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泉摇头道:“生米煮成了熟饭,就是告到当官去,也属徒然。”
福生道:“讲到官,现在吴县陈大老爷,真是个再世龙图、清朝海瑞,清是清到一等,明是明到极顶。他曾经审过一桩瞎子算命案,远近没一处不知道。告到他那里呢,我也未见得会输。只是自己兄弟,定要经官动府,好似爷娘面上对不起点子。”
春泉脾气最欢喜听讲奇闻异事,(缺3l9字)听福生扶着孩子进来,杨裁缝请瞎眼先生坐了,把经魁的年庚生辰说给了先生听,瞎子就问左造呢?右造?杨老太婆回说是左造。瞎子把指头默默轮算一回,开言道;“奇怪,奇怪的很。”
杨裁缝夫妇,见瞎子先生发出惊讶之语,愕问:“先生何故发惊?瞎子道:“我做了十多年星家,手里头推算过的命,少说些总也有一万几千个,却从没有碰着过这样的奇格。有三重木,两重火,一重土,缺金,缺水,为人必定性气刚强,不肯受人节制,尊长向他说的话,十句里没有一两句肯听,却又聪明伶俐,十个人没有他一个的智识。”
杨老太婆点头道:“准的很,先生差不多就在我们家里跑出来的。”
瞎子道:“靠着聪明,不免就要为非作歹,乱走胡行,相与的朋友,总是歹人多而好人少。却喜从没有碰着过一回失败事情,这都缘性气虽刚,胆子最是小不过。自一岁到九岁,平稳快活,毫无波折。十岁上小有风浪,十一岁红鸾星照命,理应见喜。见过喜没有?”
杨老太婆道:“没有,他定亲是十岁上定的。”
瞎子道:“在几月?”
杨老太婆道:“十二月二十五日放定的。”
瞎子道:“这就是十一岁上了,这年是闰年,十二月二十三交的春,交过春就算明年了。十一岁到十七岁,这七年工夫,一帆风倾,真是求名得名,求利得利。十八岁天喜临头,理应见喜。”
杨老太婆道:“喜是见过的。” 瞎子又道:“今庚十九,适遇金星照命,金克木,恐于本造有不利。立秋后,金令当权,须当格外谨慎。这个难,大有性命出进,倘然躲得过,此后福寿绵长,不可限量。二十岁走进眉运,就要得遇贵人提拔,二十四岁走入眼运,此后都是顺运,财有百万,官居二品,寿至七十八岁,主有三子送终。”
说毕弹着三弦,拉长调子唱了一会。临走时又再三嘱咐:“立过秋,须要小心。” 瞎子去后,杨老太婆和媳妇戈氏,都异常恐惧。杨裁缝倒也不过如此,见老婆和媳妇吓得脸都失色,笑道:“你们去上这瞎子的当,他不过是瞎说呢,那里就会真有什么意外。”
说着,经魁也恰回家,见众人呆着脸讲话,就问:“你们讲点子什么?”
杨老太婆道:“才叫先生替你推算命禄,说你今庚流年很是不利,立秋后要遇大灾,很有性命出进。”
经魁道:“真的么?”
戈氏道:“先生说得怕的很,什么交了秋,就有性命之忧。我想倘然能够替时,我情愿代替你,你是死不得的。爹妈通只生你一子,又没有三兄四弟,要有个好歹,叫谁来奉养爹妈。不比我终是个女人家,死了又好续娶的。”
杨老太婆道:“生死是注定的,如何代替得。俗语说得好,先注死,后注生。”
经魁道:“那如何是好?我今年通只十九岁,非但舍不下爹妈,就是你我也舍不下。我与你成婚到今。虽不过六个多月,却从不曾面红面白过,一竟和和气气过下来,叫我一朝抛掉,我口眼也不肯闭的。”
杨裁缝道:“算命先生的话,那里作得数,也不过一半信他真,一半信他假罢了。”
经魁道:“算命相面,无非是问灾不问福,他们的口,说好是不见得准,说坏却是准不过。”
杨裁缝道:“你小心点子是了,现在是六月,出月就是秋季了。”
经魁道:“哎哟,我死日这样的近,竟做不到几天人了,怎样是好?怎样是好?”
杨裁缝道:“我的儿休慌,俟再有算命先生过,再喊进来推算推算,看是那一个准。”
杨老太婆道:“今天这先生倒也准的很。”
戈氏道:“公公的话不错,等有先生过,再喊进来比傍比傍,或者今天这先生算错了,也未可知。”
说着,又听得叮当叮当一阵命牌声响,经魁道:“这不是先生么,快请他进来,快请他进来。” 杨老太婆爱子情切,早三脚两步走到门口去叫喊了。只见这算命先生,并不有瞽童搀扶,一个儿抱着三弦,上头一双手,带着一块青铜命牌,叮当叮当声打得钻心刺耳。杨老太婆道:“先生先生,我请你进来推算一个命。”
那瞎子执着瞽杖,左戳右戳,戳到里坐定。老太婆报过年庚八字,瞎子问明左造右造,轮指细算,说出一番话来,却比前一个更精透了许多。瞎子道:“这位是府上何人?” 杨老太婆道:“是我的儿子。先生瞧怎样?”
瞎子道:“令郎贵造,火木两旺,木头这件东西,是受不得金的,一受金制,就要被他克掉。今岁恰恰是属金流年,金星直冲太岁,春夏两季是不相干的,一交秋令,就要不得了。金这件东西逢秋而旺,金旺克木,那是必然之理,逃都逃不掉。金是天地间肃杀之气,在星就为白虎,白虎是星宿中最凶不过的凶星。拿日子轮算起来,总不出立秋后五日,因为这日的支干,恰巧年月日时都是属金呢。立秋后五日,是最凶不过的凶日子。这五天过得过,以后都是顺运了。财也有,寿也有,功名也有,儿子也有,只恐怕五天里难过点子。小心,小心。”
杨老太拿出命金,瞎子谢了一声,打着命牌去了。这里两对夫妇,吓倒了四个。经魁更唬的没精打彩,连饭都吃不下。戈氏发了痴似的,逢庙烧香,逢神许愿,天天东赶西赶,忙到个个亦乐乎。看看立秋相近,老夫妇两个更是茶饭无心,坐卧不宁,大家心上都像有件极重要事情,没有干掉似的。又好似天就要坍下来,地就要陷下去,巴望他坍不着陷不到自己身上。一颗恐惧心,与一颗希望心,时时在肚里头打仗。合家子四个人,都是一个样子。经魁利害切身,更像监牢里重囚,盼望皇恩大赦一般,天天问戈氏道:“我能够不死么?”
戈氏道:“望你吉人天相,能够没事,大家好。” 到了立秋这日,经魁竟然病倒了。老夫妇两个,急得要不的。到了晚上,不敢回房,就在儿子房里头坐守。眼睁睁瞧着经魁,一瞬都不敢瞬,直看到天亮,见经魁好好睡着的,心上约略定一点子。相语道:“昨夜是没事了,今天不知怎样?” 第二日又眼睁睁望了一日一夜,依旧没事。心里窃喜躲过两天了,只愿五天都是如此就好了。话休絮烦,言归简便,老夫妇两人,目不转睛的看守,直守到第五日,见仍旧没甚变动。到了天夜,两个人已疲倦的了不得,坐在床口,时时合眼,却时时惊醒。一合上限,就见经魁在那里挣命,睁眼瞧时,依旧好好的睡在床上。戈氏也衣不解带,陪守了五日四夜。年轻人究竟精神好,依旧健朗如常。见公婆困倦,劝道:“公公婆婆身子也要紧的,究竟有了点子岁数,这样的苦难,那里支持得住,弄出了病来,我们做小辈的心里如何过意得去,请回房去睡罢,这里有媳妇守着一样的。况且先生说五天,今天已是第五天了,一竟没什么意外,总不见会有什么的了。”
老夫妇初还不肯,后见戈氏的话十分有理,总不见会一走就出毛病,竟大着胆应允了。临走,再四嘱咐戈氏,叫稍有变动,就来关照。戈氏应喏,杨裁缝夫妇勉强归房。听了听果然没甚声响,宽衣登床,这一觉便如小死。
睡不多时,忽闻呼号之声,从儿子房里闹起来。老夫妇齐齐惊醒,穿衣也不及,连跌带撞的奔去瞧。见黑暗中经魁狂奔而出,拔掉门闩,向后门一径奔去了。戈氏啼啼哭哭追上去,杨裁缝夫妻也拼命奔救,忽听得訇东一声响,已经跳进水里去了。原来杨裁缝后门外有一个大溪,通着大河,水流非常的急。邻舍人家听得声音,执着火出来张望,见白茫茫一片的水,水花兀在那里跃跃的动。杨裁缝夫妇和戈氏临流恸哭,戈氏更哭的顿足捶脑,十分凄惨,撩着衣也想跳下水去。邻舍人忙着拦劝,问他经魁怎样会得投河?戈氏哭道:“众位休问我,多谢你们先替我去捞救捞救,捞着了不论救的活救不活,我总还能够见着他一面。”
说罢号哭不已。众人见了,都觉伤心。就有热心的驾着船只,绕溪河捞转来,那里有个影踪,想早随波逐流,氽出大河去了。戈氏见捞不着尸身,站在冷露里,定归不肯回家。杨裁缝夫妇再三慰劝,才半推半挽硬挽了进来。询问情形,戈氏道:“公婆去后,他依然熟睡,我坐在床边静守,一响不敢响。他忽地直坐坐起来,我问他要什么,也不回答,见他眼也斜了,嘴也歪了,跳下床向外直奔。我忙着拦阻,那里拦阻得住,只得哭喊公婆。后来的事是公婆亲眼瞧见的。”
杨裁缝道:“你也不要气苦了,死的是死了,活的却原要活的,再不然他一死,我们都不要活了。想来大数难逃,这是前世注定的。”
戈氏才少止悲哀。到明朝,命人四处打捞,竟像石沉大海,依旧打捞不着。从此邻舍人家讲说出来,当这两个瞎子是仙人。你也请他算命,我也请他算命,生意盛得要不的,同业中无不羡妒交作。杨裁缝见戈氏年轻,同老婆商量:“我们家里穷不过,媳妇嫁过来通只半年,又没生育过一男半女,叫他白挨苦做什么,不如寻个户头嫁了,让他下半世也过点子快活日子。”
杨老太婆道:“他们两口子何等恩爱,现在经魁刚刚死,就提起嫁掉他,怎知他肯不肯?” 杨裁缝道:“你且去探探他口风,肯最好,不肯再商量。”
杨老太婆踅到戈氏房里,表明杨裁缝意思,总道戈氏不肯的,那知他竟一口答应,只说:“一嫁由亲,再嫁由身,公公既许我改嫁,身价凭公公作主,人却须我自己拣的。”
杨老太婆回复了杨裁缝,杨裁缝道:“我晓得这孩子,不会与我拗的。” 自从杨氏这口风露出后,就有许多做媒的前来说合。东村张大,西乡李二,南城赵三,北镇王四,戈氏概行回绝。后有戈氏的中表兄方阿朋,派媒人来说,才答应了。讲定茶礼洋一百元,即日迎娶完姻。夫妇异常要好,这桩事讲说出来,传进了吴县陈大老爷耳朵里。陈大老爷疑道:‘算命那有这样准的道理,这其中必定有诈。’暗派衙役出去查探两个瞎子,查着了自有重赏。差役不敢怠慢,到各处明查暗访。一日,访到瞎子总会。春泉听到这里,笑问:“苏州瞎子也有总会的么?”
福生道:“苏州地方,各行都有总会,那总会就设在茶馆里,同业的人,认定了一家茶馆,大家都在这一家喝茶,每天板到,就叫做总会,并不真有什么会所的。”
春泉道:“那就是上海的茶会。”
福生道:“苏州地方,也有人叫做茶会的。两个差役走进瞎子总会,见一桌上有三个瞎子在那里讲话,差役就在隔桌泡茶坐下。只见一个有胡子瞎子发叹道:‘这碗饭吃到现在,真吃尽吃绝了。跑东跑西,三天工夫,通只做得四百大钱的生意。鸦片烟都不够抽,拿什么来养家。’
两个没胡子的答道:‘还是你好呢,我们两个人拼拢来,也不到四百个钱,所以烟抽不起,只好买个吞头抵瘾了。’
有胡子的道:‘你们好在没有家眷,一个子身体,究竟好混一点子。’没胡子的道:‘我们倒艳羡你呢。’
有胡子的道:‘艳羡我什么?’
没胡子的道:‘像你这种家眷,也有的过,尊嫂是很会赚钱的,你自己不好,定要去干涉。上月闹的那笑话,弄得通城都知,直到现在,我们走出去,街上的小孩子,不问青红皂白,瞎子捉奸,瞎子捉奸混闹,闹的我们都没意思呢。’
有胡子的道:‘老弟,你叫没有犯着,好说这样风凉话,犯在自己身上,就知道了。乌龟是人人不情愿当的。’
没胡子的道:‘这就叫瞎闹了。现在有眼睛的纵着老婆偷汉子,自己于中取利,也多得了不得,俗语叫做开眼乌龟。何况你我本底没有眼珠子的,并且尊嫂姘的就是海音寺大方丈,手里很是有钱。’
有胡子的道:‘已往的事,不必再去谈他,眼前生意这样的坏,可有什么法子挽回?大家商量商量。’
没胡子的道:‘我想还是跌价四十五文一命,改为三十五文,总可以轧掉他了。’有胡子的道:‘不行,汪二、沈六现在每命涨到六十四文,人家偏是信他。你我就是跌到十文,人家不信,又怎样?’
两个没胡子的寻思一会,齐道:‘我们索性约齐了大众,把这两忘八敲个半死,看他还会做生意不会做生意。’
有胡子的道:‘那真是瞎闹了。我看还是到官府衙门去控告,说杨经魁性命,就断送在他两人手里,让官府办他,你我就能够安居乐业了。’
没胡子的道:‘不妥不妥,你我告他,你我先要陪着吃官司,并且这事究竟没甚凭据,官也未必肯准。’
三个瞎子恣意瞎讲,不提防隔桌上两差役听得明明白白。一个差役趁势坐过去,向瞎子道:‘你们方才所讲的话,我都听得了。老爷正在要查,快跟我衙门里去。’唬得瞎子连忙抵赖道:‘我们没有说什么,老兄不要听差了。’
差役道:‘你眼睛瞎,我耳朵须没有聋。杨经魁不杨经魁我都听得,你要赖,你自向老爷跟前去赖,老爷正在查这案子呢。’
瞎子唬得几乎哭出来。同伴见这差役办不来事,遂亲自过来向瞎子道:‘你们不必害伯,我决计不来难为你们。你们倘然不敢见老爷时,只要把事情告诉了我,就不见老爷也好。只是话须直说,有一句半句假,我可就要不依。’
瞎子听说,才放下了心,就问:‘老兄是那一个衙门里大爷?’ 差役道:‘这个你且不必问,你只要把你晓得的事说出来是了。你如果定要知道我是那一个衙门,只要跟我到衙门去是了。’三个瞎子听了,没口子的应是。那有胡子瞎子,就咬着差役耳朵,说了半天的话。
差役问:‘可是句句真言?’
瞎子道:‘倘然掉了半个字诳,神明在上,马上罚我做哑巴。’ 差役道:‘你瞎了两个眼睛,已经够了,还要找一个哑巴找头么?’
瞎子连说:‘不敢不敢。’
差役临走,又说:‘你现在碰着我的事,倘泄漏了半句出来,我只认得你们三个。’ 瞎子回说:‘不敢泄漏,不敢泄漏。’
两差役回转衙,禀复本官道:‘下役们已经探听清楚了,这两个瞎子,一个叫汪二,一个叫沈六,住在养育巷三百十六号门牌。两瞎合姘着一个女子,所以饮食居处,都在一处。’陈老爷听禀,立标出两支火签,叫去拿捉。原来这两个瞎子,住在姘头那里。他的姘头,也是个瞎子。三瞎相会,彼此姘媸莫办。有时吃起醋来,瞎闹一阵,瞎打一会。这几天,两瞎子因为瞎运大旺,每天总要赚到五六吊钱,所以大鱼大肉,瞎吃到个不亦乐乎。
这日三个瞎子围坐一桌,正在享受瞎福。忽听蓬蓬蓬,蓬蓬蓬一阵打门声响,瞎婆道:‘外边有人碰门,不知是那个?’
汪二道:‘不消问得,总又是生意上门,可厌的很。’
瞎婆道:‘没有生意怨没生意,有了生意倒又说可厌,你这个人真是没有良心‘说着,外边蓬蓬蓬,蓬蓬蓬又是几下。
沈六道:‘你们只顾讲话,门都不肯去开,待我去开。’一边说,一边走,左模右摸,摸到外边,拔去闩,两个差役同着四五个伙计,一窝蜂拥进去。
瞎子觉着人多,慌问:‘做什么?’
差役道:‘你可就是汪二?’
沈六道:‘我叫沈六,汪二在里头。’差役听说是沈六,锵亮铁链子就是一套。
沈六道:‘做什么?做什么?’差人不去理他,叫伙计带住了,自己向里直跑。
汪二听得声响,正想出来问个明白,与差人刚撞个劈面。差人只问得一句:‘你可是汪二?’
汪二道:‘是的。’锵亮也是一条铁链。
汪二道:‘你们是那里来的?’
差人道:‘吴县衙门。’ 汪二道:‘我们可没有犯法。’
差人道:‘我可不能管你,你自向大老爷说去。’
不由分说,把两个瞎子牵羊般牵了就走,捉到衙门。陈大老爷立即升坐花厅,差人带上瞎子。陈大老爷问过姓名,就道:‘本县闻你二人于子平一道,很是精透,所以特喊你们到来,推算两个禄命。推算的准,本县还有重赏。’
两瞎子只道陈大老爷真要叫他算命,心里一块石头早脱去了。碰头道:‘蒙大老爷恩传,小的们自当细心推算,求大老爷把年庚说出。只是还有句话,要预禀大老爷。小的们算命,只能照命直谈,奉承是不会的,须求大老爷恩准。’ 陈大老爷道:‘那是更好了,本县只要你算得准。’两瞎子碰过头,又请年庚。 陈大老爷道:‘你们晓得本县要算谁的命?’
两瞎子碰头说:‘小的们没有晓得。’
陈大老爷道:‘不晓得还算甚么命,本县就叫你们各人各算自己的命,你们自己的八字生辰,总都记得,可就在这里推算推算,还有几天应死?’说着,便把旗鼓啪的一击,喝说:‘决算!‘
两瞎子知道不是事,忙叩着头道:‘大老爷明鉴小的等身有残疾,不敢为非作歹。’
陈大老爷喝道:‘杀人偿命,王法森严。你晓得没有。’ 两瞎碰头道:‘小的们不敢杀人犯法。’
陈大老爷道:‘杨经魁怎么会死的?你用什么邪术,伤掉他的性命?快快供来。’
两瞎子听了,宛如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浑身毛发悚然。碰头道:‘大老爷,那一个叫杨经魁,小的等委实没有认识。’ 陈大老爷道:‘你替他算命,算到立秋后五日必定要遭不测。果然他在第五日投河身死,这就是左道杀人的证据。快把弄死他的情形,细细供来。倘若支吾掩饰,大刑伺候。’
两旁衙役,齐喝快招。两瞎子听了这样声威,早吓得瑟瑟地抖将起来。汪二先碰头说愿招,‘只求大老爷不要赏刑。’ 陈大老爷道:‘快招免刑。’
汪二道:‘我的青天大老爷,小的眼珠子是胎里瞎,自懂人事以来从没瞧见过一样东西,天是怎么个样子,地是怎么个颜色,什么叫做白昼,什么叫做黑夜,可怜小的都没知道。十一岁上从师学习算命,十六岁满师,自己做生意。’
陈大老爷道:‘闲文不必讲,快讲怎么谋害杨经魁?与经魁有甚么仇怨?或是受人指使?快讲快讲。’
汪二道:‘上月初八日,小的经过杀猪巷,听得有人叫喊算命。小的就跟那人进内。闻着满屋里肉腥臭,小的问这里可是肉店?那人回答是杀猪作坊。大老爷,那人喊小的进内,并不要算什么命,却托小的干一件事。说薛家巷有一家姓杨的裁缝店,很易记认的。前门有三株杨树,后户有一条大溪,只要在他家左近,走来走去。引诱得他们请你进去算命,如果报着十九岁男命,你就大大的唬他一唬,算过后到这里来报我,我就谢你十块洋钱。小的听说洋钱有到十块,一时不合就答应了。
他又问小的,有熟人没有?小的就举荐了沈六,到明朝小的陪沈六到他那里,他又照样嘱托一番,也应许了十块酬谢费,先收一半。小的和沈六各收了五块洋钱。从此便天天在薛家巷奔来走去,直至六月二十三这天,才做着了生意。小的故意说他凶星照命,大大的吓了他们一吓。走出来告诉沈六,果然他家又喊沈六进去。沈六唬的比我还要利害,说立秋过五天定要遭着不测,逃都逃不掉的。
后来小的和沈六,又到杀猪作坊里去回复了,又拿了十块钱。那便是小的们做过的实在情形,青天大老爷,小的等靠着算命度日,并不会什么邪术。杨经魁如何投河身死,小的等委实不知。’
陈大老爷又问沈六,沈六的口供也与汪二差不多。陈大老爷又问:‘你们可晓得杀猪作坊老板姓什么?叫什么?’
两瞎齐供:‘起初没有晓得,后来打听人家,才知就是娶杨家小孀妇的方阿朋。’
陈大老爷叫把两瞎子收押起来,一面标签叫差人快到杀猪巷,把方阿朋夫妇提来。一时提到,严刑审问。方阿朋夫妇初还不认,后来受不起刑罚,只得直言供认。“
原来戈氏没有出嫁时,早与表兄方阿朋通了奸。两人要好得一个身体相似,约着生同衾死同穴。无奈自幼缔婚杨姓,没法挽回。戈氏出阁这天,方阿朋哭得昏过去了两回。戈氏也心如刀割,委委屈屈嫁到杨家来。又因经魁是个浮荡子,很不合戈氏性情,两人遂合谋摆布之法。因怕经魁死后,人家有甚议论,所以格外的屈意承欢,做出恩爱样子,好使人家不疑。
方阿朋定计叫两瞎子去拿危言先行恐吓,使经魁吓成了病,又谎说立秋后五天必遭不测,料定杨裁缝夫妇必定要亲行看守,又晓得守到第五夜必定要困倦不支,因叫戈氏力催他们去睡。五日四夜没有睡觉的人,一睡下必定像死去一般,那就好得便行事。 戈氏开后门,招进方阿朋,两个服事一个,把经魁用被絮闷毙,连被絮捆了个结实,背回猪作坊,去藏好了,再转身进来,叫戈氏故意高声号哭,惊醒了杨裁缝夫妇,自己装作经魁,狂奔投水。戈氏号哭跟随,奔到溪边,手捧一块大石头,向水里只一丢,自己避向他处,抄小路回家,把经魁尸身分切八块,投在大锅子里加汤烧煮,煮到个稀酥滾烂,皮肉都融尽,只剩得几根骨头,捞起来藏在蒲包里,沉向河里去了。所有肉汤,尽拿来喂了猪,弄得个踪迹俱无。这里杨裁缝夫妇从睡梦里头惊醒,矇矇眬眬,又在黑暗里,那里分辨得清,所以竟直信不疑。案定后,方阿朋是斩立决,戈氏是凌迟处死。两个瞎子都问了充军之罪。” 福生讲毕,春泉和姨太大,不住的称奇。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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