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潮州潮水县孝廉坊铁邱村有一秀士,姓袁名文正,幼习儒业,妻张氏,美貌而贤,生个儿子已有三岁。袁秀才听得东京将开南省,与妻子商议要去赴试。张氏道:“家中贫寒,儿子又小,君若去后,教妾靠着谁人?”袁秀才答道:“十年灯窗之苦,指望一举成名。既贤妻在家无靠,不如收拾同行。”

两个路上晓行夜住,不一日到了东京城,投在王婆店中歇下。

过了一宿,次日,袁秀才梳洗饭罢,同妻子入城玩景,忽一声喝道前来,夫妻二人急躲在一边,看那马上坐着一位贵侯,不是别人,乃是曹国舅二皇亲。国舅马上看见张氏美貌非常,便动了心,着军牌请那秀才到府中说话。袁秀才闻得是国舅,哪里敢推辞,便同妻子入得曹府来。国舅亲自出迎,叙礼而坐,动问来历。袁秀才告知赴试的事,国舅大喜,先令使女引张氏入后堂相待去了,却令左右抬过齐整筵席,亲劝袁秀才饮得酩酊大醉,密令左右扶向僻处用麻绳绞死,把那三岁孩儿亦打死了。可怜袁秀才满腹经纶未展,已作南柯一梦。比及张氏出来要同丈夫转店,国舅道:“袁秀才饮酒过醉,扶入房中睡去。”

张氏心慌,不肯出府,欲待丈夫醒来。挨近黄昏,国舅令使女说与她知:她丈夫已死,且劝她与我为夫人。使女通知其事,张氏号啕大哭,要寻死路。国舅见她不从,令监在深房内,命使女劝谕不提。

且说包公到边庭赏劳三军,回朝复命已毕,即便回府。行过石桥边,忽马前起一阵狂风,旋绕不散。包公忖道:此必有冤枉事。便差手下王兴、李吉随此狂风跟去,看其下落。王、李二人领命,随风前来。那阵风直从曹国舅高衙中落下。两个公牌仰头看时,四边高墙,中间门上大书数字道:“有人看者,割去眼睛。用手指者,砍去一掌。”两公牌一吓,回禀包公。

包公怒道:“彼又不是皇上宫殿,敢如此乱道!”遂亲自来看,果然是一座高院门,正不知是谁家贵宅。乃令军牌问一老人。

老人禀道:“是皇亲曹国舅之府。”包公道:“便是皇亲亦无此高大,彼只是一个国舅,起甚这样府院!”老人叹了一声气道:“大人不问,小老哪里敢说。他的权势比当今皇上的还胜,有犯在他手里的,便是铁枷。人家妇女生得美貌,便拿去奸占,不从者便打死,不知害死几多人命。近日府中因害得人多,白日里出怪,国舅住不得,今阖府移往他处了。”包公听了,遂赏老人而去。回衙即令王兴、李吉近前,勾取马前旋风鬼来证状。二人出门,思量无计,到晚间乃于曹府门首高叫:“冤鬼到包爷衙去。”忽一阵风起,一冤魂手抱三岁孩儿,随公牌来见包公。那冤魂披头散发,满身是血,将赴试被曹府谋死,弃尸在后花园井中的事,从头诉了一遍。包公又问:“既你妻在,何不令她来告状?”文正道:“妻子被他带去郑州三个月,如何能够得见相公?”包公道:“你且去,我与你准理。”说罢,依前化一阵风而去。

次日升厅,集公牌吩咐道:“昨夜冤魂说,曹府后花园井藏得有千两黄金,有人肯下去取来,分其一半。”王、李二公差回禀愿去。吊下井中,二人摸着一死尸,十分惊怕,回衙禀知包公。包公道:“我不信,就是尸身亦捞起来看。”二人复又吊下去,取得尸身起来,抬入开封府衙。包公令将尸放于东廊下,问牌军曹国舅移居何处。牌军答道:“今移在狮儿巷内。”

即令张千、李万备了羊酒,前去作贺。包公到得曹府,大国舅在朝未回,其母郡太夫人大怒,怪着包公不当贺礼。包公被夫人所辱,正转府,恰遇大国舅回来,见包公,下马叙问良久,因知道来贺被夫人羞叱。大国舅赔小心道:“休怪。”二人相别。国舅到府烦恼,对郡太夫人道:“适间包大人遇见儿子道,来贺夫人,被夫人羞辱而去。今二弟做下逆理之事,倘被他知之,一命难保。”夫人笑道:“我女儿现为正宫皇后,怕他怎么?”国舅道:“今皇上若有过犯,他且不怕,怕什皇后?不如写书与二弟,叫将秀才之妻谋死,方绝后患。”夫人依言,遂写书一封,差人送到郑州。二国舅看罢也没奈何,只得用酒灌醉张娘子,正待持刀入房要杀,看她容貌不忍下手,又出房来,遇见院子张公,道知前情。张公道:“国舅若杀之于此,则冤魂不散,又来作怪。我后花园有口古井,深不见底,莫若推于井中,岂不干净。”国舅大喜,遂赏张公花银十两,令他缚了张氏,抬到园来。那张公有心要救张娘子,只待她醒来。

不一时张氏醒来,哭告其情。张公亦哀怜之,密开了后门,将十两花银与张娘子做路费,教他直上东京包大人哪里去告状。

张氏拜谢出门。她是个闺中妇女,独自如何得到东京?悲哀怨气感动了太白金星,化作一个老翁,直引她到东京,化阵清风而去。张氏惊疑,抬起头望时,正是旧日王婆店门首,入去投宿。王婆认得,诉出前情,王婆亦为之下泪。乃道:“今日五更,包大人去行香,待他回来,可截马头告状。”张氏请人写了状子完备,走出街来,正遇见一官到,去拦住马头叫屈。哪知这一位官不是包大人,却是大国舅,见了状子大惊,就问她一个冲马头的罪,登时用棍将张氏打昏了,搜检身上有银十两,亦夺得去,将尸身丢在僻巷里。王婆听得消息忙来看时,气尚未绝,连忙抱回店中救醒。过二三日,探听包大人在门首过,张氏跪截马头叫屈。包公接状,便令公差领张氏入府中去廊下认尸,果是其夫。又拘店主人王婆来问,审勘明白,今张氏入后堂,发放王婆回店。包公思忖:先捉大国舅再作理会,即诈病不起。

上闻公病,与群臣议往视之。曹国舅启奏:“待微臣先往,陛下再去未迟。”上允奏。次日报入包府中,包公吩咐齐备,适国舅到府前下轿,包公出府迎入后堂坐定,叙慰良久,便令抬酒来,饮至半酣,包公起身道:“国舅,下官前日接一纸状,有人告说丈夫、儿子被人打死,妻室被人谋了,后其妻子逃至东京,又被仇家打死,幸得王婆救醒,复在我手里又告,已准她的状子,正待请国舅商议,不知那官人姓什名谁?”国舅听罢,毛发悚然。张氏从屏风后走出,哭指道:“打死妾身正是此人。”国舅喝道:“无故赖人,该当何罪?”包公大怒,令军牌捉下,去了衣冠,用长枷监于牢中。包公恐走漏消息,闭上了门,将随带之人尽行拿下。思忖捉二国舅之计,遂写下假家书一封,已搜出大国舅身上图书,用朱印讫,差人星夜到郑州,道知郡太夫人病重,急速回来。二国舅见书认得兄长图书,即忙转回东京,未到府遇见包公,请入府中叙话。酒饮三杯,国舅起身道:“家兄有书来,说道郡太病重,尚容另日领教。”忽厅后走出张氏,跪下哭诉前情。国舅一见张氏,面如土色。包公便令捉下,枷入牢中。

从人报知太夫人,夫人大惊,急来见曹娘娘说知其事。曹皇后奏知仁宗,仁宗亦不准理。皇后心慌,私出宫门来到开封府与二国舅说方便。包公道:“国舅已犯大罪,娘娘私出宫门,明日为臣见圣上奏知。”皇后无语,只得复回宫中。次日,郡太夫人奏于仁宗,仁宗无奈,遣众大臣到开封府劝和。包公预知其来,吩咐军牌出示:彼各自有衙门,今日但入府者便与国舅同罪。众大臣闻知,哪个敢入府来?上知包公决不容情,怎奈郡太夫人在金殿哀奏,皇上只得御驾亲到开封府。包公近前接驾,将玉带连咬三口奏道:“今又非祭天地劝农之日,圣上胡乱出朝,主天下有三年大早。”仁宗道:“朕此来端为二皇亲之故,万事看朕分上恕了他罢!”包公道:“既陛下要救二皇亲,一道赦文足矣,何劳御驾亲临?今二国舅罪恶贯盈,若不依臣启奏判理,情愿纳还官诰归农。”仁宗回驾。包公令牢中押出二国舅赴法场处决。郡太夫人得知,复入朝哀恳圣上降赦书救二国舅。皇上允奏,即颁赦文,遣使臣到法场。包公跪听宣读,只赦东京罪人及二皇亲。包公道:“都是皇上百姓犯罪,偏不赦天下,却只赦东京!先把二国舅斩讫,大国舅等待午时开刀。”郡太夫人听报斩了二国舅,忙来哭奏皇上。王丞相奏道:“陛下须通行颁赦天下,方可保大国舅。”皇上允奏,即草诏颁行天下,不论犯罪轻重,一齐赦宥。包公闻赦各处,乃当场开了大国舅长枷,放回府中,见了郡太夫人,相抱而哭。国舅道:“不肖辱没父母,今在死中复生,想母亲自有人侍奉,为儿情愿纳还官诰,入山修行。”郡太夫人劝留不住。后来曹国舅得遇真人点化,入了仙班,此是后话不提。

却说包公判明此段公案,令将袁文正尸首葬于南山之阳。

库中给银三十两,赐与张氏,发回本乡。是时遇赦之家无不称颂包公仁德。包公此举,杀一国舅而文正之冤得伸。赦一国舅而天下罪囚皆释,真能以迅雷沛甘霖之泽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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