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名逋,表字君復,和靖是其溢號也。杭之錢塘人,其祖名克己者,曾出什於錢鏐王,為通儒學士,至於君復,則少而孤,無所依傍。既長,則淡於好尚,但喜刻忐而為學。經史百家,無不通曉。在真宗景德中,家居無聊,遂放游於江淮之間。游既久,見人所逐之利,所趨之榮,與己頗不相合,況山水之明媚,多不及西湖,便急急返掉,歸而高臥於家。但家貧乏,經營衣食之資,有所不足,君復處之晏如。人有勸其娶者,又有勸人出仕音,君復俱不以為然。因自思曰:「人生貴適志耳,志之所適,方為吾貴。然吾志之所適,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貴也,只覺青山綠水,與我情相宜。而鼓鍾琴瑟未嘗不佳,以我志揆之,則落英饑可餐,笑舉案齊眉之多事;紫緩金章未嘗不顯,以吾心較之,則山林偏有味,愧碌碌因人之非高。」和靖胸中自存了此念,則那不娶不仕之志已堅如石矣,又過了許久,只覺得城市中所見所聞,與疏懶不相宜,遂朝夕到湖上去,選擇一結廬之地。六橋淺直而喧,兩峰孤高而僻,天竺靈鷲,已為僧僚之藪,石屋煙霞,皆藏道侶之真。逐一看來,環山疊翠,如畫屏列於几案;一鏡平湖,澄波千頃,能踞全湖之勝,而四眺爽然者,惟孤山。細察其山分水合,若近若遠,路盡橋通,不淺不深,大可人意。遂決意卜居於此,因而結茅為室,編竹為籬。
君復得此而居,暢懷不啻分封,由是朝置一樓,暮橫片石,相地栽花,隨時植樹。不三四年間,而孤山風景己非昔日矣。凡游湖者,莫不羨其居址之妙,而慕其隱逸之高,然和靖不知也,惟以作字題詩自適。其字善行草,殊多別緻,而為詩孤峭澄淡,自寫胸臆,絕不襲人牙後,故流傳至今,多為人重。當日郡守薛映,敬其人,又愛其詩,故政事之暇,便時常到孤山來與之倡和。而和靖不亢不卑,恬然與之交接,卻未嘗人城一投謁。薛映亦諒之,愈加敬重。在和靖絕不以貴介為重,惟料理他自家的樂事。園中豔桃濃李,魏紫姚黃,春蘭秋菊,月桂風荷,非不概植,而獨於梅花更自鍾情,高高下下,因山傍水,繞屋依欄,無非是梅。和靖所愛者,愛其一種縞素襟懷,冷香滋味,與己之性情相合耳。
自此日增月累,不覺恰好種了三百六十株,便想道:「這數竟按著周天之數,一歲薪米可以無虞,是天不絕我林君復之處。我之日給,何不竟以梅子所售之利為定則?」遂置一瓶,每一樹所獲之利若干,便包一包,投於瓶中,以三百六十株所售之錢,作三百六十包,每日隨取一包,或一錢二錢,當日便使一錢二錢;若止五分,便使五分,總以梅價之多寡為日用支給之豐嗇。每逢梅將放之時.便經月不出門,惟以詩酒盤桓其間,真王候不易其樂也。所題梅詩句甚多,那最傳誦者有云: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又云:雪後園林才半樹,水邊籬落總橫枝。
又云:湖水倒窺疏影動,屋簷斜插一枝低。
又云:蕊訝粉綃裁太碎,蒂凝紅蠟綴初乾。
又云:橫隔片煙爭向靜,半黏殘雪不勝情。
略舉數聯,幾將梅之色香情態,摹寫殆盡。客有慕名來看梅者,和靖亦不深拒,但有數字畫於門板云:休教折損,盡許人看。不迎不送,恕我癡頑。
或有人問和靖曰:「此公廬也,公之梅,公所賞也,雖不折毀,何輕令人竊其香色?」和靖笑曰:「竊固不該相容,卻喜香色未曾竊去,故樂得做一暢漢耳。」梅花開後,誠恐無聊,非煮茗而細咀山色,則銜杯而深領湖光。朝弄看雲,夜良坐月;午睡足,弄筆晴窗,長吟短詠,只覺天地清明之氣,與西湖秀韻之容,只供和靖一人之受用,而攘攘者竟不知也。人有慕名來訪者,竟欣然接見,絕不檢人辭避。但和靖之品第原高,無論等閒流俗,不敢請謁,即薄有才名,而相見時無高論驚人,並一長可取者,皆返掉卻步而去。惟意有可投,言有可合,或字畫,或詩文,可以相當者,方許往還。然可與相當的,能有幾人?故和靖雖不避人,而人多自避也。然而高僧詩友,亦嘗往還。和靖每因山水之好,多不在家,便想一法,買下仙鶴二隻,置之園中,豢養已馴,遂縱之人云,少頃即歸入籠內。和靖大喜道:「此猶吾子也。」遂題一絕云:
春靜棋邊窺野客,雨寒廊底夢滄洲。
是時四方貴客,不遠千里而來訪和靖者甚多。奈和靖曠達襟懷,除梅花盛開之日,杜門不出,餘日則閒放小舟,邀游湖曲,竟日不歸,殊無定跡。守門童子皆不知其處,自有二鶴之後,又見鶴知人性,每欲飲食,便俯首長鳴於和靖之前,和靖朝出暮歸,必引頸相迎,如有所依之狀,因戒童子道:「若有遠方客至,急切不能覓予,且請客稍坐,速放一鶴,摩於空中。予若見鶴,便知有客至,即掉舟而還,庶賓主不致相左耳。」
天聖中,丞相王隨以給事中出知杭州。既至,聞知和靖之名,即親造其廬而訪之。王隨一見即問道:「處士何不出?」和靖答道:「非不出也,無出之才耳。」王隨道:「出須何才?」和靖道:「上致君,下澤民,豈草野散人之所易及耶?」王隨笑道:「吾聞出處同一道。山林經濟,即是廊廟謨謀。」和靖道:「處之才不過栽培花木,豢養禽魚,以及吟詠山水耳。逋雖不才,尚可於語句中致其推敲。」王隨猶不以為意,因對園林佳致,遂分韻與之角險,見和靖吐辭恬淡,落筆高華,始歎賞道:「林君高名,自有真也。」
見其所居,富於圃而陋於室,因出俸錢,重為新之。有巢居閣、放鶴亭、小羅浮,工竣,以啟謝王隨道:自蒙惠緝,衡茆改色,猿鳥交驚,不意至陋之窮居,獲此不朽之盛事。往者,名賢鉅公,亦嘗顧丘園之側,微念土木之衰病,不過一在駕,一式廬而已,從未有過回玉趾,歷覽堵環,當纓蕤之盛集,攄風雅之秘思,率以賡栽,始成編軸。且復構他山之堅潤,刊群玉之鴻麗,珠聯縷錯,雕縟相輝,輦植置佳,賁於空林,信可以奪山水之清暉,發鬥牛之寶氣矣。自此和靖之高隱愈重,早有人傳人帝京。祥符五年,真宗聞之,不勝稱羨,因降敕於府縣,令其賜與粟帛,常存恤之。和靖雖感聖恩,卻絕不以此驕人。人有勸之者道:「聖恩既待先生如此隆重,何不出而承之,更為榮顯。」和靖道:「榮顯,虛名也;供職,危事也。怎如兩峰尊嚴而聳列,一湖澄碧而當中,令予之飲食坐臥,皆在空翠中之為實受用乎?況繁華夢短,幽冷情長,決不肯以彼而易此。」因題詩於壁道:
山水未深猿鳥少,此生猶擬別移居。
直過天竺溪流上,獨木為橋小結廬。
和靖詩雖多奇句,大可名家,但隨就稿,隨即棄之。或惜之道:「詩,風雅物也,得人風雅而流傳之,詩人之榮也。先生佳句,大為人賞鑒,當錄存以示後,奈何等閒輕棄之?」和靖笑日:「情景有會,不能自己,聊托詩以喻之,原非為人也。況吾方晦跡,轉欲以詩博名,豈不大相矛盾乎?」待郎李及,出知杭州,為人清介簡重,惡時俗輕浮,禁士女游湖嬉戲,自亦足跡不到湖上。忽一日,天寒微雪,遽欲出郊。人皆道他作主湖頭,邀賓客為高會,孰知其不然,單到孤山,來訪林處士,清談至暮而歸。
和靖因不娶無子,而兄之子林宥,則再三教誨,遂登進士甲科。人有駁之者道:「自身高隱而教姪登科,榮之耶?辱之耶?」和靖道:「亦非榮,亦非辱,蓋人之性情各有宜耳,宜則為榮,不宜則為辱,豈可一例論。」是時和靖雖以隱自居,然梅堯臣嘗渭:「和靖之學,談道則孔孟,語文則韓李,趣向博遠,直寄適於詩爾。使之立朝,定有可觀。」自此言一出,而人皆勸其當仕,和靖聽之,但付一笑而已。從此大隱之名愈振,故同時如范仲淹,皆有詩寄林處士道:
片心高興月徘徊,豈為千鍾下釣台?
猶笑白雲多自在,等閒為雨出山來。
其一時名公,如陳堯佐、梅堯臣、龔宗元輩,皆有詩推贊和靖,而和靖視之漠如也。惟以風花雪月,領湖上之四時;南北東西,訪山中之百美。初陽旭日,洗眼拜觀;靜寺晚鍾,留心諦聽。芳草多情,看走柳堤之馬;書長無事,坐觀花港之魚。烹泉不便,暫人酒家,倚樹多時,間過僧院。緩步六橋,受用荷香十里;情朗八月,消磨桂魄三更。花前小飲,不喜同人:柳外聽鶯,何妨獨往。至於調鶴種梅,又其性命也。故和靖能高臥孤山,而足跡不入城市者二十餘年.而從尤一日不恬然自足,誠甘心於隱,而非假借也。何以知之?知之於其詩也。詩云:
強接俗流終返道,敢嫌貧病是欺天。
文章敢道長於古,光景渾疑剩卻閒。
讀其詩,字字皆以隱逸為安。既老,恐姪與姪孫不克全其志,因自造一墓於孤山之廬側。以見其歸隱孤山之緣。先是祥符中,天書見於承天門。一時,大臣如王欽若等,皆請封禪泰山,誇示外國,此諛政也。故和靖臨終,曾題一絕句,以自明守正之意,兼譏刺當時。詩云:
湖上青山對結廬,墳前修竹亦蕭疏。
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
題畢,踱出庭前,將鶴撫摩一回,道:「我欲別去,南山之南,北山之北,任汝往還可也。」又對滿林梅樹道:「二十年來,享爾之清供已足,從此聽爾之舒放榮枯可也。」一時無疾而終,時年六十二。
姪宥與姪孫大年,正謀安葬,不意和靖未隱孤山時,曾客臨江,偶見臨江李諮,少年英偉,才思高華,雖舉進士,人無知者,惟和靖先生一見便驚賞道:「兄乃公輔之器也!」李諮深感其知遇之情。後果人為三司。至是,忽罷三司,出為杭州守,因思昔年林君復先生期許之言,借此到湖上,便可酬謝知己矣。自到任之後,公事一完,即訪林君復消息。左右道:「林處士已死數月了。」李諮聞信,不勝驚悼道:「我李諮承聖恩,賜我守杭,一則得以領略湖山佳景,二則便可請教君復先生詩篇墨妙,不料仙游,我李諮何不幸至此。」因為緦服,與其門人,哭而葬之於其廬側自營之墓。因求先生之遺稿,讀至先生臨終一首,不覺歎服道:「先生真隱士也,千占之品行在此一絕中。」遂將此詩勒石,並納於壙中。其時仁宗皇帝聞之,賜溢「和靖處士」,仍賜米五十石,帛五十疋於其家,以榮其大隱之名。後人思慕其高風,遂以其故廬立為祠字,後復從神位於蘇堤李鄴候、白樂天、蘇東坡三賢祠內,合而為四賢祠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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