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两个见安公子喝干了那杯酒,说完了那段话,负着气,赌着誓,抓那酒杯来,向门外便丢,心里好不老大的惭惶后悔,慌得一齐站起身来,只说得一句这是怎么说?”四只眼睛,便一直的跟了那件东西,向门外望着。只见一个人从外面进来,三步两跑,抢上台阶儿,慌忙把那件东西抱得紧紧的,竟不曾丢在地下。何小姐先说道:“阿弥陀佛!够了我的了,这可实在难为你!”张姑娘道:“真亏了你,怎么来得这么巧?等我好好儿的给你道个乏罢!”这个人到底是谁呀?看她姐妹两个开口,便道着个你字,其为在下的人可知。既是个奴才,强煞也不过算在主人眼头里,当了个机灵差使,不足为奇;不见得二位奶奶过意不去到如此。况且何小姐自从作十三妹的时候直到如今,又何曾听见过她婆婆妈妈儿的念过声佛来?有此时吓得这等慌张的,方才好好儿的哄着人家饮酒取乐,岂不是好?这话不然。这个理要分两面讲,方才她两个在安公子跟前下那番劝勉,是夫妻尔汝相规的势分;也因公子风流过甚,她两个期望过深,用了个遣将不如激将的法子,想把他归入正路,却断料不到弄到如此;既弄到这里了,假如方才那个玛瑙杯竟丢在台阶儿上,锵琅一声,粉碎星飞,无论毁坏了这桩东西,已未免暴殄天物;况且这席酒正是他三个新婚燕尔,吉事有祥,夫妻和合,姐妹团聚的第一欢场,忽然弄出这等一个破败决裂的兆头来,已经大是没趣了。再加公子未曾丢那东西,先赌着中举人中进士的这口气,说了那等一个不祥之誓,请问发甲发科这件事,可是先赌下誓后作得来的么?万一事到临期,有个文齐福不至,秀才康了,想起今日这桩事来,公子何以自处?她两个又何以处公子?所以才有那番惶恐无措。无如公子的话已是说出口来了,杯已是飞出门儿去了,这个当儿,忽然梦想不到来了这么个人,双手给抱住了,扣儿算解了,场儿算圆了,一欣一感,有个不禁不由替他念出声佛来的吗?正是他夫妻痛痒相关的性分。但是这个人到底是谁呢?是随缘儿媳妇。
这随缘儿媳妇,正是戴妈妈的女儿,华妈妈的儿妇,又派在这屋里当差,算一个外手里的内造人儿。今日爷奶奶正是家庭小宴,她早就该在此侍候,怎的此时倒从外来呢?因这天正是她家接待姑奶奶,就是褚大娘子;她婆媳两个告假,在家待客;华妈妈又请了两个亲戚来陪客,大家吃了早饭,拿了副骨牌,四家子顶牛儿。晌午无事,华妈妈听着老爷、太太不在家,二位奶奶一定都回房歇歇儿,便叫她进来看看。随缘儿媳妇,虽是自幼儿给何小姐作丫头,她却是个旗装打扮的妇女,走道儿却和那汉装的探雁脖儿,摆柳腰儿,低眼皮儿,跷脚尖儿,走的走法不同;她走起来大半是扬着个脸儿,振着个胸脯儿,挺着个腰板儿走;况且她那时候,正怀着三个来月的胎,渐渐儿的显怀了;更兼她身子轻佻,手脚灵便,听得婆婆说了,答应一声,便兴兴头头把个肚子腆得高高儿的,两只三寸半的木头底儿,吉噔咯噔走了个飞快,从外头进了二门,便绕着游廊,往这院里来。将进院门,听见大爷说话的声气,象是生气的样儿;赶紧走到当院里,对着屋门往里一看,果见公子一脸怒容。她便三步两步,抢上了台阶儿,要想进屋里看看是怎生一桩事;不想将上得台阶儿,但见个东西映着日光,霞光万道,瑞气千条,从门里就冲着她怀里飞了来。她一时躲不及,两只手赶紧往怀里一握,却是怕碰了她的肚子,伤了胎气;谁知两手一握的这个当儿,那件东西,恰好不偏不正,合在她肚子上,无心中把件东西握住了。握住了自己倒吓了一跳,连忙把在手里一看,敢则是书阁儿上摆的那个大玛瑙杯,里面还有些残酒,她榫里不知卯里,只道大爷吃醉了,向她飞过一觞来,叫她斟酒,只得举着那个酒杯送进屋里来。及至走到屋里,又见两位奶奶,见她一齐站起来,说了那套话,她一时更摸不着头脑,便笑嘻嘻的道:“请示二位奶奶,再给爷满满的斟上这么一杯啊!”这一句话,倒把金、玉两个问得笑将起来。
安公子原是个器宇不凡的佳子弟,方才听了她姐妹那番话,一点便醒,心里早深为然。只因话挤话,一时面上转不开,才赌气丢那杯子;及至丢出去,早已白自孟浪;见随缘儿媳妇接住了,正在出其不意,又见她姊妹这一笑,他便也借此随着哈哈笑道:“那可来不得了。搁不住你再帮着你二位奶奶灌我了,快把它拿开罢!”因和她姐妹说道:“你们的新令是行了,我的输酒是喝了,只差这令,不曾行到桐卿跟前,大约就行,不过申明前令,咱们再喝两杯。到底得上屋里招呼招呼去。”金玉姐妹也见他把方才的话,如云过天空,更不提起一字,脸上依旧一团和容悦色,二人心里越发过意不去,倒提起精神来,殷殷勤勤陪他谈笑了一阵。吃完了酒,收拾收拾,三个人便到了上房。恰值舅太太才散牌,在那里洗手,金、玉姐妹便在上屋坐谈,叫人张罗侍候晚饭。舅太太道:“今日是我的东儿,不用你们张罗。你们三个没过十二天呢,还家里吃你们的去罢!我这里有吃的,回来给你们送过去。”说话间,舅太太、亲家太太洗完了手,摆上饭来,她两个替舅太太张罗了一番,才同公子回房吃饭。一时饭罢,仍到上房,看着点灯。褚大姑奶奶早赴了席回来,一应女眷,都迎着说笑。公子见这里没他的事,便出去应酬应酬泰山,坐到起更,又照料了各处门户,嘱咐家人一番进来。舅太太道:“你怎么又来了?她姐妹俩才叫他们招呼招呼褚大姑奶奶,到家去了。姑老爷、姑太太不在家,我今日就在上屋照应。你们那边,我请亲家太太先家去了,还有跟我的在那里,老华、老戴我才叫来嘱咐过了,你们早些关门睡觉。”公子答应着,才回房来,只见她姐妹两个也是才回家,都在堂屋里那张八仙桌子跟前坐着,等丫头舀水洗手。公子便凑到一处坐下。
一时柳条儿端了洗手水来,慌慌张张的问张姑娘道:“奶奶有甚么止疼的药没有?咱们内厨房的老尤擦刀,割了手上的一个大口子,张牙咧嘴的嚷疼,叫奴才和奶奶讨点儿甚么药上上。”何小姐便问:“割得重吗?”她道:“挺长挺深的一个大口子,鲜血直流呢!”何小姐便叫戴妈妈道:“你叫人把我那个零星箱子抬来,把个药匣拿出来。”一时抬来,拿锁匙开开,只见箱子里都是些大小匣子,以至零碎包囊儿都有。何小姐从一个匣子里拿出一个瓶儿,倒了些红色子药,交给戴妈妈道:“给他撒在伤口上,裹好了,立刻就止疼,明日就好了。”随即收了那药,便向花铃儿说道:“你把这几个匣子,留在外头罢!”花铃儿答应着,一面往外拿。公子一眼看见里面有一个黑皮子圆筒儿,因道:“那是个甚么?”何小姐便拿过来递给他看。公子打开一瞧,只见里面是五寸来长一个铁筒儿,一头儿铸得严严的,那头儿却是五个眼儿,都有黄豆来大小,外面靠下半段,有个铁机子。和张姑娘看了半日,认不出是个甚么用处来。何小姐道:“这件东西,叫作袖箭。”公子道:“这怎么个射法呢?”她又从一个匣子里拿出个包儿来打开,里面包着三寸来长的一捆小箭儿,那箭头儿都是纯钢打就的,就如一个四楞子锥子一般,溜尖雪亮。公子才要上手去摸,何小姐忙拦道:“别着手,那箭头儿上有毒。”便拈着箭杆,下了五枝在那筒儿里,因说明那箭的用法。原来那箭是一筒可装五枝,搬好机子下上了箭,一按那机子,中间那枝箭就出去了。那周围四个箭筒儿的夹空里,还有四个漏子,再搬好机子,只一晃,那四枝自然而然一枝跟一枝的漏到中间那个筒儿来,可以接连不断的射出去,因此又叫作连珠箭。当下何小姐说明这个原故,又道:“这箭射得到七八十步远,和我那把弓,那张弹弓,都是我自幼儿跟着父亲学会的。那两件东西,我算都用着了;只这袖箭,我因它是个暗器伤人,不曾用过,如今也算无用之物了。”说着,才要收起来。公子道:“你把这个也留在外面,等闲了,我弄几枝没头儿的箭试试看。”何小姐便叫人关好箱子,把那袖箭随手放在一个匣子里,都搬了东间去。他三个人这里因这一副袖箭,便话里引话,把旧事重提。张姑娘便提起能仁寺的事,怎的无限惊心;何小姐便提起青云山的事,怎的不堪回首;安公子便提起了黑风岗,怎的是绝处逢生。因说道:“彼时断想不到今日之下,你我三个人,在这里无事消闲,挑灯夜话。”何小姐又提起她路上,怎的梦见父母的前情;张姑娘又提起她前番怎的叩见公婆的|日事。一时三个人,倒象是堂头大和尚重提作行脚时的风尘,翰林学士回想作秀才时的甘苦,真是一番清话,天上人间。自来寂寞恨更长,欢悦嫌夜短。那天早交二鼓,钟已打过亥正,华妈妈过来道:“不早了,交了二更半天了,南屋里亲家太太早睡下了;舅太太才打发人来,问着要请爷、奶奶也早些歇着罢。”公子正谈得高兴,便说:“早呢,我们再坐坐儿。”华妈妈看了看她姐妹两个,也象不肯就睡的样子,无法,只得且由他们谈去。
书里交代过的,安老爷、安太太是个勤俭家风,每日清晨即起,到晚便息,怎的今日连她姐妹两个有些流连长夜,都不循常度起来?这其间有个原故。只因何玉凤、张金凤彼此性情相照,患难相共,那种你怜我爱的光景,不同寻常姐妹。何玉风又是个阔落大方,不为世态所拘的,见公子不曾守得那书生不离学房的常规,倒苦苦拘定这新郎不离洞房的俗论,她心下便觉得在这个妹子跟前有些过意不去;这日早上便推说是晚间要换换衣裳,那边新房里一通连没个回避的地方,不大方便,嘱咐张姑娘晚间请公子在西间去谈谈,就便把他在那里安歇,是个周旋妹子的意思。张金凤却又是个幽娴贞静,不为私情所累的,想到‘春关秋菊因时盛,采撷谁先占一筹’这两句诗,觉得自己齐眉举案已经是一年了。何小姐正当新燕恰来,小桃初卸,怎好叫郎君冷落了她呢?心里同样过意不去,便有些不肯,却是个体谅姐姐的意思。偏偏两个人这番揖让雍容的时候,又正值公子在座。在公子,是左之右之,无不宜之,觉得金钟大镛在东房也可,珊瑚玉树交枝柯亦无不可。初无成见,这可是晌午酒席以前的话。不想晌午彼此有了那点痕迹,此时三个人心里,才凭空添出许多事由儿来了。张姑娘想道:“是天不早了呢!此时我要让他早些儿歇着罢。”他有姐姐早间那句话在肚子里,倘然如东风吹杨柳,顺着风儿,就飘到西头儿来了,可不象为晌午那个岔儿,叫他冷谈了姐姐;待说不让他过来,又好象我拒绝了他。这是张金凤心里的话。何小姐想,我是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早间既有那第一句话,此时没个说了不算的理。只不合晌午多了那么一层,我此时要让他安歇,自然得让他往妹子那边去,这不显得我有意远他么?设或妹子一个不肯,推让起来,他便是水向东流,西边绕个湾儿,又流过来了,我又怎生对得起妹子?这是何玉凤心里的话。两个人都是好意;不想这番好意,把个可左可右的安公子,此时倒弄到左右不知所可。正应了句外话,叫作棉袄改被窝,两头儿苦不过来了。因此三个人肚子里,只管绕成一团丝,嘴里可咬不破这个头儿。三个里把天下通行吹灯睡觉的一桩寻常事搁起不管,就在那可西可东的一间堂屋里坐着,长篇大论,深夜价攀谈起来了。然则公子这日,究竟吾谁适从呢?这是人家闺房之事。闺房之中,甚于画眉,那作者既不曾秉笔直书,读者便无从悬空武断,只好作为千古疑案。只就他夫妻三个这番外面情形讲,此后自然该益发合成一片性情,加上几分伉俪,把午间那番盎盂相击化得水乳无痕,这才成就得安老爷家庭之庆,公子闺房之福,这是天理人情上信得及的。
次日午后,安太太便先回来,大家接着,寒温了一番。安太太也谢了舅太太、亲家太太的在家照料,及向褚大娘子道了不安。少停安老爷也就回来,歇息了半刻,便问:“邓九太爷回来不曾?看看回来了,请进来坐。”褚大娘子忙道:“二叔罢了罢!他老人家回来,却有会子了;我看那样子,又有点喝去了,还说等二叔回来再喝呢。此时大约也好睡了;再要一请,这一高兴,今日还想散吗!再者女婿今日也没回来,倒让他老人家早些睡罢。”安老爷听了,他便中止,不一时大家便分头安置。
这日何小姐因公子不在这里边,便换了换衣裳,熄灯就寝。原来一向因那新房是一通连的,戴妈妈同花铃儿,都在堂屋里后一卷睡;姑娘是省事价的,这晚也不用人陪伴,一个人上床一觉好睡,直睡到三更醒来,因要下地小解,便披上斗篷,就睡鞋上套了双鞋,下来将就了事。只听院子里吧啦一声,象从高处落下一块瓦来,那声音不象从房檐脱落下来的,竟象特特的丢在当院里,试个动静的一般。她心下想道:“作怪,这声响定有些原故。”便蹑足潜踪的闪在屋门格扇后面,静悄儿的听着。隔了半盏茶时,只见靠东这扇窗户上,有豆儿大的一点火光儿一闪,早烧了个小窟窿,插进枝香来,一时便觉那香气味有些钻鼻刺脑。这教一个曾经沧海的十三妹,这些个玩意儿,可有个不在行的;她早暗暗的说了句:“不好。”先奔到桌边,摸着昨日那个药盒子,取出一件东西,便含在口里。你道他含的是件甚么东西?原来是块龙石。怎的叫龙石?大凡是个虎,胸前便有一块骨头,形如乙字,叫作虎威,佩在身上专能避一切邪物;是个龙,胸前也有一块骨头,状如石卵,叫作龙,含在口里,专能避一切邪气。不必讲方才插进窗户来的这校香是枝薰香;凡是要使薰香,自己先得备下这桩东西,不然,自己不先把自己薰背了气了吗?这是姑娘当日的一桩随身法宝,没想到作新媳妇会用着。
何小姐含了那块龙石,听了听窗外没些声息,便轻轻的上了床,先把那香头儿捻灭了。想道:“这毛贼,要这等作起来,倒不可不防。只是我这一时喊,不但被这厮看着胆怯,前面走更的,一时也听不见,倒难保惊了公婆。偏我那把刀,因公公道是新房不好悬挂,不在跟前;那弓虽在手下,却是一时等不及那弹子,这便怎样?”正在为难,忽然想起昨日看的那副袖箭,正下了五枝箭在里头,便暗地里摸在手里,依然隐在屋门格窗边看着。一时早见堂屋里,靠西边那扇大格窗上,水湿了一大片。她便轻轻的出了东间屋门,躲在堂屋里东边这扇格扇边,看那个贼待要怎的。才隐住了身子,只见那水湿的地方,从窗棂儿里伸进一只手来,先摸了摸那横闩,又摸了摸那上闩的铁环子,便把手掣回去,送进一根带着钩子的双股儿绳子来,只见他用钩子先把那门闩搭住,又把绳子钓那头儿拴在窗棍儿上,然后才用手从那铁环子里褪那横闩;褪了半日,竟被他把那头儿从环子里褪出来,那闩只在那绳子的钩儿上钩着。何小姐看了,暗说:“有理,他褪下那头儿来,一定还要褪这头儿,好用两根绳子轻轻儿的系下来,放在平地,免得响动。好笨贼,你这个主意打拙了!”说着,果听得格扇外边脚步声音,慢慢的溜过东边来。她便顺着格扇里边,也慢慢的随到西边八去,随即闪着身子,从那洞儿里往外一看,见那天一天雪意,阴得云浓雾锁,习暗星迷,且喜是月半天气,还辨得出影儿来。望了.半日,只望不见拨门的那个,倒看见屏门那里蹲着一个,往后夹道去的角门跟前蹲着一个,在那里把风;对面南房上,又站着一个壮大黑粗的大汉,腰里掖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已经把房上的瓦揭起一张来放在身旁,手里还捏着两三片瓦,在那里张望。靠东墙却早搬了一扇门,立在墙跟前。何小姐暗道:“要不先把房上的这个东西弄住他,怎得歇手?”随又想道:“且慢!只要惊走他,也就罢了。”说着,又见靠东格扇上也阴湿了,果然照前一样的,送进一根带钩子的绳儿来,想要钩往东头儿的闩。何小姐趁他人绳子的时节,暗暗的早把这头儿横闩,依然套进那环子去,把那搭闩的钩子,给他脱落出来,却隐身进了西间。听了听安公子和张姑娘在卧房里正睡得安稳;南床上的华妈妈和柳条儿,已是受了那屋里些薰香气息,酣睡沉沉。她便假装打了个呵欠,门外那个贼一听,倒是一惊,暗道:“怎的薰香点了这半日,还有人醒着?”忙得他把个绳头儿不曾挂好,一失手,连钩子掉在屋里地下了。他便赶紧跑开躲着,暗听里面的动静。你看这群贼,要果然得着这位姑娘些底细,就此时钵些晦气走了,倒也未尝不是知难而退;不想他听了屋里一个呵欠之后,鸦雀无声,只道义睡着了。便从贪心里又起了个飞智,便想用西边这根绳儿,先把这头儿勺闩系到地,腾出绳儿来,再系东边的那头儿,早又鹤行鸭步的奔到西边儿去。这个当儿;何小姐早到了堂屋里,把他失手扔的那根绳子拿在手里,却贴着西边第二扇格扇蹲着;看他怎的鼓捣。那贼转去来,从窗棂上解下那根绳,待要往下系那横闩,早觉得那绳子轻轻飘飘的脱了空。他便悄悄的叹了一声,似乎觉得诧异,想道:“莫不是方才匆忙里,不曾把那闩褪下来么?”重新探进手来摸。
何小姐见这贼浑到如此,却呕上她点气儿来了。便把那袖箭放在地下,把手里那根绳子抓过来,等贼的手探到铁环子跟前,猛然的从底下往他腕子上一套,拧住了只往下一拐,又往后一别,乘势就搭在那根横闩上,左三扣、右三扣的,把只手反捆在闩上,还怕他挣开了绳头儿,又把西边窗根上那根空绳子解下来,十字八道的背了几个死扣儿,自己却又拿起袖箭来,躲在东边去望着。那贼的这只手,本是从靠西格扇尽西的这个窗棂里探进来,才够得着那铁环子,经这往下一拐,往后一别,一只臂膊是满寄放在屋里,胸脯于是靠了西间金柱了,待要伸左手救那只右手,急切里转不过身来。作贼的可没个嚷救人的,他挣了两挣,不曾挣得动分毫,便嘴里打了个哨子,哨那两个把风的贼。那两个听得哨子响,只道是拨开门了,这就可以下手偷了,弯着腰儿就往这边来。何小姐从东边的窗洞儿里,见这两个也过来了,心里倒有些忐忑,暗想:照这等狗一般的贼,就再多来几个也不防;只是我如今非从前可比,断不可和他交手。只管拴住了这个,倒怕他一时急了,豁一个,跑三个,伤了这个老实的,那时倒是大未完。这要不用个敲山震虎的主意,怎的是个了当。想罢,她隔着那窗洞儿往外望,只见房上那个正斜签着蹲在房檐边,目不转睛的盼那三个开门呢!她便把那袖箭,从窗洞儿里对了房上那贼,看得较准,把那跳机子只一按,但听喀啦一声响,一箭早钉在那贼的左腿上;那贼冷不防着这一箭,只疼得咬着牙,不敢作声;饶是那等不敢则声,也由不得啊呀出来,脚底下一个蹲不稳,便咕碌碌从房上直滚下来,咕咚跌在地下;手里的瓦一片声响,丢了一地。
这边三个贼听得,齐回头看时,见上房那个跌了下来,一则怕跌坏了他,二则怕惊醒了事主,忙得顾不及和拴着的这个搭话,便奔过去看那个。只这一阵,早惊醒了南屋里的张太太,问道:“怎儿响哪?蓝嫂你听听,不是猫把瓦蹬下来了哇?”这边拴着的听了,只干急,苦挣不脱。那两个跑过去,见跌下来的那个才爬得起来,却只坐在地下发怔。他两个也顾不得南屋里事主说话,便把他揪起来搀着,要想逃避;不想那贼的腿,已经木得不知痛痒,只觉箭眼里如刀剜一般疼痛。那两个还只道他是折了腿,悄悄的说道:“你扎挣些,溜到背静地方躲一躲要紧。”这一阵嘁喳,早被何小姐听见,隔窗大声的说道:“糊涂东西,他腿上射着一枝梅针药箭呢!你叫他怎的个扎挣法?”一句话吓得那两个顾不及那个带伤的,没命的奔了墙边立的那扇门去,慌张张爬到墙上,踹得那瓦一片山响,才上房后脚一带,又把一溜檐瓦带下来,唏溜哈拉,闹了半院子,闹得大不成个梁上君子的局面。两个上了房,又怕自己再着上一箭,爬过房脊去,才纵身望下要跳,早见一个灯亮儿一闪,有人喊道:“不好了,上头儿有了人了!”你道这人是谁?原来是张亲家老爷。他那晚睡到半夜,忽然要出大恭,开了门,提了个百步灯出来;才绕到后面,听得房上瓦响,他把灯光儿一转,见两个人爬过房来,他就嚷起来,把屎也吓回去了。这一嚷早惊动了外面的人。房上那两个贼见不是路,重新又爬过房脊来,下了房,发脚往游廊外就跑。第一个先跑出来,便藏在上房东山门儿里;及至第二个跑出来,二门上早灯笼火把进来了。一群人一个个手拿挠钩杆子、抬水的杠子围上来。这贼解下腰里的钢鞭,才要动手,不防身后一挠钩杆子,早被人俘虏住了,按在那里捆了起来。
这个当儿,张进宝早提着根棒槌般粗细的马鞭子,吆吆喝喝进来,先说道:“拿只管拿,别伤他。也别只顾大面儿,上背静地方儿要紧。”一句话,那一个藏不住,巴了巴头儿,见一院子的人,他一扎头顺着廊檐就往西跑。谁知东间里有个炉坑,因天凉起来了,趁老爷、太太不在家,烧了烧那地炕,怕圈住炕气,敞着炉坑板儿呢;那贼不知就里,一足失空了,咕咚一声,掉下去了。大家挠钩绳索的揪上来,又得了一个。这一番吵闹,安老夫妻早惊醒了。安老爷隔窗问道:“这光景是有了贼了,你们只把他惊走了也罢,拿必定要拿住他。”张进宝答道:“回老爷,这贼闹得不象样,个个手里都有家伙,只这院子里,已经得着俩了,敢怕还有呢?”安老爷听见不止一个贼,又手里持器械,也有些诧异;只管诧异,却依旧守定了那伤人乎不问马的圣训,只问了一声可曾伤着人,绝口不问到失落东西不曾这一句。大家回道:“没伤人,两贼都捆上了。”安老爷便一面起来,下床穿衣,只听张进宝说道:“留两人这院里招护,咱们分开从东西耳房两路,绕到后头去,小心有背静的暗地里窝着的!”
当下张老同了晋升、戴勤一班人,带着去查西路了。张进宝便同了华忠、梁材,带着人进了东游廊门。他一进门,才要问:“惊了爷奶奶没有?”一句话不曾说完,灯儿下只见当院里地下躺着个人,在那里哼哼;又一个正在那里掏格扇窗户呢!张进宝大喝道:“你这野杂种,好大胆子,见了人竟不跑,还敢在这里掏窗户?”说着,西路去的人也转到这院子来了,绳子也来了,大家一窝蜂上前,有几个早把当地那个捆上;有几个便奔到格扇边这个来拉住,往台阶下就拉,可拉了半日,丝毫拉他不动。张进宝怕惊了爷奶奶,便叫华奶奶:“你回爷奶奶,家人们都在这里呢,不用害怕。”华妈妈这个当儿,醒虽醒了,只答应不出来。早听何小姐在屋里笑道:“我敢是有些害怕,我怕你们拉不动这个贼,他这只胳膊在横闩上捆着呢!等开了门,你们进来解罢!”闹了半日,众人此刻才得明白,大家便先把那贼的左手左脚绑在一处;那贼只剩得一条腿,在那里跳咯咯儿了。
何小姐方才见四个贼擒住了两个,那两个才辨条逃路,又被外面一声喊,吓回来了,早料这一惊动了外面,大略那两个也走不了。她便安安详详的穿好了衣服,先把妈妈丫头们叫起来。亏那薰香点的工夫少,人隔的地方远,一叫便都醒了,只是慌作一团。她又虑到怕公婆过来,一面忙忙的漱口拢头,一面便叫华妈妈请公子和张姑娘起来。幸喜那卧房更是严密,又放着帐子,两个都不曾受着那薰香气息;也因这个上头误了点儿事,人家闹了半夜,他二位才连影儿不知。直等华妈妈隔着帐子,把张姑娘叫醒了,他听后只吓得浑身一个整颤儿,连忙推醒了公子。公子毕竟是个丈夫,有些胆气,翻身起来,在帐子里穿好了衣服,下了床,蹬上鞍子,穿上皮袄,系上搭包,套上件马褂儿,又把衣裳掖起来,戴好了帽子,手里提着嵌宝钻花、拖着七寸来长大红穗缨子的一把玲珑宝剑,从卧房里就奔出来了。恰好何小姐完了事,将进西间门,看见笑道:“贼都捆上了,你这时候拿着这把剑,刘金定不象刘金定,穆桂英不象穆桂英的,要作甚么?这样冷天,依我说,你莫如搁下这把剑,倒带上条领子儿,也省得风吹了脖颈儿。”公子听了,摸了摸,才知装扮了半日,不曾带得领子,还光着脖儿呢!又忙着去带领子。
一时张姑娘也收拾完毕,妈妈丫头们一面叠起铺盖,藏过闺器。公子便要出去,何小姐道:“莫忙!让他们归着完了,开了门,才出得去呢!”公子听说,提上那把剑,自己便要开门,才到堂屋,但见一只黑粗的胳膊,掏进窗户来,却捆在那闩上,忙问道:“这是谁?”何小姐笑道:“这是贼,从半夜里就捆在这里了。如今外头也捆好了,我却不耐烦去解他,劳你施展施展你那件兵器,给他把绳子割断了罢!”公子道:“交给我,这又何难!”掳了掳袖子,上前就去割那绳子,颤儿哆罗的鼓捣了半日,连锯带挑才得割了。那贼好容易褪出那只手去,却又受了两处误伤,被那剑划了两道口子,抿嘴低头,也受绑了。屋里开了门,那时天已闪亮,何小姐往外一看,只见两个贼都捆在那里。他便先让张亲家老爷进来歇息,随叫张进宝道:“张爹,你叫他们把这四个东西都搁在这旁边小院儿里去,好让我们过去请安。再也怕老爷、太太要来。”遂又叫花铃儿向桌子上取两个纸包几来,便指着那受伤的贼,向张进宝:“别的都不要紧,这一个可着了我一药箭,只要到午时,他这条命可就交代了;你作件好事,把一包药用酒冲了,给他喝下去。那一包药醋调了,给他上在箭眼上,留他这条性命,好问他话。”张进宝一一答应。那贼听了这话,才如梦方醒。大家去依言料理。
安太太初时也吃一吓,及至听得无事才放心,也只略梳了梳头,罩上块蓝手巾,先叫人去看公子、媳妇,恰恰的他三个前来问安。安老爷依然安详镇静,在那里漱口净面,才得完事。安老夫妻便问了详细,何小姐前前后后回了一遍。安老爷便向公子说道:“幸亏这个媳妇,不然,竟开了门失些东西,倒是小事,尚复成何事体。这大约总由于这一向因我家事机过顺,自我起不免有些不大经意,或者享用过度,否则心存自满,才有无平不陂的这番警戒,大家不可不知修省。”说着便站起来说:“我过去看看。”安太太便向何小姐道:“你可招护着些儿。”安老爷道:“贼都捆上了,还怕他怎的?索性连你也同过去看看。”正说着,舅太太、亲家太太、褚大娘子都过来道受惊。
大家说了没三两句话,只听得二门外一声大叫好,说道:“囚攘的在那儿呢?让我摆布他几个脑袋。”一听却是邓九公的声音。老爷同公子连忙迎出来。安太太一班女眷,也跟出来。只见邓九公皮袄不曾穿,只穿着件套衣裳的大夹袄,披着件皮卧龙袋,敞着怀,光着脑袋,手里提着他那根压装的虎尾钢鞭,进了二门,怒吼吼的一直奔东耳房去。安老爷忙着赶上,拉住说:“九哥待要怎的?”他道:“老弟你别管。不知道这东西糟蹋苦了我了,且叫他一个人吃我一鞭再讲。”安老爷道:“不可擅伤罪人,你我是要耽不是的,有王法呢!”他又道:“王法?有王法也不闹贼了。”安老爷道:“就说如此,你我也得问个明白,再作道理。”他又道:“有那么大粗的工夫?”说着,扭身只要赶过去打。安老爷看了看那样子,一脑门子酒,大约昨日果真喝过去了,睡了一夜,竟没醒得清楚。好说歹说,死拉活拉的,才把他拉进屋子。安太太大家也都过来。褚大娘子一见,先说道:“这么冷天,怎么连衣裳不穿,就跑出来了?”一句话提醒了安老爷,才叫人出去取了衣裳来。他一面穿着,一面问何小姐那贼的行径。何小姐又说了一遍。只气得他巨眼圆睁,银须乱抖。安老爷劝道:“老哥哥这事,不消动这等大气。”他也不往下听,便道:“老弟,你莫怪我动粗,你只管把这起狗娘养的叫过来,问个明白,我再和他说话。我有我个理,等我把这个理儿说了,你就知道不是愚兄不听劝了。”安老爷是知透他那吃软不吃硬的怪脾气的,便道:“就这样,你我且要问这班人,是怎的个来由。”因叫人在廊下放了三张杌子,连张老爷也出去坐下。安太太大家却关了风门子,都躲在破窗户洞儿跟前望外看。只见众家人把那班贼连提带掳的拉过来。安老爷一看,一个个都绑得手脚朝天的,趴伏着把腿贴在地下。老爷已就老大的心里不忍,先叹了一声,说道:“一样的父母遗体,怎生自己作贱到如此?”便吩咐道:“且把他们松开,大约也跑不到哪里去。”邓九公说道:“跑!那算他交了运了!”
众人一面答应着,便把那班人腿上的绑绳松了,依然背剪着手,还把绳子拴了一条腿,都提起来跪在地下。安老爷一看,只见一个腰粗项短,一个膀阔身长,一个浊眼粗眉,一个鬼头鬼脑,便往下问道:“你们这班人,我也不问你的姓名住处,只是我在此住了多年,从不曾惹恼乡邻,欺压良贱,你们无端的来坑害我家,是何原故?只管实说。”那班人又是着慌,又是害臊,一时无言可对,只低了头,不则一声。早把邓九公呕上火来了,一伸手,向怀里把他那副大铁球掏出一个来,握在手里,睁了圆彪彪的眼睛,向那班人道:“说话呀!小子别装杂种,慌得鬼头鬼脑的!”那个连叫道:“老爷子,你老别打,让我说。”因望着邓九公道:“大凡是个北京城的人,谁不知道你老这里是安善人家,可有甚么得罪我们的?”邓九公又嚷道:“我不姓安,是寻宿儿的;人家本主儿在那边儿呢,你朝上边儿说。”那人才知他闹了半日,敢则全不与他相干,扭过来便向着安老爷说道:“听我告诉你老一句..”没说完,华忠从后头堂就是一脚,说道:“你连个老爷小的也不会称吗?你要上了法堂呢!”那贼连忙改口道:“小的小的,回禀老爷,今日这回事,都是小的带累他们三个了。”因努着嘴,指着旁边两个道:“他们是亲哥儿俩,一个叫吴良,一个叫吴发;那个姓谢,叫做谢只,人都称他谢三哥;小的姓霍,叫霍士道。小的们四个人,没艺业,就仗偷点儿、摸点儿活着;小的有个哥哥,叫霍士端,在外头当长随,新落了逃回来了。小的和他说起穷苦难度,他说这座北京城,遍地是钱,就只没人去拣;小的问起来,他就提老爷从南省来,人帮的上千上万的银子,听说又娶了位少奶奶,净嫁妆就是十万黄金,十万白银。他还说指了小的这条明路,得了手,他要分半成帐。小的听了这话,就邀了他三个来的。”
安老爷听到这里,笑了一笑,便问道:“来了怎么样呢?”那贼道:“小的们是从西边史家房上过来,才到这里的;及至到了房上一看,下来不得了。”安老爷道:“怎么又下来不得呢?”那贼道:“小的们道作贼有个试验,不怕星光月下,看看那人家是黑洞洞的,下去必得手。不怕夜黑天阴,看看那人家是明亮亮的,下去不但不得手,巧了就会遭事。昨晚绕到这房上,往下一看,院子里倒象一片红光照着。依谢三就要叫我回头,是小的贪心过重,好在他们三个的贪心也不算轻,可就下来了。不想这一下来,通共来了四个,倒被老爷这里捆住了两双,作贼的落到这场中,现眼也算现到家了。如今要把小的们送官,也是小的们自寻的,无的可怨,到官也是这个话。老爷要看小的们可怜儿的,只当这宅里那旮旮儿子里,下了一窝小狗儿,叫人提着耳朵,往车辙里一扔,算老爷积德超生了小的们了。”
安老爷还要往下再问,邓九公那边儿早开了谈了,说:“照这么说,人家和你没甚么盆儿呀?该咱们爷儿们稿一稿咧!我且问你,你们认得我不认得?”四个人齐声道:“不认得。”登时把个老头子气得紫胀了脸,嚷成一片说道:“好哇!你们竟敢说不认得!我告诉你,我姓邓,可算不得天子脚下的人,生长在江北淮安,住家在山东茌平,也有个小小的名声儿,人称我一声邓九公。大凡是绿林中的字号人儿,听得我邓九公在那里歇马,就连那方边左右的草茨儿,也未必好意思的动一根,怎么着我今日之下,住在我好朋友家里,你们就这么一起毛蛋蛋子,夹着你娘的脑袋滚得远儿的,倒在我眼皮子底下,把人家房上地下,糟蹋了个土平,你们这不是诚心看我来了吗?还敢公然说不认得!我先个个人拶瞎你一只眼睛,大概往后你就认得我了!”说着,就挽袖子要打。安老爷听了半日,才明白他气到如此的原故,上前一把拉住,大笑道:“老哥哥,你气了个半日,原来为此。你怎的和畜生讲起人话来了?”他便焦躁道:“老弟你不知道,我真不够瞧的了吗?”安老爷道:“尤其笑话儿了。我一句话,老哥哥你管保没得说。你纵然名镇江湖,滥不济,也得金刚、郝武、海马周三那班人,才巴结得上,晓得你的大名;这班人你叫他从那里知道你,又怎的配知道呢?”
安老爷这席话,才叫作蓝靛染白布,一物降一物,早见他肉飞眉舞的点头说道:“老弟你这话,我倒依了;话虽如此,他既没那雁过拔毛的本事,就该悄悄儿走,怎么好好儿的,把人家折弄个稀烂?这个情理,可也恕不过去。”安老爷道:“闹贼天下通行,挖扇窗户,丢两片瓦,也事所常有。依我说,这班人,也不过为饥寒二字,才落得这等无耻。如今既不曾伤人,又不曾失落东西,莫如竟把他们放了,叫他去改过自新,也就完了这桩事了。”
邓九公只是拈须摇头,象在那里打主意;公子旁边听着,是不敢驳父亲的话,只说了一句:“这请示父亲,放却不好就放罢!”不防一旁早怒恼了老家将张进宝,他听得安老爷要放这四个贼,便越众出班,跪下回道:“回爷爷,这四个人放不得,别的都是小事,这里头关乎霍士端呢。霍士端他也曾受过老爷的恩典,吃过老爷的钱粮米儿,行出怎样没天良的事来,这不是反了吗?往后奴才们这些当家人的,还怎么抬头见人!依奴才糊涂主意,求老爷把他们送了官,奴才出去作个抱告,和他质对去;这场官司,总得打出霍士端来,才得完呢!”安老爷道:“啊呀!一位邓九太爷,我好容易劝住,你又来了。便果真是霍士端的主意,于我何伤?于你又何伤?小人只苦作小人,君子乐得为君子,不必这等伤气。”邓九公道:“你爷儿俩不用抬,我有个道理。讲送官不必,原告满让把他办发了,走不上三站两站,那班解役,得上他一块钱,依旧放回来了,还是他。说就这么放了,也来不得。这里头可得让我比你们爷儿们通精儿了,这不当着他们说吗?咱们亮盒子摇。老弟你要知道,是个贼上了道,没个不想得手的,不得手,他不甘心;吃了亏,没个不想报复的,不报复,他不甘心。就这等放了他,可得防他个再来,就让他再来,莫讲这个嘴脸,就比他再有些能为,来这么一百八十的也可不要紧;只是你我那有那么大工夫等着,和他气去;纵让他知些进退,不敢再来了,狗可改不了吃尿;一个犯事到官,说曾在咱们这宅里放过他,老弟你也耽点儿老成!”
安老爷一听他这番话,倒煞是有理,便问:“依九哥你怎么样呢?”邓九公道:“依我这不算。老弟你开了恩了吗?这事于你无干,把这班人都交给我,你的好意我绝不痛他一个指头,伤他一根毫毛,可得把他揉搓到了家业,我才放他呢!”他说完了这话,更无商量,便向那班贼发话道:“这话你们可听出来了。人家本主儿是放了你们了,没人家事。如今就是邓九太爷朝你们说明!你方才不说听得他家娶了一位少奶奶,净嫁妆就有十万黄金、十万白银吗?这话有的。只是她这金银,你们动不了她的,我先透给你个信儿。昨日听出你们那块瓦来的就是她,灭了你们那枝薰香的也是她,绑上你们一个胳膊的也是她,射了你们一个脖骨的也是她;她从十二岁作姑娘闯江湖起,长枪短棒,十八般武艺,无所不能;讲力量,考武举的头号石头,不够她一滴溜的;讲蹲纵,三层楼不够她一伸腰儿的;她可就是我的徒弟,这话可不知你们信不信。现在人家不过是做奶奶太太了,不肯和你们狗一般的人交手,所以昨日才不曾开门出来,止轻轻儿的射那一枝箭,给你们报个信儿。她那箭叫做袖箭,又叫作连珠箭,连发五枝,当射你们四个,还剩余着一枝呢!再她有张铜胎铁背的弹弓,打一两八钱重的铁弹子,二百步外取人,要指出地方儿来,这是人家的传家至宝,不犯着给你们拿出来看。此外还有一把雁翎倭刀..”说着,他便扭头向安公子道:“老贤侄,那刀呢?”安老爷早巳明白他的用意,便道:“在我那里。”随叫公子取来。邓九公接在手里,拔出来先向那班人面前一闪。那四个的八只手,都在身背后倒剪着,招架也无从招架,只倒抽了一口冷气,扭着头往后躲。邓九公看了,呵呵大笑说道:“谅你们这几颗脑袋,也搁不住这一刀。但则一件,你九太爷使家伙可讲究,刀无空过,讲不得,只好拿你们的兵器搪灾了。”说着,就把他四个用的那些顺刀钢鞭斧子铁尺之类,拿起来用手里那把倭刀砍瓜切菜一般,一阵乱砍,霎时削作了一堆碎铜烂铁,堆在地下,说道:“小子拿了去,给你妈妈换凉凉簪儿去罢!”四个贼直惊得目瞪口呆。又听他放下刀嚷道:“我是说结了,你们要不凭信,不甘心,今日走了,改日只管来。你们还得知道,我毁坏你们这几件家伙,不是奚落你,是惠顾你;不然的时候,少停你们一出这个门儿,带来这几件不对眼的东西,不怕不吃地方拿了。你们可得领我个大情,这不是我惠顾了你们吗?你们老弟兄们,也得惠顾惠顾我。你瞧我江南江北,关里关外,好容易创到这个分儿了;今日之下,你们偏在我眼皮子底下,把我的好朋友家糟蹋了个土平,我不答应。你瞧我这不是变方法儿,把你们这几件兵器,给你们弄碎了吗?你们就只想方法儿,把我这一地破破烂烂的瓦,给我弄整了。”这正是:
补天纵可弥天隙,毁瓦焉能望瓦全?
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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