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贝仲英自接家眷以来,常住赵家西宅行医,名声日大,生意日广,定了诊规,出诊两元,门诊半元,每日门诊出诊,多则三四十号,少则二十余号,家财日积日多,更兼廉氏善于持家,凡银钱出入,一手经理,毫无苟且渗漏。光明迅速,不觉过了三四年,又是二月初旬天气。一日仲英乘轿,自凤山门看病回来,正是黄昏时候,刚刚进得城来,近城街旁,有一座水龙宫,平日都是一伙光棍泼皮居住,那时一个光棍吴阿三,患疟寒冷,正在那里当街烘火盆,轿夫抬了仲英,走得急了,不提防一脚踏翻了火盆,掀得火炭满地,只听得大喝道:“你这个直娘贼,将我火盆踏翻,你老子正因发疟寒抖烘火,你这狗食的,跑那里去。”一手揪住轿夫,把那顶轿子一掀,几乎把仲英掀出轿来,轿夫遂乘势歇下,仲英听得他说发疟寒抖,即说道:“你那人不要动气,你说发疟寒抖,我送一方子与你,包得一两副就好,不必烘火盆。”阿三听得仲英说与他方子,即放了手,说道:“既是郎中先生亦好说,然我吴阿三赎药亦无钱。”仲英道:“不妨,我再与你药钱。”当时出来,即在水龙宫前凳子上,讨些火照了,开出一方,是柴胡八分、黄芩一钱半、桂枝五分、白芍一钱半、草果仁六分、知母一钱半、花槟榔一钱半、生姜两片、红枣二枚,此方是仲英祖上传下来的,治日日疟、闲日疟,百发百中的妙方,服在疟发前一个时辰,或不用柴胡,用青蒿一钱半亦好。分两不可加减,至于伏暑转成的症,宜服竹叶石膏汤,暑疟加入香蕾一味,温疟但热无寒的,用桂枝白虎汤,亦无不灵。仲英祖传,准此等方法最好,以外都平常了。当时开好了方子,又取出洋钱两块,一同交与阿三,阿三转怒为喜道:“如此叨光先生,只是不当的。”仲英道:“好说。”即乘轿回去,阿三拿了方子,将洋钱收入袋内,一径到济生堂药铺,赎了两剂,洋钱却不肯打散,等药赎停当取了药后,说声登一登帐,一直出店去了。店内见是个光棍,只得由他去了。
阿三回到水龙宫内,将两剂药合煮了一锅,分三大碗一齐吃下,当夜出了一身大汗,疟疾霍然好了。歇了两日,阿三自思道:我几日不到李三郎家去赌钱,前几天输光了,正没奈何,亏得这位先生,如此慷慨,问起来,说是涌金门内大街上贝仲英先生,等我赢了些,买些礼物去谢谢他方好。当夜即到凤山门外李三郎家,去押摇宝,恰好赢了七八块洋钱,明日买了些糕饼之类,包成四个红包,一径来到仲英家内送上,正值仲英出来看门诊,当时收了,又赏他两块洋钱,阿三欢欢喜喜回去。
自此阿三时常买些零星小物,到仲英家来送送,赚仲英的钱,仲英落得用些小费,做些人情在此等人身上,等他们说些好话,所以总加几倍赏他。阿三逢人告诉仲英好处,仲英声名,所以上上下下都说他好的,以后阿三在街坊吵闹,打伤了人,逃出不知去向。过了五六年,仲英因先前已纳一妾,今年八月初一,妾生一子,取名祖荫,第三日设席请客,祝贺三朝,到晚客散,正收拾停当,只见门外走进一人,看似军官模样,手提一个大包,进来对仲英唱了一个大暗,说道:“先生多年不见了。”
仲英仔细一看道:“你好像吴阿三,今日从那里来?为何如此打扮?”阿三道:“今特奉提台军门之命,来请先生去诊病,我自四五年前离了杭州,到了宁波,因有一个舍亲在提台辕门当差,我因浼求舍亲保荐,做了一个亲兵,渐蒙提拔,现今做瞭哨长。因军门大人,自七月以来,生了伏暑重病,因想到先生真好本领,竭力上荐,今特差我持了名帖,与请封二百两,请先生早早惠临。现有兵船一只,泊在钱塘江口,务求明日拨冗前去。”当时仲英答应,即收了请封,留阿三吃过晚饭,宿在书房内,准备明日开船。
原来阿三自那年逃去,东飘西荡,无处安身,后来合着一伙强盗,到了一个山头,名陈钱山,俗名尽山,此山是江浙交界之处,江苏海面到此山恰尽,过此山即浙江界。江浙捕盗官兵每每你推我诿,不敢正眼觑他,所以做强盗的,往往盘踞此山。今山头上有一个大王,名叫张保,是广东海盗郭学显余党,自学显为总督百龄招降后,张保纵横骚扰,粤海宁海,上下二千余里,杀了二总兵、一参将、三游击,甚为猖撅,督抚提镇,无如之何。其先本在粤海一带,后来扰及浙海,盘踞此山。今年自七月患病,因吴阿三说起贝仲英医道精明,无人能及,屡欲来请,又恐公然直遂,请他不动,所以假托张提台邀请。当时仲英不知就里,竟答应明日动身。至明日吃过早饭,带了长子湘帆,及两个佣人,坐了两乘轿子,同吴阿三一径到钱塘江口,歇下轿子,打发回去。当下扶上了船,船家忙忙起校开行。
一路浮江入海,仲英于江浙海面路径本不熟悉,任其所之。不数日,将近陈钱山,只有半日路程,阿三方与说明来历,仲英大惊道:“阿三你陷害我哟。”阿三道:“不妨不妨,在先所以不说明者,恐先生不肯去也,今但去,只要医得好大王,必有重谢。”仲英此时亦无可奈何,只得由他行去。看看将到山口,只见依山傍水,芦花荡内,排有大小船只三十余号,山边都是合抱的大木,将船到山下口内治定,早有小喽啰探知,报上山去。不多时抬下两三顶山轿来,吴阿三请仲英父子上得岸,扶入轿内,一径抬上山冈,转了几弯,来到一座关口,关前摆着刀枪剑朝、弓弩戈矛,两边都是擂木炮石,抬进关来,夹道列着许多喽啰,旌旗插列两行。一路过去,又进了一重关,方才到寨门口。仲英看时,见四围山岭雄壮,中间似镜面的一块平地,周遭多是木栅为城,进得木棚,到正门口,只听轰然三声炮响,开出正门,轿子一直抬进,到厅前下来,当时请仲英父子在旁边交椅上坐定,茶房献茶已毕,即有账房内书记等陪坐叙谈,说些病情,用过点心,实时摆出酒席,三四人陪侍吃了,请到厢房内坐下,即有家人来请到上房诊玻仲英到得上房,将张保诊毕,谓脉见濡数,舌答焦黄,胸板腹胀,浑身壮热,是中暑,当即开了伏暑套方,使人过海去,赎了两帖回来,先煎服一帖,如水投石,毫无影响,又服了一剂,反见脉弦硬,舌焦黑,不时谵语。过了两日,仲英情急起来,是日吃过夜饭,左思右想,无法可施,倒在牀上朦胧睡去。忽觉身在一片荒野青草地上,旁边许多竹林,正在看玩野景,只见前面来了两个人,一个武装打扮,身穿黄色战袍,手执长枪;一个文官打扮,须发皆白,纱帽玉带红袍。武装者睁开圆眼,怒气勃勃,以枪指着仲英大喝道:“你这个庸医,平日赚人钱财,杀人多矣,今日须吃我一枪。”直战过来,文官者以手拦住,在旁解劝道:“此人本领虽低,心地尚好,今且暂舍他一命。”武官怒气未息,一枪正戳在仲英胸膛,仲英大叫救命,跌倒在地,突然惊醒,口里尚叫救命呢。将儿子文彬闹醒,唤道:“父亲是梦魔么?做甚极声叫救命?”仲英道:“原来是一恶梦。”即在牀翻来覆去,到三四更方睡着。直至日上三竿,起身洗漱,吃过早饭,自在房内纳闷思想,忽然大悟道:“武装执枪者将军也,大黄有将军之称,文官髯白纱帽者,国老也,甘草有国老之号,推详此梦,莫非此病要用调胃承气场么?且再去将病情细细看一番来。当与吴阿三再到上房,将张保脉息略按,觉得弦硬倍常,揭开衣被,以手到胸膈肚腹一按,有些胀挺起来,按到小腹,垒垒块起,不时神昏乱语,问侍者知二十余天未曾更衣,说道:“不错了,一定要用承气常”即开了大黄一两、芒硝六钱、甘草二钱、青竹叶三十片,以合梦中竹林之意,仍差人过海赎了两剂,当夜先煎一服吃下,即频频转出一阵臭屁,不多时,解出焦黑色栗子大者二十余枚,顿觉胸宽腹软,诸恙大退。明日再投第二帖,又解下结粪无数,遂神清热退,能食稀粥。再用些枳实、山杳、麦芽、青蒿、省头草、竹叶、六一散、花粉之类,请解除蕴,不数日即能起身。张保本是强壮身体,只要病一退,即能出来,到前后一带游耍散心。此日饭后,特到仲英房内拜谢,谈谈心事,看见文彬仪表堂堂,人物非俗,问起知是仲英长子,忽想一件心事,叙谈之顷,不觉尽吐衷曲调:“弟并不乐为盗,因迫于那些贪官污吏,暴虐平民,保性素来欺强怕弱,生平每见不平的事情,即欲拔刀向前,那年因杀了两个害民的贪官,逃罪亡命入海,依附郭学显后,自树一帜,别立山寨,今学显早已归降朝廷,受了显职,弟虽有此心,而一时未得其便,目前正在进退两难,且保止有一子,年纪尚幼小,女一个,现年十六,到也学些武艺,绿林中无可与为配的,窃现令郎英俊秀发,与小女到也恰好一对姻缘,意欲仰攀,将小女配与令即,未知先生能俯允否?”仲英心虽不欲,一时难于回答,正在沉吟,忽见小喽啰匆匆忙忙进来报道:“启上大王,山下忽来一只船,船上有一个什么姓刘的,说是总督差来的,即刻要面见大王,有要紧话说,请大王定夺。”张保即别了仲英出来,吩咐大小喽啰将水陆船只关隘,一行人等,排列严阵以待,我自出来,看他的动静。正是:旌旗飞扬腾杀气,刀枪摆列显威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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