个圈儿上第十三名,难道怕他一个卖饼的不成?”仿保道:“好好,但凭你老人家,我们是官身人,有事来招呼我们一声就是。”说着扬长而去。王衡兴见坊保都畏惧阿三,也就冷了半截。他妻子又劝着他,就不必提他了。横竖大姑娘也不曾被他欺负,况且今年下半年,饶家也有了喜期。把这事传扬出去,也不很好看。便连我姐姐那里,都不必告诉。我那姐夫,又不是省油灯。弄得打官司告状,到反闹开花了。说着,又望着乔大姑娘道:“你也不必哭坏了罢,只当是过见鬼的。都是我不好,要带你到那牢地方去做甚?”

乔大姑娘饮泣无语,回家之后,果然不曾将此语告诉父母。阿三淫心未死,后来打听得乔大姑娘婆家姓饶,家中只有兄弟三人,乔大姑娘便嫁给饶大,他名字叫饶大雄,喜期已定八月十五这一天过门,心里很为失望。无事之时,便同几个酒肉朋友,谈起此事,便有人替他出了个主意,他听了十分欢喜。次日便跑到他丈人卞先生处,说要娶玉贞。卞先生这向时见阿三同他家很为疏远,父女心里都怀着鬼胎,深恐阿三有悔婚之意。今日听见要娶他女儿,心中甚是欢喜,却故意推说道:“你预备甚么日期做这件事,我们陪奁不曾检点,怕一时赶办不及。”

阿三笑道:“你老不必客气,我知你老光景甚窘,提甚么陪奁不陪奁,只要一个大澡盆,将来你的女儿赤条条坐在里面,抬到我家里吃饭睡觉就是了。”说着哈哈大笑。卞先生脸上被他嘲得通红道:“你也不必这样说法,你在先也不见得比我好。闲话休提,既是如此,必替你推算推算,择个良辰。”顾阿三道:“我心里想就是八月十五,月宫娘娘也团圆,我们也团圆。”

卞先生道:“也要仔细,不可过于忽略。”说着便检阅一本罗传烈通书,看了一会,又在嘴里叽咕几句,失惊道:“不好不好,八月十五与我家女儿星宿上很有冲犯。”阿三道:“我是不相信这些话的。”卞先生道:“也要仔细。”

阿三道:“你若不依,我也不勉强。我老实对你说,除得这一天不做喜事,我便将你的女儿搁到一百岁上,再择喜期。”说着立起身便要望外走。卞先生忙拦着道:“你且勿忙,我们从长计议。你定要八月十五这一天成亲,我也不能说不依。但是我女儿这一天,却有三重恶煞来犯,一重亡神,二重天哭,三重伏尸。却喜这天是个太阴星,化解必得寻一座女神庙,用些茶叶白米,在女神面前香炉底下镇压镇压。我想西门外有座露筋祠,究算是位女神,到这一天,你多费几文,将喜轿抬去走一躺,可保平安大吉。”阿三听毕,沉吟一会,笑得跳起来,说:“就是这样办法,就是这样办法。”

光阴飞快,将近喜期,阿三便在自己铺子旁边租了一间新屋,也挂了几张红灯。先一夕请了同教的朋友,十五这一天,反不惊动一人。先打听饶家花轿,是甚么颜色,自家也用了一样的花轿,抬至卞先生馆里。午后暗暗嘱咐四个轿夫几句话,便如飞的将卞玉贞抬至西门城内露筋祠内。乔大姑娘家是住在城外,早见饶家的喜轿抬过去。日落之后,又见饶家的喜轿抬过来。阿三大喜,望着自家轿夫丢了个眼色,一路上不前不后,紧紧傍着饶家喜轿而行。走近城门,天色曛黑,众人一声吆喝,大家停步,早听呀的一声,城门关得铁桶一般,将两家喜轿截在城口。规矩是喜轿进城,看管城门的兵役,必须关城吵索喜钱,不满其欲,终不开放。此时乔家送亲人等齐齐挤在城口,做好做歹,互相争闹。两家抬喜轿的轿夫,也便将喜轿歇在大道上,来城门口闹看热闹。好容易发了许多喜钱,将城开了。其时天色越发黑了,大家心慌意乱,阿三的轿夫是有意的趁吵闹之中,早将乔大姑娘抬起飞跑。乔家轿夫那里详察,也就将卞玉贞喜轿抬起来飞跑。

顾阿三今日妆束,是假扮着仆从模样,此时押着乔大姑娘喜轿,如飞的赶到家中,命他娘将乔大姑娘搀入房里。乔大姑娘眼睛闭得紧紧的,做梦也不知道会被当日强奸的强盗,当真奸着了。阿三嘱咐他娘,今夜无论谁来打门,你回他说我今夜同新人成亲,有话总待明日再说。可怜这一夜中,那乔大姑娘已不知被阿三蹂躏到甚么田地。且表饶大雄这一天,请得诸亲六眷,十分热闹,喜轿进门,有伴娘将新人搀进房里,见新人只穿了一件青布衫儿,头带了一顶半新不旧的凤冠,当时亲友已觉得诧异。饶大雄早骂起来,说我们送过去的簇新衫子,到那里去了。为何妆着这鬼模样儿。旁边走过伴娘,替新人挑起面盖,大家这一笑,可是惊天动地,虽然玉贞闭着眼睛,然而那只瞎眼,终究瞒不起来,右边嘴唇被瞎眼高高吊起,十分难看。头发纵有凤冠掩着,那鬓脚下已露几处处疮疤。饶大雄这一闹闹得利害。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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