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初刘诚意先生为御史大夫,即今南都察院右都御史。余掌南台,所居邸第在太平冈下,规制壮丽严整,传为先生所建。院在太平门外,惟操江,佥院间来同堂,四五御史,雍容礼貌,体统森严,殊无事事。时值两京计吏,与南冢宰王公本固并持衡鉴,品骘去留,悉协公议,后南中黜陟称明。余先自陈,奉旨:“览卿奏,不允辞。宜益用心供职。”盖南九卿称卿为异数,而余感上恩,因更号益斋云。
癸酉秋,冢宰杨襄毅公溥以病免。上命内侍传命云:“吏部是要紧官,宜慎重选择。”时辅臣推上凡三人:首台长葛,次司空朱,余列于后。辅臣不票拟,持疏俟经筵毕,面请点用。上越前二人,批云:“张某改吏部尚书,着上紧前来供职。”余闻命,疏辞。奉旨:“卿公清端亮,闻望素隆,铨衡重任,特兹简任,不允辞。”乃趋朝面恩。
抵任时,值三载考绩。诸省藩、臬、郡、邑,鳞集阙下。余会台长葛公守礼,大计群吏,黜陟幽明。复首陈入觐事宜,申举旷典,奉旨俞允。乃举卓异谢鹏举等二十五人,引见于会极门。上亲发玉音宣谕:“尔等都是好官,回去传谕各官,为朕爱养百姓。”赐宴午门,仍锡金帛。贪残贾某等一十八人,悉下诏狱。大小臣工,一时鼓舞。实肃清朝政之一大机也。
初,余之召入秉铨也,思古太宰之职,在知人安民,而惠安民生,莫先综核吏治。至是,每当大选,必录选人姓名,开具上注御屏,迁辄更注;欲上时时经览,以注意人才。又议酌选规,行久任,崇实政,遴真才,稽章奏,重责成,严考绩,慎拾遗,俱得奉旨施行。而余所措置,独崇大体,略苛求,务周咨,绌浮议;才不以瑕掩,人不以资弃;实胜于名者,虽下僚必扬,名浮于实者,虽崇秩必抑;使人人争得自效。则余一念爱惜人才之实心,不敢负国恩,尸禄位者也。
国朝岁供军储四百万,大抵取给江南。漕舟道出江、湖,溯淮、河入汶,济以北,潴畜众水,设闸启闭。逾卫遵潞,直达京师。二百年来,但葺堤、补决、浚壅、泄溢,使故道无滞而已。近岁故道不可专恃,宜循元海运旧踪,以备不虞。喜功者辄一试之,失不偿得,则又议开胶河,谓功可立就。又一试之,未有百一之效,而费已巨万矣,齐民汹汹怨嗟。时在事者陈其状,下公卿议。司空郭公朝宾曰:“上意大概主行,诸君之意若何?”余曰:“闻之:海边有山难凿,出口淖泥难挖。今功未百一,而耗费不赀,民心如此,万一力竭财尽,竟无成功,谁任其咎?窃谓停止便。”公卿相顾无一言,乃各书宜止二字。事闻,亦洞察大功难成,遂如众议。其事得寝。
甲戌春,奉命入阅进士廷试卷。时江陵柄国,以有子在列,避不阅卷。亚相张蒲州拟定序次:首江西宋宗尧,次浙江陆可教,次宁国沈懋学,为一甲;次湖广张嗣修,为二甲首。嗣修,江陵仲子也。暨上御中极殿,九卿以次读卷,时方以陆卷上彻宸聪,而江陵潜通大珰,遽传命免读。乃取沈、张,未读卷寘宋、陆上,送御几前。于是首沈次、张,而宋、陆抑置二甲。时缙绅咸为不平,而江陵犹向余曰:“蒲州吾所引用,何吝于一甲,不以畀吾子耶?”
国初自罢宰相,事权归六部。后文皇取翰林学士等官入阁,以备顾问。至洪宣间,凡军国重务,人才举措,悉以咨之,其权始重,遂晋崇秩。嘉、隆以来,专以翰林入阁。自一甲外,复有庶吉士之选,典最宏巨。甲戌之选,由铨部封识以往,余亦阅卷东阁,以江右、闽中卷属余。时江陵私属江右朱某,余曰:“卷皆封识,何自知之?”江陵曰:“司封识者,非汝选耶?”余俯而不答,以司属不宜私授。徐就阁检阅,手一卷,对语未工,方惜其才。少宰陈,江右人也,向余曰:“此朱某卷。”余遂以应江陵之请。竟置不录。始知向之所属,恐其见售耳,余切不知所谓也。后所取二省士,余皆不记其名。罢归日,有造吾庐而自道及者,余已忘之矣。
江陵闻丧之越日,传谕令吏部往谕皇上眷留意。江陵亦自为牍咨部,云:“某日闻讣,请查照行。”盖讽使留己也。司官持咨,请余议覆。余谓宜咨礼部,查节年阁臣丁忧恩典,从重优恤;若不喻其意。乃遂大拂江陵心,嗾台省数人相继弹劾,奉旨致仕。余趋朝,北面稽首。出过江陵言别,语之曰:“顷某滥竽重仕,幸佐下风。见公闻讣哽咽,涕泗交横,谓公且不能旦夕留。区区之心,诚欲自效于公,以成公志,讵谓相矛盾哉?兹与公别,山林政府,不复通矣。”语竟,张汗颜颡泚,噤不能声。有顷,曰:“公去,而心愈苦,事愈难矣。”余遂拂衣而归,诸公卿咸祖道都门外。时太常卿孙公飦向余曰:“去国一身轻似叶,高名千古重如山。愿以两言为公今日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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