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威说到宁商所以袖手,所以敢首犯清议,别有一个原因。
图南愕然问道:“可是宁商与外人别有秘密交际么?”念祖道:“想未必然。殆由好货之心,胜于好名之心,公理既不敌私情,清议自非所顾了。”怀祖道“中国人讲私德的尚多,能知公德,知之又能实行之者,要无几人,宁商自亦不免此玻”建威道:“秘密交际,尚无所闻,弟不敢妄言。好货的心肠,岂独宁商?公德之不明,又岂独中国人?如彼外人,若真是讲公德,还肯薄待华人么?”念祖道:“我数人所揣,既皆不中,兄所谓原因又何在呢?”
建威道:“爱亲者不推以爱其邻,爱邻者不推以爱其乡,爱乡者不推以爱省郡,爱省郡者不推以爱其国。其初各守家室各居田井,隐隐已种下省界的恶因。后来二三志士,见政治之腐败,思大有所改革,苦于无所着手,乃退而谋地方自治。至今并未得志,却因是将省界两字,如在入人脑中,又添上一重刻画。故宁商为其公所,不惜解囊醵金,以养罢工之工人,俾之安心,不以饥寒易志。抵制的发现,在我辈认为同胞全体公共之利害,在宁商目中,只见多数之粤人,少数之闽人,与彼无所关涉。既无关涉,我辈谓彼为袖手,彼方自谓守分,我辈谓彼为犯清议,彼且谓我为谬谈。推原其故,皆由先有省界的恶因,才有破坏的恶果。若然,外人种种凌虐粤人者,以施之于彼宁人,一经有人发其覆,抉其假相,彼宁人之死争力拒,恐犹胜闽人、粤人万万哩。”
怀祖颔首道:“此论可谓推勘入微,但目前大局,决不是一省一郡所能支撑。既已种是恶因,若不急急融化,后来现生的恶果,尚不知如何景象哩。”去非奋然道:“南越慰佗,何遽不若汉?我粤人便当联合闽人,破釜沉舟,与外人十年二十年,永远争持,不废禁例,决不甘休。”念祖击节道:“豪哉去非!凡为男子,凡为闽粤之男子,皆当谛听斯言!”三麻子摇头晃脑道:“是呵!不拼着剜些肉,滴些汗,无头无面,就此解散了,不要说给彼国笑,也不要说给别国笑,先要给省港两外的苦力笑歪了嘴呵。”
怀祖道:“省城的苦力也有什么事?可是不代外人上下货物么?”去非道:“不上美货,初议抵制时,确也有这一条,后来并未实行。且美货不尽装于美船,非商家殆难分析。既有定货的商人,工人又不能尽辨其为何国之货,即实行亦属无济于事。”建威道:“此条利少而害极深,不实行倒是万幸。但省城苦力究竟做些什么事呢?”图南道:“美兵部大臣不是到过上海么?后又从上海到我广东。”
建威道:“塔君以不满工约为我同胞所礼重,但据传闻,彼于商界学界或者犹不致过相歧视,若我同胞之为工人者,亦复多所厌憎。故自其到上海后,遂令人怅然失望。不知后到广东,曾有所发表么?”去非道:“塔君到省,节度适卧疾,命属僚款待,席间不过说些酬应的套语。悬揣其情,彼以外人言外人,决不能谓华人是外人非的。但我苦力家得知港中前事,已先互相警戒,学界中又有三数有暗中游说,遂益人人以为外国人之舆夫为耻。塔君抵埠,也几乎不能上岸哩。”
建威叹道:“感情之厚薄,真正勉强不来。我独不解,今之商人,何竟工人之不若?彼辈不自耻,我转代为厚颜了。”
图南长吁几声,徐徐发言道:“商人不足责,我责官吏。小吏不足责,我责大吏。寻常大吏不足责,我责广东号贤者负时望之大吏。”
建威道:“是为禁演说么?那人从燕云起的议,正名定罪,斯为其首。”图南摇头道:“燕云之禁,犹是一纸的空文,不如广东,竟有因而下狱者。”怀祖、建威骤闻是说,都觉骇然。
图南又道:“此事起因,是由彼领事行文,指名提倡抵制的两人的姓名,谓为可恶,索请提究。兄等试想,彼国之工党以前集众演说,排斥华工,我公使领事何尝过问?后来彼国之新宪法,明定公家不雇华人为职业,彼国之工党相誓不用华货,以为政党商党助。立禁约之报酬,我公使领事又何尝过问?今我于三十作余年后,张皇奋激,又且空言多,实事少,彼领事乃遽不能容,苟其自省,能无内惭?我广东之大吏,熟闻我粤人呼天吁地,不能出一谋,画一策,拯我粤人。又并不敢备一纸书,诘问外人,尸位素餐,已是辜恩溺职。今因彼领事一言,承命不遑,急急授意属僚,捕我同胞,致之于狱。弟千思万思,不解外人何德于大吏?我粤人又何仇于大吏?乃忍心害理,一至于此!”
怀祖叹道:“晚近官吏,虐民以媚外,是其长技。若问何心,不过是保全禄位的心肠;若问何理,不过是长享富贵的道理。德可为仇,仇亦可以为德,颠倒反复,总不出名利的圈子罢了。”建威道:“两君现在尚在狱中么?”去非道:“此事发现后,我同胞为之哗然。虽势力不逮,无如彼领事何,无如彼大吏何,而道路以目,谤言繁兴,大吏亦有所闻。殆自知其颜之过厚,故两君未久即出。然为公众求便利,所志未遂,先自受数日之不利,且不在外国而在中国,不在商埠而在内地,两君可谓不幸!”建威道:“是岂独两君之不幸,固我同胞全体之不幸,时事至此,尚复何言!”
只见张氏自内仓皇走出,谓怀祖道:“适闻陈姊所谈省港的情形,竟尚有如上海。甚至居东游学之同胞,亦时因此事与彼中人相抵牾。从前尝有人谓苟行抵制,则诸国皆将助我,吾辈私议,早知其为无根之谈,再证以今兹所闻,益见其谬。大约除自求外,断断无人可求,除自助外,断断无人能助。乃闻图南先生亦复改主改约,不知仅为商人学生谋,抑兼为工人谋?
如仅为商人学生谋,则旧约本无苟待的明文,如兼为工人谋,恐非改约所能有效。”
图南道:“鄙意改约当为工人谋,必将禁例所尤苛尤酷者,明著于约,概令剔除。虽自知今日之约我可改,明日之例外人又可添,始终不能获济,但为废例之议,累言而不见信于人,将伯空呼,孩拳莫奋,不得已降格相求,冀有万一之效。犹为废约风潮所排沮,卒不相入。今已废然自退,不复与三五少年,轻相饶舌。会值路权之说,纷腾一时,投身其中,饫闻达官长者之绪论,艰难曲折,尤异寻常,措施之间,允难满意。比来意气消沮,颇思杜门息影,自娱岁月,不复预人间事了。”
怀祖道:“弟与建威专诚一致,为抵制效奔走,第闻直省互争路权,却未深知其详。”图南道:“我粤人言粤。路之大者凡四,九广为一路,潮汕为一路,省澳为一路,最大则为粤汉,赀本先贷之美人,美后售于比,粤人以其违背合同不得转售之条,起与湘人、鄂人合办争执,收回自办。其时外人已经动工,既议自办,所有该路各项工程,外人必向我索偿,事理至明,无待再计。故下手第一着,即当筹划资本。乃三省人士,议论纷纭,久而未定。最后粤人创议,分省各办,援引轮船三公司以为前例。”
建威诧异道:“第闻芦汉铁路名为比资,实则俄法于其后,外人办中国路,犹能合本共谋,我华人自办之路,又是同一界线,如何要分什么畛域呢?”
图南道:“正为是故,我粤人亦有异议。然二三主持之巨绅,别有隐情,我足深责。且并非一成不变,将来境过情迁,或者仍归合办,犹不可知。所最难解者,以三省官绅商之财力,首期偿费三百万,不能自筹,犹必出之于借。”
怀祖道:“三百万之巨赀,双须全数实银,或者一时不能凑集,因发借券,向民间告贷,是亦欧美常行之例,毋足为奇。
”图南笑道:“怀祖兄以为是我国民所借的么?咳!息借哩!
昭信股票哩!绅富捐哩!皆以借始,以捐终。信用久失,是万万不能募集的。然三省凡若干州县,何县何地无积存的闲款,每县酌提万金,不足则绅商济以私囊,又不足则公家助以官本,三百万实银,悉索敝赋,何致竟尔束手?”建威道:“目前公家之掌度支者,无一人不仰屋,无一省不罗掘,安有余力傍顾路政。图南兄这一策,恐不可行罢。”
图南道:“他款姑不论,如存典生息的银两,何妨提归铁路,令其承认息银?不过公家恐铁路投本在一日,收利不可以岁月计,挹彼注兹,宁无顾忌?公家尚且有顾忌,私家自然而然要怀疑观望了。迨至外人承认撤销合同,亟须划拨偿款,以待签定。处此间不容发的时候,粤人熟视之,湘人、鄂人亦熟视之,袖手默坐,听命于大吏。大吏亦不闻有能筹全局,防后患,乃出于借。借又不商之民,乃商之外人,商之外人,又不于其私人,而于其政府。”
怀祖道:“我闻芦汉为贷外款,故一切管路管工的权利,尽举以授外人,虽有督力,不啻傀儡,其下虽有总办、文案、收支种种的名色,不过大傀儡外又添无数小傀儡。在外人以厚薪为报酬,在若辈只可称为蚀本的蠹虫。粤汉这条路,费如许唇舌,如许时间,久而久之,却只定了退狼进虎的计策。大吏不足道,三省人士竟又睡熟不成?”
图南道:“此番贷款正约,只订明抵款的专税,还款的年限,管路管工等项未提一字,与通常借约无所出入。但既指明为赎路之用,万一将来还款不能如期,粤汉这条路便难脱然于借约之外。”
建威点头道:“若至彼时,以政府与政府交涉,视彼之以公司出贷者,利害相差,不啻十与百的比例,怎不令人毛发俱悚哩!”图南道:“传闻正约而外,别有密约,就是指的路工。
以理度之,自当不宜有此,万一果如传言,譬如以彼易此,前者轰轰烈烈,以爱国倡天下先,如今思之,只算是个儿戏,可堪浩叹么?”
建威道:“于此不能不服日本人。彼之初造铁路时,政府贷之外人,其民哗然,迫令还款,卒以已力,先成七十里,尔后渐推渐广,几遍全国。论其区域,不过我一大省,论其丁口,不过我百分之一,何彼举事若是易,何我举事若是难?借镜对照,不必论再兵力的强弱,军事的胜负了。”
图南道:“抵抗外力的思想,日本人固强,中国人也并不弱,即如川汉,处于英法两大的旋涡,卒能毅然决然力为排斥。
因是,如赣、如浙、如皖,相继并起,其后来究竟,虽犹茫茫,若仅就现在说,大都并志一心,不肯丝毫借助外人,且推此心以及于省界。至有该路股票,不在本籍人的手中,即不承认之议,其排外思想之强弱,可以想见了。”建威道:“一省疆界,每与他省犬牙相错,若两路能衔接,犹可勉强划分,若在此为干,视一里犹急,在彼为枝,视百里犹缓者,省界一分,各相逆阻,还是半途中止,还是用强权侵占?若主中止,路未完则利不厚,且将得不偿失;若主用强权,一国之内,自生残嫉,设有坐乘其敝者,将如之何?图南兄,这省界两个字,万万不是好事呵!”
怀祖、念祖同声说道:“必以一省的财力,办一省之事,若然此厚彼瘠,厚者不能助瘠者,必将坐废,这事如何可行呢?
”图南道:“话虽不差,彼赣人、皖人、浙人所以为此说,亦自有他们的苦心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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