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谢子晋因仲勋正在青年,不宜坐食在家,做个浪子,总要教他立些事业,干些营生,不能就此把光阴错过,虚度了一生。但要他读书,则时过后学,难比登天;若替他捐官,则年纪尚轻,阅历太浅,怎晓得宦海风波。至如负贩经商,登山涉水,吃烟人更是牵牛下井。况乎经商作客,总要周知事物,算计精明方可。但除却商务,哪样教他可以做得?与人合伙,是非忠厚人所宜,不如独自开张,教他现成做个东家,让他监督商务,顺便学得些经商的道理,此计不错。

想定了念头,就对他说道:“自你到此一年有余,我看你谨慎小心,所以招你做女婿,这万贯家财,将来都付与你执掌。我望你能成功立业,不但我女终身有靠,便是我付托得人,将来我的身后之事,也得你担当。你今正在英年,年富力强,大可出去干番事业。男儿要想发财,不作官便经商,这作官一节,且搁过不提。若说经商,我看有一注生意,可以做得。现在世界开通,商业日渐发达,自洋货进口,洋布的销路日广,这洋布是洋纱织成,或开爿纱厂,定然获利。”

仲勋道:“纱厂开在哪里好?”子晋道:“上海是个通商口岸,百货囤积,信息通灵,所以商务最为兴旺。纱厂若在上海开设,洋纱有洋庄销路,生意必大,利息必丰。我有一个朋友,姓毛名厚卿,向来在上海做洋纱生意的,人极精明,我明日去汇五万银子到上海,你就去约会厚卿,买块地基,起造厂屋,在城内亦择个相当的地方,或租所屋,或购块地,预备一个住宅,俟纱厂落成,开工生理,我们就移家上海去。”

翁婿二人计议定了,仲勋回房对妻子说明此事,遂收拾起行李,准备动身。明日清晨,带了个家人,别了丈人妻子,下船往上海来。到得上海,自有招商客寓,在码头上接客,替他将行李搬到客栈中住下来,且慢去会厚卿,先就在上海游玩几日。

这上海是繁华去处,为中国商埠第一,即在五洲亦是有名。那租界地方,街道广阔,店铺整齐,车水马龙,往来如织。两面的房屋,都是画栋雕梁,辉煌金碧;还有那重楼复阁,高矗青云。到了晚上,那电气灯、自来火,星罗棋布,照耀得彻夜通明,光辉如同白昼,真是火树银花,城开不夜。

又有那梨园子弟,教坊名花,吹竹弹丝,到处笙歌不绝,说不尽夷场风景,描不尽海上繁华。莫怪那少年子弟,到此俱要流连忘返,这都是风俗奢靡,处处使人销魂荡魄,所以人到了上海,便是走进了极乐世界,不思故乡了。

这仲勋虽不是初次到申,但他从前经过,是境迫饥寒,急于寻找个安身之地;这回出来,不比从前,虽然有些正事,不敢十分放浪,但如那戏馆、花园及几处有名的地方,也总要去游玩赏鉴一番。

过了几日,方才去拜会厚卿,述知来意。厚卿听得他要来上海购地造屋开纱厂,心中大喜,当夜就请他吃了一台花酒,席上厚卿把购买地皮许多关节,一一叮嘱仲勋,叫他不要上当,仲勋应允。从此以后,厚卿领了一班掮客,领他东去看地,西去赁屋,空闲时节,请他游园、看戏、吃番菜、坐马车,那花街柳巷,也时常要逛逛,这仲勋就慢慢的放荡出来。他那仆人,是个扬州人,子晋做江都县时雇用的一个小使,如今年近二十左右。他见主人涉足花丛,也未免见猎心喜,偷身出去,到花烟间走走。

他后来欲心渐炽,思量打回野鸡,夜间趁着主人不在栈房,他带了几尊番佛,一人走到胡家宅来。见油头粉脸,络绎在道,巡捕不见的地方,竟是要拉拉扯扯。他是初出茅庐,倒有些不好意思。后来时也晏了,人也稀少,见一个雉妓,随着一个老媪,掩映电灯之下。仆人在他面前掠过,觉着风鬟雾鬓,翠袖%寒,大有日暮修竹之概,淫心不禁大炽。

听那雉妪唤云:“来噁!来玩玩去。”那仆人一听,乡音入耳,已是关心;更兼那燕语莺声,勾魂摄魄,要走哪里走得过去?一个老媪过来扯住,说道:“大少,替你做个媒人罢,我们姑娘只得十八岁啰。”

仆人半推半就跟了就走,走进一个巷子,也不晓得什么地方。进得门去,拥进了一个房间。房间虽不甚大,倒也有一床一榻,先开了个烟盘,雉妓替他开烟,两人头对头躺下去吃烟。

仆人偷眼看那雏妓,眉描新月,眼晕秋波,双颊涡深寸许,拿块手帕掩着嘴,问道:“大少,你尊姓?”那仆道:“我姓王。”那个雉妓道:“你叫什么名氏?”他道:“我没得名氏,你叫我小王就是了。”那个雉妓说道:“原来是小王大少。”他问今年多少岁了?小王道:“十九岁。”

旁边老婆子说道:“我们姑娘刚刚十八。十九、十八,是一对好鸳鸯。”说得小王心花怒发。那雉妓道:“啊唷!你不要多讲,小王大少他不要我的。”小王被这雉妓撒娇卖俏,弄得他心痒难熬,吃了几口大烟,就此上床。两个人,一个是极生,一个是荡妇,一夜的翻云覆雨,正不知弄到几时。

明朝日上三竿,小王一觉睡醒,怀中犹搂着粉头。细细对他一看,看得发愕!但见他两鬓已丝,满头搽的是黑发膏;脸上的脂粉褪了,显着鸡皮皱纹;色青面滞,斑痣满面,唇焦齿黑,一副烟鬼形容,两眼赤漫漫的张着,眼梢两滴眼刺,好像汤团。看他年纪,约已四十左右。老去鸠盘荼,看得令人梦魇!亏这小王一夜搂抱,却当他是个天仙,哪晓这灯下西施,全是乞灵脂粉!粉骷髅见了白日,自然要现出怪象来。

小王当时从床上跳起,这雉妓惊醒转来,犹装着娇声唤道:“小王,我的心肝。”小王道:“我的妈妈,你不要叫了,我见得你害怕,你比我的娘年纪还要大些,倒说是十八岁?”

说罢,穿衣要走,向身上一摸,袋里的钱都掏空了,问这粉头要讨,粉头道:“乖乖,这几个钱把老娘吃鸦片烟,你去不要忘了我们一夜的恩情,你不时来玩玩罢。”

小王不再多言,往外就跑,出得门来,东张西望,怕有人看见,难以为情。一溜烟跑回寓处来,伺候姑爷,仲勋睡犹未起。

等他起来,服事他洗了脸,吃了早膳,仲勋对他说道:“厂基我已看好,在里黄浦,价亦讲过。今日要成事,住宅城里没有对眼的,也就买块地基,一同与厂屋起造。我写好封家信在此,你先回去对老爷说知,我待事情办妥,也就回来。”

小王答应了,收拾他的铺盖,拿了信,别了姑爷,先回苏州,来见子晋不提。

这里仲勋与厚卿买妥了地基,厂基住基,两处都一日成事,付了价,收回了文契。购地事毕,即日须要兴工起造。上海的工作,泥、水、木作匠归一个作头包办,也由厚卿荐来的,是个宁波工匠,与他谈明了如何布置,如何造法,讲定了价,先付些银子,即便兴工。

那城里的住屋,自然也自包做。这个宁波工头,要想揽下来一起做,不想有个上海本地工头,来抢生意,终日跟着仲勋在烟馆上说长论短,替他开烟,与他会钞,要揽这桩生意,谈起价来,却比宁波匠人便宜,仲勋自然包与他做了。

承揽写好,那作头问道:“这住宅是要风水通利,保得个人口太平。少爷,这上梁竖柱的日子,总要请阴阳先生,选个黄道吉日才好。”仲勋道:“不差,这住宅是要取个八方大利的。但我急于营造,未识年内的宅向如何?”

遂到城内城隍庙来,与一个拣日先生商议,托他选日。那先生道:“贵造宅山向,今年是个小利,后年方得大通,阁下急欲大造,待我来算一算看。”仲勋道:“托先生就近拣一个日子,只要住下去人口太平就是了。”先生随手取一本《选吉通书》过来,翻了几页,说道:“今日是十月十九,倒是个黄道日子,可惜来不及了。下月初二,也是个周堂,但于营造不甚合宜,有个大将军在方位上。如今我们用个解法,在日中正午上梁,这太阳是诸星之主,取个以君克臣的意思,必然无妨。”仲勋道:“请先生开张日单,好招呼工匠。”先生说:“是了,尊驾现寓何处?开好了,我教小徒送来。”仲勋与他说了栈名,就出城来。

那个阴阳先生,到晚间过足了瘾,点起支洋烛,带起副老光近视的眼镜,铺好张红纸,提起开花秃笔就写。烛光之下,眼晕晕看着张红纸,有些模糊。好在格式写熟,趁笔写下去,谅也不会写错;即便有几个白字,也不妨事的。写好了,看一遍,折叠起来,交与一个徒弟,教明日就送到仲勋寓处。

仲勋一看,却改了个日子,遂对那徒弟道:“这日单差了。”徒弟听了一惊,半晌不会说话。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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