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云:“酒逢知己千钟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可见饮酒也要知己,若遇着不知己的,就是半杯也饮不下去。说话也怕不投机,若遇着投机,随你说千说万,都是耳朵顺听,心上喜欢,还只恐那个人三言两语说完,就扫兴了。大凡有意思的高人,彼此相遇,说理谈玄,一问一答,娓娓不倦。假使对着没意思的,就如满头浇栗,一个也不入耳。到是那四方怪事、日用常情,后生小子闻所未闻,最是投机的了。昨日新搭的豆棚,虽有些根苗枝叶长将起来,那豆藤还未延得满,棚上尚有许多空处,日色晒将下来,就如说故事的说到要紧中央尚未说完,剩了许多空隙,终不爽快。
如今不要把话说得烦了,再说那些后生,自昨日听得许多妒话在肚里,到家灯下,纷纷的又向家人父子重说一遍。有的道是说评话造出来的,未肯真信;也有信道古来有这样狠妒的妇人;也有半信半疑的,尚要处处问人,各自穷究。弄得几个后生心窝潭里、梦寐之中,颠颠倒倒,只等天亮,就要往豆棚下听说古话。
那日色正中,人头上还未走动。直待日色蹉西,有在市上做生意回来的,有在田地上做工闲空的,渐渐走到豆棚下,各占一个空处坐下。不多时,老者也笑嘻嘻的走来说道:“众位哥哥却早在此,想是昨日约下,今朝又要说甚么古话!”后生俱欣欣道:“老伯伯日昨原许下的,我们今日备了酒肴,要听你说好些话哩。但今日不要说那妒妇,弄得我们后生辈面上没甚光辉,却要说个女人才色兼备又有德性,好好收成结果的,也把我们男人燥一燥脾胃。”那老者把头侧了一侧,说道:“天地间也没有这十全的事,红颜薄命,自古皆然。或者有色的未必有才,有才的未必有色,有色有才的未必有德,即使有才有色有德的,后来也未便就有好的结局。三皇以前远不可考,只就三代夏、商、周而言,当在兴时,看来虽有几个贤圣之后,那才、貌、德、色也不闻有全备之称。及至亡国之时,每代出了个妖物,倒是才色兼备的。”
众后生说:“那兴夏禹王的是那一个?”老者道:“待我慢慢想来。记得禹王之父名伯鲧,娶于有莘氏之女,名为修已,看见天上流星贯昴,感孕而生了禹王于僰道之石纽乡。那时洪水滔天,禹王才娶涂山氏做亲方得四日,因其父亲治水无功,尧帝把他杀在羽山。虞舜立时保奏禹王才能堪以治水,即便出门。在外过了一十三年,自家门首走过三次,并不道是家里边进去看看妻子。那涂山氏也晓得丈夫之性孤古乖怪,也并不出门外来看看丈夫。不几年间,洪水之害平息,尧帝赐禹王玄圭告成其功,后来虞舜把天下亦让与他,涂山氏做了皇后,岂不是个有才有德的。但当日也不曾有人说他怎的标致,此正是贤圣之君在德不在貌也。后来传了十六七代,传到履癸,是为帝桀,平生好勇,力敌万人,两手能伸铁钩。贪虐荒淫,伤害百姓,曾去伐那诸侯。有施氏见桀如此无道,无计复仇,止有一女,名为妹喜,看来生得十分美貌,多才多技,必能蛊惑君心,堪以进献。那桀王果然一见魂迷,无事不从,无言不听。把百姓之财尽数搜索拢来,如水用去;将那珍馐百味堆将起来,肉山相似。造下许多美酒,倾在池中,可通船只往来;两边的酒糟叠起成堤,人到上面,可望十里。凡游览至此,上边打一声鼓,下边人低头叩到池中饮酒,就像牛吃水的相似,叫做牛饮,不下有三千馀人,妹喜方以为乐。如此淫纵,万民嗟怨,亏杀成汤皇帝出来,把妹喜杀了,桀王放于南巢。如今江南庐州府巢县地方,就是那无道之君结果处了,此是第一个女中妖物也。
夏的天下传到商时,商朝代代也有贤圣之后,只是平平常常,也无才德之显。直传到二十八代,生一个纣王出来。他天性聪明,作事敏捷,力气勇猛,可以抵对猛兽。说来的话都是意想不到的,如有人欲谏止他,就先晓得把言语搪塞在先,人却开口不得。自己做了不好的事,他却有无数巧言涂饰过了。终日兴工动作,做那舆马宫室之类,无不穷工极巧。就爱上一个诸侯有苏氏之女,名唤妲己。宠幸太过,惟其所好,无不依从。当初夏桀无道,做下的酒池肉林,也就摹仿他做将起来。又叫宫中男女赤体而行,淫污之事,随地而做,也不怕触犯天帝。宫中开了九市,长夜酣歌,沉湎不散,朝政不理,四方怨望。妲己看见人民恨他,威令不行,乃重为刑辟:以火烧红熨斗,叫人拿着手就烂了。更立一铜柱,炭火逼红,叫人抱柱,立刻焦枯,名为炮烙之刑。还有许多惨刻刑罚,却难尽说。那纣王只要妲己喜欢,那里顾得。后来武王兴兵伐纣,纣王自焚而死。假使妲已有这个美色,没有这种恶才,也不到得这地位。此又是一个有色有才的妖物证见了。
那时武王之父文王是个圣人,就有一个母亲后妃最是贤德,其才又能内助,并无妒心。文王姬妾甚多,生了百子,果然千古难得的,当日就有《关雎》、《麟趾》之诗诵他懿德。尚有人讥刺道:‘此诗乃是周公所作,若是周婆,绝无此言了。’这不是讥刺后妃,只为天下妒妇多了,故作此话,越显得后妃之贤不可及了。
至后来周幽王时,也又生出一个妖物,却比夏、商的更大不问,几乎把周家八百年的社稷,那时就要断绝了。这个妖物叫做褒姒,虽则是幽王之后,其来头却在五六百年前夏时就有种了。”众后生道:“这个妖物果是奇怪,怎么夏时就种这个祸胎,在那里呢?”老者道:“夏德衰了,褒姒之祖与夏同姓,那时变作二龙降于王庭,乃作人言:‘我乃褒国之君也。’夏王怒而杀之,那龙口里吐出些津沫来,就不见了。臣子见是龙吐出的,却为奇异,就盛在木桶之内,封锢在宝藏库中。直到周厉王时,到库中打开桶来看时,那津沫就地乱滚,直入宫中,撞到幼女身傍,就不见了。此女才得十二三岁,有了娠孕。民间起了一个谣言,说道:‘压弧箕服,实亡周国。’后来乡间一个男子手拿山桑之弓,一个妇人手拿草结之衣,上街闲卖,市人见他应着童谣,就要报官。二人慌忙逃窜,适然撞着有孕的童女生下一个女儿弃于道傍。那时夫妇怜悯他,收养在怀,逃入褒国。后值褒君有罪,系于狱中,遂将此女献上。周王见他色美,收在后宫。举止端庄,并不开口一笑。若论平常不肯笑的妇人,此是最尊重有德的了。那知这个不笑,却是相关甚大,得他一笑,正是倾国倾城之笑,故此一时不能遽然启齿。周幽王千方百计引诱着他,褒姒全然不动。那时周王国中有令,凡有外寇之警,举起烽台上号火为信,都来救应。幽王无端却放一把空火,各路诸侯来时,却无寇警。褒姒见哄动诸侯扑了一空,不觉哑然一笑。后来犬戎入犯,兵临城下,幽王着急,烧尽了烽台上火。那诸侯只当戏耍,都不来了,幽王随被犬戎所杀,却不又是一个亡国的妖物么。如此看来,才全德备的妇人委实不大见有。”
众少年接口道:”亡国之妖颠倒朝纲,穷奢极欲,至今人说将来,个个痛恨,人人都是晓得的。昨日前村中做戏,我看了一本《浣纱记》,做出西施住居宁萝山下,范大夫前访后访,内中唱出一句说:‘江东百姓,全是赖卿卿。’可见越国复得兴霸,那些文官武将全然无用,到靠着女子西施,却是第一个功臣。后来看到同范大夫两个泛湖而去,人都说他俱成了神仙,这个却不是才色俱备,又成功业,又有好好结果的么?”
老者道:“戏文虽则如此说,人却另有一个意思。看见多少功成名遂的人,遇着猜忌之主,不肯见机而去,如文种大夫毕竟为勾践所杀故事。故此假说他成仙,不过要打动天地间富贵功名的人,处在盛满之地,做个急流勇退的样子,那有真正成仙的地位?我却在一本野史上看见的,却又不同。说这西子住居若耶溪畔,本是一个村庄女子。那时做官的人看见富贯家女人打扮,调脂弄粉、高髻宫妆,委实平时看得厌了。一日山行,忽然遇着淡雅新妆波俏女子,就道标致之极,其实也只平常。又见他小门深巷,许多丑头怪脑的东施团聚左右,独有他年纪不大不小,举止闲稚,又晓得几句在行说话,怎么范大夫不就动心?那曾见未室人的闺女就晓得与人施礼,与人说话?说得投机,就分缕所浣之纱赠作表记?又晓得甚么惹害相思等语?一别三年,在别人,也丢在脑后多时了,那知人也不去娶他,他也不曾嫁人,心里遂害了一个痴心痛病。及至相逢,话到那国势倾颓,靠他做事,他也就呆呆的跟他走了。可见平日他在山里住着,原没甚么父母拘管得他,要与没识熟的男子说话.就说几句,要随没下落的男子走路,也就走了。
一路行来,混混帐帐,到了越国,学了些吹弹歌舞、马扁的伎俩,送入吴邦。吴王是个苏州空头,只要肉肉麻麻奉承几句,那左右许多帮闲篾片,不上三分的,就说十分;不上五六分,就说千古罕见的了。况且伯嚭暗里得了许多贿赂,他说好的,谁敢不加意帮衬。吴王没主意的,众人赞得昏了,自然一见留心,如得珍宝。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那吴王既待你如此恩情,只该从中调停那越王归国,两不相犯,一面扶持吴王兴些霸业,前不负越,后不负吴,这也真是千载奇杰女子。何苦先许身于范蠡,后又当做鹅酒送与吴王。一边腌腌臢臢,遗害国主奴颜婢膝,粪也尝来,至今叫那边的人口臭不了;一边弄得吴王不理朝政,今日游猎,明日采莲,费了百姓资财,造台凿池,东征西讨,万民皆怒。及至兵入内地,故便抽身,把那个共枕同衾、追欢买笑的知已抛在东洋大海,你道此心如何过得?希图回到越邦,趁着半老丰姿,还要逞出许多功劳、许多娇爱,更要驾出越国夫人之上,受用不了。那知范大夫一腔心事,也是徼悻成功。万一夫差是个精细的人,不听伯嚭邪言,信着伍员的好语,也不见得这个败坏,又万一暗里图谋,那勾践一朝命短,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虽有些工夫,也不到得这样圆成。况且阴谋诡秘,有许多不可告人的话头;下贱卑污,有许多令人不忍见的光景。到那吴国残破之日,范大夫年纪也有限了,恐怕西子回国,又拖旧日套子断送越国,又恐怕越王复兴霸业,猛然想起平日勾当有些不光不明,被人笑话。况且范蠡出身又是楚之三户人氏,即今吴江县地方,原自姑苏属县。以吴之百姓,为越之臣子代谋吴国,在越则忠,在吴则逆。越王虽在流离颠沛之中,那臣子的本末、君臣的分际,却从来是明白在心里的。到了归国时节,霸业复兴,兵多粮足,别的俱不在心上,单单只有这几个谋国之臣怀着鬼胎。倘或猜忌之主,无心中有些触犯,一朝追究,未免害了自己的身家,故此陡然发了个念头,寻了一个船只,只说飘然物外,扁舟五湖游玩去了。那五湖也只有七八百里开阔,难道人踪迹不到的?后来又都说越王长颈乌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那知范大夫句句说着自家本相。平日做官的时节,处处藏下些金银宝贝,到后来假名隐姓,叫做陶朱公。‘陶朱’者,逃其诛也。不几年间成了许多家赀,都是当年这些积蓄,难道他有甚么指石为金手段,那财帛就跟他发迹起来?许多暧昧心肠,只有西子知道。西子未免妆妖作势,逞吴国娘娘旧时气质,笼络着他,那范大夫心肠却又与向日不同了,与其日后泄露,被越王追寻起来,不若依旧放出那谋国的手段,只说请四子起观月色。西子晚妆才罢,正待出来举杯问月,凭吊千秋,不料范大夫有心算计,觑者冷处,出其不意,当胸一推,扑的一声,直往水晶宫里去了。正是:
至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
那后生道:“老伯说来差矣。那范大夫湖心中做的事,有谁作证,你却说他如此?”老者道:“我也不是证见,我也不肯诬他,却见《野艇新闻》有《范少伯水葬西施传》,《杜柘林集》中有‘洞庭君代西子上冤书’一段,但是证见;至今吴地有西施湾、西施滨、西施香汗池、西施锦帆泾、泛月陂,水中有西子臂,西施舌、西施乳,都在水里,却不又是他的证见么?他若不葬在水里,当时范大大何必改名鸱夷子?鸱者,枭也;夷者,害也。西施一名夷光,害了西施,故名鸱夷。战国时孟子也说:‘西子蒙不洁,人皆掩鼻而过之。’就是葬在水里,那不洁之名还洗不干净哩!”
有一人道:“兄言之谬矣!从古来赞美西施的,直把个天地间至妙绝佳的杭州一个西湖比她。苏东坡题一首诗道:‘水光潋艳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也相宜。’如此说来,难道东坡不如你的见识不成。”老者道:“这坡老看得西湖景致好了,没得赞赏,偶然把个古来美色的妇人比方,其实不是赞赏西子。其中还有一个意思,至今还没一个人参透这段道理。天下的湖陂草荡.为储蓄那万山之水,处处年年却生长许多食物东西,或鱼虾、菱芡、草柴、药材之类,就近的贫穷百姓靠他衣食养活。唯有西湖就在杭州郡城之外,山明水秀、两峰三竺高插云瑞,里外六桥掩映桃柳,庵观寺院及绕山静室却有千余,酒楼台榭比邻相接,画船箫鼓昼夜无休。无论外路来的客商、仕宦,到此处定要破费些花酒之资,那本地不务本业的游花浪子,不知在内嫖赌荡费多多少少。一个杭州地方,见得如花似锦,家家都是空虚。究其原来,都是西湖逼近郡城,每日人家子弟大大小小走到湖上,无不破费几贯钱的。前人将西湖比西子者,正说着西湖无益于杭城,却与那西施具那倾国倾城之貌有害吴国意思一样。如今人却重了东坡的才名,爱看了西湖景致,不曾参悟到这个所在故耳。只有一个推官胡来朝,湖心寺柱上题一联对,却道破此意云:
四季笙歌,尚有穷民悲夜月;
六桥花柳,浑无隙地种桑麻。
其余题咏甚多,都是外处往来游客暂时流寓,无非形容西湖佳妙之处,还要嫌憎那胡推官道学气哩。
还有个小小故事,说与你们听了。近日吴中有个士夫宦游经过越地,特地买舟选骑,直到苎萝山边。看见山明水秀,游观不尽,便哼哼的做起诗来,赞得西子不知到甚么天仙地位,还要寻个媒人选聘女子,依稀沾些西子风味回去。正在访问,那知走出一个乡老来,说得极妙:‘你道西子是个国色天香?当初乃是敝地一个老大嫁不出门的滞货,偶然成了虚名。若果然绝色奇姿,怎么肯送到你下路受用。’那士夫一个没趣,即刻起身去了。”
众后生拍手笑道:“这老老到有志气占高地步,也省得苏州人讥笑不了。”正待走动,欲将蔬酒排下吃个尽兴,抬头忽见天上乌云西坠,似有山雨欲来之状,俱各抢地拱手,称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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