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舒老三、杨福大领着一班人,围着余知化造的车子,看了半天,看不出个道理,心中纳闷,只得去请教他。知化道:“这车子是仿西洋式造的,并没甚么奇怪。那作工的妙处,都在这几个剪刀上。中间那个有齿的轮盘,叫它活动,自然像人手一般,割麦堆麦,都随心所欲了。”众人听了,兀自不解,确信余知化并不是什么妖人,他造的车子也不是甚么妖车。大家情愿拜知化做师父,学造割麦车的法子。知化道:“种田的机器多着哩。会造了一样,就会造各样,只是看来容易,你们却学不来的。”杨福大掀起那只吊眼皮的眼睛,怒道:“你不肯教我们罢了,倒说我们学不会,这话真正呕人哩!”知化正色道:“我巴不得你们都学得来,我不惜费了工夫教你们;只是要学这些机器,须从‘三字经’读起,且把中国字认会了,还须学些算法,这才讲得到怎样冶铁,怎样造轮,怎样做剪;怎样的尺寸,齿轮的机关就灵,怎样的毫厘,剪却可巧齐着麦秸好剪,怎样的斗笋,那剪下的麦,可巧堆成一垛。看看这种不要紧的东西,却有一定算法,不是学了甚么小九九、乘法、归除,就能教得会的。”舒老三、杨福大听了,齐都吐舌道:“原来有这许多讲究在里面,我们连小九九都不会,今生今世学不来的。”便都一哄而去。知化赶忙把割麦车推回家里。
饭后没事,知化要做有轮双耒,细想那片簧怎样挺法;正想不出主意,忽见舒老三、杨福大领了一位先生来。知化认得这先生姓周名萝公,要算这乡天字第一号的先生。他肚里的书,也不知有多少部,什么“西游记”“三国志”等类书,倒背都背得出。乡里大大小小的事,哪一个不要去请教他呢?今天出了一件新闻,舒、杨两个人赶到他家里报信,萝公只不信,所以同来调查。当下便问知化道:“他们说你造了一部车子,一天能割几百亩田的麦,果是真的么?”知化道:“不敢,我是造着玩的,没甚么大用处。”周先生定然要看车子,知化只得同他走到车子边细看一回。问他作用,知化备细告知。周先生探下眼镜,深深作揖,道:“你真是诸葛孔明再生了!”知化连称不敢。周先生道:“你休得过谦,诸葛孔明会造木牛流马运粮,你会造车子割麦,再造一件种田的器具,不是配得上孔明么?”知化却不知道诸葛孔明是什么人,只知木牛流马既能运粮,料想是件机器,想道:“原来中国人也有会造机器的,周先生到底看的书多,知道这些典故,我再不好对他乱说的了。只怕这些法子,他也懂得。”当下谦逊了一会,周先生自去。
自此人都称知化为赛孔明,又叫他的割麦车是孔明车。知化听了,非常得意。只是这有轮双耒,一时造不成功,心里纳闷道:“到底我于机器上面不甚精,像这样马力运动的机器,尚且造不好,还想造甚么汽力运动的机器吗?”自己怨恨了一番,就注意想叫两个儿子学工。听得范家开了这个工艺学堂,十分喜悦,暗道:“这是机会来了!”只见他两个儿子,在那里削竹骨子扎风筝,却都把竹骨子用戥子秤着分两。知化把来细看时,原来扎的一只鹤,上面安排着簧管,风吹得会响,不觉大喜,暗道:“看这两个孩子不出,倒有巧思,天生的工人手段哩!”当下便叫他们道:“阿发,阿宝,你这风筝是哪个教给你做的?”阿发道:“没人教过,是我们想出来的法子。”知化大喜。不一会儿,风筝做好,知化看他们把风筝放上天空,果然簧管都会发声,就合吹笙一般价响,那音节极好听。知化道:”我看你们手工很巧,现在虹口开了一个工艺学堂,我送你们进去学工艺好么?”阿发道:“甚么叫做工艺?”知化道:“工是做工,艺是习艺。人都要有技艺,才能寻钱过活。最好的技艺,莫如做工。你看上海若干机器厂,都是外国人学习了工艺,创造出机器来,赚中国的钱。我们学就了工艺,也好想出个新鲜法子,赚人家的钱使。”阿发、阿宝都欢喜道:“既这般,我们情愿去学。”父子商量定了,知化就和他娘子说知。
次早替他两个儿子换了一件新竹布衫,知化领着到了虹口。只见一爿织绸有限公司北厂,再走过去,就见工艺学堂报名处的条子贴出。可巧刘浩三正在那里监察,知化上去报名。那干事员问了姓名,知是余知化,大喜道:“吾兄是著名会造机器的,令郎定然聪明,将来是要做中国的大工程师哩!”知化道:“兄弟一知半解,算不得什么。这两个孩子,倒还有些巧思,受了贵校的教育,自然会做个匠人罢了。”浩三听得他懂机器,不由要请教他。干事的代为说知来历,浩三十分起敬,问他农务里的机器怎样造法,知化一一说明。浩三道:“你不要居乡种田了,我们学堂里要请你哩。你把造成的割麦机器合耙车,卖给我们学堂,做个陈列品,当我们这里的试验机器的教员不好么?”知化道:“好是甚好,只兄弟没这个本事,怕当不来哩,还是回去种地好些。兄弟的种地,强似别人,只因有两部机车,省了许多人工,花费不多,收成却倍。这两部机车,是靠它吃饭的家伙,卖是不肯卖的。”浩三道:“既如此,敝学堂里情愿出重价,请知翁再造两部。这是公益的事,知翁有这样的本领,不好吝教的。”知化只得应允。浩三要同他去见慕蠡,知化道:”今天回去有事呢,改天再来吧。”浩三合他再三订定了后日会面,知化领了两个儿子自回。当晚浩三就合慕蠡说,乡间出了一个奇人,能仿造外国的割麦机车,慕蠡惊喜道:“有这事么?他是怎样学成的?我们同下去拜他吧。这样有学问的人,我们该当致敬,不好等他来的。再者,去看看他的机器,也广广眼界。”浩三道:“如此甚好。”
次日一早,慕蠡和浩三坐的一部马车,到马路尽处,就有许多小车子来揽主顾。慕蠡无奈,只得合浩三坐了小车,一路下乡。浩三道:“哎哟!我忘记了他的村名,这便哪里去找他呢?”慕蠡道:“不打紧,像这样的人,乡里应该闻名的,只消一探问,便找得着。”浩三就问车夫,车夫道:“乡里有的是菜花、豆花、棉花,却没有芋子花。”浩三道:“不是的,我问一个人,叫做余知化。”车夫道:”这个人喜吃芋子花么?这是没有的。”浩三和他说不明白,只得罢了。不觉到了一所村庄,车夫把车子停下。慕蠡、浩三只得给他钱,步行访问,人家都回说不知道。
二人无可如何,打算回去,浩三忽然悟道:“须这般问,包管他们知道。”想罢,便问人道:“有个姓余的,他造了一部割麦机器车,他住在哪里?”那人道:“就是赛孔明余阿大么?他住在前面,一片树荫底下哩。”一面说,一面用手指着那片树荫。浩三注意看时,果见一块空地,排列着几棵杂树,门前一带竹禽,七八间瓦房,料想是余家的住宅,便领着慕蠡望前走去。慕蠡道:“我们天天在热闹场中混日子,真是乏味,哪能及得他恁样清幽,倒是无忧无虑,享一世清福!只这一派风景,租界上就找不到。”浩三也十分叹赏。二人上前打算打门,谁知乡里人家的门是常年不关的,门口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梳着一对桃子式的乌髻,浩三问道:“这里是余家么?”女孩子道:“是的。”浩三道:“余先生在家么?”女孩子道:”驾着车子耙田去了。”浩三道:“田在哪里?”女孩子指着东边一片平畴,道:“那就是我们的田,有百来亩哩,不知他在哪里。”浩三就和慕蠡对准女孩子所指的东边田里走去,远远望见一匹马拉着一部耙车,另外还有一部垃圾车似的,一男一女驾着走。浩三急欲上前,脚下一个滑跶,跌在田里,溅了一身湿泥。慕蠡急把他扶了起来。田里的路很窄,两人搀扶着一步一颠,看看走近车子,浩三急叫道:“余先生,我们特来候你。”知化听得人唤他,回头看时,原来就是工艺学堂的人,便忙把车拉到陌畔,拱手道:“劳驾不当!这位贵客是谁?”浩三道:“这就是敝东范慕蠡兄,特诚拜候的。”知化道:“亵渎得极,快请舍下坐去吧!”慕蠡道:“在下久仰先生的大名,特地拜访,还要请教些机器的学问哩。只这一部车子,是怎样用法的呢?”知化道:“这部车子,没什么奇,只不过收点儿田里的柴草罢了。”慕蠡合浩三细看时,果然造得精工。慕蠡又问道:“额外那部车子,甚么用处的?”知化道:“这是装草的车。”
言下,招呼他娘子,拉了车,同到家里,请范刘二人在客堂里坐下。慕蠡举眼看时,墙壁上粘满了机器图。浩三背着壁,一一细看。知化忙着叫他娘子烧茶做饭,道:“二位来了这半天,就在舍下吃饭吧,只是没有好菜吃。”慕蠡正欲领略田家风味,一口应允。一会儿,知化送出茶来,倒是细叶寿眉,就只带点儿烟熏气,开水倒是清的。慕蠡略略沾唇,不敢多喝。不多时,饭菜端出来,调开桌子,大家坐下。慕蠡看这菜时,合自己家里迥不相同,一派的粗磁碗,盛着一碗肉片炒韭菜,一碗粉条烧的肉丸子,一碗炒鸡蛋,一碗黄闷鸡,一碗苋菜烧豆腐。知化已是特色,争奈慕蠡不大喜吃。浩三倒还吃得来。一会儿,又托了一大盘饼出来,却是葱油做的。慕蠡吃了一块,十分可口,肚里饿了,索性大吃起来。二寸见方的块子,吃了四块。知化尽让着吃,慕蠡只得加上一块,已是撑肠拄腹的了。
饭后闲谈一会,说起机器,知化道:“单是农务里的机器,外国种类也多,一时记不清楚。我知道的,可分成三类:一是手运动的机器;一是牲口运动的机器;一是汽机运动的机器。手运动的机器,中国多有,不消仿造;牲口运动的机器,除耙车、割稻车外,还有新式有轮的双耒,新式撒种车,割青草新式车;汽机运动的机器,有钢丝汽机耒车,打稻轮机等类。这些汽机运动的机器,我们没本钱的,造它不起;造好了也不便用,这须种了几千万亩地,才用得着哩。”慕蠡道:“我想种田也好合公司种的。”浩三道:“有什么不好呢?只是中国的农民,各人种十来亩地,一家靠它过活;公司种田,未免夺了农民的利益。这事怕做不得哩!”慕蠡道:“我倒想来试办,但不知汽机种田,有怎样的好处?”知化道:“汽机种田,不但汽机须造,连田也要改过样子。田里须有安置汽车的空地,这机车有转轴,用钢丝牵着耒车走的;车的耒头,有的六耒,有的八耒,或十耒,耒车行动一次,好耕若干行土。我们坐在车上,看机车自己行动,来车跟着走,一边走一边耕,不久就把全田耕完了。看似费重,其实省费。一部机车,不知抵多少人工马力哩!”慕蠡听了,十分欣羡,决意要造机车。
当下谈得入港,不知不觉,日已西斜。知化领他们去看了割稻车。浩三通都知道它的造法,说明原故。知化十分佩服。知化又请教浩三,造有轮双耒车的造法,悟出那片簧的用处。慕蠡道:“兄弟的意思,要在租界左近买几千庙地,创办几部汽机车,全用西法种田,开开风气,不想甚么大利益。二位先生看是做得做不得?”浩三道:“要肯开风气,就有大利益;只是这里的地贵,怕没这些资本。。慕蠡道:“兄弟原是虑着我们上海的地,被外国人买了不少去,要不早些去买,通上海的田,都入外人之手。我想自己没资本,尽可合公司办的。其实不碍农民的生计。为什么呢?他们把地皮变出钱来,又好做别的买卖去了。总之,只要在我们中国里面,出头创办新事业,面子上看去,似乎夺了穷人的利,到后来获了赢利,穷人都受益的。”浩三听了,低头一想,道:“慕翁这话,倒合了计学公例。为什么呢?大资本家合成公司,果然生出子财,兴办的事儿更多了。办一桩事,就有无数佣人跟着吃饭,所以上海的乡里人,有饭吃的多,没饭吃的少,比内地觉得好些。就是公司多,机厂多的原故。顽固的人,都怕仿学西法,夺了穷民的利益。即如开矿,怕坏风水;造铁路,怕车夫造反。这些迂谬的议论,误了许多大事!要不然,中国的铁路,早些开办,何至外人生心,夺去许多权利去呢?种田虽说尚不要紧,其实用了西法,出粟分外多。你想,粟多了,不怕不够吃,穷人还有饿死的么?工艺上也是这个讲究。出货多,自然获利多,只消商家代为转运流通,就没有供多求少的弊病。但是第一要义,总望熟货出口,不然,但能抵制外货,工商界上影响还小哩!”慕蠡一番理想,被浩三说穿了,不觉大喜。
天色不早,二人告别回去,再三叮嘱知化,有空到厂谈天。刘、范二人,仍复一路步行,走出村庄,到了马路,马车却不见了。二人只得雇了东洋车回来。到得铁厂,就有人报告道:“东洋来了一位先生,像是杭州人的口音。你说姓杨名必大,有个小名片儿留下的。他说他住在文明旅馆,务要会范先生和刘先生,有紧要的话讲哩。”慕蠡取名片看时,果是杨必大,表字成甫,浙江杭州府钱塘县人,东京职工学堂的卒业生。慕蠡大喜道:“又是一位实业家来了。他说几时再来呢?”伙计道:“他说明天一早再来。”慕蠡道:“他来了,务必请他进来见我。”伙计唯唯答应。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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