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王香大不见了阿大利,找到兰圃,那里有大利的影儿?香大东张西望的找去,只因天光已晚,园中树木又多,愈加难找。香大纳闷,赌气自回花厅,打从他那一对均窑磁的金鱼缸前走过,忽见黑团团一个影子。香大吃惊,暗道:“不好!哈叭狗在这里吃金鱼了!”走近看时,原来不是狗,却是一个人,蹬在金鱼缸边,对着那缸拉屎哩。香大大怒,骂道:“那个混帐东西,敢在这里糟蹋我的金鱼缸?吃我一脚!”说罢,伸脚踢去,那人一只手拎着裤子,夹了半段粪站起来,道:“是我。”香大对面细认时,原来正是大利。香大两脚蹬地,怨道:“你合我有甚冤仇?为什么拔了我的建兰,又来毁我的金鱼?”大利只不作声,在草地上找着一块瓦片,把粪刮干净了,慢慢说道:“卑职只当是两只粪缸,却不晓得里面有什么金鱼,请大人记过一次吧!”香大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没法,只好叫几个家人来,把金鱼用铁网捞出,另外养着。把缸里的水出干净了,等明天早起洗缸换水。这一闹又是一个钟头。香大心中虽然忿恨,却因大利是客,不好得罪他,只得邀他上花厅上去吃饭。大利听得他一声请吃饭,本来肚里出空,饿得慌了,连忙把袍褂一臂挟起,匆匆便上花厅。香大哈哈大笑道:“老兄恁样乱跑,小心跌了一交。”大利不理。香大只得慢慢的跟上厅来。
这时早已上灯,光如白昼,瞧着一桌红红白白的莱果,大利馋涎欲滴,恨不能就上去吃,转念想道:“这是道台大人请吃饭,不当顽的,他还要送酒哩。我倒要穿上衣帽才好。”主意已定,便一件件的穿着起来。香大见他这般恭敬模样,倒也想着官场请客,是要送酒的。连忙也穿上补褂。家人见此情形,暗道:“我们老爷倒有些意思,看这光景,是要送酒的了。”赶即把一壶花雕烫好,杯筷早已摆齐。香大旋转身躯,向家人取过酒壶,满满斟了一杯,送至第一席。大利也晓得回送。二人送过酒,请过安,这回没闹岔子。家人暗暗点头,互相诧异。二人入席,家人来请升冠。这才把帽子摘下来,朝珠褂子也卸了。香大举杯道请。大利就不谢了,举杯一口喝干,任意吃菜。香大也饿得慌了,等不及上头菜,早把八个碟子里的莱吃完。大利没法,只得把果子来补虚。一会儿上燕菜,香大就敬了大利一筷。大利用匙送到嘴里,只觉得淡而无味,就不肯吃第二筷了。鱼翅来时,大利倒觉得很好吃,拖拖拉拉,洒了一桌的汁。家人明欺他是个粗坯,也就装呆不来替他擦抹了。大利又见上了一盘大肉丸子,却不知道其名叫做“狮子头”。但是平生喜吃的是猪肉,见这样大的肉丸子,不觉笑逐颜开,拼命叉了一大块,拖到身边。谁知这狮子头太烂了,未及到口,蹋的一掉。可巧掉在膝上,把一件品蓝实地纱的袍子,溅了一大块油迹。大利吓呆了。那狮子头早已滑到地上去,两只哈叭狗争这肉,狺狺狺叫起来。大利的家人,赶忙取一块潮手巾,来替大利擦。香大又跳起来,道:“这是我的手巾,别要擦油了!”家人没法,住手。大利担了心事,吃菜的威风,也稍止了。众家人倒有了吃剩菜的指望。一会儿饭来,大利胡乱吃了两碗。香大只顾自吃,把一只冰糖蹄子,夹了一半拖在饭碗上吃完了。接连又吃了两碗饭,方才住手。大利站起来,合香大请安道谢,这才套上褂子,戴上帽子出门。马车早已伺候。
大利回到家里,粪太太埋怨道:“怎么一顿昼饭,吃到这时才散,你那里去顽的?从实说来!”大利道:“冤枉!我那里去顽?王香大那个瘟道台,自己有了个花园,稀罕不过。我替他拔了几根草,他就说是什么建兰,一棵棵的自己栽去,一直栽到天黑,这才吃饭,所以晚了。”粪太太审问明白,不则声了。大利才敢探下帽子,剥下褂子。粪太太眼尖,见大利袍子上一大块油迹,骂道:“你还说没去顽?这块油迹,必然是婊子合你吵时沾上的!”大利红涨了脸,却不好说出所以然来。粪太太大怒道:“我辛辛苦苦,挣下几个钱给你,吃是吃的,穿是穿的,功名是功名。你这没良心的东西,倒要在外面嫖!花了洋钱不算,还毁了好好的一件实地纱袍子,快合我滚出去!这般没出息,不配做我的丈夫!”吓得大利面无人色,袍子也脱不下了,不知不觉跪在粪太太的面前。粪太太叫家人来赶他出去。那跟着大利赴席的家人,连忙上来禀道:“老爷并没到别处去。”话未说完,太太大怒道:“唗,狗才!都是你引诱着老爷,在外边胡闹的!”原来那家人名唤黄升,年纪甚经,相貌又生得标致,所以太太疑心他引诱。闲话休提。
当下黄升跪下叩响头,再禀道:“小的踉老爷在王家花园里,一直等到下午,还没饭吃,打听他们,才知道王大人在那园里种兰花,要把昼饭当做夜饭吃哩。小的饿得慌,还是他们厨头要好,给小的一分点心吃了。小的要到园里打听老爷怎样,他们不叫小的去,说:‘你的主人,闯了乱子。你又去闹岔儿,被我们大人知道了,送到巡捕房去,不当顽的!’”黄升说到这里,粪太太动气道:“什么了不得的道台,不过是个花儿匠罢了!他的行业,也合我们差不多,就敢这样的欺人么!我也会起花园,也会请客,也会替你老爷捐道台,只要有钱,那一件不如他?他倒势利起我来么?你也像个脓包,为什么不回敬他几句?”黄升道:“小的怎么不回敬他?小的道,你们大人也认得巡捕房么?送我倒不妨,只伯送我们老爷不得,我们太太就到过巡捕房,合捕头都熟识的。你们敢送他,我就拜服。”粪太太道:“放屁!我那里认得捕头?你几时看见我到过巡捕房?你这狗才,在外面混造谣言,这还了得!我这里用不着你,快替我滚蛋!”黄升只是磕头,跪着又说道:“后来听说厅上开席,小的只道老爷也在里面吃。那知跑去看时,老爷并没在里面。上灯后,王大人想吃独桌,把老爷关在园里,不去理他。幸亏他的家人看不过,才去请老爷的。又是半天不来。小的打听,才知老爷在他们金鱼缸里拉了屎哩。”太太大笑道:“也出出气!”大利跪在那里骂黄升道:“你这个混帐东西,说话不留神!”黄升不理,接着说道:“开席后,王大人倒合老爷送酒,很客气的。老爷不该贪吃那镇江菜的狮子头,一大块掉在这袍子上,所以沾了这块油迹。小的顺手取一块毛巾,替老爷擦,又被王大人吓往了。”大利恨恨的道:“偏你会说!可恶,可恶!”谁知黄升这一番话,说得粪太太深信不疑,叫他们主仆两人一齐站起来,叫大利把袍子脱下,交给黄升找个裁缝收拾去。这回事才得结局。
次日太太起身,对大利道:“你们吃得舒服,我也想请客。你替我去找位先生写请帖,还要好好的定一桌鱼翅酒席。”大利道:“这些事,交给黄升办去吧。”太太道:“胡说!我不放心他,定然要你去办!”大利又找着一个愁帽子戴在头上了。太太在簿夹子里,抽出几副大红帖子,吩咐大利道:“木作店里的陆太太,纸扎店里的王太太,香店里的韩太太,杂货店里的周太太,都要替我请来。就只王道台的太太,虽说我们世交,他们势利不过,我不要请她。”大利道:“不好意思。他们尚且请我吃饭,你也应该复东。”太太骂道:“你这不要脸的,他请你吃饭,要你复东,合我何干?”大利招了骂,才不则声,取着帖子就要走出,太太叫他回来道:“且慢,这王太太虽然势利,我到底要请请她,叫她知道我们,也是个绅户人家,并不是什么乡下人。”大利只有答应的分儿,匆匆出去,到东隔壁胡四家里,意欲请他西席老夫人陆屏东写;三脚两步跨进书房,屏东先生正合学生背书,因他那学生背“二字经”背不出,屏东气得拍台打凳。这个当儿,倒把大利吓了一跳,几乎缩了出来。屏东见是大利来找他,连忙起身让坐,问明来意,屏东大喜。原来大利虽然是个富绅,左右邻居,知道他惧内,银钱作不得主,大家不去巴结他;惟独粪太太是著名有钱的,只恐巴结不上,屏东也是这个意思。听说粪太太要请他写请客帖子,十分情愿,便走到窗前,把一个学生赶掉了,就他桌上,把红帖子折了又折,一面问大利请的什么人。这一问,把大利问呆了,只记得一位王道台太太,其余都忘记了;红涨着脸,一个也说不出。屏东道:“怎样,你都忘记了么?”大利才逼出一位王道台太太来。屏东只当他还能一一说出,便把墨来磨浓,第一位自然是王道台的太太了。然而要先写日子,或午刻、申刻,只得又问大利,大利又回答不出。屏东道:“请回府问清楚了,再写吧。”大利只得回家,问他妻子。粪太太道:“你真是个饭桶!”就把日子合请的那几位客又说了两遍,叫大利背出来。大利又背了一遍,却还漏了一位。粪太太大怒道:“待我去说。你除了能吃饭,没得别的用处!”当下粪太太就自出门。大利陪在后面,来到胡宅。屏东一眼望见粪太太来了,只乐得眉开眼笑,起身相迎,口口声声的太太恭维她。又亲自泡了一碗好茶请她吃。那知粪太太对着自己的丈夫,虽然严厉,见了陆先生,却有说有笑的。屏东合她攀谈一回,胡乱把帖子写好。粪太太谢了又谢,这才夫妻二人同回。
大利知道太太是明天请客,当天赶到租界上定菜去。黄升发帖子。太太暗道:“别人倒不要紧,就这王太太是做官人家,必然朝珠补服的来赴席。我倒不好将就,也要穿了补服陪她。”想定主意,便叫娘姨。她用的娘姨,原来是一个驼背。太太叫她帮着掀开箱子,取出一件纱外褂来。一看,并没补子。太太猛然想起,去年伍大爷从京里出来,送了我一副五品补子,我还没有用过,今番何不拿出来用用呢?”就把箱子锁好,又从一只小皮匣子里拣出那副补子来,看了半天,忖道:“我虽然有这副补子,却从没有用过,怎样缝法呢?”就问驼背娘姨道:“这里有裁缝没有?”娘姨道:“这一段没得裁缝,太太应该知道的。就只对门周大娘会做裁缝,替人家做的衣服好着哩。”太太大喜道:“快替我去叫她来!”那娘姨果然去把周大娘叫来。粪太太道:”你缝过补子没有?”周大娘道:“怎么没有?我缝过的补子多着哩!这条街上,随你那一家要打补子,都是我替他缝。”粪太太不懂得她的意思,只道她果然缝过补子的,就把褂子合补子交给她。周大娘见了这三片东西花花绿绿的,从来也没请教过,倒弄得没法了。粪太太道:“你把这补子缝在这褂子上,到底会不会?”周大娘计上心来。暗道:“我只说是会,这注生意就做成了。”想定主意,便连声称会。粪太太就交给她做去。周大娘左看右看,猛然想起:“今年正月初一,到陈太太家里去拜年,陈太太正在那里拜祖宗。她褂子面前有一块绣花的补钉,料想就是这件物事。但是好好的一件褂子,为何加上这块补钉,真正坑死人!我且不要管它,照着那陈太太褂子模样缝罢了。”周大娘不由分说,拿起一片补子,就在那褂子当门缝起来。缝好这半边,又缝那半边,倒也很快。一会儿,门前的补子缝完,拎起褂子来要缝后面,仔细一看,失笑道:“哎哟!这件褂子穿不得的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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