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後語下

书名:墨子闲诂 作者:孙诒让史记 欧美电影 明清禁毁小说

 墨子緒聞第四


墨氏之學微矣!七國時,學者以孔墨並偁,孔子言滿天下,而墨子則遺文佚事,自七十一篇外所見殊尟。非徒以其為儒者所擯絀也,其為道瘠薄而寡澤,言之垂於世者,質而不華,務申其意而不馳騁其辭,故莊周謂其道大觳,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而楚王之問田鳩,亦病其言多而不辯。田鳩答以墨子之說傳先王之道,論聖人之言,若辯其辭,則恐人懷其文忘其用。韓非子外儲說上左。蓋孟荀之議未興,世之好文者固已弗心慊矣!秦漢諸子,若呂不韋、淮南王書,所采摭至博,至其援舉墨子之言,亦多本書所已見,絕無異聞。然孔氏遺書自六蓺外,緯〈亻矦〉之誣,家語、孔叢之偽,集語之雜,真膺糅莒,不易別擇。而墨氏之言行以誦述者少,轉無假託傅益之弊。則其僅存者雖不多,或尚碻然可信與!今采本書之外,秦漢舊籍所紀墨子言論行事,無論與本書異同,咸為甄緝。或一事而數書並見,亦悉附載之,以資讎勘。而七十一篇佚文,則畢氏所述略僃,固不勞綴錄也。

齊王問墨子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何如?」對曰:「古之學者得一善言以附其身,今之學者得一善言務以悅人。」北堂書鈔八十三、太平御覽六百七引新序。案:齊王當即齊太王,此與意林引本書佚文略同,而文較詳,故錄之。說苑反質篇又有禽滑釐問墨子語,畢氏已采入佚文,今不錄。

景公外傲諸侯,內輕百姓,好勇力,崇樂以從嗜欲,諸侯不說,百姓不親。公患之,問於晏子曰:「古之聖王,其行若何?」晏子對曰:「其行公正而無邪,故讒人不得入;不阿黨,不私色,故群徒之卒不得容;薄身厚民,故聚斂之人不得行;不侵大國之地,不耗小國之民,故諸侯皆欲其尊;不劫人以兵甲,不威人以眾彊,故天下皆欲其彊;德行教訓加於諸侯,慈愛利澤加於百姓,故海內歸之若流水。今衰世君人者,辟邪阿黨,故讒諂群徒之卒繁;厚身養,薄視民,故聚歛之人行;侵大國之地,耗小國之民,故諸侯不欲其尊;劫人以甲兵,威人以眾彊,故天下不欲其彊;災害加於諸侯,勞苦施於百姓,故讎敵進伐,天下不救,貴戚離散,百姓不與。」元槧本訛「興」,據盧文弨校正。公曰:「然則何若?」敓曰:「請卑辭重幣以說於諸侯,輕罪省功以謝於百姓,其可乎?」公曰:「諾。」於是卑辭重幣而諸侯附,輕罪省功而百姓親。故小國入朝,燕、魯共貢。墨子聞之,曰:「晏子知道。道在為人,而失在為己。元本脫「在」字,據孫星衍校增。為人者重,自為者輕。景公自為而小國不為與,為人而諸侯為役,則道在為人,而行在反己矣。黃以周云「『行』,蓋『得』之剝文。」故晏子知道矣!」晏子春秋內篇問上。

景公與晏子立于曲潢之上,晏子稱曰:「衣莫若新,人莫若故。」公曰:「衣之新也,信善矣。人之故相知情。」有脫誤。晏子歸,負載,使人辭于公,曰:「嬰故老耄無能也,請毋服壯者之事。」公自治國,身弱于高、國,百姓大亂。公恐,復召晏子。諸侯忌其威,而高、國服其政。田疇墾辟,蠶桑豢牧之處不足,元本「牧」訛「收」,據盧文弨校正。絲蠶於燕,牧馬于魯,共貢入朝。墨子聞之曰:「晏子知道,晏公知窮矣!」晏子春秋內篇雜上。右墨子遺說。

公輸般為蒙天之階,階成,將以攻宋。墨子聞之,赴於楚,行十日十夜而至於郢。見般,曰:「聞子為階將以攻宋,宋何罪之有?無罪而攻之,不可謂仁。胡不已也?」公輸般曰:「不可。吾既以言之王矣。」墨子曰:「胡不見我於王?」公輸般曰:「諾。」墨子見楚王,曰:「今有人於此;舍其文軒,鄰有敝輿而欲竊之;舍其錦繡,鄰有短褐而欲竊之;舍其粱肉,鄰有糟糠而欲竊之。此為何若人?」王曰:「此為竊疾耳!」汪繼培云「一作『必竊疾矣』。」墨子曰:「荊之地方五千里,宋之地方五百里,此猶文軒之與敝輿也;荊有雲夢,犀兕麋鹿盈溢,江漢之魚鱉黿鼉為天下饒,宋所謂無雉兔鮒魚者也,猶粱肉之與糟糠也;荊有長松文梓楩柟豫章,宋無長木,此猶錦繡之與短褐也。臣以王之攻宋也,為與此同類。」王曰:「善哉!請無攻宋。」蓺文類聚八十八引尸子,又太平御覽三百三十六引尸子云「般為蒙天之階,階成,將以攻宋。墨子請獻十金,般曰吾義固不殺人,墨子再拜。」本書公輸篇文略同。

公輸般為楚設機,將以攻宋。墨子聞之,百舍重繭往見公輸般,謂之曰:「吾自宋聞子,吾欲藉子殺人。」宋本作「王」,吳師道云「一本作『{一生}』,唐武后『人』字。」黃丕烈云「公輸篇文略同。」公輸般曰:「吾義固不殺人。」墨子曰:「聞公為雲梯將以攻宋,宋何罪之有?義不殺王(一)而攻國,是不殺少而殺眾。敢問攻宋何義也?」公輸般服焉,請見之王。墨子見楚王,曰:「今有人於此:舍其文軒,鄰有弊輿而欲竊之;舍其錦繡,鄰有短褐鮑彪本「短」作「裋」。而欲竊之;舍其粱肉,鄰有糟糠而欲竊之。此為何若人也?」王曰:「必為有竊疾矣!」墨子曰:「荊之地方五千里,宋方五百里,此猶文軒之與弊輿也;荊有雲夢,犀兕麋鹿盈之,江漢魚鱉黿鼉為天下饒,宋所謂無雉兔鮒魚者也,此猶粱肉之與糟糠也;荊有長松文梓楩柟豫樟,鮑本作「章」。宋無長木,此猶錦繡之與短褐也。臣以王吏之攻宋,「臣」,宋本作「惡」,黃云「即『{一忠}』字。」案:「{一忠}」,武后「臣」字。為與此同類也。」王曰:「善哉!請無攻宋。」戰國策宋策。

 (一)據上文,「王」字似應作「人」。吳師道曰:「一本三『殺王』並作『殺{一生}』。」

公輸般為高雲梯,欲以攻宋。墨子聞之,自魯往,裂裳裹足日夜不休,十日十夜而至於郢。見荊王,曰:「臣,北方之鄙人也,聞大王將攻宋,信有之乎?」王曰:「然。」墨子曰:「必得宋乃攻之乎?亡其不得宋,且不義,猶攻之乎?」王曰:「必不得宋,且有不義,則曷為攻之?」墨子曰:「甚善。臣以宋必不可得。」王曰:「公輸般,天下之巧工也,已為攻宋之械矣。」墨子曰:「請令公輸般試攻之,臣請試守之。」於是公輸般設攻宋之械,墨子設守宋之僃,公輸般九攻之,舊本脫「公輸般」三字,畢沅據御覽三百二十校補。墨子九卻之,不能入。故荊輟不攻宋。墨子能以術禦荊免宋之難者,此之謂也。呂氏春秋愛類篇。案:呂氏春秋慎大覽,高注云「墨子曰:使公輸般攻宋之城,臣請為宋守之僃。公輸般九攻之,墨子九卻之。又令公輸般守僃,墨子九下之。」諸書並止言輸攻墨守,惟此注更有輸守墨攻事,不知何據,謹附識於此。

昔者楚欲攻宋,墨子聞而悼之,自魯趨而往,舊本脫,王念孫據北堂書鈔補。十日十夜,足重繭而不休息,裂裳裹足,「裂」下,舊本衍「衣」字,王據書鈔刪。至於郢。見楚王,曰:「臣聞大王舉兵將宋攻,計必得宋而後攻之乎?亡其苦眾勞民,「亡」,宋本作「忘」頓兵剉銳,「剉」,舊本作「挫」,今從宋本正。負天下以不義之名,而不得咫尺之地,猶且攻之乎?」王曰:必不得宋,又且為不義,曷為攻之!」墨子曰:「臣見大王之必傷義而不得宋。」王曰:「公輸,天下之巧士,作為雲梯之械,「為」字,舊本脫,據宋本補。設以攻宋,曷為弗取?」墨子曰:「令公輸設攻,臣請守之。」於是公輸般設攻宋之械,墨子設守宋之僃,九攻而墨子九卻之,弗能入。於是乃偃兵,輟不攻宋。淮南子脩務訓。

公輸般為雲梯之械,將攻宋。墨翟行自齊,行十日夜至郢。獻千金於般,曰:「北方有侮臣者,願子殺之。」般不悅,曰:「吾義固不殺人。」墨子再拜,曰:「吾聞子之梯以攻宋。楚有餘於地不足於民,殺所不足,爭所有餘,不可謂智;宋無罪而攻,不可謂仁;子義不殺少而殺眾,不可謂知類。」般子服。翟曰:「何不已乎?」曰:「既言之王矣。」曰:「何不見吾於王。」遂見之。墨解帶為城,以褋為械。般設九攻,而墨九卻之。般詘,而曰:「吾知所以距子矣。」問其故,墨曰:「般意不過欲殺臣,殺臣則宋莫能守。然臣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持臣守器在宋城上以待楚矣。」王曰:「請無攻宋。」渚宮舊事二。

子墨子游公上過於越。公上過語墨子之義,越王說之,謂公上過曰:「子之師苟肯至越,請以故吳之地,陰江之浦,書社三百,以封夫子。」公上過往復於子墨子。子墨子曰:「子之觀越王也,能聽吾言,用吾道乎?」公上過曰:「殆未能也。」墨子曰:「不唯越王不知翟之意,雖子亦不知翟之意。若越王聽吾言,用吾道,翟度身而衣,量舊校云「一作『裹』。」腹而食,比於賓萌,未敢求仕。高注云「賓,客也。萌,民也。」越王不聽吾言,不用吾道,雖全越以與我,吾無所用之。越王不聽吾言,不用吾道,而受舊校云「一作『愛』。」其國,是舊校云「一作『退』。」以義翟也。義翟何必越?畢云「兩『翟』字,當是『糶』字之誤。」雖於中國亦可。」「呂氏春秋高義篇、本書魯問篇文略同。

墨子至郢,獻書惠王。王受而讀之,曰:「良書也。是寡人雖不得天下,而樂養賢人。請過,此上下有脫文。進曰百種,疑當作「進粟百鍾」。以待官舍人,不足須天下之賢君。」墨下脫「子」字。辭曰:「翟聞賢人進,道不行不受其賞,義不聽不處其朝。今書未用,請遂行矣。」將辭王而歸,王使穆賀以老辭。余注云「時惠王在位已五十年矣」。魯陽文君言於王曰:「墨子,北方賢聖人,君王不見,又不為禮,毋乃失士。」乃使文君追墨子,以書社五里疑當作「五百里」。封之,不受而去。渚宮舊事二。案:首數語與貴義篇及文選注所引本書佚文略同,見附錄。右墨子遺事。

墨子為木鳶三年而成,蜚一日而敗。弟子曰:「先生之巧,至能使木鳶飛。」墨子曰:「不如為車輗者巧也,用咫尺之木,不費一朝之事,而引三十石之任,致遠力多,久於歲數。今我為鳶三年而成,蜚一日而敗。」惠子聞之,曰:「墨子大巧,巧為輗,拙為鳶。」韓非子外儲說左上。淮南子齊俗訓云「魯般,墨子以木為鳶,而飛之三日不集,而不可使為工也。」論衡儒增篇云「儒書稱魯般、墨子之巧,刻木為鳶,飛之三日而不集。」案:本書魯問篇說公輸子削竹木以為〈昔隹〉,與此略同,疑傳聞之異。

夫班輸之雲梯,墨翟之飛鳶,張注云「墨子作木鳶,飛三日不集」。自謂能之極也。弟子東門賈、禽滑釐聞偃師之巧,以告二子,二子終身不敢語蓺,而時執規矩。列子湯問篇。案:東門賈蓋班輸弟子,故云以告二子。或謂亦墨子弟子,非是。

墨子服役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化之所致也。淮南子泰族訓。案:主術訓又云「孔丘墨翟脩先聖之術,通六蓺之論,口道其言,身行其志,慕義從風而為之服役者,不過數十人」,與此小異。

墨子見歧道而哭之。呂氏春秋疑似篇,高注云「為其可以南可以北,言乖別也。」賈子新書審微篇云「故墨子見衢路而哭之,悲一跬而繆千里也。」案:荀子王霸篇又云「楊朱哭衢涂。」蓋傳聞之異。

墨子非樂,不入朝歌之邑。淮南子說山訓。史記鄒陽傳云「邑號朝歌,而墨子迴車。」又說山訓,高注云「墨子尚儉不好樂,縣名朝歌,墨子不入」。

墨子見荊王,錦衣吹笙,因也。呂氏春秋貴因篇,高注云「墨子好儉非樂,錦與笙非其所服也,而為之,因荊王之所欲也。」蓺文類聚四十四引尸子云「墨子吹笙,墨子非樂,而於樂有是也。」

蓋聞孔丘、墨翟晝日諷誦習業,夜親見文王、周公旦而問焉。呂氏春秋博志篇。

繞梁之鳴,許史鼓之,非不樂也,墨子以為傷義,故不聽也。文選七命李注引尸子。 右墨子瑣事

墨子者名翟,宋人也,仕宋為大夫。外治經典,內修道術,著書十篇,號為墨子。世多學者,與儒家分途,務尚儉約,頗毀孔子。有公輸般者,為楚造雲梯之械,以攻宋。墨子聞之,往詣楚。腳壞,裂裳裹足,七日七夜到。見公輸般而說之,曰:「子為雲梯以攻宋,宋何罪之有?有餘於地而不足於民,殺所不足而爭所有餘,不可謂智;宋無罪而攻之,不可謂仁;知而不爭,不可謂忠;爭而不得,不可謂彊。」公輸般曰:「吾不可以已,言於王矣。」墨子見王,曰:「於今有人,捨其文軒,鄰有一弊輿而欲竊之;舍其錦繡,鄰有短褐而欲竊之;舍其粱肉,鄰有糟糠而欲竊之。此為何若人也?」王曰:「若然者,必有狂疾。」翟曰:「楚有雲夢之麋鹿,江漢之魚龜,為天下富,宋無雉兔鮒魚,猶粱肉與糟糠也;楚有杞梓豫章,宋無數丈之木,此猶錦繡之與短褐也。臣聞大王更議攻宋,有與此同。」王曰:「善哉。然公輸般已為雲梯,謂必取宋。」於是見公輸般。墨子解帶為城,以幞為械,公輸般乃設攻城之機,九變而墨子九拒之,公輸之攻城械盡,而墨子之守有餘也。公輸般曰:「吾知所以攻子矣,吾不言。」墨子曰:「吾知子所以攻我,我亦不言。」王問其故。墨子曰:「公輸之意,不過殺臣,謂宋莫能守耳。然臣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早已操臣守禦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雖殺臣,不能絕也。」楚乃止,不復攻宋。墨子年八十有二,乃歎曰:「世事已可知,榮位非常保,將委流俗以從赤松子游耳!」乃入周狄山,精思道法,想像神仙。於是數聞左右山閒有誦書聲者,墨子臥後,又有人來以衣覆足。墨子乃伺之,忽見一人,乃起問之曰:「君豈非山岳之靈氣乎?將度世之神仙乎?願且少留,誨以道要。」神人曰:「知子有志好道,故來相候。子欲何求?」墨子曰:「願得長生,與天地相畢耳。」於是神人授以素書、朱英丸方、道靈教戒、五行變化,凡二十五篇。告墨子曰:「子有仙骨,又聰明,得此便成,不復須師。」墨子拜受合作,遂得其驗。乃撰集其要,以為五行記,乃得地仙,隱居以避戰國。至漢武帝時,遺使者楊違,束帛加璧以聘墨子。墨子不出,視其顏色常如五十許人。周游五嶽,不止一處。葛洪神仙傳 右附。

案:墨子法夏宗禹,與黃老不同術。晉宋以後,神仙家妄撰墨子為地仙之說,於是墨與道乃合為一。阮孝緒七錄有墨子枕中五行要記一卷,五行變化墨子五卷,隋志並云「梁有今亡」。案:抱朴子內篇遐覽云「變化之術大者,唯有墨子五行記,本有五卷。昔劉君安未仙去時,鈔取其要,以為一卷。」葛氏所說甚詳。蓋五行變化即五卷之全書。要記,即劉安所鈔一卷也。隋書經籍志醫方類有墨子枕內五行記要一卷,宋史蓺文志神仙類有太上墨子枕中記二卷,皆即是書。抱朴子神仙金汋經又載墨子丹法,蓋皆道家偽託之書。五代史唐家人傳云「魏州民自言有墨子術,能役鬼神,化丹砂水銀」,即此術也。蓋即葛傳所謂五行記者。明鬼之論忽變為服食練形,而七十一篇之外又增金丹變化之書,斯皆展轉依託,不可究詰。魏晉之閒,俗尚浮靡,嫁名偽冊,榛薉編錄,此亦其一矣。開元占經引墨子占,疑亦假託。稚川之傳,惟與公輸般論攻守事見本書,餘皆肊造,不足論。以其晉人舊帙,姑錄附於末,以識道家不經之談所由肇耑。至於年代彌遠,詭說日孳,生有夢烏之徵,伊世珍瑯嬛記引賈子說林,謂墨子姓翟名烏,其母夢日中赤烏入室,驚覺生烏,遂名之。其說謬妄,不足辯。說林古亦無是書,蓋即世珍所肊撰也。終以服丹而化,陶弘景真誥稽神樞篇云「墨狄子服金丹而告終。」若茲之類,誣誕尤甚,今無取焉。





墨學通論第五

春秋之後,道術紛歧,倡異說以名家者十餘,然惟儒墨為最盛,其相非亦最甚。墨書既非儒,儒家亦闢楊墨。楊氏晚出,復擯儒、墨而兼非之。然信從其學者少,固不能與墨抗行也。莊周曰:「兩怒必多溢惡之言。」人閒世篇。況夫樹一義以為櫫楬,而欲以易舉世之論,沿襲增益,務以相勝,則不得其平,豈非勢之所必至乎?今觀墨之非儒,固多誣妄,其於孔子,亦何傷於日月?而墨氏兼愛,固諄諄以孝慈為本,其書具在,可以勘驗。班固論墨家亦云「以孝視天下,是以尚同。」而孟子斥之,至同之無父之科,則亦少過矣。自漢以後,治教嫥一,學者咸宗孔孟,而墨氏大絀。然講學家剽竊孟荀之論,以自矜飾標識;綴文之士,習聞儒言,而莫之究察。其於墨也,多望而非之,以迄於今。學者童丱治舉業,至於皓首,習斥楊墨為異端,而未有讀其書,深究其本者。是暖姝之說也,安足與論道術流別哉!今集七國以遝於漢諸子之言涉墨氏者,而殿以唐昌黎韓子讀墨子之篇,條別其說,不加平議。雖復申駮雜陳,然否錯出,然視夫望而非之者,固較然其不同也。至後世文士眾講學家之論,則不復甄錄。世之君子,有秉心敬恕,精究古今學業純駁之故者,讀墨氏之遺書,而以此篇證其離合,必有以持其是非之平矣。秦漢諸子及史傳,涉儒墨者甚夥,華文氾論,無所發明,及荀韓諸子,難節葬、兼愛之論,而未明斥墨子者,今並不錄。

墨子之言,昭昭然為天下憂不足。夫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憂過計也。今是土之生五穀也,人善治之,則畝數盆,一歲而再獲之,楊注云「獲讀為穫」。然後瓜桃棗李,一本數以盆鼓,然後葷菜百疏以澤量,然後六畜禽獸,一而剸車,楊云「剸與專同,言一獸滿一車」。黿鼉魚鱉鰌鱣以時別,一而成群,然後飛鳥鳧鴈若煙海,然後昆蟲萬物生其閒,可以相食養者不可勝數也。夫天地之生物也固有餘,足以食人矣;麻葛繭絲鳥獸之羽毛齒革也,固有餘,足以衣人矣。夫有餘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憂過計也。天下之公患,亂傷之也。胡不嘗試相與求亂之者誰也?我以墨子之非樂也,則使天下亂;墨子之節用也,則使天下貧。非將墮之也,說不免焉。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國,將蹙然衣麤食惡,憂戚而非樂。若是則瘠,瘠則不足欲,不足欲則賞不行。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國,將少人徒,省官職,上功勞苦,與百姓均事業,齊功勞。若是則不威,不威則賞罰不行。賞不行,則賢者不可得而進也;罰不行,則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賢者不可得而進也,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則能不能不可得而官也。若是則萬物失宜,事變失應,上失天時,下失地利,中失人和,天下敖然,若燒若焦。楊云「敖讀為熬」。墨子雖為之衣褐帶索,嚽菽飲水,惡能足之乎?楊云「嚽與啜同」。既以伐其本,竭其原,而焦天下矣。故先王聖人為之不然。知夫為人主上者,不美不飾之不足以一民也,不富不厚之不足以管下,不威不強之不足以禁暴勝悍也,故必將撞大鐘、擊鳴鼓、吹笙竽、彈琴瑟以塞其耳;必將錭琢刻鏤、黼黻文章以塞其目;楊云「錭與彫同」。必將芻豢稻粱、五味芬芳以塞其口,然後眾人徒、僃官職、漸慶賞、嚴刑罰以戒其心。使天下生民之屬,皆知己之所願欲之舉在是于也,故其賞行;楊云:「是于,猶言于是。言生民所願欲皆在于是也。說苑亦作『是于也』。」皆知己之所畏恐之舉在是于也,故其罰威。賞行罰威,則賢者可得而進也,不肖者可得而退也,能不能可得而官也。若是則萬物得宜,事變得應,上得天時,下得地利,中得人和,則財貨渾渾如泉源,汸汸如河海,楊云「汸讀為滂,水多貌也。」暴暴如山丘,不時焚燒,無所臧之,夫天下何患乎不足也!故儒術誠行,則天下大而富使有功,楊云「大讀為泰,優泰也」。撞鐘擊鼓而和。詩曰「鐘鼓喤喤,管磬瑲瑲,降福穰穰。降福簡簡,威儀反反。既醉既飽,福祿來反」,此之謂也。謝墉云「『管磬瑲瑲』,元刻作『磬筦將將』。」故墨術誠行,則天下尚儉而彌貧,非鬥而日爭,楊云「墨子有非攻篇,非攻即非鬥也。」勞苦頓萃而愈無功,愀然憂戚,非樂而日不和。楊云「萃與顇同」。詩曰「天方薦瘥,喪亂弘多。民言無嘉,憯莫懲嗟」,此之謂也。荀子富國篇。右難節用。

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無樂,樂則必發於聲音,形於動靜,而人之道,聲音動靜,性術之變盡是矣。故人不能不樂,樂則不能無形,形而不為道則不能無亂。先王惡其亂也,故制雅頌之聲以道之,使其聲足以樂而不流,使其文足以辨而不諰,謝墉云「禮記樂記作『論而不息』,史記樂書作『綸而不息』,此作『諰』乃『〈言息〉』之訛。莊子人閒世篇『氣息茀然』。向本作『〈言息〉』,崔本亦同。」使其曲直繁省,廉肉節奏,足以感動人之善心,謝云「『繁省』,史記同,禮記作『繁瘠』。」使夫邪汗之氣無由得接焉,是先王立樂之方也。而墨子非之柰何?故樂在宗廟之中,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閨門之內父子兄弟同聽之,則莫不和親;鄉里族長之中長少同聽之,則莫不和順。故樂者審一以定和者也,比物以飾節者也,合奏以成文者也,謝云「禮記作『節奏合以成文』,史記同。」足以率一道,足以治萬變,是先王立樂之術也。而墨子非之柰何?故聽其雅頌之聲,而志意得廣焉,執其干戚,習其俯仰屈伸,而容貌得莊焉,行其綴兆、要其節奏,而行列得正焉,進退得齊焉。故樂者,出所以征誅也,入所以揖讓也,征誅揖讓其義一也。出所以征誅,則莫不聽從,入所以揖讓,則莫不從服。故樂者天下之大齊也,中和之紀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是先王立樂之術也。而墨子非之柰何?且樂者,先王之所以飾喜也,軍旅鈇鉞者,先王之所以飾怒也。先王喜怒皆得其齊焉。謝云「禮記『齊』作『儕』。」是故喜而天下和之,怒而暴亂畏之。先王之道,禮樂正其盛者也。而墨子非之,故曰墨子之於道也,猶瞽之於白黑也,猶聾之於清濁也,猶之楚而北求之也。夫聲樂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故先王謹為之文。樂中平則民和而不流,樂莊肅則民齊而不亂。民和齊則兵勁城固,敵國不敢嬰也,如是則百姓莫不安其處、樂其鄉,以至足其上矣。然後名聲於是白,光輝於是大,四海之民莫不願得以為師,是王者之始也。樂姚冶以險,則民流僈鄙賤矣。流僈則亂,鄙賤則爭,亂爭則兵弱城犯,敵國危之。如是,則百姓不安其處,不樂其鄉,不足其上矣。故禮樂廢而邪音起者,危削侮辱之本也。故先王貴禮樂而賤邪音,其在序官也,日修憲命,審誅賞,禁氵㸒聲,以時順修,使夷俗邪音不敢亂雅,太師之事也。墨子曰;「樂者,聖王之所非也,而儒者為之,過也。」君子以為不然:樂者聖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故先王導之以禮樂而民和睦。夫民有好惡之情,而無喜怒之應則亂,先王惡其亂也,故修其行、正其樂,而天下順焉。故齊衰之服,哭泣之聲,使人之心悲;帶甲嬰〈革由〉歌於行伍,使人之心傷;姚治之容,鄭、衛之音,使人之心氵㸒;紳端章甫,舞韶歌武,使人之心莊。故君子耳不聽氵㸒聲,目不視女色,口不出惡言,此三者君子慎之。凡姦聲感人而逆氣應之,逆氣成象而亂生焉。正聲感人而順氣應之,順氣成象而治生焉。唱和有應,善惡相象,故君子慎其所去就也。君子以鐘鼓道志,以琴瑟樂心,動以干戚,飾以羽旄,從以磬管,謝云「元刻作『簫管』,與禮記同」。故其清明象天,其廣大象地,其俯仰周旋有似於四時。謝云「元刻『周旋』作『隨還』。」故樂行而志清,禮修而行成,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易俗,天下皆寧,莫善於樂。謝云「宋本作『美善相樂』」。故曰樂者樂也。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以道制欲則樂而不亂,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故樂者所以道樂也,金石絲竹所以道德也,樂行而民鄉方矣。故樂者治人之盛者也,而墨子非之。且樂也者,和之不可變者也,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樂合同,禮別異,禮樂之統,管乎人心矣。窮本極變,樂之情也;著誠去偽,禮之經也。墨子非之,幾遇刑也。明王已沒,莫之正也。愚者學之,危其身也。君子明樂,乃其德也。亂世惡善,不此聽也。於乎哀哉,不得成也!弟子勉學,無所營也。謝云「『勉』,元刻作『免』,古通用」。荀子樂論篇。右難非樂。

墨子稱:景公問晏子以孔子而不對,又問,三皆不對。公曰:「以孔子語寡人者眾矣,俱以為賢人,今問子而不對,何也?」晏子曰:「嬰聞孔子之荊,知白公謀而奉之以石乞。勸下亂上,教臣弒君,非聖賢之行也?」見非儒下篇。詰之曰:楚昭王之世夫子應聘如荊,不用而反,周旋乎陳、宋、齊、衛。楚昭王卒,惠王立,十年,令尹子西乃召王孫勝以為白公。宋咸注云「史云二年,此云十年」。是時魯哀公十五年也,夫子自衛反魯居五年矣。白公立一年,然後乃謀作亂。亂作在哀公十六年秋也,夫子已卒十旬矣。墨子雖欲謗毀聖人,虛造妄言,柰此年世不相值何?墨子曰:「孔子至齊,見景公,公悅之,封之於尼谿。晏子曰:『不可。夫儒浩居而自順,「浩」,宋本作「法」,明刻本作「浩」,與非儒篇同,今從之。立命而怠事,崇喪遂哀,盛用繁禮,其道不可以治國,其學不可以導家。』非儒篇作「眾」,此疑誤。公曰:『善』。」見非儒下篇。詰之曰:即如此言,晏子為非儒惡禮,不欲崇喪遂哀也。察傳記,晏子之所行,未有以異於儒焉。又景公問所以為政,晏子荅以禮云,景公(一)曰:「禮其可以治乎?」晏子曰:「禮於政與天地並。」此則未有以惡於禮也。晏桓子卒,晏嬰斬衰枕草,苴絰帶杖,菅菲食粥,居於倚廬,遂哀三年。此又未有以異於儒也。若能以口非之,而躬行之,晏子所弗為。

 (一)原作「晏公」,據孔叢子詰墨篇改。

墨子曰:「孔子怒景公之不封己,乃樹鴟夷子皮於田常之門(一)。」見非儒下篇。詰之曰:「夫樹人,為信己也。記曰『孔子適齊,惡陳常而終不見。常病之,亦惡孔子。』交相惡而又任事,其然矣。記又曰『陳常弒其君,孔子齋戒沐浴而朝請討之。』觀其終,不樹子皮審矣。」

 (一)原作「問」,據非儒下篇改。

墨子曰:「孔子為魯司寇,舍公家而奉季孫。」見非儒下篇。詰之曰:「若以季孫為相,司寇統焉,奉之自法也。若附意季孫,季孫既受女樂,則孔子去之;季孫欲殺囚,則孔子赦之,非苟順之謂也。」

墨子曰:「孔子厄於陳、蔡之閒,子路烹豚,孔子不問肉之所由來而食之;剝人之衣以沽酒,孔子不問酒之所由來而飲之。」見非儒下篇。詰之曰:「所謂厄者,沽酒無處,藜羹不粒,乏食七日,若烹豚飲酒,則何言乎厄?斯不然矣。且子路為人,勇於見義,縱有豚酒,不以義不取之可知也,又何問焉?」

墨子曰:「孔子諸弟子,子貢、季路輔孔悝以亂衛,陽虎亂魯,佛肸以中牟叛,漆雕開形殘。」見非儒下篇。詰之曰:「如此言,衛之亂,子貢、季路為之耶?斯不待言而了矣。陽虎欲見孔子,孔子不見,何弟子之有?佛肸以中牟叛,召孔子,則有之矣,為孔子弟子,未之聞也。且漆雕開形殘,非行己之致,何傷於德哉!」

墨子曰:「孔子相魯,齊景公患之,謂晏子曰:『鄰有聖人,國之憂也。今孔子相魯,為之若何?』晏子對曰:『君其勿憂。彼魯君,弱主也,孔子,聖相也。不如陰重孔子,欲以相齊,則必強諫魯君,魯君不聽,將適齊,君勿受,則孔子困矣。」今本書無。畢沅云:「疑非儒上篇佚文」。詰之曰:按如此辭,則景公、晏子畏孔子之聖也。上乃云「乃」,宋本作「而」。非聖賢之行,上下相反,若晏子悖,可也,否宋本作「不然」。則不然矣。

墨子曰:孔子見景公,公曰:「先生素不見晏子乎?」對曰:「晏子事三君而得順焉,是有三心,所以不見也。」公告晏子。晏子曰:「三君皆欲其國安,是以嬰得順也。聞君子獨立不慚於影,今孔子伐樹削跡,不自以為辱,身窮陳、蔡,不自以為約。始吾望儒貴之,今則疑之。」畢云「疑非儒上篇佚文」。詰之曰:若是乎,孔子、晏子交相毀也。小人有之,君子則否。孔子曰:「靈公汙,而晏子事之以潔;莊公怯,而晏子事之以勇;景公侈,而晏子事之以儉。晏子,君子也。」梁丘據問曰:「晏子事三君而不同心,而俱順焉,仁人固多心乎?」晏子曰:「一心可以事百君,百心不可以事一君。故三君之心非一也,而嬰之心非三也。」孔子聞之曰:「小子記之!晏子以一心事三君,君子也。」如此,則孔子譽晏子,非所謂毀而不見也。景公問晏子曰:「若人之眾,則有孔子乎?」對曰:「孔子者,君子行有節者也。」晏子又曰:「盈成匡,晏子春秋外篇作「盆成适」,此疑誤。父之孝子。兄之弟弟也。其父尚為孔子門人。「尚」,晏子春秋作「嘗」,古通。門人且以為貴,則其師亦不賤矣。」是則晏子亦譽孔子可知也。夫德之不修,己之罪也,不幸而屈於人,己之命也。伐樹削跡,絕糧七日,何約乎哉!明刻本作「故」,據宋本正。若晏子以此而疑儒,則晏子亦不足賢矣。

墨子曰:景公祭路寢,聞哭聲,問梁丘據,對曰:「魯孔子之徒也。其母死,服喪三年,「喪」,宋本作「哀」。哭泣甚哀。」公曰:「豈不可哉?」晏子曰:「古者聖人非不能也,而不為者,知其無補於死者,而深害生事故也。」畢云「疑非儒上篇佚文」。詰之曰:墨子欲以親死不服,三日哭而已,於意安者,卒自行之,空用晏子為引,而同乎己,適證其非耳。且晏子服父禮,則無緣非行禮者也。曹明問子魚曰:「觀子詰墨者之辭,事義相反,墨者妄矣。假使墨者復起,對之乎?」荅曰:「苟得其理,雖百墨,吾益明白焉。失其正,雖一人,猶不能當前也。墨子之所引者,矯晏子,晏子之善吾先君,先君之善晏子,其事庸盡乎?」曹明曰:「可得聞諸?」子魚曰:「昔齊景公問晏子曰:『吾欲善治,可以伯諸侯乎?』「伯」,明刻作「霸」,今從宋本。對曰:『官未具也。臣亟以聞,而君未肯然也。臣聞孔子聖人,然猶居處勌惰,廉隅不修,則原憲季羔侍;氣鬱而疾,宋本作「一食血氣不休」,今從明刻本,與晏子春秋內篇問上合。志意不通,則仲由卜商侍;德不盛,行不勤,則顏、閔、冉、雍侍。今君之朝臣萬人,立車千乘,不善之政加於下民者眾矣,未能以聞者。臣故曰:官未僃也。』此又晏子之善孔子者也。子曰:『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此又孔子之貴晏子者也。」曹明曰:「吾始謂墨子可疑,今則決妄不疑矣。」孔叢子詰墨篇。 右難非儒。

三年之喪,是強人所不及,而以偽輔情也。三月之服,是絕哀而迫切之性也。夫儒墨不原人情之終始,而務以行相反之制。淮南子齊俗訓。高注云「三月之服,夏后氏之禮。」 右難節葬

聖賢之業,皆以薄葬省用為務。然而世尚厚葬,有奢泰之失者,儒家論不明,墨家議之非故也。墨家之議右鬼,以為人死輒為神鬼,而有知能,形而害人,故引杜伯之類以為效驗。儒家不從,以為死人無知,不能為鬼,然而賻祭僃物者,示不負死以觀生也。陸賈依儒家而說,故其立語不肯明處。劉子政舉薄葬之奏,務欲省用,不能極論。是以世俗內持狐疑之議,外聞杜伯之類,又見病且終者,墓中死人來與相見,故遂信是。謂死如生,閔死獨葬,魂孤無副,丘墓閉藏,穀物乏匱,故作偶人,以侍尸柩,多藏食物,以歆精魂。積浸流至,或破家盡業以充死棺,殺人以殉葬,以快生意,非知其內無益,而奢侈之心外相慕也。以為死人有知,與生人無以異。孔子非之,而亦無以定實。然而陸賈之論,兩無所處。劉子政奏亦不能明儒家無知之驗,墨家有知之故。事莫明於有效,論莫定於有證,空言虛語,雖得道心,人猶不信。是以世俗輕愚信禍福者,畏死不懼義,重死不顧生,竭財以事神,空家以送終。辯士文人有效驗,若墨家之以杜伯為據。則死無知之實可明,薄葬省財之教可立也。今墨家非儒,儒家非墨,各有所持,故乖不合,業難齊同,故二家爭論。世無祭祀復生之人,故死生之義未有所定。實者死人闇昧,與人殊途,其實荒忽,難得深知。有知無知之情不可定,為鬼之實不可是。通人知士雖博覽古今,窺涉百家,條入葉貫,不能審知。唯聖心賢意,方比物類,為能實之。夫論不留精澄意,苟以外效立事是非,信聞見於外,不詮訂於內,是用耳目論,不以心意議也。夫以耳目論,則以虛象為言;虛象效,則以實事為非。是故是非者,不徒耳目,必開心意。墨議不以心而原物,苟信聞見,則雖效驗章明,猶為失實。失實之議難以教,雖得愚民之欲,不合知者之心。喪物索用無益於世,此蓋墨術所以不傳也。墨家之議,自違其術,其薄葬而又右鬼。右鬼引效,以杜伯為驗。杜伯死人,如謂杜伯為鬼,則夫死者審有知,如有知而薄葬之,是怒死人也。情Q欲Y厚而惡薄,以薄受死者之責,雖右鬼,其何益哉?如以鬼非死人,則其信杜伯非也;如以鬼是死人,則其薄葬非也。術用乖錯,首尾相違,故以為非,非與是不明,皆不可行。王充論衡薄葬篇。 右難明鬼節葬。

儒家之宗孔子也,墨家之祖墨翟也。且案儒道傳而墨法廢者,儒之道義可為,而墨之法議難從也。何以驗之?墨家薄葬右鬼,道乖相反,違其實宜以難從也。乖違如何?使鬼非死人之精也,右之未可知;今墨家謂鬼審人之精也,厚其精而薄其屍,此於其神厚而於其體薄也,薄厚不相勝,華實不相副,則怒而降禍,雖有其鬼,終以死恨。人情Q欲Y厚惡薄,神心猶然,用墨子之法事鬼求福,福罕至而禍常來也。以一況百,而墨家為法,皆若此類也。廢而不傳,蓋有以也。論衡案書篇。 右難明鬼。

墨子貴兼,孔子貴公,皇子貴衷,田子貴均,列子貴虛,料子貴別,囿其學之相非也,數世矣而已。何焯校云「『而』下疑脫『不』字。」皆弇於私也。爾雅釋詁邢昺疏引尸子廣澤篇、呂氏春秋不二篇云「老耽貴柔,孔子貴仁,墨翟貴廉,關尹貴清,子列子貴虛,陳駢貴齊,陽生貴已,孫臏貴勢,王廖貴先,兒良貴後。」案:呂覽云:「墨子貴廉。」「廉」疑即「兼」之借字。

孟子曰「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孟子滕文公上篇。孟子曰「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告子下篇。

不侈於後世,不靡於萬物,不暉於數度,釋文云「『暉』,崔本作『渾』。」以繩墨自矯而僃世之急,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墨翟、禽滑釐聞其風而說之,「說」,成玄英本作「悅」。為之大過,「大」,成本作「太」。己之大順。釋文云「『順』或作『循』。」案:成本作「循」。疏云「循,順也」。作為非樂,命之曰節用;生不歌,死無服。墨子氾愛兼利而非鬥,其道不怒;又好學而博,不異,不與先王同,毀古之禮樂。黃帝有咸池,堯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湯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樂,武王、周公作武。古之喪禮,貴賤有儀,上下有等,天子棺槨七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獨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無槨,以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固不愛己。未敗墨子道,釋文云「『敗』或作為『毀』。墨子是一家之正,故不可以為敗也。崔云:未壞其道。」雖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樂而非樂,是果類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郭注云「觳,無潤也」。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恐其不可以為聖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獨能任,柰天下何!離於天下,其去王也遠矣。墨子稱道曰:「昔者成本無「者」字。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川三百,支川三千,釋文云「『支川』,本或作『支流』」。小者無數。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禹大聖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釋文「橐」作「槁」。云:「『槁』,舊古考反。崔郭音託,字則應作『橐』。崔云『囊也』。司馬云:『盛土器也。』『九』音鳩,本亦作『鳩』,聚也。『雜』,本或作『籴』,音同。崔云『所治非一,故曰雜也』。崔本『甚』作『湛』,音氵㸒」。詒讓案:此當從「橐」為是,釋文本非,成本亦作「橐」,疏同。司馬義又云「舟楫往來,九州雜易。又解:凡經九度,言九雜也。又本作鳩者,言鳩雜川谷以導江河也。」案:九雜猶言九帀也,成引一解云「經九度」者是也。諸說並未得其恉。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褐為衣,以跂蹻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釋文云「李云『麻日屩,木日屐。』屐與跂同,屩與蹻同。」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獲、己齒、鄧陵子之屬,俱誦墨經,而倍譎不同,相謂別墨;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以巨子為聖人,釋文云「『巨』子,向、崔本作『鉅』。」皆願為之尸,冀得為其後世,至今不決。墨翟禽滑釐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將使後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無胈,脛無毛,相進而已矣。亂之上也,治之下也。雖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莊子天下篇。駢於辯者,纍瓦結繩竄句,遊心於堅白同異之閒,而敝跬譽無用之言非乎?而楊墨是已。莊子駢拇篇。不知壹天下、建國家之權稱,上功用、大儉約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異、縣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墨翟、宋鈃也。荀子非十二子篇。今以一人兼聽天下,日有餘而治不足者,使人為之也。大有天下,小有一國,必自為之然後可,則勞苦耗顇莫甚焉。如是,則雖臧獲不肯與天子易埶業。以是縣天下,一四海,何故必自為之?為之者,役夫之道也,墨子之說也。論德使能而官施之者,聖王之道也,儒之所謹守也。荀子王霸篇。

墨子有見於齊,無見於畸;楊注云「畸,謂不齊也。墨子著書有上同、兼愛,是見齊而不見畸也。」有齊而無畸,則政令不施。楊注云:「夫施政令所以治不齊者,若上同,則政令何施也?」荀子天論篇。

墨子蔽於用而不知文,楊注云:「欲使上下勤力,股無胈、脛無毛,而不知貴賤等級之文飾也。」宋子蔽於欲而不知得,慎子蔽於法而不知賢,申子蔽於埶而不知知。楊云「下知音智」。惠子蔽於辭而不知實,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故由用謂之道盡利矣,楊云「由,從也。若由於用,則天下之道無復仁義,皆盡於求利也。」由俗謂之道盡嗛矣,楊云「『俗』當為『欲』,『嗛』與『慊』同,快也。」由法謂之道盡數矣,由埶謂之道盡便矣,由辭謂之道盡論矣,由天謂之道盡因矣:此數具者,皆道之一隅也。夫道者,體常而盡變,一隅不足以舉之。曲知之人,觀於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識也;故以為足而飾之,內以自亂,外以惑人,上以蔽下,下以蔽上,此蔽塞之禍也。荀子解蔽篇。

世之顯學,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道藏本「良」作「梁」,聖賢群輔錄同,今從宋本。良、梁字通。有孫氏之儒,顧廣圻云「即荀卿。」案:顧說是也。群輔錄作「公孫氏」,疑不足據。有樂正氏之儒。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鄧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後,儒分為八,墨離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謂真孔墨。孔墨不可復生,將誰使定世之學乎?孔子、墨子俱道堯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復生,將誰使定儒墨之誠乎:殷周七百餘歲,虞夏二千餘歲,而不能定儒墨之真,今乃欲審堯舜之道於三千歲之前,意者其不可必乎!無參驗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據之者,誣也。故明據先王,必定堯舜者,非愚則誣也。愚誣之學,雜反之行,明主弗受也。墨者之葬也,冬日冬服,夏日夏服,桐棺三寸,服喪三月,世主以為儉而禮之。「主」字舊本脫,今據盧文弨、顧廣圻校補。儒者破家而葬,服喪三年,大毀扶杖,世主以為孝而禮之。夫是墨子之儉,將非孔子之侈也;是孔子之孝,將非墨子之戾也。今孝戾、侈儉俱在儒墨,而上兼禮之。韓非子顯學篇。

夫弦歌鼓舞以為樂,盤旋揖讓以脩禮,厚葬久喪以送死,孔子之所立也,而墨子非之。兼愛尚宋本作「上」。賢,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而楊子非之。淮南子氾論訓。

墨子學儒者之業,受孔子之術,以為其禮煩擾而不悅,許注云:「悅,易也」。王念孫云「當為侻」。厚葬靡財而貧民,服傷生而害事,王云「當云『久服』,此脫『久』字。」故背周道而用夏政。禹之時,天下大水,禹身執虆臿,今本訛「垂」,據宋本正。以為民先,剔河而道九岐,鑿江而通九路,辟五湖而定東海,當此之時,燒不暇撌,擩不給扢,死陵者葬陵,死澤者葬澤,故節財薄葬閑宋本作為「閒」。服生焉。淮南子要略。

蓋墨翟宋之大夫,善守禦,為節用。或曰並孔子時,或曰在其後。史記孟子荀卿傳。

墨者儉而難遵,是以其事不可偏循。然其彊本節用,不可廢也。墨者亦尚堯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階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刮;食土簋,集解「徐廣曰:一作〈土畱〉。」啜土刑,糲粱之食,藜藿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舉音不盡其哀,教喪禮,必以此為萬民之率。使天下法若此,則尊卑無別也。夫世異時移,事業不必同,故曰儉而難遵。要曰彊本節用,則人給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長,雖百家弗能廢也。史記自序司馬談論六家要指。

儒譏墨以上同、兼愛、上賢、明鬼,而孔子畏大人,居是邦不非其大夫,春秋譏專臣,不上同哉?孔子泛愛親仁,以博施濟眾為聖,不兼愛哉?孔子賢賢,以四科進褒弟子,疾沒世而名不稱,不上賢哉?孔子祭如在,譏祭如不祭者,曰:「我祭則受福」,不明鬼哉?儒墨同是堯舜,同非桀紂,同修身正心以治天下國家,奚不相悅如是哉?余以為辯生於末學,各務售其師之說,非二師之道本然也。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為孔墨。韓愈昌黎集讀墨子。 右通論。

墨家諸子鉤沈第六

     劉歆七略諸子十家,墨為第六。漢志箸錄六家,自墨子書外,史佚遠在周初,為墨學所從出。史佚書,漢以後不傳,近馬國翰輯本一卷,僅錄左傳、周書所載史佚語及遺事數條,無由定其為二篇之佚文,今不錄。胡非隋巢二子,皆墨子弟子;田俅與秦惠王同時,似亦逮見墨子者;我子則六國時為墨學者,我子書,漢以後不傳,古書亦絕無援引。時代或稍後與?田俅書惟阮孝緒七錄尚箸錄,唐初已亡。見隋志。隋經籍志、唐經籍蓺文志及梁庾仲容子鈔、見意林及高似孫子略。馬總意林,僅錄胡非、隋巢二家,餘並不存。而別增纏子一家,則即漢志儒家董無心之書也。至宋崇文總目而盡亡。惟纏子為董子,宋時尚存,崇文目及宋史蓺文志並入儒家。使非墨子本書具存,則九流幾絕其一,甚足悕也。田俅以下四家之書,近世有馬國翰校輯本,田俅、隨巢書,別有仁和勞格輯本,不及馬本之詳。檢覈群書,不無遺闕,今略為校補,都為一篇。孤文碎語,不足以攷其閎恉。然田俅盛陳符瑞,非墨氏徵實之學,與其自對楚王以文害用之論,亦復乖啎,或出依託。隨巢、胡非則多主於明鬼、非鬥,與七十一篇之恉若合符契。而隨巢之說兼愛曰「有疏而無絕,有後而無遺」,則尤純篤無疵。是知愛無差等之論,蓋墨家傳述之末失,後人抵巇蹈瑕,遂為射者之的,其本意固不如是也。捊而錄之,以見先秦墨家沿流之論,或亦網羅放失者所不廢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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