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飞云小姐想起《观音》像来,遂叫梅香:“前日老爷与我供奉的那幅《观音》像,许久不见院子送进来,想是未曾裱得?你可催他一声,浴佛日子将近,我要挂在小阁中,朝夕供奉。”梅香道:“晓得。老院公那里?”院公走来,梅香道:“小姐教我问你,昨前老爷吩咐你裱得《观音》像,可曾停当否?目下就要供奉哩!”院子道:“已裱完备在此,正要交与小姐,烦你送进去罢。”梅香接过来说:“晓得。”遂回覆小姐,画已取来。小姐道:“梅香,这轴画不比寻常,乃是菩萨示现,须要虔敬。你可焚起香来,待我先展拜过,然后供奉才是。”梅香将画展开,小姐一见惊呀道:“好奇怪!原来不是《观音》像,是那一家女娘的《春容》,胡乱拿来了。”梅香指着画,说道:“小姐,你看与那女娘同扑蝶的人儿,好不画得标致。”小姐道:“羞人答答的,一个女娘家,怎么同那书生一搭儿耍戏,那有这般行径?”梅香道:“这幅《春容》也不让《水月观音》。”遂背身说道:“怎么模样与小姐一般呢?”遂转身向小姐说道:“这画上女娘与小姐并没半点差错,是何缘故?”小姐仔细又看道:“只怕是那个随手画的,偶然相像,未必有心。”梅香道:“你看他安黄点翠,般般相似,那里有没草桥庞儿信笔写成的?小姐又端详道:“呀!上面还落得有款,待我看来。‘茂陵霍都梁写,赠云娘妆次。’”梅香闻听道:“这也奇怪,怎生也叫做云娘?小姐,你看他螺点眉峰,斜露笋指,满腮红晕,犹如桃花一般立在苍苔上;莲步轻稳,逞着风流,样儿已觉可爱。又喜那寻花蝴蝶,又一对黄鹂穿柳鸣啼,景致更觉有趣。”小姐道:“看他画上光景,莫不是刘阮误人天台,再不然或是相如偶陪文君,真教猜也猜不来的。梅香,我本待要将画发与院子换来才是,只是画的有些奇怪,等我再仔细看看。”梅香道:“不消换得,小姐留下,当做自己春容正好。”小姐道:“只是多了一个人儿,恐爹妈看见不得妥当。”梅香又笑道:“若与老爷、夫人看,真个多了那个人儿;若是小姐自己看,只怕正好不多哩!”小姐喝道:“休得再说!”遂归香闺去了。正是:最是芳心那得似,梦魂应入百花丛。

话说飞云小姐自从看过画后,不知不觉添些愁闷。一日,徐步亭前,只听春风飘荡,吹得群花零乱。忽抬头一看,说道:“呀!这一对蝴蝶儿,怎么飞得如此好,只管在奴家衣裙扑来,却是为何?你看,它又飞去花树上探花去了,不多一时,怎么又在我裙儿上不住旋绕?才待欲去,却又飞还。你看,它又在桌上去了,待我扑着他。”扑了一回,那里扑得着?不觉困倦起来,遂伏桌睡去。梅香走来,说道:“呀!小姐才梳洗了,原何睡在妆台边呢?待我轻轻唤醒他,做些针指。”遂咳嗽一声,小姐醒来。问道:“梅香,檐前是甚么响?”梅香道:“是檐前铁马无风转得,却被啄花小鸟翅儿挂得响了。”小姐道:“我这两日身子有些不快,刚才梦中恍恍惚惚,像是在花树下扑打那粉蝶儿,被茶叶刺挂住绣裙,闪了一闪,便惊醒了。”

梅香道:“是了,是了!前日错了那幅《春容》,有那许多的景在上面,小姐眼中见了,心中想着,故有此梦。不知梦里可与红衫人儿在上答么?”小姐道:“莫胡说!你且取画过来,待我再细看一看。”梅香不敢怠慢,将画取来。小姐端详一会,道:“若说是偶然落笔,如何像得这般?梅香取镜来。”一面看画,一面照镜,不觉笑将起来。说道:“画中女娘,真个像我不过,只是腮边多了个红印儿。”梅香道:“小姐,看那莺儿与一双粉蝶儿,怎么画得这样活儿。小姐,这画上两个人,还是夫妻一对,还是秦楼楚馆、买笑追欢的?若是好人家,不该如此乔模乔样的妆束;若是乍会的,又不该如此熟落。你看这穿红郎君,乌纱小帽,红杏衫儿,十分标致。常闻有个掷果香车的潘安仁,谅也不肯让他。”小姐道:“即落款的叫做霍都梁,笔迹尚新,眼前必有这个人,我细看这幅画,半假半真,有意无意,心中着实难解。且喜桌上有文房四宝在此,不免写下一首词,聊写幽闷。”遂取过一幅小小花笺,提笔在手,沉音一霎,挥毫而就。上面写道:风吹雨过百花残,香闺春梦寒。

起来无力倚栏杆,丹青放眼看。

扬翠袖,伴红衫,莺娇蝶也憨。

几时相会在巫山?丽儿画一般。

——右调《醉桃源》飞云题。

小姐道:“我这一首词,也抵过这画了。”遂把笔搁下。

只见梅香喊道:“好古怪!怎么梁上这燕子,只在镜台前飞来飞去,与往时不同,待我扑下他来。你看,这燕泥将妆盒都点污了。呀!怎么把小姐题的诗笺竟衔去了?燕子,转来!转来!还我家小姐的笺!”小姐笑道:“傻丫头,这燕子怎能晓得人言,只得它他罢了。”梅香道:“也罢,我收拾笔砚先进去,小姐就在亭中歇歇。”打发梅香进去。小姐道:“咳!适才这妮子在此,我心事不好说出。”笑了一笑,又说道:“果然那画上穿红衫的,委实可人,我方才题词,被燕子衔去,也与御沟红叶故事一样,凑合才好。”正是:

燕子不归花着雨,春风应自怨黄昏。

燕子衔去的笺,不知落在何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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