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太太道:“你还讲作乐的话呢,曹云生走掉了。”
马小姐道:“曹云生走掉干我们甚事,他又不是我们家人。”
马太太道:“你不晓得,我有三千多块钱东西在他那里,他一走,我的东西都下了水,你还说得恁地写意。”
马小姐道:“妈的东西怎么会到他手里去,我怎么又会没有晓得?”
马太太道:“我原是要做些小货生意,不要说你不晓得,连你爹也没有知道,那是我托他出租给人家的。这位曹小姐也是失主里头的一人,现在得着消息,特来报我知道。”
说到这里,便回向曹小姐道:“十四清早赶得去怎样?请小姐讲给我听。”
曹小姐道:“我赶到他丈母戚三姐那里,戚三姐是个开堂子的老鸨,生得满脸横肉,一团杀气。这种人我本不情愿去见他,况且他家就住在堂子里,我们女学生闯到这种所在去,也很有点子不便。现在为了自己的经济问题,事到临头,也顾忌不得许多了。我一早起身,早餐都不及吃,就雇了部东洋车到清和坊戚三姐那里。跨进门,戚三姐坐在客堂里,正南无着两手念佛。见了我并不理睬,专念他的佛。我只好坐在旁边椅子上静等,等了个不耐烦,好容易等他念毕了佛,其巧不巧又有客人来了。” 马太太道:“可是嫖客?”
曹小姐道:“嫖客自有倌人接待,老鸨倒不相干的。来的客人,刚刚要找老鸨,瞧光景好似白蚂蚁样子。戚三姐同着这客人,叽叽咕咕讲话,什么买讨人认继女,我也缠一个不清楚。等到讲好,差不多吃饭时光了,我才同他开谈,说有几只珠兜、几条勒扣由云生经手出租在外边,不知租在那一家,特到这里来打听一声,望你告知则个。
这老鸨听了我的话,竟然大跳起来,说‘这事你不要来问我,我可不管,你为甚要托他经手。云生这个人还像个人么,你托了他,你自己找他去说话,我与他现在并没什么交情。丈母女婿,女儿活着是亲戚,女儿没了就是路人。现在我的女儿已经死掉,云生已经续娶,可就不是我的女婿了。我与他船水无关,你快不要来问我。’
我就回他,折子上保人倘不写着你大名时,我也不便来问你,不信时我带在身边,你可瞧看。戚三姐道‘我可不要瞧,我也不识字,任凭他怎样写法,我终管不认帐。’我道你不必这样发极,我今朝又不是一定问你要东西,不过恐怕他逃走,特来打听你一声,曹云生的住址在那里,想来你总晓得,就告诉一声我,也未始不可。
戚三姐初时面红气急,一面孔相骂眉眼。后来听我话头松了,他也笑道‘逃走是不会的,你怎么这样的不放心?’
我就接口道‘只要你答应不逃走就够了,我不过是怕他逃走呢。’ 戚三姐道‘逃走两个字我敢保的住不会。’我问他云生住处在那里,戚三姐就告诉了我。我饭都不及吃,急急的赶去。那知扑了一个空,赶到那里只剩个所在。问二房东,回说,他们都出门了,云生昨夜出门的,他的老婆今天早上走的。我这一急,真急的三魂出窍六魄离身。”
马太太道:“你肚子还空着呢。”
曹小姐道:“肚子饿不饿倒也不觉着,此时只恨不能够分身,不曾学习得分身法。”
马太太道:“要分身法来何用?”
曹小姐道:“太太你去想罢,我这时候心里乱得什么似的,又想去报巡捕房,又怕二房东和云生串通的,想看住这二房东,不要一走,二房东也逃走了。又想再到戚三姐那里去吃住他,这时候最少总要分成三个身子:一个身子报巡捕房,一个身子看住二房东,一个身子到戚三姐那里。我通只一个身子,如何能够。马太太道:“这倒是真情,府上难道没有别的人么?”
曹小姐道:“我家里通只母女两个,母亲是终年病例在床上,何况又是个瞎子,干得甚事。平日家里一切事情都是我管理的,何况出了这意外的事。”
马太太道:“这也可怜,后来怎样处置呢?”
曹小姐道:“我盘问了二房东几句话,这二房东也是个老口,口齿紧得水都泼不进一滴。问他云生到那里去的,回说没有晓得。我告诉了他骗首饰的事,并说你们把房子租给他,告到当官连你们都有不是。
这二房东听了,非但不吓,倒冷笑了两声,回说:‘这么说来,连新沙逊洋行大班都要吃着官司了。我们这房子是新沙逊洋行产业呢。上海规矩,房客做贼做强盗,房东是不相干的,房东只晓得收房租,此外并无别的事情。你这位小姐谅来是第一遭儿住上海,何况你这事并不是拐骗窃盗东西,是你自己付他手里的,人又是向来熟识的,就在内地也不与房东相干,何况在上海。你尽管请告,我们静候吃你官司是了。’太太,我这时候真弄的没了落场。发作又不能发作,收科又不便收科。”
马太太道:“这倒真难,后来怎样呢?”
曹小姐道:“好在旁边没有认识的人,只好摩摩肚皮,自己转圆道,我也不过这么说说,又不是真要与你们过不去。倘是真要与你们过不去时,我早同了包打听来也。
二房东见我这么说,倒也温和了许多。我只得再打听他,谢谢你,云生上海可还有甚亲戚,你们如果晓得,就告诉告诉我。二房东道‘我们真个不仔细,晓得了告诉声巴又值得什么。你一定要打听时,我们另指给你一个人,你须问这个人,或者还有点子眉目。’
我听了欢喜,就问他是什么人,谢你马上告知我。二房东道‘曹云生家用着一个小大姐,昨天才停出去,现在在本巷第三家蒋家里帮佣。你去问一声,或者有点子晓得,也未可知。我当时想就去问这小大姐,一转念晓得没中用,不报巡捕房查着了他不肯说又怎样。须得先到巡捕房去一趟,于是又赶到巡捕房。此时身边的钱是用完了,不能雇用东洋车,只得走。
我身子又胖,路是素来走不动的。走不到一里路,早已浑身是汗。勉强走到老闸捕房,捕房里问我住在那里,我老实告诉他住新马路,老闸捕房就不肯准,说不在自己管辖权下。我恳求多时,说了无数的好话,终是没中用。没奈何,只得再到新巡捕房去。此时的走路,真是三步挨不到两步,两腿酸得发麻。
挨到新马路巡捕房,身子竟然坍了,脚底心里宛如有几千只钢针不住的乱戳。走到写字间,告诉巡捕头。由门差传话,偏这门差是宁波人,听不清我的话。若话若话,足说了几十声的若话,(若话系宁波土白犹言怎讲也)我只得根上生叶上起,详详细细说了三四遍,偏这宁波佬还弄不清楚,打着蓝青外国话、翻给巡捕头听。越翻越糊涂,越缠越尴尬,弄的外国人发起怒来,把门差连骂了几顿。门差在外国人前受了亏,只好我面上反本,红肿了面孔向我道‘你这个人究竞是什么事,牛结鼓结,缠一个不明白。’我被门差一急,倒急出个计较来,自己在学堂里读了三五年书,总算学会了几句外国话,这时候刚用的着,只得打着外国话,详详细细说给外国人听,省得门差翻了。
外国人听了,也不甚明白,我只得重告诉他。我们中国时兴的,有了珍珠饰物可以租给人家用,每月收人家几个钱利息,那做中人的名儿就叫掮客,现在这掮客骗了我的东西逃走了,所以到这里来报告,掮客的姓名就叫曹云生,瘦削脸儿,中等身裁,年纪三十左右,粗看去像个很老实的,被他骗去大小珍珠四千多粒,请你们快快派个包探去查,现在人作兴还在上海,失了这机会,一出码头可就难查了。
巡捕头道‘这掮客敢就是你的姘头,这许多珠子是你要好时光送给他的,现在不对了,特来告他,我猜的对不对。’太太,可怜我这时候正在烦劳人家,怎敢同人家板面孔,只得带笑回说,那是规规矩矩的事情,不要胡说,巡捕头才把我的事落了簿子。承他情,总算准了。
外国人写毕簿子,向我说知道了,你回去罢。我暗想,我怯怯力力,报了巡捕房,难道就见得这些些颜色么。站立着不肯动身,再三再四的要求巡捕头,请他马上派两个包探替我去查。
那知巡捕房里事情实是多不过,巡捕头要紧干公事,没工夫来理我。候他公事办毕,再向他说,巡捕头还不说什么,那门差倒咕噜道‘不见得我们这巡捕房光干你一桩事情。’我见没有动静,想呆立着也不中用,不如挨回家去,吃了饭再说。于是连爬带走的挨回来。这时候又饿又乏又酸又急,这个苦真是出世以来第一回。扶墙摸壁挨到巡捕房大门口,路虽是不多,我当时竟像走了二三十里崎岖山路,苦得几乎哭出来,只巴望有个熟人走过,问他借个五六十铜钱坐坐东洋车。向马路上望来望去,偏偏走过的都是陌生人。”
马太太听到这里连说可怜可怜。曹小姐道:“正在万苦钻心时光,里面又跑出一个巡捕来,向我连连招手,喊说回来回来。我只道同我玩,不去理他。
这巡捕奔出来向我道‘外国人喊你回去,说有话同你讲。’
我道‘你这话是玩话是真话,我现在简直走不动了,挨一步路比走一百步还要怯力。’
这巡捕道‘的的确确是真话,诳了你我便不是人,你可相信了没有。’
我见他急得发咒,知道不是玩的了,提足精神,一步步重新挨进去,再到写字间。外国人道‘你再等一下子,九十一号西探快要来了。’我只得再立着,又候了半个钟头工夫,九十一号果然来了。巡捕向我指指,告诉了他。九十一号重新问我情形,问的都是侦探上关系的话,我只得又诉说了一遍。
这西探一边问,一边就用铅笔在小簿子上嗖嗖地写。我嘴里话讲毕,他手里写也停当下,就叫我领了到云生的二房东那里去查问。又到第三家把这小大姐捉住了。我此时才得回家吃饭,时光已经晚上十点钟了。
去捉小大姐时候,坐车子的钱都是外国包打听代会的。吃过晚饭,再赶到巡捕房,才知小大姐已经供出两个紧要人物,就是云生的连襟。云生逃走的上一日,还有东西送到连襟那里,看光景云生逃走的地方,他两位连襟总能够知道,于是马上去捉他两位连襟。捉大连襟我还同去的,捉到二连襟我简直吃不消了,让包打听自去。 这都是十四一天的事。到了十五,赶到巡捕房,才晓得被骗的不止我一个,有家珠宝行也受着他的骗,也到捕房里来报告。巡捕头把他两位连襟审问一过,也并没什么着实消息。不过晓得他亲戚朋友,都在无锡一带。此番逃走,或者就在这一方地也未可知。又查问他的老婆,据小大姐说,云生老婆逃在吴松镇左近。巡捕房得着此信,立派中西包探到吴松去查,查了两天,依旧没有查着。
珠宝行里那个失主,和我商量,想起了沪宁铁路火车一站一站赶上去,到一站查一站,直查到南京,总等查着了为止。我说查到南京依旧查不着,白贴掉盘川,岂不是雪上加霜。我们商议未定,云生的老婆捉着了。”
马太太道:“怎样捉着的?” 曹小姐道;“自己投到案的。”
马太太道:“怎么自己倒肯投案?”
曹小姐道:“他们租界章程,实是熟悉不过。初时本想躲的,后来见这里查得严紧,不过晓得躲是躲不过了,倘不投案,查着了反为不美。所以他直到二十一日才投案。
先投新衙门,后投巡捕房。投过案就叫人保出,再到失主跟前来磕头求情,连哭带诉的说,我是个女人家,一点子事情不懂,穷祸是男人闯的,现在我自己投案,一叠当票,还有几粒精圆珠子,几两银子,几块洋钱,连自己的一副钏臂,一并呈了案。家里所有的木器家生,也由巡捕房派人车了去,现在只剩个身子,失主要怎样办,也只好听凭处置。这是男人害我的,决不敢怨恨失主一言半语,倘能高抬贵手,放过我这苦人,那都是失主的莫大鸿恩,我一辈子也感激不尽。说了又哭,哭了又说。哭一个不停,说一个不罢。
太太,这婆娘真做得出,那副惨苦情形,就使铁石人见了也要心伤泪落。我们心里一软,事情岂不就要松下来么。他这苦肉计,你想好不好。新衙门审过一堂,这婆娘供出丈夫曹云生,因为上海亏空了一千五百块钱,过不过日子,到广东去调银子。调着了银子,晚到年底总要回来的。他有位表兄在广东藩台衙门充当师爷,红得要不的,所以赶去同他想法子。
当下巡捕房就叫我们打电报广东去查问,我们连打了三个电报。一个打给轮船买办。一个打给一个珠宝客人,这珠宝客人也是广东去的,托他在船里头查查。一个打给广东巡警局。隔了一日接着回电,珠宝客人说曹云生在船里曾经碰过面,不知他闯下此祸。接着来电,马上派人查看,已经不见。
最奇怪者,每到大码头上,并不曾见他上岸。买办回电只查无下落四个子。巡警局说职小权微,不能管理。我们只得再打一个电报给广东巡警道。打了去并不曾有过回电,前天昨天我跟着他们查典当,连查两天才查着了一半,都在大马路裕祥当里头。现新衙门已出了关提文书,马上派包打听到广东去捉人。只是广东去一趟,盘川倒也不小,一去一来至少总要三百元左右,这三百块钱包打听先要我们拿出来。我想人如果捉着了呢,不要说三百块,就再多点子也没甚不合算,只怕白走一趟,失掉东西不算外,再加上这三百块钱找头,岂不咎上加咎,所以我特到众失主处知照一声,从长计较,大家商量个对付之策。”
马太太道:“竟有这样的事,我真一点子没有晓得。现在我还要到巡捕房去报案呢。曹小姐,这事亏了你,你且在这里坐一会子,等我报了案再同你商量。” 一面问曹小姐“晚饭用过没有,倘然没有,就在这里便饭罢。你我同难相恤,用不着什么客气。”
曹小姐回说,偏过了,不用费事。马太太回叫小妹姐“瞧瞧老爷回来没有,回来了,快请他来,说我有话同他讲。”
小妹姐答应而去。一时回说老爷来了,静斋走进,见了曹小姐,不认识,怔怔的礁。马太太忙着介绍,随把此事说了一遍。静斋道:“这就叫上海的侦探。骗子逃了广东去,侦探却还在上海闹。等他闹定当,骗子早不知逃向那里去了。”
马太太道:“我还有话同你讲,不要仅着空论了。”
欲知马太太说出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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