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仲勋自破产偿债后,家资罄尽,贫无立锥,思量到山西去找他姊姊、姊丈。但自姊姊嫁后,一瞬十余年,父母之丧送了信去,他那里却巧由京迁移回乡。姊丈在京时还有信来往,自到山西去了,一向不曾通过信音,如今不知可好。

落魄投亲,多遭白眼,然亦无可奈何。从前父母双亡,阿兄屈死,弄得荡产倾家的时候,便欲到那里去,都因路隔关山,长途非易,所以不曾前往。如今境迫饥寒,贫困不能自立,舍了此处,更无别处可寻糊口,也只好耐着风霜,去走一遭。

但由上海到山西去,路费也就不支;况且还有个女儿,年方三岁,虽然不要哺乳,带了他去,这路上许多不便;不带他走,这上海又举目无亲,寄养他在哪里是好?若送他到育〔婴〕堂去,心中又觉不忍。左思右想,没有计较。

过了几时,境况越加不佳,所住的屋宇,人家也来催,没奈何就将女儿押了出去,押在一个堂子里,言明洋伍拾元,十年回赎,过期不赎,就算绝卖。仲勋拿了伍拾块钱,再将自己衣裳器用等物,拍卖典质,拼当得百金,遂动身到山西来。

一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一日到了太原。因为不晓得张子诚的住宅在何处,只好先住客栈,再慢慢的找寻。原来仲勋当他姊姊嫁时,他年纪尚小,不曾晓得张子诚的家世。这张质夫又久住在京,所以于山西的事情,仲勋是一些儿不晓。

住下来一住两月,音信毫无,偌大个太原城,却没有一人认得张子诚。仲勋心下十分焦急,本拟到此即可相见,谁知两月尚无觅处,资斧将断,困在烟铺上愁思。

客店中忽然来了一位老者,大家都叫他百晓,是一个游荡的汉子。终年终世,没有一些事做,东家歇一宿,西家过一天,专一探听新闻,谈论古事。他自己夸张,世上的事,没有件不晓得。有人闲着无事,就与他谈谈,只要请他吃几筒鸦片,吃得高兴,他便东说阳山西说海的说个不了。

仲勋听说他是百晓,想来这张子诚家他总会晓得,就过来与他招呼,请他吃鸦片。他也不推辞,困下去呼呼呼就是三筒。仲勋道:“老伯你晓得这里有个张质夫的儿子张子诚么?”他道:“张质夫不是在京中做银号里生意的么?”仲勋道:“是的。”那老者道:“你要早问我,我早就告诉你了,张质夫他是死在京中的。”仲勋问道:“他是病死的么?”

那老者说道:“不是,是气死的。当初他在京中,替儿子娶了个媳妇,这媳妇是吃鸦片的,娶过门来,无几时把他儿子也带上了瘾。张质夫有个古怪脾气,最恨的是吃鸦片,风闻他儿媳喜欢吃鸦片,遂教他妈妈到媳妇房里,窥探真假。

“他妻子走到媳妇房里,恰巧他儿子和媳妇双双的睡在那里,你呼我吸,吃得有兴的时候。这妈妈是疼儿子的,见儿子也喜欢吃,遂不好启齿去说媳妇,只对他们说得几句,说道:‘你们吃烟要掩蔽些,把你们老头子晓得了,恐怕要吵闹出来。’对那老头子说道:‘没有这事,想是外面的人谣言,或者是下人们搬嘴。我听得媳妇家里的人说,他们姑娘素来有个肝气撑的病症,这鸦片可以平肝,所以不时吃几筒,但没有瘾。这肝气病要发,近者一月两月,远者一年半载,病是不常发,烟也不常吃,谅来不会有瘾。外人不晓得,遂把他当做吃烟,也是有的。’

“张质夫道:‘能不上瘾,自然是好。我恐吃鸦片的人,没有真话说,推三推四,只说无瘾,其实瘾已吃得极大。背地开灯私吃,若有人撞破了,总说是有病,把疾病当做吃鸦片的护身牌。你须紧紧防着他们,不要被他们瞒过。无论男女,一个人吃了烟,百般都不在他心上,哪还算个人么?’妈妈道:‘晓得了。’后来张子诚的鸦片瘾吃得大了,脸上也有了烟色。

“兄台,你晓得么?这吃鸦片人,人家一看就看出的,因为脸上挂着招牌,任你是精壮力健的人,唇红齿白,只要吃上了烟,那皮色总是透青,唇也不红,齿也不白,都被这鸦片烧黑了。子诚的妻子,是个女流之辈,每日起来,搽脂抹粉,那脸上的烟色,还可遮得过去;子诚是个男子,不搽粉,不涂脂,这脸上的招牌,怎样可以掩饰?他父亲见了,把他痛骂了一顿,教他戒断。子诚不敢违拗,买些戒烟药品,对着他父亲,装作戒烟的样子,其实背后仍旧偷吃,哪里会戒?烟瘾反增大了。

“质夫教他妻子常常到儿子房中,看住儿子媳妇,不许他们吃烟。谁知那妈妈倒被儿子媳妇做圈做套的劝着,自己倒也喜欢吃两筒。在老头子面前,只说儿子媳妇都已不吃,烟戒断了,其实婆媳母子三人,串做一路,只瞒着老头儿。那时适逢学台岁考,子诚是个秀才,他父亲叫他去应试,子诚遵命去了。到了临场日期,子诚收拾考具进场。

“题目出来,咿咿喔喔,闹了半天,卷子上面一字没有,这鸦片烟瘾倒发了,烟虫在他腹中骨碌碌乱转,扰得他文思都抛向九霄云外。学院场中是不能吃鸦片的,烟具不能带进场去,你想哪里可以过瘾?他却预先安排好的一副奇怪的烟具,别人多看不出来。他到烟瘾发作的时候,身边取出一枝烟枪来,这烟枪是西洋外国的货色,是用橡皮做的,装着一个小小烟斗,用不着时,卷而怀之,谁也不会晓得。他在场前预先买端整的,到那时取出来放在号板上面,再取出烟扦烟盒起来,这许多小巧物事,容易藏的,只有那烟灯,却是他自出心裁,奇巧无比。他进场的时候,带上几段洋烛,几个鸡蛋。鸡蛋吃了,把蛋壳*成一个灯罩,拿洋烛点好,就把鸡蛋壳的灯罩罩上,泡着鸦片,装好了,便坐在那里过瘾。满场的秀才,都看得发笑。

“恰巧学台听见,教个巡捕来一看,他的瘾尚未过足,这烟具早被巡捕拿去,禀知学台。学台大人大怒,叫上去训饬一番,要革他的功名,是学老师上去替他求情,方才把他打了几十下手心,发学申饬,不准他考,就赶出了考场。

“这个信息,传到他老子耳朵里,把他老子气个半死,怪他母亲不好,娇养儿子,帮着儿子说谎。那老妈妈说道:‘他既已吃上,怎好硬要他戒?自己儿子娇生惯养,身体又是孤弱,戒烟不要戒出病来?像我们这样人家,吃烟也吃不穷。人家有了家私,恐怕儿子出去荒唐,教他吃鸦片,把他身体束缚住了,就可保得住家私,这吃鸦片可算得教子弟守家私的第一个妙法。你却这样糊涂,不管儿子能戒不能戒,硬要教他把烟戒断,戒出病来,怎样得了?’张质夫道:‘他如今吃了烟,把个秀才几乎革掉,被学台打了一顿手心,发学申饬,赶出场来不准考,这样羞辱,还可见人?’

“他妈妈道:‘秀才值得什么?有什么好?又有什么用?饿不能当饭吃,冷不能当衣穿,有什么可惜?那学台也太糊涂,秀才是秀才,吃烟是吃烟,只要文章做得好,也就是了,管人家吃烟不吃烟?吃鸦片的人,难道就没有文才?这文才会被鸦片吃掉的么?我只要儿子心上快乐,秀才不稀奇,鸦片总是要吃的。老头子你不要胡闹,逼住儿子戒烟,戒出病来,我不答应你!’老头儿被他妈妈抢白了一番,气得发昏,不多几时,竟会气死了。

“子诚扶柩还乡,后来那妈妈也死了。子诚服满已后,思量一身只管吃烟,不干一些事业,有些对不住父母,就拿银子去捐个大花样知县。三四年前,已上任去了,如今没有人在家,他家本住在乡间,不在此城里。”

仲勋听了,心中十分忧闷。那老者告诉了一番,自己居功,伸手去拿枝烟扦,掘上一大滴烟,向烟灯上泡发,说道:“兄台,你这烟很好,你看泡发得开,到有五寸长。兄台,你会吃棉条烟没有?我来吃与你看。”他便将烟泡了两回,卷了两回,再泡发得半尺多长,拿起烟枪,将棉条似长的泡开烟,向斗门上滴溜溜一圈,圈着像牛屎一堆,呼呼呼就吸,一口气吸完了。说道:“这烟倒真好,还要赏识一筒,常言道:“‘吃白烟亡命而呼’。”吸完了,还要想吃,烟盒里面已经空了。

仲勋也不睬他,他觉没趣,站起来说声叨扰,开眉笑眼,得意洋洋的去了。仲勋一人躺在烟铺上,愁思无计,欲归则资斧已空,且亦无家可归;欲留则房饭金欠得不少,店主人日日追逼,又不会做什么生意可以糊口。无计可思,横着念头不管别的,只管吃烟。

后来被店主人驱逐出门,行李早已典尽,只剩得些铺盖零星物件,不值钱的,也抵不够所欠的房饭金,店主人只好认个晦气。后来逐出客寓,就在外面讨饭,朝村暮郭,乞得些残羹剩饭,权且充饥,只好苟延性命而已。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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