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衣云正和湘林清谈,忽闻檐下一阵啾啾啁啁,究竟甚么叫?做书人编不来谎,记得第六回书结尾“侧门内一片狂喧”,第七回书开场,勉强跳出一头狮子狗,但算聊以塞责。现在说的檐下啾啁之声,莫说跳不出狮子狗,便跳出一只黄鼠狼来,也不会啾啾啁啁的叫。那也是做书人小弄狡狯,一回结束,故作惊人之笔。在下一时弄巧成拙,只好仍说他燕子。闲言休表,湘林对着檐下发怔。衣云道:“湘妹,你出甚么神?”湘林指着檐下道:“你瞧一窠乳燕,见着老燕子衔了东西回来,便张着口,啾啾啁啁,快乐得甚么似的。可怜我们缩在家里,吃尽惊吓,爹爹瞧也不来瞧我们一瞧,写信去告他,反叫我们迁移海上去。他老人家既不要这个窠巢,当时经营他则甚?我真不懂爹爹甚么用意。我想到自己苦处,恨不得削发做尼姑去。”衣云道:“你做尼姑,我只好做玉……”湘林嗔道:“甚么?方才问人,你说‘不知为不知’呀。”衣云:“便是此刻何当‘知之,”我说你做尼姑,我愿做一尊玉佛,朝暮受你的顶礼。”湘林道:“你倒有这样福气。”衣云道:“那要靠你带我去的哩。”湘林道:“你莫胡说罢,你愿跟我,另有人不愿你跟我的。”衣云道:“你又来了,明天那封信,一定相烦,你只要照我方才说的话复去便是。”湘林道:“我读书虽读了好多年,写不到她这般清隽,她简实写得珠圆玉润,行间字里,不着半点尘埃,只是我怕她音在弦外,你聪明人,可不要给她瞒过,辜负她一片盛情啊。”衣云笑道:“湘妹,我可不懂你为甚总要疑心她?她和我才见一面,随你怎样神速制造爱情,也造不得许多。我和湘妹,从小在一块儿的,到现在依然朝夕聚首,十载同窗,患难相共,好说得‘心心相印’四个字,难道还不能原谅我一点微疵么?”衣云说到这里,语声渐渐低将下去。湘林羞得一双眼波,抬也不敢抬一抬。衣云索性慨乎言之道:“湘妹,我这颗心,好像父母为了你定造的,自问只有你知得,除你之外,委实没第二个人。现在好了,连你也不知,那么我这颗心死掉以后,剩个臭皮囊在人海里,还有甚么生趣?我自抚藐躬,东飘西泊,所堪自慰的,只有你个知己,你若朝和我绝,我便夕死你前。你到天涯海角,我跟到你天涯海角。只愿一生厮守,永不分飞。”衣云说到这里,偷觑湘林,眼圈红红,泪珠滚滚。心想今天这个机会,也算千载难逢,索性趁此出一包眼泪,深一层情障罢。接着道:“湘妹,我们俩自己打量自己的身世情怀,却好像小说里的一对主人,其间经历遇合奇巧险难,很像小说家笔底描摹出来的了。只是这部小说,究竟艳情呢哀情,有结果没结果,这支笔操在你手里,全在你笔尖上,你要赚人眼泪,后世千万人跟你欢笑,跟你快乐。现在这部小说,差不多十回做到八回,你笔底总也有数了。你说做艳情,以下回目团合卺,好拟起来了。你说哀情,那么我是主人翁,你忍心把我分尸活埋么?忍心使我吞声饮泣么?妹妹你胸中成竹怎样?请你发表一些儿。”湘林那时只管拭泪,呜咽有声。衣云也觉得泪随声下。停了好一会,衣云又凑上道:“妹妹,我心坎里的话,一起说给你听了,你也该表示表示端倪,这著作权,在你手里呀!”湘林只不语,一手把块手帕拭泪,一手搓几片碧桃花瓣。衣云又催道:“你不说,我总委决不下。”湘林免不得轻轻发吻道:“你要我怎样呢?这件事你也不好来问我,我同你一样没主张,自有操着权衡的,你说甚么艳情哀情,我一点不懂,只有到哪里是哪里,事前谁也不知结果怎样,你别空谈吧,各人心事放在心里的,搬到口头来,又不是演甚么戏。今天好好和你谈谈,给你说得哭出来,你难道喜瞧哀情小说么?我再不和你讲了。”

说着站起身来。衣云道:“妹妹,我如今知道你的心了,你且坐坐,眼睛这样红红的,怎好去见人,我们不谈吧。”湘林羞着不依,低头踱出园去。衣云仍旧坐着拭泪,停会正想站起,湘林又轻轻掩了进来,笑道:“你痴了么?独自一人,也会坐在这里哭的。你只管欢喜哭,教人怎样劝你呢?”衣云强笑道:“只要妹妹不哭,妹妹叫我不哭,我便跟着妹妹欢笑。此刻辰光还早,妹妹再坐一下,谈谈笑话吧。”湘林坐下一旁道:“你哀情艳情的闹下半天,小说可是现在不做了。改作《笑林广记》吗,那倒喜听的。”衣云道:“老笑话不必去讲他,我们现身说法吧。”那晚两人抱着,滚入泥潭内,还在梦里吗?”倘不为着盗劫火起,怕要给合村的人,笑作奇闻哩。”湘林又羞着道:“那夜真急昏了,人事也不省得。幸亏有人来救起,否则葬身泥潭,再也没有今日。”衣云道:“我却深恨那个救起我们俩的人,否则我们俩葬身泥潭内,倒也留得后世一个艳迹,害得好事者,又要题碑勒石起来,说甚么‘鸳鸯冢’‘鹣鲽’,点缀得花团锦簇,绿怨红愁,倒也好编取一个才子佳人的虚名,委实不虚此一死。”湘林瞅了衣云一眼道:“你总没好话的,别讲罢。我问你,前回不是你有一飞冲天之想吗?你想离开这里,到何处去呢?”衣云叹道:“茫茫天海,渺渺余怀,宇宙虽宽,试问那里容得此身?湘妹啊,我的前途,真不堪设想哩,请你别提吧,提着我又要挥泪了。”湘林道:“你们男子,比不得女流,好缩在家里,总要出门去做一番事业,不能一径这样抱着悲观,足不出里门的。当知事在人为,爷娘没遗产,白手成家的,天下不知有多少,我和你有同学之谊,因此劝劝你,总要积极做去,你道我话对么?”衣云道:“我平日也作这样想,可是一个人,不知怎样的,弄得委靡不振,总也兴奋不起。”湘林道:“也是你的依赖成性。”衣云道:“我却不信有依赖性,自己觉得别有原因。每天脑筋里,总觉得昏昏沉沉,像给醍醐灌了顶一般。”湘林此时,默不一言。

停下好一会,才道:“云哥,我瞧你年纪越长越没主义了,脑筋里不知发生些甚么痴想?我劝你息息罢。”正说着,秋菊走来喊吃夜饭。衣云惊道:“怎样已经吃夜饭了。”湘林道:“你瞧天色垂暝,辰光确已不早,你回去,怕饭已吃过,我方才已知照张妈,多备几色菜,你在这里吃了去罢。”当下两人先行,秋菊后随。走到后厅,和老太太、湘林母女一桌子吃饭,见增添了几色风蹄糟鱼之类,老太太等殷殷劝敬。吃罢饭,秋菊去煮茗,衣云又独自到湘林书房里坐坐,见书案上搓着几个纸团,衣云抖开瞧瞧,两张只写着自己的名字,一张写着“同学兄惠鉴”五字,心想大概他欲写未成的牺牲品。正瞧着,湘林走来抢去,笑道:“前天想寄还你表妹那封信,我附张笺子在内,后来没写成。”衣云道:“可惜可惜,否则我好得到珠联璧合的一件锦囊。”湘林道:“我那里及得来他。”当下秋菊送茶来,衣云喝一杯,见天色已暮,别过陆宅诸人,走回家去。一宿无话,明日当真拣出一册《玉雪留痕》,三册一部《橡湖仙影》,一册《离恨天》,另外端端正正写一封给舅舅陈献斋的信,封面上角写“寄苏州木渎东街陈宅”,中写“陈献斋老爷台收”,下角写“澄泾沈缄”,反面又标着“附书一件”,填上年月日,总包一包,怀着到湘林家一同进书房授给湘林,湘林解开一瞧,笑道:“你信已写好,不容我写了。”衣云道:“你瞧,这是写给舅舅的,托你复琼秋一信附在其内。两种书另包一包,依封面号着,一起寄苏州航船投邮,邮费托航船上购帖了再算,一起费你心罢。”湘林道:“你当真要聘我做你的女书记吗?我简直无此大才。”衣云道:“莫说是一位中学毕业生,便是你旧文学,也着实有些渊源,还要客气甚么?我聘你做我的书记,不是聘你做我别的甚么,不容推辞得。”湘林瞅了衣云一眼道:“聘我总要讲好薪水的啊!”衣云道:“你别发急,不教你枵腹从公的。莫说薪水一项,便是茶礼聘金,随后一笔一笔致送到府。”湘林这时,正在翻阅几本书,好似没听得。翻到一册《离恨天》,问道:“这也是寄她的么?”衣云道:“那送给你瞧的。”湘林把张书面子,嗤的一声扯掉,嗔道:“别人的眼泪是珍宝,不好去赚她一点一滴的。我的眼泪,湖水也不如,你偏要来哄我。”衣云辩道:“这本书叙荒村儿女,并不甚么……”湘林接嘴道:“你再不要胡说了,我可不上你当,这本书我英文原本,也约略瞧过,好像华盛顿欧文做的,给林琴南翻成中文,莫说别的,只要一瞧那个书名也可想而知了。”衣云给湘林说得呆着,一语不发,停会索性把本《离恨天》扯成片片,作蝴蝶舞。湘林一笑道:“你也太狠了。”衣云道:“非此不足出你心头之恨。”说着,又指其余四本道:“湘妹,你要先瞧一遍吗?”湘林道:“说部丛书,我楼上有,这两部书,好似已瞧过。《玉雪留痕》说的书贾米仁。《橡湖仙影》第一本和下两本情节毫不相关,虽有结果其间曲折也很哀艳。”衣云插嘴道:“你要没曲折,一往直前说艳情,怕千部里找不到一部,只好请你老夫子自撰一部出来,也只有我来讽诵讽诵。”湘林道:“不信我做的小说,别人不喜瞧,只有你瞧。”衣云道:“你的一片艳情,当然只有我领略,谁好来偷瞧一眼。”湘林又对衣云瞪了一眼。衣云道:“我不懂女子们为甚都不喜瞧哀情小说?”湘林道:“这倒不是多数心理,我前在校中,同学十个里有八个枕头旁边摊一本新出版的什么金瓜魂,半夜三更,瞧得出神。舍监熄电灯,他们同声切齿的骂声鄙吝鬼。有几个更好似明天没有日子一般,被窝里早预备着个小电筒,一边瞧,一边更要呜咽啜泣,弄得一室中,鬼火荧荧,鬼哭凄凄,仿佛丘墓。他们明天起身,把一块枕衣,互相比较,谁哭得眼泪水多,谁算多情人。有几个可怜哭得眼睛红肿着像两颗鸡蛋,先不先起身,还没起身,便给对床那个同学调笑道:你哭的是书里那个瓜娘呢?还是哭那个梦郎?那人道:当然哭的薄命瓜娘。那同学笑道:怕不是啊,你怜惜那个多情的梦郎哩!你不要这样悲伤。凑巧得很,梦郎刚赋悼亡正待续弦,你要时我替你做媒。照你这样子,日日夜夜像小寡妇般哭下去,怕那个瓜娘要和你结拜姊妹了。那人受此一顿奚落,可怜在被窠里气也没有出处,只好挖出小电筒里一颗用过的干电池来,掷到对床帐子里去道:你倒还开心得出,那么这东西,奉敬你吧。”衣云听得,笑不可仰,骇然道:“你读的那只爱妈女校,上海地方也算很高的学府,怎样不堪到如此呢?”湘林道:“越是程度高的学生,越是不守规则。我住在校内,差不多有一大半同卧起的学生,不与交谈。要好的,全校只有三四人。这三四人,完全是乡间上来的,尚不失天真。可是瞧在他们眼里,当作阿木林看待。他们总给你起个绰号,叫你‘田鼠’‘土蚕’,我们情愿他们叫田鼠、土蚕,总也不愿去高攀他们。日后他们也很识相,提开我们算,差不多不当我们三四人作同学了。后来等到行毕业礼,他们那班二十八宿,见我得了张最优等文凭,一齐眼红不得,等我走出礼堂,不约而同的吹着两片嘴唇皮叫声‘鼠’!好似驱逐一般,我心想不必你们驱逐得,本来要逃出你们那个鬼窟了。现在承蒙你们驱逐,使我脚里格外明白一些,我来求学的,不是来和你们胡调,同流合污的。吾只索毕业文凭到手,三年学宿膳费,有了一张清单,交给爹爹,便回我的大府享我的清福,再也怕说入学校了。云哥,你没有尝过那个文明牢狱的痛苦,算你幸福无疆。”衣云道:“我听你言之寒心,女校如此,男校更可知。照这样子,我情愿不懂科学知识,只求我们孔二先生的学问吧。你说的那近时新出版的小说,我在你表兄处也曾瞧过多种,简直瞧不出好处,觉得做书人不是执的笔做小说,好似黄霉天坐在茅檐下弄块还潮牛皮糖,搓搓长的,捏捏圆的,吹吹硬的,晒晒软的,凭你用尽力气,弄到结果,依旧一块还潮牛皮糖。说他情节,更是一块臭乳腐,不容你咀嚼。大凡好小说,一段文字里改省不得一两字,一回文字里,改省不得一两句,假使任意削去了,线索便贯串不牢,辞意更索解不得。这可以见做书人落笔时的句斟字酌,不肯浪费笔墨处,像他们只唱着滥调四六,一部书里扯去一二十页,瞧下毫不觉得欠妥,反省却许多精神,既然这样,索性不瞧,精神更省,又节金钱。”湘林道:“你的持论未免太刻。天下事没有定率,俗语说的:一半有眼睛,一半没眼睛。”衣云道:“像你湘林这般有眼睛,不知喜瞧那类小说?”湘林道:“我也不过胡乱瞧瞧,谁有真眼光去辨别他好歹。老小说里,喜瞧《水浒》一百另八条好汉,写来活龙活现。新小说,喜瞧迭更司描写社会的作品,甚么《块肉余生述》《贼史》等,一支笔,仿佛一面显微镜,把社会上一针一芥,放到几千倍大,描摹刻划入木三分。像这类小说,非有阅历不能落笔。其他哈葛德言情小说,深刻虽则深刻,只把一男两女,一女两男纠缠着,我瞧得一二种,便不要瞧了。”衣云道:“社会小说,当真不易做。作者要有阅历,有胸襟有文采,方能出色。而且书要读得多,路要走得远,描写社会情形,不能限于一地方,一等级,那真不容易啊。倘使只描写社会片段,随便可以写写,只算不来鸿篇钜著,像我在乡间东逛西闯,耳闻目见的怪现状,却也不少,写出来倒不消渲染得,很有可观。”湘林道:“云哥,你学做小说罢,我也有几件惊心怵目的材料供给你,经你笔下一描摹,一定悱恻凄婉。”衣云道:“那更好了,你也有材料给我,使我学做小说刻不容缓。”湘林道:“只是不多。真所谓社会片段,你要搜集得多,我想乡村街坊,倒有三处总批发所。”衣云道:“那里三处呢?”湘林道:“便是小茶馆、小酒店、燕子窠。街坊的小茶馆,现在简实变做赌窟了。乡人在这里家破人亡的,委实不少。小酒店兴奋一般人的好勇斗狠,乡村发生械斗血案,都在这里酿成的。街坊上鸦片烟馆,听说现在也改换牌号,一律叫燕子窠了。这其间更不容说,是乞丐的制造厂,尤其是盗贼的派出所。农发渔户,吸上了那筒福寿膏,把自己祖宗挣下的田房屋产,一起塞时小眼眼去还不够,镇日镇夜在烟铺上穷思极想守到宵深,出发试验他的三只手伎俩。小偷偷不够索性合了党,明火执杖打劫起来。可怜性命送掉,落叶归根,造因无非在燕子窠。以上三个机关里,你去寻寻小说资料,尽多可泣可歌的奇闻骇事,给你描写咧。”

衣云道:“这还是明见的,大家注意得到,我有一处人们注意不到的,小说资料,要比你说的三处地方来得有趣味,有统系,写出来一定有刺激性,能够哄得人笑啼并作。”湘林道:“这在甚么地方呢?”衣云道:“这块地方小虽小,却是流动的,普遍在各乡各镇,便是一艘驳船。这驳船每天清晨,开往塘口接上海小轮上的搭客,驳送到各乡镇。垂晚又把各乡镇往上海的搭客驳到塘口小轮,每天满载一船,这其间男女老幼,哭的笑的,叹的忧的,千态万状,哀乐不齐。哭的无非夫妻反目,母女口角,一时气愤,遁迹海上,笑的赢获钜金,衣锦还乡。叹的入得宝山,赤手空回。忧的身怀私货,中心徨。这是现面的事,细究内幕,更不少伤心黑暗的资料。本来家庭间夫妇母女,偶尔口角,不到终朝,便能言归于好,一笑解嫌。现在自有了这艘驳船以来,可妻女回心转意时,已在海天轮碇之中。等到芳心追悔,或已身堕平康,或致受人诱惑。她的丈夫父母,还在遥遥梦想,每天清晨,怅望着那艘驳船上的一面旗子,呆呆出神。那么这艘船,简实好叫他‘爱情输出艇’。”湘林听得,笑道:“这却发人所未发,现在乡间女子,真不比往前了。只要心中稍受委曲,便走这条路。上海商埠,仿佛专为她设的。自从有了上海,丈夫父母,便不好责备妻女,否则便是驱雀入渊,等到身入繁华之地,简实没有还乡之望,可怜乡间女儿,不论已扳亲未扳亲,到得海上,以身入平康为劳,衣锦归来,又招朋引类而去。”衣云道:“祸根便在这‘舶来品’上。一乡中只要出一个在上海青楼做鸨母的,一乡中的优秀女子,便断送她一人手中。鸨母回乡,能够哄动合村的虚荣心。她安坐在家里,魔力比大学中学登报招生还大,入她那所无额学校。好在不须试验,大批满载而去。”湘林道:“倒不是啊,一乡一镇,最不幸的,无过于此。人家女儿只要一入她手,已举亲的,只有休退。没攀亲的,更不必说。”衣云道:“我去年和玉吾在镇上,眼见一个未婚夫,欢送他的未婚妻上驳船,还殷殷叮嘱她早日回来,依恋不舍,直送到望不见帆影,才挨步回去。当下我替他抽口冷气,对玉吾道:你说他送别,我当他送葬,那人再也休想和这女子结婚。便是将来执绋,也没他的分了。”湘林道:“你的话沉痛极了。你说的甚么身怀私货,我却不懂。”衣云道:“你不知我乡出个慈善家姓杭的人,他贫苦出身,一朝暴富,便大发慈心,立个愿誓,一手拯救全乡贫民,想出个有饭大家吃,有财大家发的捷径来。只是那个饭字,还分出黑白两种,他便在这个黑饭上打主义。”湘林道:“怎叫黑饭呢?”衣云道:“瘾君子吃的。”湘林道:“哦,他打的甚么主义呢?”衣云道:“他便是打个有饭大家吃主义,自己在这上面挣下三四十万家私,把大本营扎在通商巨埠,亲自到乡间来现身说法,他的宗旨,确有见地,他道做甚么事业可以发财,这个问题,我已解决,用甚么方法,可以大家发财,这个问题,父老伯叔,诸姑姊妹,快和我来商量,我仿佛是个南海观音大士,抱一瓶杨枝水到地狱来救济你们,我把一点一滴的仙露洒到你们手里,你们也学我把一点一滴的仙露洒向他人手里去。那时大家手里沾些仙露,便是有饭大家吃的一个发财秘诀。说得乡人合掌欢呼,称他一声大慈善家。不到几时,大家手里抱瓶杨枝水,嗅嗅咂咂,同登仙籍。乡人饮露思源,不忘,他杭老先生,是个大慈善家,只有个问题,把仙露运入内地,关卡法严,免不得在驳船上心惊胆战,等到驳船安然抵埠,乡村间一般仙籍中人,大家来迎接那艘‘苦海慈航’,这时候的一种现状,怕要待吴道子来绘他,方得真相毕现。”湘林听得,笑道:“你的形容也绝妙的了。照你说,这艘驳船内,确有不少小说材料。可是街坊更有一种专事重利盘剥的什么放孤洋,印子钱,这一类黑心人,你做小说也好加入进去,宣布他们的鬼蜮伎俩。”衣云道:“不差。这一类人,我也眼见得多。新年在赌窟中碰见个四阿爹,他放债有种规则,叫做‘夜五分,朝顶对,见面加一,算算加倍’,你想欠了他钱面也不好见他,有人借他一块钱,不到四天,算算八十九元几角,骇乎不骇?”湘林道:“累次加倍,莫说一元银币,一个小钱作单位,加几十倍,便计算不清。我听得人讲,有个大富翁,只生两个女儿,临死立张遗嘱。那个长女道:我让妹妹先认定要多少家资,剩下给我便是。他妹妹工心计的,当下把父亲财产约略计算一算,说道:“我也不想多,只要一个小钱,逐天加倍,一个月为满。姊姊听得,笑逐颜开,心想一个小钱算起一个月总也没有多少,答应着签下字。过几天父亲死后,妹妹邀同亲族分家,一位族长把遗嘱瞧过一遍,算下一算,吓了一跳。富翁三千多万两银子的家产,合作小钱,统统给妹妹,如数合讫。姊姊不相信,自己把算盘算算,一些不差。亏得在遗嘱上找出一个大漏洞来,没有注明大小月底,依照小月廿九天计算,要减轻一半,姊妹俩适得平均分配。妹妹不肯,争道:你说没注明大月。只是也没注明小月,怎好随你计算。当下各不相让,族长道:吾说句公话,你们姊妹俩,不必空争,这张遗嘱,那个月立下的,便照那个月计算。一瞧十月初一立的,查查历本十月小,只有二十九天。妹妹没有话说,只得平均分配。云哥,你想一个钱计算,只三十天已可观了,莫说一块钱。”衣云道:“照你讲,正合着句俗语,叫做‘人有千算,天只一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天下呆人,也不吃亏的。像这种重利盘剥的,谁见他兴家立业,你那则故事,倒好做他们的当头棒喝,绝妙的小说材料。湘林道:“那也不过说说罢了。我有件亲眼见得的伤心史,今天时光还早,讲给你听罢。”说着,唤秋菊倒上两杯茶,各人喝下。湘林讲道:“从前我一位姓汪的同学,名叫漱梅,嘉善籍,才貌也不弱。他十五六岁,便醉心自由恋爱,结识一个姓孙的大学学生,两个偷偷地租房同居,住宿生改作了通学生。他家中只有一个老母,也管不得他。不满一年,便生下个白白胖胖的小儿。有了儿子,便着了痕迹。漱梅免不得逼那姓孙的,向堂上通过,行一行结婚仪式。别的不打紧,好让那个私生子出面当官做人。谁知姓孙的,只顾敷衍下去,忽忽过了二年,漱梅毕业之后,便推托担任教科,瞒着家里,依旧住在上海。那姓孙的一天把封友人寄他的信给漱梅瞧,内容那朋友叫他到南洋群岛罗办报馆去。漱梅怎肯放他,那姓孙的也说不去,过了几天,叠连四五天不见姓孙的到来,心中委决不下,要想到他家里去探探,听得他的父亲很严,不敢冒昧一行,只得又等下五六天,仍不见来,正心中着急,接得邮局送到一封信,原来姓孙的已到新加坡,嘱他好好守在家里,一切家用开支信上也不提及。漱梅悲啼了一阵,也只有典质度日,抚育那个小儿。那小儿虽只有两三岁,呀呀学语,很觉灵秀活泼,抚弄抚弄,倒好减却一二分离愁。那天也合该有事,漱梅写好一封信,吩咐女佣去寄快信。那女佣去了好久,回来仍没有寄,推说找不到邮政局。漱梅免不得叮嘱女佣守着家,自去寄信。那小儿哭吵着要跟,漱梅拍拍他胸前道:雪儿,娘马上就来的,买糖你吃,你不要跟。小儿听得有糖吃,便不哭不跟了。漱梅去寄了信,买几包樱花糖回到家时。只见大门开着,房间里一人也没有,问问二房东,说道:好似那个娘姨,抱到外边去的。漱梅又到外边来寻了好几处,影迹全无。心里这一急,非同小可。回到家里,等过黄昏,也不见回来,知道没望的了,哭得肝肠寸断。哭了一夜,明天要去找那所荐头店交涉,心想自己面子上,还是个处女,怎好出头露面和人家去交涉那个小儿呢?想到苦处,恨不得自寻死路。亏得同居的劝她,替她另叫了一个娘姨,漱梅抑抑郁郁姑且住下,写封快信到新加坡,等刚三个月,也没回信,资用乏绝,度日如年,难免站不住海上,回到嘉善,连发几次快信,望穿秋水,音信杳如。又隔两三个月,接到上海一个甚么律师的信,附着汇票一纸二百元,大致说,代表孙某和汪漱梅脱离同居关系。因你不守妇道,把小孩走失,认为没有做人妻室的资格,彼此自由脱离,将来各人婚嫁,永不相涉,二百元便算同居的津帖。漱梅读了,肝摧肠断,愤愤地把汇票信笺一起撕掉,气得卧病一个多月。她母亲只有她一个女儿,见她这样,不免老泪滂沱。漱梅病起之后,把这件事,认作一场春梦,心底藏下隐痛,安慰着老母,相依度日。她母亲略知端倪,不悉底蕴,过了半年,有人来做媒,便许给本地一家姓徐的。漱梅顺从母意,并不违拗,便在前年春里两下结婚。那姓徐在上海洋行里做事,收入很丰,家计小康,人品也极忠厚,还当漱梅是个处女,结婚以后,爱情很好。清明节新婚夫妇到杭州西湖上度蜜月,那一天也是十分凑巧,漱梅两人的那艘小划子船,正从西泠印社那边划过去,想进西泠桥,抄到里湖孤山去。谁知刚划到桥洞边,对面一艘小艇缓缓划来,里面坐着一对少年男女,一个四五岁小儿,那少年正坐在舱里打桨,小儿坐在他身畔,少妇端坐舱中。少年的眼光和漱梅只轻轻一接触,漱梅顿时觉得眼帘一暗,那少年把桨在桥石上一抵,那艘船便从侧首一个桥洞里划进去。当两艇船头欲接未接的当儿,舱里那个小儿,忽的伸出两只小手,对漱梅招招,叫声姆妈!……在此间不容发之际,那少年忙掉下桨,一手按住小儿的嘴,小儿呀呀的哭起来,少妇忙来拉小儿道:“儿啊!哭甚么,妈在这里呀!小儿蹬足道:“不是呀,我要自己的妈呀!少妇道:“呸!你自己的妈,在阴司里,怎好去找她呢?”小儿一边哭一边伸只小手,指后面艇里,少妇望望后面,已望不清楚,约略见一男一女的背影,又瞧小儿的父,捧着脸,好像也在哭,心中猜到一半,不觉呆呆地拭泪。那后面艇里汪漱梅更不用说,如中魔鬼,投在丈夫怀里,泪落如沉。他丈夫惊出意外,急泪直迸。这当儿亏得两艘船,在左右两个桥洞子里过,彼此总算没瞧清楚,只是各人眼中挥泪,各人心底都有不明。漱梅和他婿回到湖边,当晚住在清湖旅馆。漱梅一口怨气,无从发泄,仗他丈夫爱着自己,索性鼓着勇气,把前事在丈夫前,和盘托出。他丈夫却很明白,安慰漱梅道: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不追既往,勉汝将来。漱梅一颗心,方得放下。事后漱梅丈夫到上海去细细打听,方知当时那姓孙的,给他父亲软禁在家里一年之久,新加坡也没有去过,信札无非转托新加坡一个朋友捏造的,小儿也是串通女佣抱去的。一年之后请个律师解决开了,替儿子另娶一房媳妇,推托这小儿是抱领的,新妇见那小儿的脸和他父亲一色无二,疑团难解,孙某只好实说外室生的。现在他母亲死掉,要你抚养,给你做儿子。新妇深信不疑,等到西湖碰面之后,她愤然对丈夫道:‘你不该欺我,你待他这样薄情无义,将来安知不是我的榜样。我前车可鉴,还是趁早和你决绝。’从此感情日恶,不到一年,两个当真离异。这件事原原本本,是汪漱梅自己写信给我,详细告我的。我还当她编谎,去年春天,我和祖母到杭州进香,在火车中碰见她,讲起此事,她又述了一遍,洒下几滴眼泪,我才深信不疑。云哥,你听了如何感想?”有云道:“天造地设,不消点染,绝妙一篇哀情小说。只是到我笔下,只消写他‘湖上一瞥’的片段情景,已觉哀艳悱恻,令人酸鼻。”正说着,一阵风把书房窗子吹开。衣云道:“辰光已不早,今晚不叨扰了,明天会罢。”说着,别了湘林,走出书房,到厅上,老太太等要留吃夜饭,衣云道:“家里有事,谢谢,不打扰了。”说着走出门去,跑还自己家里。在书房中吃罢夜饭,一宿无话。过了几天,衣云又去问湘林那封信,寄去没有?湘林道:“已替你写好附入寄去。”衣云问:“怎样写的?”湘林含糊略述几句,衣云也不问了。从此衣云、湘林往来益密,请谈雅谑,一室融融。有话便长,无话便短,忽忽已过端阳,有一晚,衣云去问叔父一件事,偶提及莲香,怎么两个多月,没见过她,不知到那里去了。叔父道:“她有些小病,睡在内房。”衣云深觉诧异,又谈下一阵,天忽大雷雨,檐漏一泻如注,庭心中飞瀑跳珠一般,顿时积水盈尺,不能行走。越落越大,逾时不止。叔父索索发抖,口中嚷着不得了,田要淹没了,天公息息怒罢。无如倾盆大雨,只管加大,庭水汨汨流入内室,衣履尽湿。衣云坐在一只高凳上,缩起两脚,见叔父满头大汗,统统闭上窗棂,点一副香烛,把个酒坛子垫了,拜下六七拜。又找出一本高王经来摊着,朗诵高玉观世音,高明观世音,只索不休。婶母也坐在旁边,背诵多心经。雨点越大,他们俩的经声越高。直到黄昏将尽,雨点停了,经声也停了。衣云赤着脚,跑回书房去睡。

从此又过一个月光景,已交正伏,烈日如蒸,汗流如注。老师下午停课,衣云到垂晚,太阳落山,正想踱出书房乘凉,祯祥忽差人来叫进里面去。衣云见了叔父,叔父道:“我的幸运来了!谁想你十七八岁的人,自己书也没读通,你的舅舅却瞧上了你,写信来要你去教诲他的儿子士芳。士芳今年已十三岁,书本也不浅,你去不知吃得消教他么?”衣云不敢答应,叔父又把封信给衣云瞧。衣云读下,大致说:“旧聘老师,忽于前月病故,女儿琼秋,可以不必读书。儿子士芳,正当求学,一时无良师可聘,衣云甥品学兼优,足为小儿师,请他出月即来。”衣云喜不自胜,当对叔父道:“前见表弟程度尚浅,姑且去试试再说。好在亲戚,我不懂的地方,也好问问舅舅。舅舅饱学宿儒,谅也不吝教诲我的。我正好去半教半习。”当下祯祥很欢心道:“你愿去,过月底便去。我新做几件夏衣秋衣你,你去好好的教诲,不要堕你祖上书香家声。将来自树一帜,便从这回起点,总要随处留心,刻苦自励。”衣云唯唯受命,辞了叔父,走到外边,想起湘林,心下冷了一半,私忖别的再也没有掉不下,只有那个腻友,朝夕相聚的,怎好分离两边。要想去对她说,只觉无此勇气。直等到七夕晚上,明天预备出发,不得不走去辞别。衣云走到湘林家,见过老太太等,只不见湘林。秋菊道:“小姐在园中呀。”衣云直入园内,走进亭子里,并不见湘林。石台上放只磁杯,杯内贮着染指甲的凤仙花汁,鲜红如血。衣云四面一望,见湘林在太湖石旁,俯下身子,慢慢走上前去,捉那秋葵花瓣上一只红蜻蜓。衣云叫她,她不答应,只管摇手。湘林走近花前,蜻蜓飞去,失望回到亭子里,埋怨衣云道:“给你一喊,把只红蜻蜓送走了。”说着,坐下,把磁杯内凤仙花汁,涂在指甲上,留下两只大拇指,另把两片瓜子壳,细细将花汁装在瓜子壳内。又拔下头上一根碧绿的翡翠簪子,把瓜子壳内花汁,剔作半月形,贴在两只大指甲上。又将豆壳制成的指套子套上。衣云笑道:“湘妹,请你也替我染两只大指甲好么?”湘林道:“男子们染了,要怕……”衣云道:“怕甚么,我不怕你的。”湘林对衣云瞅了一眼,衣云又道:“湘妹,今天七夕,我不好不来见你。既来了,非请你替我染一只指甲,留个纪念不可。”湘林只不肯,把支碧簪剔牙齿。衣云再忍不住,叹口气道:“唉!我和湘妹,真像今夜天上双星,一会以后,又不知要那天再得相见。”湘林道:“你又说呆话了。”衣云道:“不敢谎你。明天清晨,我便要离开澄泾湖上了。和你数年聚首,一旦分离,想起来,未免痛心。”说着几点泪珠滴到身上。湘林神经顿时传染到一种刺激,忙问道:“云哥,真的吗?”衣云道:“谁哄你。明天此刻,不知身在哪里。”湘林道:“你做甚么事去?”衣云道:“我做狲王,坐冷板凳去。”湘林道:“那有甚么气苦,学生升任先生,要贺贺你咧。你好好是个男子汉,大丈夫,里门未出,眼泪先流,将来怎好乘风破万里浪呢?”衣云道:“只是以后不

能天天来瞧你,叫我那颗心怎生放得下,可否我把那颗心寄放你处,让我身子出门去,那就不怕了。”湘林道:“别说呆话。我只问你,到那里去教读呢?明晨便跑,怎不早对我说,让我早一天饯你行。”衣云道:“我早就不敢对你说,今天免不得实告你,尚幸这块地方,不是举目无亲,天涯海角,总算我舅舅家里,又在灵岩山下,舍水就山,也算差强人意处。”湘林听得:“舅舅家里”四字,芳心猛吃一惊,面上热辣辣飞上一层红云,手中不知不觉把一支碧簪向石桌子上狠狠敲一下。砉的一声,衣云吓了一跳道:“湘妹不好了……”正是:

敲断玉簪为惜别,明朝湖上即天涯。

不知湘林为甚如此发狠?说出什么话来?欲知详细情形,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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