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玄宗在朝,忽见探马来报,说安禄山攻陷陈留郡,张介然已被害了。玄宗闻报,急与众臣商议,时众议纷纷,并无良策。玄宗面谕群臣道:“朕在位已几五十载,去秋已欲传位太子,因水旱频仍,不欲以余灾遗累子孙。今不意逆贼横发,朕当亲征,使太子监国,待寇乱既平,即行禅位。朕将高枕无忧矣。”遂下诏亲征,命太子监国。杨国忠闻言,大惊失色。
朝罢回家,哭向其妻裴氏与韩国、虢国二夫人道:“吾等死期将到了。”众夫人惊问其故?国忠道:“天子欲亲征,将使太子监国,行且禅位。太子素恶吾家,今一旦大权在手,吾与姊妹都命在旦暮,如之奈何。”于是举家惊惶涕泣。虢国夫人道:“我等作楚囚相对,无益于事。不如速与贵妃密计。若能劝止亲征,则监国禅位之说自不行矣。”国忠道:“此言有理,速烦两妹入宫计之。”两夫人即日入宫,与杨妃相见,密告与国忠之言。杨妃大惊道:“此非可以从容婉言者。”乃脱去簪珥,口衔黄土,匍匐至御前,叩头哀泣。玄宗惊讶,亲自扶起问道:“妃子何故如此?”杨妃道:“妾闻陛下将亲临战阵,是弃万乘之尊,以试凶危之事,六宫嫔御闻之,无不骇汗。况臣妾尤蒙恩宠,岂忍远离左右。自恨身为女子,不能随驾从征。愿碎首阶前,效侯生之报信陵耳。”说罢伏地痛哭。玄宗命宫人扶之就坐,执手抚慰道:“朕之欲亲征,愿非得已。计凯旋之日,当亦不远。妃子不须如此悲伤。”杨妃道:“堂堂天朝,岂无一二良将为国家殄灭小丑,何劳圣驾亲征。”玄宗闻言,点头道:“汝言亦是。”遂传旨停罢前诏,特命皇子荣王琬为元帅,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副之,统军出征。又以内监边令诚为监军使。诏旨既颁,杨妃方才放心,拭泪拜谢。玄宗命宫人为妃子整妆,且令排宴解闷。韩国、虢国二夫人也都来见驾,一同饮宴,大家互相劝酒,直饮至夜阑方罢。两夫人辞别出宫。
是夜玄宗与杨妃同寝,朦胧之间,忽若己身在华清宫中,坐一榻上,杨妃坐于侧边椅上,隐几而卧。忽见一个奇形异状的鬼魅,走到杨妃身边,嘻笑跳舞。玄宗大怒,欲叱喝他,无奈喉间一时梗塞,声唤不出。欲自起逐之,身子再立不起。顾左右,又不见一个侍从。看杨妃时,伏在桌上不语。再定睛一看,不是杨妃,却是个头戴冲天巾,身穿衮龙袍的人,宛然是一朝天子的模样,但不见他面庞。那鬼还跳舞不休,看看跳舞到玄宗面前,忽手执一面明镜,把玄宗一照。玄宗照见自身,却是个女子,十分美丽,心中大惊。忽见空中跳下一个黑大汉来,头戴玄冠,身穿圆领袍,手执牙笏,身佩宝剑,浓眉豹目,蓬鬓虬髯。那黑大汉把这跳舞的鬼只一喝,这鬼缩做一团,被黑大汉一把捉在手中。玄宗问道:“卿是何官?”黑大汉道:“臣终南不第进士钟馗也。生平正直,死而为神,奉上帝命,治终南山诸鬼。凡鬼有作祟人间者,臣皆得而啖之。此鬼敢于乘虚惊驾,臣特来为陛下驱除。”言讫,伸着两指,把那鬼的双眼挖出,纳入口中吃了。倒捉着他的两脚,腾空而去。玄宗惊觉,却是一梦。
那时杨妃也从梦中惊悸而寤,口里犹作咿哑之声。玄宗搂着问道:“阿环为甚不安?”杨妃定了一回,方才答道:“我梦中见一鬼魅,从宫后而来,对着我跳舞。旁有一美貌女子,摇手止之,鬼只是不理,却口口称我为陛下。我不应他,他便将一条白带儿丢来,正兜在我颈项上,因此惊魇。”玄宗也把所梦述了一遍。杨妃道:“这梦真是奇怪,陛下梦中,女变为男,男变为女;又怎生我梦中也见一女子,也恰梦那鬼呼我为陛下,可不奇怪么。”玄宗戏道:“我和你恩爱异常,原不分你我。男女易形,鸾颠凤倒之意耳。”言讫,两人都笑起来。
次日,玄宗临朝,问诸臣道:“终南有已故不第进士姓钟名馗么?”给事中王维奏道:“臣闻终南有进士钟馗,于高祖皇帝武德年间,为应举不第,以头触石而死。时人怜之,陈情于官,假袍带以葬之。嗣后颇着灵异,至今终南人奉之如神明。”玄宗闻奏,遂宣召善画的吴道子来,告以梦中所见钟馗之形,使画一像,特追赐钟馗状元及第。又因杨妃梦鬼从宫后而来,遂命以赐钟馗之像,永镇后宰门。因想起昔年太宗画秦叔宝、尉迟敬德之像于宫门,喟然叹道:“我梦中的鬼魅,得钟馗治之。那天下的寇贼,未知何人可治?安得再有如秦叔宝、尉迟恭这两人。”忽想起:“秦叔宝的玄孙秦国模、秦国桢兄弟,当年曾上疏谏我,极是好话。我那时反加废斥,由今思之,诚为大错,还该复用他为是。”遂以手敕谕中书省,起复原任翰林承旨秦国模、秦国桢,仍以原官入朝供职。
却说秦家兄弟两个,自遭废斥,即屏居郊外,杜门不出。
忽一日,有一个通家朋友来相访,那人姓南名霁云,魏州人氏。
其为人有志节,精于骑射,勇略过人。他祖上与秦叔宝有交,因此他与国模兄弟是通家世契。那日策蹇而至,秦家兄弟接着,十分欢喜,各道寒暄,问其来京何事?霁云道:“原任高要尉许远,是弟父辈相知,其人深沉有智,节义自矢。他有一契友,是南阳人张巡,博学多才,深通阵法,开元中举进士,为真源县尹。许公欲使弟往投之,今闻其朝觐来京,故此特来访他。”秦国模道:“张、许二公是世间奇男子。愚兄弟亦久闻其名,今兄投之,得其所矣。”遂置酒款待,共谈心事。正饮酒间,忽闻家人传说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举兵造反,有飞报到京了。秦家兄弟拍案而起道:“吾久知此贼必怀反志。”南霁云道:“天下方乱,非吾辈燕息之时。弟明日便当往候张公,与议国家大事,不可迟矣。”次日,即写下名刺,怀着许远的书,骑马入京城。访至张巡寓所问时,原来他已升为雍邱防御使,于数日前去了。霁云听了,即要往雍邱,遂来别秦家兄弟。行到门首下马,只见一个汉子,头戴大帽,身穿短袍,策马前来。霁云只道是个传报的军官,等他行到面前,举手问道:“尊官可是传报么?范阳的乱信如何?”那汉看霁云一表非俗,遂下马举手答道:“在下是从潞州来,要入京访一个人,未知范阳反乱真实。尊官从京中出来,必知确报。”霁云道:“在下也是来访友的,尚未知其祥。如今所访之友不遇,就要别了居停主人,往雍州去。”那汉道:“主人是谁?”霁云指道:“就是这里秦家。”那汉举目一看,见门前有钦赐兄弟状元匾额,便问道:“这兄弟状元可就是秦叔宝的后人么?”霁云道:“是。”那汉道:“在下久慕此二公之名,恨未识面。今敢烦尊官引我一见何如?”霁云道:“在下愿引进。”遂各问了姓名,一同入内,见了秦家兄弟,叙礼就坐。霁云备述访张公不遇而返,指雷万春说道:“门前邂逅雷兄,说起贤昆仲大名,十分仰慕,特来晋谒。”二秦就动问尊客姓名、居处。那汉道:“在下姓雷名万春,涿州人氏。因求名不就,弃文习武。常思为国家出力,怎奈未遇其时。今因访亲,特来到此,幸遇这南尊官,得谒二位先生,足慰生平仰慕之意。”国模道:“雷兄来访何人?”雷万春道:“要访那乐部中雷海清。”霁云闻言不悦道:“那雷海清不过是梨园的班头,兄何故远来访他?难道要屈节贱己,以为进身之媒么?”万春笑道:“非敢谋进,因他是在下的胞兄,故特来一候。”霁云道:“原来如此,在下失言了。”万春道:“南兄,你说访张公不遇,是哪个张公?”霁云道:“是雍邱防御使张巡。”万春道:“此公是当今奇人,兄要访他,意欲何为?”霁云道:“今禄山反乱,势必披猖。吾往投张公,共图讨贼之事。”万春慨然道:“尊兄之意正与鄙意相合,倘蒙不弃,愿随同行。”秦国桢道:“二兄既有同志,便可结盟,共图讨贼。”南、雷二人大喜,遂拜了四拜,结为生死之交。秦家兄弟设席相款。
到了次日,霁云同万春入城来访雷海清。行至住处,万春先入,拜见哥哥,随同海清出来迎迓霁云,叙礼而坐。万春略说了些家事,并述在秦家结交南霁云,要同往雍邱之意。海清欢喜,向霁云拱手称谢。霁云道:“此是令弟谬爱,量小子有何才能。”海清对万春道:“贤弟,我想安禄山这逆贼,称兵谋叛,势甚猖獗。那杨右相大言欺君,全无定乱之策。将来国家祸患,不知如何。我既身受君恩,只得捐躯图报。贤弟素有壮志,今又幸得与南官人交契,同往投张公,自可相与在成,誓当竭力报国。从今以后,我自尽我的节,你尽你的忠,不必以我为念。”说罢泪下如雨。万春也挥泪不止。霁云为之慨然。
海清取出酒肴满酒三杯,随起身道:“我日逐在内廷供奉,无暇久叙。”遂取出一包金银,赠为路费。大家洒泪而别。二人回至秦家,便束装起行。秦家兄弟又置酒饯行,各赆程仪。二人拜别,往雍邱而去。
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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