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赵鼎锐与吉庆和正在那里换衣服,预备去游半山寺,只见书童小芸来报:“杜相公来了!”赵鼎锐听说,一面叫请进来,一面向吉庆和道:“这位姓杜的是与小弟同年,也是江宁县籍,名宏字海秋,家住贡院西街,为人极豪爽,极诙谐,书法亦极精妙,家君亦极赏识,与小弟又最为莫逆,昨日约游半山寺的即是此人。”说著小芸已将杜海秋领进来,赵鼎锐便道:“小弟正拟去访,不期兄已惠临,失迓得很。”杜海秋道:“小弟在舍候之良久,未见驾到,故此前来奉约,请快点罢,日已近午了。”
一转身看见吉庆和,便道:“这位可是吉兄么?”赵鼎锐道:“正是。”杜海秋忙著与吉庆和作了个揖道:“荒唐之至,久仰之至,小弟只顾与伯英谈心,竟不曾检点到此,望勿见罪。”吉庆和道:“岂敢,岂敢,小弟常闻伯兄道及大名,久思造访,皆未如愿,今幸远临,有失迎迓,亦复荒唐之至。”赵鼎锐笑道:“大家荒唐,大家久仰,爽性大家勿罪罢。但是日已近午,我们还是吃过饭去,还是不吃饭呢?”吉庆和未及回答,杜海秋自大声道:“伯英你也太女子气,要吃饭就吃饭,也不是做文章,还要咬文嚼字的揣摹,可不笑话。”赵鼎锐听说,忙催著开了饭,大家吃过,即便同去。
一路上谈谈说说,颇不寂寞,不上一会已到山下,望上去却不过高,即由著石台坡慢慢走上,只见黄叶半凋,丹枫欲老,迎面一座土墩,墩上竖著一方石碑,上写“晋太傅谢公之墓。”吉庆和见了,因羡道:“原来此地就是谢东山的故事,遥想当日围棋赌墅,丝竹延宾的时节,何等豪迈,何等风流!今虽黄土一抔,犹觉啧啧人口,藉非有此韵事,不待千百年后,久已湮没无闻,那里还有人来此游览昵!这就不愧地以人传了”。杜海秋道:“此处无甚趣味,我们再上去瞧瞧。”说著三人又走了二三十层土坡子,才上山顶,登高一望,面临石郭,背倚台城,九曲清溪,环绕其下,真是水清见底,曲折萦回,自北至东,徐流不断。大家又赞羡了一回,这才转身到半山寺。进了山门,有道人出来伺候,寺门内房屋并不过多,道人便先领著去各处游玩一回,然后进至一局亭上坐下,道人去泡了茶,一旁垂手侍立。杜海秋问道:“这寺内共有几个僧人,怎么不见一个,却往那里去了?”道人道:“此地游人稀少,香火无多,和尚安插不住,故无僧人住持,只有庙祝看守。”杜海秋问道:“这庙祝姓什么呢?”
道人道:“名唤王大,就是小人。”吉庆和道:“你多大岁数了,家中还有何人?”王大道:“小人今年六十三岁,妻子死了七八年,并无儿子,只留下一个女儿,今年十六岁,就是父女两个在这寺里照应香火。”吉庆和又道:“你刚才说这里既无香火,又少游人,你父女平日却将什么使用呢?”
王大道:“不瞒三位老爷说,平日间或碰著两位老爷来此游玩,丢几文茶钱。香仪是从来没有的,老爷们的明见,单靠只几个钱父女两个一日三餐那里得够呢,却多亏我的女儿整日里做些针黹,剩些钱贴补著度日,今日我女儿又去拿生活,还未回来呢。”赵鼎锐道:“你女儿的针黹想必是好的了,但是那些粗生活不值什么钱,必须拿些细的才好。”王大道:“老爷的明见,可不是这样呢!粗生活讨回来,自早至晚剩不了三四十个钱,倒是那细的虽要用点心做,钱却多几倍呢!曾记去年冬月里,小人因有件事,看看又要过年,须要三五两银子用,正是没处想法。该应天不绝人,却当女儿那日到京货铺子里去讨生活。那铺子里有位掌柜的先生,就对女儿讲起城南有个富户人家,要做一付平金线的扇套子,要照北京城里那样做法。因为那些女工会做的少,就问我女儿可会不会,如果做得好,是二两五钱银子一付。我女儿听说,巴不得有这种细生活,那里还推出去不做呢,当时就揽了回来,不上十日就做成工送去,果然就带了二两五钱白花花的银子回来。过了三五日忽然那京货铺子里人来找女儿,说是前日的扇套子做得好,那家还要做一个眼镜套子,也是平金线的,五天后就要,却是二两银子。我女儿又揽下来,做了五天又得了二两,不到半月工夫,就剩下这许多银子,比那粗生活真高著几倍了,可惜只做过一次,以后再没有了。”
正絮絮叨叨说得高兴,忽听叫了一声:“爹呀,我回来各处去我你,只是不见,你在这里同谁絮聒l”吉庆和听得真切,掉转头来一看,却是个女子,生得十分俊俏,但见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粗绿布棉袄,腰系一条青布围裙,头上挽了一个盘螺髻,鬓边斜插著两朵败残的菊花,耳挂一对银环,柳眉杏眼,毫无一点脂粉气,裙下尖尖的一双小脚,约在四寸左右,手扶栏杆,站在亭子对面檐下,真个是端庄流利,妩媚动人。吉庆和暗暗惊道:“不料这个老头儿有这样齐整的一个女儿,真真看他不出。”
正自在那里出神,只听王大喊道:“不是别人,是三位游客老爷在此闲谈,我告诉老爷们,说你去做那平金线的生活,剩了许多银子的话。”女儿道:“好不羞人答答的,做了半个月,只剩得这几个钱,还要告诉人家,是什么有体面的事?既是游客老爷们在这里,茶凉了也该去换一换才好,只顾讲白话。可不怠慢了老爷们。”说著转身就走,吉庆和见他说得伶牙利齿,著实的叹羡,恨不得走到他面前,同他说两句话才畅快,只是碍著赵杜两个人,不能过形于色,惟有暗暗称羡而已。
且说王大见女儿说茶凉了要换一换,即忙走向前来,笑嘻嘻的说道:“若不是我女儿提醒了我,真个是顾讲白话,茶都忘却换了。”说著来拿茶杯,要去换热的来。杜海秋忙止住道:“不必换了,再略坐一会,我们就去的。”
于是大家又谈了片刻,赵鼎锐便在腰内掏出两张五百文的钞票,递给王大道:“这是五百文一张的票子,两张共一千文,是坊口大街鼎丰家的,你明日就去拿回来使用罢。”王大接过来说道:“三位老爷们到来只吃得一杯茶,倒赏小人许多钱,小人又不敢推辞,只得领老爷们赏了。没事的时候,再请过来逛逛。”说罢占立一旁,杜海秋道:“不早了。”三人站起身来便走,吉庆和一心念著王大的女儿,出了寺门,又回头看了一看,却是不见,只得怅怅而去。
三人下得山来,已是夕阳欲下,走了一半路,大家都有些困乏起来,正欲寻个所在略歇一会再走,却好刚到皇城,在路旁左首有所草屋,是三间门面,摆著两张柳木桌子,几条柳木板凳,东首一间装著土块子砌的柜台,外而用青石灰涂就那半青半白的颜色。柜台里而货架上堆了些神香纸马。有半寸厚的灰尘,靠著柜台摆了个酒架子,有两三个酒罐子,坐著一个二三十岁妇人,漆黑的一付面孔,乱蓬蓬一把黄发,也挽了一个鬏儿,却竖在头顶上,赤著一双大脚,裤子拉在小腿,敞著怀,在那里喂小孩子奶。西首一间,用芦笆格了半间做卧房,半间装著锅灶,三人看了看就走进去。那妇人抱着小孩子便站起来迎着:“客人请坐。”忙著把小孩子放下来,泡了一壶茶,拿了三个狗头茶碗放在桌上。
三人才坐下来,其见门外又进来两个老者,这一个是花白头发约有五十来岁,那一个六十以外头发全白了,都穿著蓝布棉袄,手里捏著三五块豆腐干子,就在他三人旁边鄢一张桌子上坐下,便喊了声:“张嫂子代我们打半斤,烫一烫热!”那妇人又忙著拿了把洋铁酒壶打了酒,到灶上去烫,顺便带了个粗碗,走来摆在桌上,那两个老者就把酒斟在碗里,每人端起来,先后喝了一口,又劈了一块豆腐干子嚼嚼。只见那白发的一面吃一面说道:“李老二家今年毛豆赚了大钱了,七月里有半个月没下雨,大家田里都生虫,又枯了一半,他家幸亏人手多,老远的去挑水来灌。后来又接著一篷雨,所以全没有坏,到八月节的时候,别人家虽有些都生了虫眼,挑上街卖,全不值钱,只得他家的最好,清早一担上街,一会子就卖完了。价钱又卖得大,都要二十几文一斤,你代他算算看,五六亩田,这是多少,可不是赚了大钱吗!”那花白头发的答道:“李老二的两个媳妇真吃得苦,真会做人家,向来没听见过他们吵窝子,有时他两个儿子吵起嘴来,都是他妯娌两个在中间排解,你道难得不难得。”那白发的又道:“张老五这两年运气坏极了,前年把个老伴儿死了,用了些钱,去年他大媳妇得了两三天病又死了。”那花白头发的不等他说完,即插嘴道:“我听见说他还吃了场官事,到的是怎样了的?”
那白发的道:“你不晓得吗?我来告诉你。他养了百十个鸡子,因他媳妇死后有些亏空,听说镇江鸡子大贵,他就叫只船装了五六笼鸡去卖,走到大河口,厘捐上要报捐,他不肯报,那些扦子手不答应,两下里就吵闹起来,偏偏里头那个倒运的老爷又知道了,说他偷漏关捐,把他鸡子扣留下去。他急得没法,要在那里拚命。谁知那倒运的老爷又说他闹很了,就把他带进城去,送到江宁县里办他。幸亏他大儿子各处打听,说这个老爷姓韩,叫个韩宏,住在石坝街。他大儿子就跑到韩宏的公馆里去求他,多亏他家门口有个顾老爹,私地下偷了张片子拿到县里去讨情,才算没事,你说这个运气好不好那!”
花白头发的又问道:“后来那些鸡子又怎样呢?不能被他扣留下去就终于不退出来,皇帝家里只有一款罪,不能又打又罚呀!”邪白发的又道:“嗳,老二你不晓得,现在那些办厘捐的老爷才混帐呢!我常听人说厘捐上的老爷,还有什么师大爷二太爷,都是通的,不问派捐不派捐的东西,总要索诈几个三七分,就是张老五那些鸡子,还怕不是老爷拿七分,师大爷们在三分之中提个七分,其余的是二太爷们的呢!”
赵鼎锐杜海秋二人听了这些话,又好笑又可叹,惟有吉庆和暗暗的切齿骂韩宏。看看天色将晚,杜海秋掏了二三十文把茶钱,大家出门而去。不一会已到大中桥,杜海秋即由此揖别,赵鼎锐吉庆和仍由原路而回。二人刚进得门,只见小芸走到赵鼎锐面前呈上一封书信。欲知这信何人送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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