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范慕蠡跟着李伯正踱到洋客厅上,只见两个西洋人,同了一个翻译,坐在那里;见怕正进来脱去帽子,合他拉手。伯正对翻译指着慕蠡道:“这是股东范慕蠡先生。”翻译合那两个外国人咭咕了几句,那外国人也就合慕蠡拉手。谁知他的力量大,拉着慕蠡的一只嫩手,隐隐生痛。慕蠡问起翻译,才知两位都是英国人。翻译替他述了姓名,那四五个音的名字,慕蠡那里记得清楚。只记得一个有胡子的外国人,一个没有胡子的外国人便了。
那有胡子的外国人,在衣服袋里,摸出一张洋纸的图,指给伯正看。上面乌溜溜的,圆浑浑的,翻译道:“是熔料的锅炉。”余外还有平面的桌子,还有成范的模子。最奇的是一个高大汉子,拿着一支喇叭似的,在那里吹喇叭。口上一个图形的物事,就像电气灯的灯头。慕蠡不解,请问翻译,翻译道:“这就是吹的玻璃。”慕蠡道:“玻璃是吹成的么?”翻译又合外国人咕咕一阵,然后说是玻璃质料,熔化过后,便如糖质一般,软而粘的。他们的吹法是用一支管子,吸取了这锅里的料,把口对着那管尽吹,管端就结一个泡,合电气灯头似的,滚在桌面上,再把这泡放在模内,就成了瓶杯各种器具。如今有人得了甚么新法,可以不用口吹?这旧法是都要口吹的。慕蠡这才恍然大悟。那有胡子的外国人,又合翻译咭咕一回,翻译对伯正道:“这锅是必要用他们外国的锅。他们制成的锅,极有讲究,是用最净的火泥,不叫夹杂甚么石灰硫铁的质料,把这泥加上了水,调和起来,叫它变成软性;然后把磨成细粉的旧锅泥,搀和调匀,滚成个个小团,造锅工匠用手,把这小团一一的连合起来,造成这锅,不叫它有蜂窠的孔。万一空气关入其中,只怕受了炉火的大热气,那锅就要涨裂了。锅成之后,须待数月,等它自干,干后方可用得。临用时移锅至倒焰炉内,渐加热度,看那锅见了红色,便赶忙移至化玻璃炉内;再等若干时,已受了大热,这才把废玻璃料中极细的撒在锅底上,作为釉之用。凡锅摆在炉内,四围都是火焰排列,其热自然大了,只为烧玻璃需大热,热度不起,那玻璃料是化不了的。”
伯正、慕蠡听他这篇名论,自然佩服。伯正又问道:“这玻璃的原质,到底是甚么?”翻译传话道:“造玻璃的原质,其名叫做矽矿产,里有那种火石、石英、水晶砂,大半是矽结成的。我们要造玻璃,把这几种质加上土质或金类质,都可造成得成玻璃。但须经过大热,等它熔化,又须在那熔化的质内,提出极净的料,冷透了,便凝结了。其质透明,这就是块玻璃,说来也甚容易的。”外国人又道:“你们中国出砂的地方很有,这玻璃的料子,不消采自外洋,只制法须我们指点罢了。”伯正又问道:“这玻璃初造,究竟始于何国?”外国人又合翻译咭咕一回,答道:“造玻璃是件极巧妙的事,为甚么呢?那玻璃的质料是暗的,及至造成,变为明质,就如金钢石一般。金钢石是光明的物事,那原质是炭质所成,却甚暗的。造玻璃的法子,自古有之,相传古时地中海,有一只碱船,泊在那里,因为船上不好煮饭,他们就拣岸上一块砂地,打算埋锅煮饭,只因没得砖石,支架锅子,他就在船上,取了几块碱,把来支锅。谁知碱合砂,受了一番大热,熔成一块儿,船上人吃过了饭,见地上透明的物事,取出来看,倒很有趣的,带了回去,给人看见。问起来由,就有人想法办理,果然成了一种玻璃。这就是造玻璃之始。大约腓尼基人,得这法子很早。他能造有颜色的玻璃。埃及国人,也能造玻璃。我们古时人有到过埃及国的,得着大玻璃球一个,上面刻着字;有人认得埃及文的,据说还是三千年前头的东西呢。埃及国人又把玻璃造成棺材,又把玻璃做砖,有各种花纹,都有人见过的;还有那罗马国人,二千年前已知造玻璃的法子;他造的器具碎块,有人在地底发出,知是二千年前头的东西哩。”
伯正闻所未闻,慕蠡也广了识见,送出外国人。慕蠡又问伯正两厂一公司何时开办,伯正道:“明年秋天,总可出货。”慕蠡大喜。伯正又约他同到织绸北厂,看那工程,果然浩大。伯廉接见,畅谈而别。
慕蠡回到铁厂,仔细思量,他们外国人,何以那般精明,能创出无数法子;我们连造玻璃的法子都不知道,定要请教他们呢?正在胡思乱想,门上人来报道:“外面有一位江西刘浩三要见。”慕蠡一时想不起是谁,问道:“他有名片没有?”门上人道:“他没有名片,说是合少爷江宽轮船上认得的。”慕蠡想了半天,道:“呀!是他么?请吧!”
原来这刘浩三是江西南昌府人,也是个秀才出身,读得一口好西文。在外国工业学校,学习过三年的。自己造过一部织布手机,只因中国没人讲究此道,也没拿出来问世。浩三回到中国,先到北京,拜见几位当道名公,都很赏识他。只是没甚机会安置,只得出京。听说湖广总督樊云泉督帅讲究制造,他便著了一部汽机述略,托人呈上去。樊督帅撩过一边,并没细看。浩三朋友何濬甫,是樊督帅的慕府,趁空请示,说:“刘某著的汽机述略,究竟怎样,好不好呢?”督帅道:“这班无业游民,夤缘出了洋,就把大言来欺世。汽机的事,千头万绪,岂是一本述略包括得来!看其书名,己是外行,不须再细看他的书了。”幕友道:“大帅不要看轻了他,他本来很有点文名的,后来进了船政局学堂,学成英、法两国语言,这才出洋,进了工业学校。学过三年,卒业回来,自己懂得制机的法子。他家里就有一部手织机车,是晚生亲眼见的。他那机车制得很灵巧,省了许多人力。他著这部汽机述略,必不是甚么汽机必览这些书可以相提并论的。”
督帅听他说得这么郑重,倒要请教,先看那篇序文,就有若干新名词。
督帅甚为动气,忖道:“这样不通的人,如何懂得汽机,这不是胡闹么!”说到这话,若是别人,一定不看了。幸亏他却有一种脾气,翻开了一部书,总要看到底的;说不得再翻下去,第一篇就是考证那汽机的来源。樊督帅是最喜考据之学的,见他说得那般清楚,虽罗列的都是外国人名字,没见过的,却还觉得有趣,不免略短取长,不去苛求他那些新名词了。再翻一页,绝精工的一张五彩图,却都是汽机中的事件,樊帅大惊,暗道:“这人果然懂得汽机,这是一个维新大豪杰了,我如何当面错过?幸亏何濬甫提醒了我,这位先生定须留他下来办事才好!”再看他后面讲那汽机的做法用法,头头是道,语语内行。樊帅诚心拜服,连忙叫人请了何濬甫来,指给他看,道:“像这般切用的著述,方不是灾及枣梨。幸你称扬一番,我才留心观看;不然,这书变成个沧海遗珠了!”何濬甫当下大喜,趁势进言道:“大帅既然赏识他,为什么不叫他进来试试呢?”樊帅道:“我正有此意,烦你代我致意,我实在没工夫去拜他,请他搬进来往,我好随时请教。”濬甫唯唯退出,连夜赶到浩三住的客栈里。谁知浩三踪影全无,问及伙计,伙计道:“昨天一早渡江去了。”濬甫道:“甚时回来?”伙计道:“不知道,他没有说。”濬甫道:“制台要请他见,他回来时,千万合他说先来见我便了。”随手在怀里取出名片一张,交给客栈伙计,自己回去复命不提。
再说刘浩三上了这部汽机述略的书,以为樊督帅必然重用自己的,谁知一候几日,信息杳然,不免灰心,想起汉阳铁厂里一位旧同学来,趁着没事,便去合他谈谈。这早雇了一只小划子渡江过去,幸喜风平浪静,船至中心,看那汉江浩森,两岸遥峙的:一边是黄鹤楼,俯瞰潮流;一边是晴川阁,下临清渚;果然风景不凡。一会儿,船到汉阳。上岸不远,却已到了铁厂,找着文案处的鲁仲鱼。两人久别相逢,说不尽的别来况味。饭后,仲鱼又同他晴川阁、伯牙台游了一趟,回厂时天已不早,仲鱼留他暂住一宵再走。浩三本没甚事,也就应允了。他住过一宿,这时天气虽然深秋,却是热如炎夏,只一夜起了东北风,天气骤凉,纤纤的又下了几阵雨。接着,又是大风撼水,江波汹涌,没一只船敢渡。仲鱼起来对浩三道:“这是静江风,今天渡不得江。”浩三道:“我终须过去,下半天看风色吧。”仲鱼道:“只怕渡不过去。”到得傍晚,果然那风越刮越厉害。浩三只得又住一宿。如此者风雨连天,一连五日不息。浩三在汉阳住了五日,第六日方始放睛。
浩三渡江径回客栈,伙计把名片送上,述了何濬甫的来意。浩三大喜,就叫了一顶轿子,抬入督署文案处,打听何濬甫,谁知他跟着督帅大阅去了。浩三大失所望,只得住在客栈里静候。看看川资将罄,有些住不下去的光景,幸亏栈主人知道他合制台文案相好,又有制台请他进去的话,是个有来历的人,不来问他催讨房金饭费。浩三也因川资不敷,只得等候濬甫回来,再作计较。
看看九月已过,十月又来,制台未见回辕,身边川资实已告竭,只得寄一函书,去向仲鱼借款。谁知铁厂文案,出息不多,仲鱼也是为难,没法只借给他三块洋钱。栈主人见浩三穷到如此,那制台请他进去的话,不知是真是假,便有些不相信了,开一张条子,特来算帐。客栈虽小,价钱倒是很大,每天二百四十文,连吃饭在内,统算住了二十九天,一共六吊九百六十个钱。浩三道:“我旅费艰难,打算合朋友借钱。我这朋友,跟着制台阅边去了,等他回来,便可借钱还你。”栈主人道:“客官既然出门,为什么不多预备些川资?小店是等着开销的,那见房饭钱好拖欠的么?这是血本换来的。”浩三道:“我也知道不可拖欠,只是暂缓几天,如数奉还,下不为例便了。”栈主人不答应,多少总须付些;不然是不开饭的了。浩三没法,只得把仲鱼那里借来的三块钱,给了他两块。栈主人还嫌不够,说道:“十天之内,客官的房饭钱要不还清,小店不便再留了。被别位客人知道了,大家拖欠起来,连小店的买卖,也做不成了!”浩三受了他一阵逼迫,自己理屈,没得话讲,送他出去,兀自愁虑,忖道:“十天内制台倘不回辕,我怎么得了!”又转念道:“我再去找仲鱼吧。”踌躇一回,觉得不妥,暗道:“只好把单夹衣服当来使用的了。”次日,见汉报上载着樊制台调署两江。浩三大惊,没奈何再到督辕打听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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