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志铭(四)
(山东青登莱海防督饷布政使司右参政赠太仆寺卿谭公墓志铭)
天启元年,登莱阙监军道,谭公以才望推用。公至,则西兵哄于登,淮兵噪于莱,和门昼扃,邑屋汹骇。公责镇臣沈有容曰:“抚方杜门谢事,而镇纵兵哗抚。抚之祸不可知,镇则何以自解乎?”有容惧,乃传箭禁戢,捕获其戎首,众少定。公曰:“登城斗大,聚卒四万,月费一万五千余金,军无见粮,嚣呼间作。即少定,亦隔日疟耳。欲保登、莱非散兵不可。”乃建议请于朝曰:“登、莱海浅多礁石,舟难载骑,奴必不渡,亦不能渡击奴。此地断无用此兵,断不能养此兵。登、莱之民,亦断不能与江、淮之兵相安于无事。方今辽事败坏,召募金钱,俱投沧海,不得独为江、淮惜募金。倘变生不测,更大费金钱以收拾登、莱,惜费而费滋多,悔无及矣。”乃以出海无期,践更抽替。未一月,客兵去者过半。登、莱之民帖然,而兵不知其被汰也。自奴酋发难,建三方布置之局,开镇登、莱。议者以用海为名,而坐请益兵,独公之论能如此。岛帅毛文龙自诡能捣巢制虏,多馘辽人首以当虏,或毒辽人之舌,购译者指为奴俘。公廉得之,系之密室,与饮食。旬日,舌药苏,能自言被俘状,核实而纵之。海外俘级日侈,交关逆奄魏忠贤,张大其事,觊觎封爵。公坚持之,弗与勘覆。岛帅益骄,构内旨,得举刺文吏,造蜚语中管饷同知翟栋。缇骑突至,械翟于公座。公叹曰:“以我故累廉吏,而不能救,何以生为?”愤懑不食,呕血数升,顿致羸疾。亡何,遂不起。嗟乎!用海以扼奴,用岛以掣奴,疆埸之虚名也。糜物力以奉骄卒,竭功赏以易伪俘,国家之实祸也。世之谋国者,以虚名则相蒙而不疑,以实祸则相沿而不悔。如公之蚤见梗立卓然而不回者几人哉!公没五年,而岛帅以矫伪被﹃。迄于今二十年,登、莱之舟师,未闻以一苇涉海。公之言至是而大验。然而公之死者已不可复作,而辽事终不可为矣。呜呼!其可叹也已!
公讳昌言,字圣俞,万历甲午举乡试第一,辛丑举进士,知苏州常熟县,改徽州婺源县。外艰服阕,补真定栾城县,升南京兵部职方司主事,转车驾司员外,升郎中。内艰服阕,入为兵部车驾司郎中,出为福建提学参议,以山东布政司右参政为青、登、莱海防督饷监军。天启五年三月十四日,卒于官,年五十有五。今上御极,其子贞默、贞和,相继陈请,上念公以死勤事,追赠太仆寺卿,赐祭葬,荫一子,盖异数也。公三为令,计口食俸,斋厨萧然,摘奸伏,养小弱,省供亿,裁赎锾,清明惠和,所在治理。常熟五年,编徭有不承者,出片纸与之曰:“若果无田无赀不应役者,以此纸自榜于区中,吾不汝禁也。”皆逡巡首服而去。婺源有争山之讼,斗杀不解。公封山著禁,有凿石熔灰者,罚无赦,而两家之讼息。开江湾金竺岭,以避芙蓉五岭之险,徒讴歌,呼为谭公岭。栾城荒,民逋盗发。公给买官牛,躬督垦辟,凿井灌溉,履亩耨获。流亡复归,盗贼衰止。栾驿支八省,公枝柱势要,爬搔假冒,中贵人进御,沿途绎骚,抵栾戒亻兼从曰:“勿犯此强项令也。”在南兵部,不以闲曹少自假易。在北驾部,抗论四路出师必败。闻者咸缩颈,既而皆服。督闽学,甲乙殿最,凛如神明。不发私书,事竣,以尺蹄侑原函归之。闽人谣曰:“来一封,去两封。以为不信视邮筒。”公之为吏,清素方梗,独立行意,茂著风绩,皆此类也。性沈毅,能割大事,纠纷变故,应手立断,机张理解,非凡所知。南中骤更钱法,日中罢市,蜂拥衢路,丁司空道遇之,停车下揖,众益汹汹。薄暮,公敕职方逻卒,持白列炬而出,缚首恶数人,传呼与大杖,一瞬而散,无敢顾视者。福藩之国,诏需马快船五百艘,船尚舣通湾,待其归,修念复往,水涸冰坚,必不能赴。而来春之国之期,将复以王舟不具为词,且有后命。司马仰屋咄咄,计无所出。公建议:“急檄止通湾船勿动,遣官就彼修念,计往返工费,略足相当。旬月而报完,舟楫已具,则之国无愆期之虑矣。”司马如其言,事遂竣。藩封大典,举朝舌敝心呕,忄堇而得之者,微公建议,其不以迁延籍口者几希?公之功,与伏蒲廷诤者并矣。潍令与辽将相构,令谬以辽兵叛闻。东抚仓皇上疏,檄登兵会剿。登营多辽人,偶语籍籍。公大言曰:“辽将吾将,辽民吾民也,谁敢言发兵者?”即入营,握辽镇李性忠手,令飞箭谕潍营,趣遣三骑往,将士皆感泣听命,东抚蒙几激大变,赖公一言而定。岛帅索剿饷二十万,诏令汰登兵,那其饷以给发。公曰:“饷可卒那,兵可卒汰乎?此窘我也。兵之汰久矣,饷无庸那也。”一月内足那饷之数,而登无汰兵之扰。公在登以精勤策应援,以恩信结将士,散江、淮乌集之师,辑辽左鸷伏之众,数定祸乱,不动声气,始终以东江进兵为赝局,直斥岛帅为登寇,不惜身试其毒。而岛帅亦严惮公,逆自引避。登人谓:“无公必无登、莱,信也。”公为人疏通乐易,朴诚简忄詹。与人语,倾倒输写,咳唾时拂人颐颊。端居深念,焚香读书,其中湛如也。通籍二十五年,先世薄田敝庐,一无所增益。朝鲜李亻宗弑其主,介岛帅携重赂以请于朝。故事,使舟从登上,公斥而拒之,乃迂道繇天津。卒之日,床头文籍,封识宛然。箱箧空虚,不加锁。含敛时,如道旁僧舍。士庶纵观,街号巷哭,靡不啧啧称真廉吏也。
谭之先,出于山阴,永乐间徙嘉兴。曾祖讳起凤。祖讳可贤,太学生,选授通判。父讳守范,赠福建提学参议。娶严氏,封淑人,斋庄淑顺,具有仪法,佐公以廉辨起家,后公八年卒。生子六人:贞默,进士,工部虞衡司主事;贞和,贡生,以荫入太学;贞易,庠生;贞良,以五经中崇祯壬午乡试;贞硕,中天启辛酉乡试;贞,庠生。女三人。孙男十六人,女十二人。葬于白都一阳圩之新阡。严淑人焉。葬之后十八年,贞默谒余请铭。公令常熟时,余为书生,揖余而语曰:“吴中士大夫,田连阡陌,受请寄避繇役,贻累闾里,身殁而子孙为流佣者多矣。君他日必自表异,以风厉流俗。”余尝过公之里,访问其素风,然后知公之所以勖余者,盖信而有征也。贞默嶷然负经世之器,吾畏友也。铭何敢辞?铭曰:
公才有余,其志则窒。拮据棘手,酸辛呕血。
公文甚富,而家则贫。冰棱玉尺,称其为人。
士归赤诚,吏绝瑕谪。真气Е洞,归返大宅。
书策纳棺,帝命不假。掩诗于幽,以告来者。
(湖广提刑按察司副使许府君墓志铭)
府君讳成器,字道甫。许之族出于高阳,唐亡,远孙儒自雍入江南。儒孙规羁旅宣、歙间,遂家宣州,语在王介甫《许氏世谱》。祖万相,知巫山县。父某,举进士,河南按察司副使。母某氏。君年十四,河南公守职方,阅视宁夏,属君居守邸舍。君携ゎ被宿于周庐。边帅夜囊金扣门,君呼庐儿列炬火,门为 门而叱之曰:“趣负去,不去,将絷汝。”河南公叹曰:“儿他日亦廉吏也。”河南公没,哀毁几灭性。终丧,举应天乡试。数试春官不第,署常熟县教谕。君为诸生,从宁国守于江罗公讲学,尊其所闻,以教邑之子弟。抠衣升堂,颂礼雍肃,孝秀竞劝,夏楚废弛。任满,迁翰林院孔目。乙科官迁除多州郡冗长,而君自孔目升司务,历户部、都察院、吏部,升兵部武选司员外郎,历车驾司郎中。皆通班要地,世所以待射策甲科者也。少宰杨端洁公署吏部,杨方严,四司官候门不得见,每独召许司厅与语。杨卒时,惟两苍头守舍。君庀治丧事,殚竭诚信。太宰富平公叹息以扬为知人。在车驾,值福藩之国,舟楫衔尾,徒宿戒,藩封不得藉口改延,君之劳也。升湖广副使,备兵辰沅,拮据以诘戎备,爬搔以给军饷,清严以御土司,恩信以结蛮峒。镇、诸苗,以杂处剽枨,君禽而之,归逋逃,正疆理,而蛮荆帖服。平偏四卫,以孤悬逼戎索,君辟而除之,立营哨,绝向导,而滇、楚通道。辰州守瞿君汝稷有《治蛮书》,极陈剿苗生事之害,君奉为律令。五开土司,仇杀日闻,布威信,晓祸福,咸摇尾听命。本君善用瞿所著书,得制驭之法也。在沅三年,以年至乞致仕。五之民,皆歌思立祠。归而为德于乡,存问故旧,收恤贫嫠,角巾布衣,契阔谈宴。又三年而考终。乡之人以为孝友淳备,名行修立,称其为乡先生也。群请祀之于学宫。
君以万历丁巳十二月廿五日卒,年七十有二。妻胡氏,继妻汪氏。子四人:士恒、士恂、士铨、士愉,皆为诸生。某年某月,葬于荷花形之祖茔。余少识君于广文时,长而习君长安。其为人乐易诚笃,议论依名实,宽然长者也。汉世重长者,史称建陵侯、塞侯、张叔,皆以诚长者处官,自不遵古人持己用人之法。世之为聪明立声威者,往往能倾士大夫以干天下之誉。其有讷言敏行,称为长者,固不求见于世,而世亦罕能知之也。然君之洁身积行,所至树立如此,则长者之为行,是岂可轻也哉!铭曰:
忠信笃敬,可行蛮貊。皋比蜚声,瓠载德。
大冠将将,褒衣抑抑。彼都人士,视此斫石。
(扶沟县知县赠南京湖广道监察御史左府君墓志铭)
君讳史,字子箴,西安府耀州人也。曾祖讳进,封大理寺评事。祖讳伦,赠承德郎。父讳思明,知永城县,升赵州知州。赵州起家乙科,君起明经,后先为令中州,皆以廉惠显闻,没而其民祀之。君初除光州训导,抠衣升堂,颂礼甚严,计口食俸,与弟子员共之。横经讲德,岁时乡射,彬彬如也。署遂平、固始,皆有异政。迁知扶沟县,三月而政成,五月而以官卒。君之莅扶沟也,朝国人而告之曰:“县多奸猾,积为民患。令具有主名。严将不治前事;风告不改,即收捕致法,如扣囊底耳。”县中传相悚惧,莫敢相试。奸民把持椽吏短长,告讦抵罪,遂长子孙,为吏舞文作奸,通行为囊橐。君锁吏舍门,尽逐去,择小史谨愿者补吏,延它邑老狱吏教习律令。逾月,渐次通晓。手定爰书,吏俯首缮写,肩髀如压巨石,莫敢仰视。它吏如木偶植立堂下,舒雁相望,竟日不知令案何事、断何狱也。民多斗杀,盗贼充斥,囹圄恒满。君讲习乡约,用古教化民,有壹行表异,虽荜门圭窦,月三往拜焉。立重囚于庭,吏披记籍,数其罪状,以次受掠,血肉狼籍,观者咋舌汗下。两匝月,狱讼衰止,人有悛心矣。县故多盗,平沙百里,秫田弥望,盗行劫,辄鸟兽散,莫可谁何。君设法购斩。盗发某保,劫某家,保正保副督乡兵往捕,置二驿马,克时报县。县发马兵八人,分四路侦贼去所,发兵十六人,再发二十四人,亦分四路要遮钩击,贼向何路逸去,则侦者以报。收案所去路兵,罚无赦。盗贼最桀黠者,用子时发,不能过午时即得。弥月,盗无留迹矣。县西北地庳下,水潦聚焉,河溢则助河为患。君行视商度,疏决壅积,浅者堰之,深者坡之,腴者稻,洼者渔,淖者藕,家各占业,人为劝课。县北竟鄢陵、尉氏,地势尤下。三县民互相穿穴,或窃塞张单口、惠民河,则河溢如。又或盗决秦家岗三十六陂,则水决如ニ。君躬自相度,止舍离乡亭,总计三县病利,作均水约束,刻石水畔,三县共守之。援辽兵取道中州,所部畏其扰也,檄君驻襄城镇之。君遣人入楚,籍记其将领部曲,某兵前驱,某兵后拒,车马刍牧,各有成数。乃按籍定约,僦次舍,庀糇粮,峙器用,供给资粮扉屦,斥候铃柝,军声肃然。援兵所至如归,自襄城历彰、卫,出磁州,居人按堵,市不改肆。入邯郸境,即脱巾大噪曰:“何不如左知县好逆我?”大掠溃去,首将自刎。远近叹服,以谓君有文武大略,能当几驭变者也。君视事浃月,政声籍甚。旁近邑争讼不决,皆愿得左君按治,死且无恨。黠者伪称扶沟民,投牒上官,冀得下左令。君益自喜,为治益力,昼循阡陌,夜决词讼,午夜不交睫,径旬不休沐,遂过劳发病以死。君死之日,百姓匝道恸哭,相与赋敛致奠。丧西归。民庶设按于路,号恸闻二百里。君之治扶沟,与赵州之治永城相似,五十年之中,祠屋相望也。万历乙卯,君视篆固始,仲子佩玄举于乡,永城父老走会祠下,植竿注旌,大合乐以飨之。佩玄后用沙河令察廉,除南京湖广道监察御史,赠君如其官。三世以循良显,所谓有作令家谱者也。往余待罪国史,论次本朝忠良吏,附两汉之后。隆、万间,徐氏九思、贞明令句容、山阴,父子政迹茂异,今又于左氏得永城、扶沟,何寥寥也?岂有如永初之诏,所谓求之其勤,得之至寡者乎?抑亦劝课风厉之德意,未能及两汉而有司亦邮传其官,如所谓游光扬声,拜除如流者乎?循良之蔑闻,此弊吏之无法,而民生之不幸也,余故志扶沟之墓,详载其法行,他日以上史馆。
君卒于万历己未七月初九日,享年六十有五。娶任氏,继室曹氏、王氏,皆赠孺人。子三人:长佩玮,早夭,次佩玄、佩琰,女二人:适辛绵宗、宋笃忠。孙男女九人。佩琰与佩玄之子重光,亦举于乡。而佩琰实来谒铭。墓在某地之某阡。君生七岁,母安安人卒,哀毁如成人。事继母宋至孝。历官受俸,未奉母不敢先食。丧至自扶沟。母冯棺哀恸,绝而复苏者三。最君之生平,盖孝友忠信,笃实光辉之君子也。铭曰:
汉有良吏,乐府流传。弦歌荐祀,安阳亭西。
扶沟勤死,风爱郁然。我铭幽,国史考焉。
(承事郎平乐县知县郭君墓志铭)
平乐在岭表为府治,漓泷险恶,徭、犭童杂处。官其地者,用汉法治人,而用夷法自治。睢盱毛,流官之于土,其相去者几希?钱塘郭君为平乐令大治,摄修仁亦治,政声流闻。而不幸以劳瘁卒官。万里舆榇,天之困贤吏也,亦用资格耶?呜呼!可悲也已!平乐民杀人商肆前,前政已得主名,复牵连坐群商,考问时震雷击案者再。君下车,悉纵舍之。越人相告曰:“活群商者,雷公与郭公也。”却羡余,斥赎锾,鱼疏菜茹,必平价而后取。养少弱,惠鳏寡,案治奸民猾吏,奋髯抵几。越人服其廉,说其慈,惮其强,是以大治。而其御犭、犭童尤有法。修犭童、象犭相仇杀,监司议用兵,君曰:“夷斗,我何与焉?谨斥候,禁阑出而已。”永福犭斗峒中,仓皇告变。魏潭至荔川数百里,举烽燧,设塘报,一夕数惊。君自修仁还,撤兵罢戍,慰父老趣归安枕,竟不见一贼,竟内晏然。水桃村犭童劫觐官,没其田。饷兵更没他犭童田,俘其子以邀赎。犭童啸险拒命。君曰:“田宜没,何赎?不宜没,又可赎。质子何为?”命罢遣之,犭童父子相率首服。夷人安土重旧,畏官府,文法吏利其赂赎,重困之,夷辄服毒药断肠死。迄君任,夷无毒死者。夫犭、犭童亦人耳,罚不止清酒,而赎必求亻炎钱,侵扰迫胁,驯至用兵,是岂知山襄毅之受教于郑牢者哉?君之治夷,在西南可著为令者也。
君讳一纬,字维垣,其先陕西西安人,胜国时始迁于杭。祖讳世贤,封刑部主事。父讳孝,嘉靖乙未科进士,贵州按察使。继妻江安人生君。君少负志节,布衣勤学,江安人病革,命婢以巾箱遗君,君拜而受命,旋以献其兄,弗忍视也。受《易》里中江生,遂以《易》为大师。天启元年,用《易》举于乡,署桐庐教谕,以文学礼义为官。崇祯八年九月卒,享年五十有九。妻孙氏,生三子,代、仕、,皆弟子员。卜葬于秦亭山祖茔之傍,而代来请铭。
余初入史馆,得侍崇仁吴公,公曰:“闱中评文,有予者曰:‘是年长矣。’应之曰:‘老成人不可不惜。’又曰:‘是将不登甲榜。’曰:‘得良乙榜亦可矣。’”余得君于乙卷,读其论而收之,良亦此意。自今观之,君之所就,与甲榜壮盛者未知孰多?而余于崇仁所云,亦可以无愧也。叙而识之,亦以著前辈道义相勖之意云耳。铭曰:
千章之木,蔽于蒿莱。我落其实,而取其材。
材不大试,实则允食。铭以昭之,亦以志恤。
(明故陕西巩昌府通判钱君墓志铭)
镇江有好学修行之君子曰钱君翊之,以明经起家,为山东莱州府胶州州同知,迁陕西巩昌府通判,以年至致仕。讲德谭道,为乡先生,凡十余年以卒。其子玄以户部郎中贺君良之状来请铭。
於乎!自宋以来,儒者各唱师说,以立门户,谓之讲学,而姚江之良知为最盛。世之谈良知者,其是与否,吾不能知也。以谓莫若反而征诸其人,以其人为质的,而学术之是非较然矣。君少即有志于问学,闻良知之指,有所契合。会以贡入南雍,江西邓文洁公、杨端洁公皆官留都,君抠衣两公之门,往复扣击。及其官胶州,杨公为吏部侍郎,檄致君铨曹署中,是正所著书,浃岁而毕,故所得于端洁者为尤邃。君居官,计口食奉,萧然如老书生。胶州有孟公堂,宋苏文忠公遗迹也,刻《后杞菊赋》于石,陷置壁间,时时诵之以自广焉。州有军丁户绝者,台使者欲勾补之,君奋笔署其牍曰:“有军不清,官之疲也。以民代军,官之横也。”台使者怒甚,卒不能夺君议,然亦竟以此知君。巩昌通判分驻西宁,逼处土番,核兵饷缮,城堡戒严以待变,而又请于监司,贳番酋就擒者以风动之,诸番感,卒以无事。其去官也,惟载长安石刻《十三经》以归,颜其堂曰“石经”。峨冠深衣,与诸生端拜讲贯,老而不辍,此君之生平也。君其有得于良知之深者耶?抑亦扣击于文洁、端洁而不自有其少学耶?抑其进而求诸古人之学,知而允蹈之,而不复涉历乎近儒之门户也?然则世之讲学者,以君为质的焉其可矣。君感端洁公之知遇,晚年走数千里,渍酒墓下。其在长安,故丹徒令庞君时雍抗疏忤权要,交知缩头莫敢问,君独送之国门,执手而别。君之刚毅特立如此,其所得于问学者,要不可诬也。
君之卒,以天启壬戌二月二十四日,年七十七。配吕孺人,先君十六年卒,年六十一。孺人与君合德,自学以至宦成,篝火宿肉,内外斩斩。子一人曰玄,以某年某月葬君于丹徒县之黄漩,合吕孺人茔。铭曰:
钱氏武王始开迹,点简扈跸徙厥邑。云洲传芳弘祖业,有子七人君奕奕。
朴学拙宦绝藻饰,元气浩然返玄宅。厥子辞赋美金璧,后如有闻讯兹石。
(封监察御史谢府君墓志铭)
鄞县谢府君,讳一爵,字君锡。其先出晋太傅。宋丞相深甫自台徙慈之香山,再迁鄞之月湖。祖讳瑜,考讳九皋,世有壹行。君以次子太仆寺少卿三宾封陕西道监察御史,以崇祯八年二月廿四日卒,年六十有四。其配孺人周氏,以是年十月廿七日卒,年六十有二。三宾与其兄三阶、弟三台、三卿,以崇祯十三年某月甲子,合葬君夫妇于郡西翠山之阳。三宾,余门人也,状君之行来乞铭。掇其语为铭曰:
谢自太傅,家于东中。宋有丞相,外属后宫。
自台徙鄞,华胄遥遥。柱史卜宅,食于契龟。
祖考载德,其芳尘。长源洪柯,三世乃振。
君少秀出,及壮砥砺。枕籍书诗,穿穴窒疑。
踔厉风发,作为文章。丹黄勘雠,其书满箱。
高冠长剑。有志当世。七制三略,藏┑腹笥。
行河救荒,防边御虏。如医有方,如奕有谱。
隐而求志,壮不逢年。仲子长矣,头角崭然。
君曰三宾,克继我志。我其已哉,系《遁》有惫。
三宾为令,东海之隅。告诫促数,严于简书。
尔为尔邑,我为我家。如农有畔,安知其佗。
耕则有锄,刈则有。朝齑暮盐,不以累汝。
嘉定之政,吏畏民怀。察廉举尤,登于西台。
孔贼狂犭制,沓登梏莱。帝曰三宾,女往视师。
君闻师命,欷嘘感发。扣其囊智,以佐挞伐。
擐甲即死,获丑乃还。愧我老矣,不从行间。
我师复登,贼遁浮海。帝庸晋秩,以劳敌忾。
来归饮御,燕喜便蕃。铙歌鼓吹,戎车在门。
恺乐方献,谗言孔兴。君曰何伤,白璧青蝇。
世方小往,我则大归。从容燕笑,饬巾之时。
先甲三日,话言琅琅。克期挥手,如旅ㄈ装。
惟君平生,崇智卑礼。孝乎惟孝,友于兄弟。
吉人,虚止静默。帘阁帷灯,凝尘蔽席。
花下闭关,竹间扃户。东阡南陌,杖屦可数。
旁搜博览,百家之书。其尤精者,《青囊青乌》。
医通国能,葬识地脉。活彼黎庶,妥我兆宅。
翠山之阳,马鬣牛眠。君所相卜,今则藏焉。
君生五男,四为食子。五幼而殇,女嫁人士。
诸孙竞爽,高门有庆。宾子于宣,克举于乡。
君之子女,皆出周氏。维周淑慎,作配甚似。
克共克俭,允孝允慈。制书褒美,称为母师。
生而媲德,死则同穴。松柏丸丸,高坟石阙。
史传壹行,亦载《列女》。我仪图之,民鲜克举。
栀貌蜡言,流为丹青。大书深刻,惭彼幽扃。
述德缵言,惟君有子。庶无愧辞,讯于旧史。
旧史朴学,质胜斯野。掇其绪余,以告来者。
(曹府君墓志铭)
崇德曹广,举崇祯庚辰进士,归而将葬其父,乞铭于旧史氏钱谦益曰:“广之先世,家歙之岩镇,以赀雄里中。吾祖逐什一,行贾于浙,乐崇德之土风,将卜居焉。吾父生于斯,长于斯,念先人之遗志,命吾兄弟毋去此土也。曹之定居崇德,自吾父始也。吾父年十二,即代吾祖治家政,有狱讼于会城,僮奴千余指,雁鹜行列,莫敢陕输流视。市少年以杀人诬中表,连染吾祖。三年未白,往见钱塘令,拂衣奋袖,词辨蜂涌。令大悟,立置诬讼者于理。吾祖自此得骑从出入闾里,雍容修长者之行矣。吾父性行高迈,口不道钱货。吾祖殁,执其手而语曰:‘吾传食伯仲间,独久汝。吾病,汝逾月不解带,良苦也。有汝母私蓄千金,以偿汝。’父顿首谢。已而瓜分之,不忍私一钱也。为邑令重客,出富人以诬坐论死者,其人数辇金钱以谢,拒弗与通。桀黠奴以盗赀系狱,狱吏来告。彼得出,必致死于公,请为公杀之。父笑曰:‘吾岂以我它日之死,易彼今日之生哉?’奴竟得出。吾父少读书,负经济,数踏省门,视一第如拾芥。万历甲子,以国子生试南畿。故人有大狱,亲知缩首,莫敢过其门,倾身为之囊橐。奔走尽气,病大作,弗克试而归。归而数病,遂不起。吾父尝语曰:‘南闱之役,失一举,得一友,所得奢矣。’呜呼!岂知其并以失身也哉!吾父之才,可以先人,其志与气,不能后于人。而抑没不自聊以死,则天也。其殁也,顾视妻子,无可怜之色。自述其生平,命笔志之,壹似重有属者,不能舍然于身后。其可知也,敢以请于夫子,夫子其哀而铭之。”谦益曰:“府君盖孝友顺祥,深中笃厚之君子也。其行己也比于节,其御物也近于侠,要以仁心为质,修业而息之。至于子而发闻于后,宜矣。是宜铭。”
府君讳以成,字玉汝。祖祺,父弘淮。先世皆葬于歙,今卜葬崇德,府君之志也。卒于崇祯甲戌三月十三日,年仅四十有四。娶程氏。子五人:序、广、度、修来、庑。女子嫁仁和郑钅其。葬以某年某月甲子。铭曰:
君子五人,序广长成。伯仲竞爽,广先序鸣。
广也英妙,翱翔上京。明发不寐,有怀。
衔哀述德,以乞斯铭。我铭既勒,乃卜佳城。
{隋山}山回水,叶彼经营。仁人孝子,惟后之赢。
(明故徐府君墓志铭)
太仓徐文任将葬其父母,谒铭于其友太史氏钱谦益曰:“吾先世望东海。吾胄于国初之福孙公,后十代,吾父也。福孙公自长洲徙昆山,籍茜泾里。弘治中,割隶太仓州。曰‘东渔公’者,吾曾祖也。曰‘南平公’者,吾祖也。吾父性庄强子易,有气略。其接人煦煦,口出气恐伤物,有不平则肆言折之,不畏强御。其理家,囊箧细碎,无所遗漏。缓急叩门,手提数百金,如弃涕唾。州有大凶灾及力役钩稽之事,吾父急病耆事,具有条法,州人赖之。吾从祖御史公既贵,吾祖尝叹曰:‘叔也,能大吾门,虽然,不如吾之有收子也。’御史殁,遗孤漂摇,如之未卵。吾父曰:‘先人有坠言矣,必再立叔氏。’倾赀立专 力,屡速于讼弗悔。人咸谓吾父能子,谓吾祖能知子。州多高门鼎贵,吾父以国子生入赀,授光禄寺署丞,终老其家。州之人每举手相谓曰:‘犹望徐公也。’万历三十八年,吾父殁,年七十九。又七年,吾母终,年八十五。吾母太原王氏也,事君姑,遇子妇,皆有节法。吾少多四方之交,吾母宿膏火治具,至老不倦。生子男三人:大任光禄寺署丞,尹任蚤死。文任则吾,其幼也,今为国子生。女子嫁顾文谟。孙、曾孙男女若干人。将以今年十一月,合葬于某地之新阡。葬宜有铭,吾子辱与文任游,又于辞直而不华,愿有刻也。”谦益曰:“今人视友道如粪土,独文任坚勇自喜,以交友闻于人,为难能也。虽然,亦其父母成之也。文任有友曰西安方应祥,字孟旋,年四十,未有子,府君命文任相视婢之宜子者以予应祥。夫人躬庀裳衣,具膏沐,教诫而遣之。应祥见于府君,抠衣趋隅,执子弟之礼。府君殁,拜夫人于堂下,夫人亦门为 门见焉。谦益之友于文任久矣,敢不诺而铭诸。”东渔公讳忱,南平公讳整,府君讳可久,字复贞,今年实万历四十七年也。铭曰:
徐氏先世,本自伯益。十望其九,载在史册。
东海侨郡,播迁吴中。必复其始,群支海东。
福孙之后,光禄廓之。仁孝袭训,委祉来兹。
于德尔劬,于家尔赢。匪家则赢,惟后之成。
娄江滔滔,幽室渠渠。隧道之石,多于储胥。
惟公有子,谒文于友。篆此铭章,以告远久。
(漳浦刘府君合葬墓志铭)
漳浦刘履丁以诸生应辟召,擢郁林州知州,将归葬其父母,而谒铭于旧史氏曰:“履丁之先世,自光、固徙莆田,元末有尉漳浦者而家焉。正德甲戌,曾大父友仁与从叔勋同举进士。勋以谏南巡廷杖,巡抚宁夏,为莆名卿,而曾大父历郡守至参政,有声迹,刘于是乎始大。大父讳祥高,为诸生祭酒,年八十犹踏省门试。元配郑无子,有二侧室,各生二子。而先君与伯氏,其母林也。先母黄氏,其父郡守公,理学巨儒,与从伯父国徵、介徵同乡举。先母年十八归于我。先君二十为诸生,含英浮华,蔚有誉处。先母习礼明诗,闺房之内,朱黄研席,与刀尺错互,灯火青荧,俨然士友也。嫡母既没,诸姑妯娌争产速讼,磨牙吮血。先君分甘让肥,所自予者,皆寝丘之田,西益之宅。先母无后言,抚其子侄,必先己子。宾祭冠昏,皆于我乎取,先母无难色。先君晚而习静,好江门余干之学,焚香盥,梯几帘阁,凝尘蔽榻,双趺隐然。先母俭朴静好,华发相庄,四十年如一日。先君即世,家庙绰楔,不能保一亩之宫,挥千金复之,如弃涕唾,人咸以为丈夫女也。先君居常目二子曰:‘癸也食子,丁也收子,癸之所不可知者年也。’先母授二子书,澜翻成诵,乃令就塾。每诵卫诗先君之思,以勖寡人,未尝不流涕覆面也。先君殁七年,而癸补弟子员。又六年而丁始应省试。先母殁九年而丁应诏得授一官。今将以某年某月葬先父母于某地之阡。风停树静,有怀二人,养生送死,无可为者矣。丁闻之石斋黄夫子,惟夫子之言,质而不华,可以信于后,愿有述也。”余曰:“子之夫子,吾执友也。古之为文者,必有所征,余之知履丁以其师,知履丁之父母以其子,可谓有征矣!其忍不铭?”铭曰:
刘氏二征始有闻,唯君金友俪玉昆。厥配媲德昏孔云,万历壬子君归神。
四十七龄生不辰,距生嘉靖唯丙寅。后十九年配亦湮,六十始寿加三春。
三男子子癸丁辛,癸也早丧二子存。二女如玉达孚尹,朱孝林节播郁芬。
丁也筮仕苍梧滨,立堂石阙崇高坟。郁林廉石比贞珉,大书深刻镌斯文。
(嘉定张君墓志铭)
崇祯六年十二月,嘉定张鸿磐合葬其父母于南翔龚家浜之新阡,泣而乞铭于余曰:“鸿磐之先世,自祥符徙松江,国初居南翔。嘉靖中有名任者,起家官开府,而其从弟以军功授陉阳驿丞,以卑官自著称者,吾祖也。吾父少自力于学,横经籍书,寒抄暑讲。踏省门五六,不得一举。授徒百里外,岁时觐省,自伤贫而违亲,未尝不泣下也。以膏腴让昆弟,退而居于槎浦,荒江白苇,老屋数间。二亲之腆洗不乏,而朋好之过从有余欢者,恃有吾母也。吾父殁,鸿磐生十龄。后二十年,为天启甲子,吾母亦殁。吾母之生于世,视吾父稍赢。送往事居,艰苦万状,凡以终吾父之事也。鸿磐长矣,而困于诸生,吾母殁又数年,而尚无以葬,是以痛不思生,而又病不敢死也。癸酉之冬,而襄事,为之侧席而坐,助窀穸之役者,同里侯豫瞻、大梁张子襄也。以鸿磐之不肖,亲死不能葬,而又忍死而乞铭于夫子,其不独以昭吾亲,且不没吾之所以葬吾亲者也。夫子其谓我何?”余曰:“子之父有高才而无贵仕,子之母有令德而无厚禄,子之乞铭以昭之,宜也。若子之葬其亲,则又何愧?夫洁身修行,不辱其亲,此《南陔》之孝子所有事也。若夫显融富贵,时至而起,则天也。《记》不云乎:‘敛手足形悬棺而封,其谁有非之者哉?’繇此观之,世之生荣死哀,倾动流俗,而其为圣贤之所非者必多矣,子又何愧?古之孝子,祭其亲也,则必求仁者之粟。祭如是,葬其可知也。豫瞻、子襄,今之有名行人也,其助子之葬也,斯亦可谓仁者之粟矣。乞铭以昭其亲,又不没其亲之所以葬。《诗》有之:‘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子与二子交相锡也,法皆宜铭。”张君讳承宠,字君贶,享年四十有九。妻王氏,享年六十有八。男一人,鸿磐,娶李氏。女一人,嫁严某。铭曰:
藏之固,刻之深,斯之谓不朽。
不义而富且贵,凿桓氏之椁,而题原氏之阡,于吾亲何有也?
呜呼!日月有时,吾亦将渴而葬其母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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