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珠大奶奶们正在说笑,旁边有个小丫头用手指道:“那不是房子上还坐着强盗吗?”众人抬头,瞧见对面房脊上那背阴的山墙边,果然有两个人在那里探头探脑,不住的往下瞅。宝钗道:“哎呀!真个房上有人。”珍珠道:“做强盗的,那里都到人家来,他一定有几个在外面接东西,还有两个把风。方才咱们拿住是下来的,那房上把风同外面接东西的,都还等着呢。”蟾珠道:“快对他们说,叫几个能干的带着器械,绕到围墙外。看人多呢,将他们赶散;若有三几个,就可以拿住房子上的人。也只要上去三四个人,先往山墙背后上去,底下四面截住下脚的地方,不怕他跑到那儿去。”宝钗点头,正要吩咐,见林之孝匆匆进来,在甬道上向嫂子们说话。珍珠命丫头去叫他过来,同宝钗走下台阶,林之孝说道:“奶奶、姑娘们受惊了。方才梁贵们来说,宝二奶奶吩咐各处去报,我说这主意很是,你们赶着就去。这会儿只有先报禁军衙门同司坊营上,那都察院同城上必得明儿去报。我叫他到都察院大人的私宅里先回一声,再到巡城的都老爷宅里也去回一声,等着明儿再报。”宝钗道:“对面房上还有人在那背阴处所蹲着,你快去如此如此办法。”林之孝点头,匆匆出去。
不一会,有十来个人穿着短衣撒鞋,腰间拽着器械,抬着长短梯子,往对过墙边上去了四五个。宝钗们远远瞧着,看见他们刚到山墙。原来那背阴房脊上蹲着的是两个大猫,并非强盗。那猫瞧见人来,都一齐乱跑。宝钗笑道:“原来不是强盗,倒是两个猫贼。”众人不觉大笑。芙蓉道:“等他们上去瞧瞧,也好放心。”那些房上的人,看见是两个大猫,并没有一个人影儿,又在各处找了一会,并无影响。只得仍走原处下来,去回林大爷的话。
那林之孝带着几个勇力的人绕到围墙背后,见有三四个人蹲在黑影里,他们走过去,不由分说一齐抓祝那几个人原要动手,因看见人多料想跑不脱,只得央及道:“我们是在这儿等朋友,并不是作别的勾当。”林之孝笑道:“你的朋友一个也走不掉,都在那儿等你们会面呢。”内中一人叫道:“林大爷瞧着我妈,准个情儿罢。”林之孝将灯笼照着,见是对过江家的大耗子。平日见母子做那不要脸的营生,就很厌弃他,今见有他在内,十分着恼,骂道:“该死的杂种!你住在咱们对过,怎么窝着人来府里打劫,有这样的大胆吗?”江耗子磕头道:“我实在并不知道。他们叫我同来看个热闹,与我并不相干。求大爷放掉我罢。”林之孝不由分说,命众人将拿住的都带进府去。众人答应,推推搡搡来到大门口,只见灯笼火把,有好些官儿们都已到了。林之孝先进去照应,众人将这几个押到大门下等候。
此时,这些官儿们俱在大厅坐着,林之孝都是认得的。走上前去一位一位请过安,众官道:“老主管同咱们进去看一看情形,明日一早通报。”林之孝忙叫人里边知会,一面同各位官儿进去。先到后面看了下脚情形、方向,墙上的形迹,地下的石灰碎瓦,一路一路看到拿获的地方。正在查点强盗人数,有个捕役来报说:“后墙边的小屋犄角上,还有一堆儿东西。”
有两位司坊官儿赶着去瞧,到了那里,叫人上去将那一堆东西取下来。众人细看,原来是十四五顶草帽子同十四五件大布衫,还有些土墙的绳梯、铁搭等物。官儿们俱查点明白。走到外边,众位老爷说了一会,林之孝又将围墙外拿住把风接赃的四个人都押在大门里伺候。众位老爷们吩咐,将捆住的强盗一箍脑儿抬了出去,将他们的头面全俱包祝正走到大厅上,又是禁军衙门的大老爷来了。众官儿接着叙谈了一遍,又陪着进来细细看过,出来同在大厅上坐着。叫获盗的家人们过来,问了情形,验过身上的伤痕、血迹,又查点强盗们器械。林之孝将外面把风接赃的四个强盗俱已拿住的说话回了,大老爷吩咐带进来,问问窝家是谁。林之孝回道:“里面有一个江耗子,又叫白耗子,就住在咱们府对过。这人素不安分,他家里总同这些匪人来往,多半他是窝家。”大老爷们听说,先叫带白耗子到厅上来,捕役们答应,出去带人。
只见贾珍匆匆进来到了厅上,诸位官儿都是认得的,问道:“怎么珍老大这会儿才来?”贾珍道:“我并不知道,他们这会儿才来通知,这不是胡闹吗?”林之孝道:“大小家人都在里面拿强盗,闹了好一会,往各衙门去报盗案,又到围墙外拿接赃的贼党,实在这几个人分拆不开,还有几个是跟太太去赴席,没有回来,所以不及知会大爷。”那里正说着,捕役们已将白耗子带进来跪下,大老爷们问道:“一共是多少人在你家动身来的?”白耗子低头不语。林之孝在旁说道:“大老爷们都知道在你家来的,你只管老实说,横竖你没有进来。只要你说出实话,我给你求大老爷们的恩典,就可以放你回去,没有你的事。你若是不说,白受了罪还是赖不掉的。”白耗子连连磕头说道:“都是我爹同妈邀来的,不与我相干,一共是十四个人。他们叫我在外面接接东西,就被林大爷拿住了。”大老爷们问他上盗缘故及他娘老子的姓名。白耗子供称本姓江,随母嫁到白家,素常与贼来往,今日他妈约人吃酒上盗的话,从头至尾供说一遍。各官吩咐录了供词,一面命将这些强盗俱用车敞装了先去。
这里众官们带着白耗子辞别珍大爷,一直出去各上车马。
过去就到白成规门口,打开门一拥进去。四五间房子并无一个人影儿,院子里两张桌子,碗筷菜蔬都还摆满。老爷们叫捕快数了一数桌上的碗筷,一共是十七副,又见满地下都是红竹筷子。禁军大老爷们道:“一点儿不错,是发脚的地方。”又到里屋去搜检东西,除了炕上有点儿铺盖,旁沿儿一个空箱子外,任什么也没有。地下倒有一堆儿的脏纸,炕旁沿儿一块大方砖起在一边,叫人拿亮子照照看,任什么儿没有。各位大老爷道:“他们的风快,且将他的房子封着,明儿再办。”说着,一齐上车去了禁军衙门。
第二天,审出那些强盗是屡次行劫杀人的大盗,案情甚多,难以迟延,分别斩首示众完结,以快人心。江耗子问了个军罪,他父亲江道同着他妈水氏,逃在远方洗心归善去做良民。这都表过不提。
且说林之孝送了官儿同珍大爷们去后,刚要进宅,远远望见像是府里的灯笼,站着瞧了一会,果然是太太回府。赶忙上去扶住轿车,跟着来到正厅,伺候下车。王夫人问道:“你张罗了一天,也回去歇息罢。”林之孝答应道:“太太早一步儿回来,正瞧见宅里的热闹。”王夫人急问道:“什么热闹?”
林之孝回说:“太太进去,自然知道。”王夫人听说,十分疑惑,赶着进垂花门。珠大奶奶、宝钗、珍珠、芙蓉、蟾珠领着些丫头,媳妇们出来迎接。王夫人一见就问:“咱们宅里有什么事故子?”珍珠笑道:“这故事大着呢。”跟着太太一路走着,一路从头至尾的回个明白。王夫人同琏二奶奶都吃一大惊。
林之孝将官儿们亲到窝家查看确实,将众强盗送往刑部,明日审明具奏办理。
王夫人听说十分惊骇。先将出力家人叫进来,当面奖慰几句,说道:“昨日出力救火,四姑娘许下你们的赏银也还没有赏给。今日将这些强盗全行拿住,不像上一磨儿闹的人财两失,这是你们出力的好处。等着明日一箍脑儿总赏罢。是那些出力的人,拢共拢儿开一个单子给我。”众家人齐声答道:“奴才们在府里受老爷、太太的恩典,应该出力报效,那里还敢要太太的恩赏?”王夫人吩咐,都去歇息调理着,对林之孝道:“桂亲家老爷十六起身,我拣了二十动身。明儿交代房子,你就赶着雇船。咱们上紧收拾,内外都要辛苦几天,且到路上再去歇息。”众家人答应,一齐退去。
王夫人来到上房卸妆更衣,留下蟾珠,命芙蓉回去禀知今日获盗之事。平儿自去更换衣服。宝钗回明家书业已寄去,连三舅母家也有书通知,说太太准在二十左右起身,万无更改。梦玉现在金陵修屋,请我母亲同三舅母务须照应,别将他当作外人。太原道儿过远,让蝌二哥夫妻去赴新任,请母亲在家等咱们回到金陵,姐妹、母女依然相守,倒比当年有趣。书中说话,大概如此。王夫人点头道:“很好。我正要这样写去才是。你们将刚才获盗之事,再说与我听。”珍珠、宫裁又细说一遍。
王夫人叹道:“那年老太太出丧,只有惜丫头一人在家,可怜叫强盗将老太太屋里偷了一个干尽,还亏得包勇在家,将强盗赶散。到底将个妙玉抢去。今日亏有你们在家,不然这会儿还有一点儿东西吗?”宫裁道:“也是这几个强盗恶贯满盈,该要送命,下来的,一个也没有走掉。倒是打死的这几个强盗鬼,将来在这院里再也出不去了。”珍珠笑道:“横竖咱们就要起身,等刘家搬进来再去撵鬼。”宫裁道:“他们都说这几天每夜晚听见鬼哭,谁知应在这几个强盗身上。”有个傻丫头插口道:“昨晚上董嫂子到后屋里取东西,他瞧见鸳鸯姑娘坐在那里,舌头直搭拉在胸口儿。董嫂子吓的赶忙就跑。”
王夫人笑道:“你听他的瞎话,这会儿鸳鸯请都请不来,还肯坐在那儿骇人?倒是后楼上的仙爷,自从老公爷在时直住到如今,彼此甚是相安,从此分袂,不能不有离别之感。过一半天虔备荤素各一席,宝钗、珍珠两姐妹亲自送到后楼,为我致别。”
宫裁们一齐答应,说道:“今日太太过于劳乏,请早些安歇,下去正有几天辛苦。”王夫人道:“我自从服了宝玉的那丸丹药,比往年精力强健了几倍。你们这几天都很劳乏,也让你们早些歇息。”说毕,卸妆安寝,一宵晚景无词。
次日早上,宫裁、平儿、宝钗、珍珠、蟾珠、巧姑娘俱请早安,伺候太太梳洗完毕,用过早茶。有垂花门的媳妇回说:“薛姨太太的宝月姑娘来拜见。”王夫人笑道:“头一磨儿来见姨妈,还算是客,嫂子,姐姐们去接待他。”宫裁们答应,走出中堂门刚到卷棚下,见妙空、宝月正上台阶。听着宝月连叫几声:“嫂子,姐姐。”宫裁们一面答应,举目细观,见宝月身穿大红线纱衫,外罩佛青拱璧库纱褂,腰系五彩纳纱裙,乌云上围着一条翠勒,两鬓带四枝兰花,耳上带的金玉连环坠,杏眼桃腮,丰情秀媚,笑吟吟走上前来。宝钗拉手笑道:“早知你同宝书是我妹子,省了多少费事,这真是那里说起!”珍珠笑道:“那天要娶我作老婆,这会儿做定了人家的老婆。”
宫裁道:“早些说明,那天就便拜堂做亲,这时候柳树快发芽了。”平儿笑道:“咱们家的一个二个去变和尚,你这些和尚又一个二个的变了咱们。”蟾珠抿着嘴儿笑道:“这叫做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众人笑做一堆。宝月道:“等我去见姨妈磕头,再来听诸位的高谈。”平儿道:“那不能。你要去拜姨妈,必得先拜咱们这些姨妈拐儿,才带你进去呢。”
妙空笑道:“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见过姨妈自然要给这些拐儿磕头呢。”众姐妹笑着,一同进去。王夫人正坐在外间炕上,见宝月进来,向他周身上下看了一遍,笑道:“那儿看得出是个还俗的姑子呢?”宝月忙上前跪下拜了八拜。王夫人坐着受拜,笑道:“外外姑娘请起。孩子,真是你的福气。我昨日有祝二姨妈宅里的专差千里马寄了一封书子去给你母亲,通知咱们起身的信儿,请你母亲在家老等,我带你家去相见,省了两下里惦记。你只将姑娘家东西取来,那些钟儿磬儿同僧家所用一切物件,都送你师兄师弟罢。我起身甚急,你帮着姐姐们赶着给我收拾,我知道你很麻利。宝钗、珍珠要代我各处辞行,应酬事务。这家中交给珠大嫂子、琏二嫂子同你三个照应料理。你虽是外甥女儿,别自家当做客人。”宝月道:“姨妈就不吩咐,女儿也断不敢自外偷懒。女儿必跟着两位嫂子料理照应,总叫你老人家万安。”王夫人点头道:“很好。”众姐妹彼此拜见道谢。妙空道喜交代之后,即欲告辞回去。
王夫人笑道:“咱们同你是亲上加亲,从今更要亲热。古今来只知出家要修行成佛,谁知你们做佛的又要修做凡人,这是个什么道理?”妙空答道:“这就叫做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宝钗笑道:“像你是空与色同归于妙。”平儿见他红晕桃腮,因上前执手道:“昨天与智静进城,因我跟太太有事出门,未曾接待。今日送薛姑娘来,好意思不逛一天就去吗?”
妙空道:“多谢太太、姐姐的盛意。本该遵命,我今日是偷空儿送他进来的,自从他交代之后,我一人那里忙得过来?那些师弟们,那儿再找得出一个像月姑娘这样能当家靠得住的人?像昨日进城了一天,家里就闹个稀糊脑子烂,那儿脱得了身!”
宝月道:“真个他这几天实在没有一点空儿,让他去罢。”
王夫人道:“既是这么说,我就不便留你。一半天叫他姐妹出来,还有话同你说。”妙空答应告辞,众姐妹送至垂花门,再三致谢而去。宝钗吩咐嫂子们:“将月姑娘的箱子、东西都搬在我屋里,不用另安床,就同我一炕。”珍珠笑道:“他说要同我睡一夜,死也甘心。这很好,叫他同我一炕,看他死的怎么甘心?”众姐妹正在说笑,听见背后有人问道:“拾着个什么,这么乐?”平儿、宝钗回望,见是芙蓉,忙问:“老爷好些没有?”芙蓉上前姐妹问个好儿,给宝月道喜,口里问道:“老爷昨晚上安静些。老年人虚弱症候,比不得什么时病说好就好。倒是听说这儿拿着强盗,惦记着一夜未曾合眼,差我来给姨妈同薛姑娘道喜问好,探听强盗的事怎么办法。”珠大奶奶们说道:“多谢两位老人家惦记。今日一早,林大爷到刑部衙门去看审强盗,还未曾回来。细想起来,实在可怕。上一磨儿,不但失去东西,还抢去一个妙玉。咱们老爷胆小,不敢报盗,只算一个窃案,后来就是这样结了。昨晚上,不是合宅的人围着一拿,那不用说,宝姑娘、四丫头还带上蟾姑娘,今日都做了压寨夫人。只少了做三朝满月会亲呢。”蟾珠笑着摇手道:“快别提了,想起就叫人心跳的要死。”姐妹们说笑着来到上房。芙蓉上前请安,回明差来的说话。王夫人亦问过尚书的光景,吩咐坐下。平儿道:“宝妹妹屋里倒已收拾完毕,今日邀着妹妹们,再接了巧儿回来,给我收拾一天。明日收拾珠大姐姐屋里。末了儿收拾上房就不费事。”宫裁道:“太太说,将那零碎东西,谁要的叫谁拿去。我想咱们家的零星物件就很不少,乱烘烘你抢我夺,闹的不像个样儿。不如这件事交给月姑娘,叫他将内外一切零星物件全行齐集一处,商量着散给众人,这才有个章程。”王夫人点头道:“很好。交给你同琏二妹妹,怎么办怎么好。派汤顺夫妻跟月姑娘检点内外物件,咱们家的穷本家同些亲眷,间着样儿分些与他也是好的。饭后我到二姨妈家去,让你们办事。”众人答应。平儿着人去接巧姑娘,一面吩咐汤顺领着打杂的先将外面不入单子的一切粗细零星物件先行齐在一处,等着月姑娘出去查点。嫂子们答应,各去办事。宝月拉着芙蓉、蟾珠往珠大嫂子、琏二嫂子、四姐姐屋里各处拜望一回,转到上房伺候太太用饭。王夫人对蟾珠说:“你在这儿给姐姐们帮个忙。芙蓉让他晚些儿回去,家里有姨娘们伺候老爷、太太,你偷一天空儿,想也误不了什么事。”
芙蓉答应。
姑娘们收拾完毕,伺候太太出去上车。众姐妹跟出垂花门候着上车,转身来到上房。珠大奶奶道:“蟾姑娘同我在上房照应,蓉姑娘、宝姑娘、四姑娘都帮着二嫂子去收拾。月姑娘请换了衣服,同汤嫂子领着打杂的妈儿们,外面再叫几个小子进来,将咱们里面不上单子的破桌子烂板凳、缸瓶坛罐、各处大小竹帘子同那些破窗烂??不拘什么,都全齐在这大院子里,以便分给众人。”宝钗笑道:“咱们得了将令,各人去干各人的罢。”众姐妹各带着丫头,自去办事。宫裁见宝月并无丫头,就将自己跟前的大丫头金梅派给宝月,以便服侍。宝月十分感谢,就领金梅四面去收检物件。
汤嫂子最是精细勤俭,见根钱串绳儿都舍不得丢掉,瞧见什么总是好的。这宝月向在庵里当家,瞧着这些破烂东西,都是居家过日需用之物,因此不肯丢下一点。一路检点来到薛姨妈住的院里,空着多年,草深苔绿,屋子里阴气森森,房门久闭。有个高妈刚走进堂屋,只觉迎面一阵冷风,叫声“哎哟!”“咕咚”栽倒在地。众妈儿们笑道:“仔吗呢,栽上一跤?”
高妈面色刷白,两眼直竖,跳起来一把抓住汤嫂子,大声嚷道:“我死的好苦!你们瞧着我死也不肯救我一救!可怜我肚子疼的受不得,我原要毒香菱,怎么叫我吃了下去?你们过好日子,害的我好苦!”说着,乱撕乱碰,将汤嫂子骇的要死。
多少人那里拉得他开?众人抖做一堆。
宝月知道那年这件命案,忙将袖子卷起,照着高妈两个嘴巴,骂道:“你这不害臊的蹄子!因你要毒死香菱,天地不容,鬼使神差的叫你自家吃了下去。是谁害你的?你那不讲理的妈,还仗着胆子打死官司,几乎将我妈妈气死!你今日还有脸出来闹人!”高妈放了手,滚在地下大哭大喊。众人瞧着无法可治,有两个小丫头飞跑到前院去,通知各位奶奶。
宝钗们一面说笑着,正收拾的有兴,听见丫头来说,倒吃了一惊。平儿道:“叫巧姑娘照应收拾,咱们都去瞧瞧。”姐妹几个来到后院,珠大奶奶同蟾珠远远站着看那热闹,见宝钗过来,说道:“宝丫头,你那令嫂在那儿显魂呢,你快别过去!”宝钗道:“活着不怕,倒怕死的?”赶忙上前叫开众人问道:“这是仔吗呢?”却说夏金桂附在高妈身上,正在撒泼打滚,瞧见宝钗过来,骇的跪在地下缩作一团,不住的磕头,说道:“姑奶奶我死的好苦!”宝钗道:“你是金桂嫂子吗?你生前品行不端,乖张撒泼,罪恶万端,已为天地不容。设计害人,反害自身。这是你的恶报,并没有人害你。我妈妈为你几乎送掉一条老命,我恨不能食你之肉!你还敢附在老妈身上行凶撒泼吗?”夏金桂伏地哭诉道:“妹妹姑太太,实在是我生前罪恶滔天,故遭惨死。我还敢怨谁呢?咱们太太住在这儿,虽是恨我,还念着媳妇一场,年节下也还烧张纸儿,给我个酒饭。自他老人家去后,可怜这几年何曾见一滴酒、一个纸钱呢?又被贾府的家堂神及本宅土地将我管住,不许作祟。现因宅子已属他人,诸神俱不管事,我同合宅的男女孤魂,才得各自寻些纸钱、酒饭。昨日新添了几个强盗鬼,十分凶恶,恐他滋事,被土地爷押住不放。因我业已转世,撵我出府,刚才正走出房,被月姑娘的阳光一冲,我回避不及,见这老妈神气有限,附他身上索几吊钱。月姑娘打了我两个嘴巴,因此撒起泼来,要求妹妹姑太太开恩,我再也不敢,不敢。”说毕,尽着磕头。
宝钗见他可怜,问道:“你怎么知道打你的是月姑娘呢?”
金桂道:“一月前,有林之孝的母亲老林大妈到姨妈上房磕头,我问他是为什么,他说你婆婆薛姨太太得了宝月、宝书两个姑娘。宝书姑娘先同着婆婆柳太太回去了,宝月姑娘赶出月要到咱们宅里来呢。我今日来给小主子太太道个喜。今早上我在垂花门闲逛,听儿门神道:‘快回避,薛家宝月姑娘来了。’我站在远远的瞧见月姑娘进来,以此认得。”平儿道:“咱们夜间出出进进的,怎么从来瞧不见你们一点影儿?”金桂道:“贾姨妈同诸位嫂子、姐姐们已交泰运,下去一天好似一天,身上阳光极盛,如何瞧得见鬼影呢?”宝钗道:“听你说的可怜,念当年姑嫂一场,多烧些锞子、纸钱与你做盘缠,快些脱离鬼趣,投生去罢。”金桂磕头道:“妹妹姑太太如此厚恩,我立刻就去。”珠大奶奶差人马上去取锞子、纸钱。平儿吩咐,一面给他供上酒饭。不多会,取了纸锞来,就在他面前焚化。
见他欢天喜地说道:“多谢,多谢!”睡倒在地,绝无声响。
众人知鬼已去,用姜汤将高妈救醒,见他面无人色,说道:“刚进这屋,见一个七孔流血,披散头发的女鬼照身一扑,就昏晕过去。这会身上就像散了板儿的一样。”平儿吩咐,扶他到屋里去歇息,给他两丸辰砂保安丸服下,令其调理。命众人将这院里零星物件赶紧搬了出去,关上院门。
众姐妹都到上房坐下,珍珠笑道:“咱们家的故事也实在多,昨日闹强盗,今日又闹鬼。若不是蓉姑娘们在这儿瞧见,还说咱们尽造谣言。”宫裁道:“怨不得他们见神见鬼的,原来是咱们交代了屋子,这些孤魂无人收管,到处闲逛。不是咱们阳气盛,一准也要遇着一两磨儿。他说太太同咱们已交泰运,往后一天好似一天,鬼是知道的,想不说谎。”平儿道:“且将这件事儿搁起。诸位姑奶奶再去帮我收拾,都搬到宝姑娘屋里,打伙儿照应热闹,叫我一个人在那院里怪怕的。”珍珠道:“很好。咱们一面收拾,一面搬。”姐妹们下去,直闹到上灯时候,将琏二奶奶的院子搬空,都堆在宝钗屋里。用过晚饭,先送蓉姑娘回去。
众姐妹都在上房坐下,宝钗道:“我妈妈承继女儿,一月前咱们并不知道,谁知老林大妈早已进宅道喜。阴间的信,固然比咱们早些,阴间的人,也比咱们有理。就像夏氏嫂子,活着时撒起泼来,闹他娘几天,再也说不明白。刚才三言两语,他倒听人劝。这样看起来,人不如鬼。”珍珠道:“可见人心难测,鬼无成见。咱们这宅里,向来鬼就不少,何曾见有闹过事?自这几天,果然有些动静。这是知道咱们要离宅子,各人都要寻些饭食,找几个银钱使用,也是个情理。这两天,又快七月半,是他们的大节。回过太太,多备些金银纸锞、黄钱,再备些酒饭,在宅子内外东西各院子里,分赏这宅里的男女孤魂,再请月姑娘多念些往生咒,这真是一件好事。”众姐妹正在点头称赞,听说太太回来了,赶忙出去迎接。王夫人走进垂花门,望着珠大奶奶们笑道:“咱们家的故事好多!谁知他忍了这几年,末了儿还撒上一个泼,才离咱们这宅子。真是件怪事!”太太来到上房,众奶奶、姑娘请过晚安,伺候更换衣服,各人将所办之事回明,两旁坐下。
珍珠又将刚才商量的意见请太太示下。王夫人点头道:“这主意办的很是。竟交给月姑娘给咱们办这件差使。林之孝的母亲,过了多年还是这样规矩理信的,实在令人可敬。七月半请几众戒僧给他放坛焰口,上桌供。这一程子我本来也听见点子什么,因恐你们害怕,故不言语。谁知有这缘故,今日叫他说破了。众人都知道,夜间出进很可放心。不用害怕。平丫头搬了上来,彼此有个照应,巧儿就在我炕上睡,让你姐妹们一堆儿热闹。”太太们正在说话,只见窗子上像月光似的一闪,彼此甚觉惊异。伺候的姑娘们骇的不敢动身。王夫人笑道:“这又是一件什么故事?”领着奶奶们亲自出去观看。不知是何缘故,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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