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仲亮不胜监狱之苦,大哭一场。希仙笑道:“你怎么露出儿女子的情态出来,这点儿苦头,都不能吃还想办什么大事?告诉你罢,这是外国监牢,他们定是误会了,不知把我们当做什么人,到了法庭,自然昭雪,断没有断头之罪的,尽管放心便了。”说得仲亮转悲为喜,也很惭愧。希仙又道:“向来监里的规矩,没有同党同监的,我们这个际遇,已比别的囚徒不同。”话犹未毕,只见警吏破扉而入,也不言语,拉了仲亮便走。仲亮跟他到了一处,一般又是一间,里面却早有一人坐在那里看书。仲亮定睛一瞧,不是别人,原来正是东京遇着的黎浪夫,因警吏在旁,不敢打话。一会儿监门关了,两人低声各道人监的情由、仲亮才知浪夫,结识了无数英雄,路过香港,也因广州有乱党的警信,两广总督有照会到香港,凡有遇着形迹可疑的人,帮同搜查,所以一般也收了监。浪夫听说希仙已来,大喜道:“吾事济矣。”仲亮问其所以,浪夫却不肯说,但道将来自有分晓,不须细问。三人在监里过了四日,那天一早,有人开门进来,叫他们去洗澡,又对仲亮道:“今天你好和你的朋友见面了。”浪夫道:“我也同去。”于是二人同见了希仙,希仙不免又问浪夫别后一番情形,三人商议对答问官的话,一会儿果然传审,同监的人都劝三人更换了华美的衣服再出去,谁知那审问处,就在狱旁,不上几步,已经到了。后面却有两个持枪兵士跟着,上面有官员三人,一是英官,一是日本副领事,一是翻译官。英官设了公案,坐在上面,还有个判事官,同日本副领事及翻译官坐在下面,警视总监和警部长官两面挟着贾、黎等三人,背后还有兵士六人,跟着站在后面,审问的话,无非说他们是乱党,三人不服,争辩多时。希仙把来踪去迹,一一说明,浪夫、仲亮也说得明明白白。问官问过日本副领事,知道他们说的日本情形不错,问官仔细推敲半天,方肯免他们的罪。就叫警部长押他们搭日本西京丸回日本去,不得逗遇香港,三人嘿然,情知拗他不过,只得收拾好随身行李,同上轮船。这船当日就开,三人无奈,只得仍回日本,以图再举。

浪夫谈起结交的许多志士来,希仙原也闻名的,算起来同志已有二三百人光景。回到横滨,人总议事厅,卢大圜、邝开智、欧孟核、宫侠夫都在那里,还有许多人,是东方仲亮没见过的。当下大家商议,总想据片土地,安顿多人,再谋兴亚。仲亮献策道:“据小弟的愚见,还是打造兵船,直取仙人岛。得了这个基业,何愁立脚不牢,好好经营起来,可成大事。况且这岛中上下昏愚,迷信神道。古人说得好,道是‘兼弱攻昧’,这昧弱的岛国正好攻取,虬髯王扶余正是此意。”几句话,说得希仙心动,浪夫却不以为然道:“我们起先的宗旨,那里单为这一岛,仲亮兄的话,弄得大众离心,我是第一个不愿意同去。”当时,卢、邝诸人都和仲亮是一条心,新结交的同志,也有说浪夫话不错的。希仙道:“众位且免争论,待我主意定了再讲。”于是大家不欢而散。

希仙回到卧房,很费踌躇,左思右索,没得主见,倘若听了仲亮的话,从此僻居穷岛,也没甚么趣昧;倘或听了浪夫的话,那是万万不能成事,只不过留下个身后之名罢了。从来人的脑筋里,常转的事,往往形之梦寐,希仙这两种念头,委决不下,睡着了便做起梦来,恍惚见浪夫跑来说道:“兵马已齐备了,请大帅登坛命将。”希仙大喜,就觉得左右有人拿些戎装甲胄,给他穿上,门外一匹黄骠马,已备好了鞍橙,在那里伺候着。希仙跨上马,就有好些兵丁,前呼后拥,将他送到校武场。只见族旗飘豋,枪炮成林,一个个统领带着队伍,都按照军礼上来迎接。希仙和他们厮见时,原来都是旧时同志,东方、卢、邝诸人,也在其内,不觉扬扬得意,同上将台,一一派定执事,调遣他们分五路进袭中原。东方黑上来禀道:“这里到中原隔了一条大海,没有战舰,又且粮草不继,前行甚是可虑,不如暂且休兵。”话言未了,左标里闪出一员大将道:“我军锋锐正盛,趁势可以略地攻城,红旗报捷,转眼可待,这厮扰乱军心,应当处斩。”希仙举目看时,原来这大将就是黎浪夫,希仙道:“东方将军说没有战舰粮草,这话倒也不错,恕他初次犯令,就把这置备战舰粮草的事,交给他去办,将功折罪便了。”黎浪夫无言而退。一会儿东方黑覆命,战舰粮草都已齐备,希仙祭旗登舰,不消一刻,已抵潮州口岸,只觉自己的战舰,一共只有十来号。希仙传令将大炮对着岸上轰去,只见黑烟四起,岸塌城崩,大家奋勇争先,舍舟登陆。霎时间就把城据住,开筵庆贺,一片欢声,和着那军乐的声音,听了非常畅快,随又传令直捣省城,飞马出去,约会昔日的同志,一同起事。

正在得意的时候,深马报道:“大帅!不好了!中原皇帝听得我们据了潮州,天颜震怒,命曾开元做了大经略,统领十万大兵前来迎敌。英国的水师,由海里前来助战,法国的陆师亦由陆路上杀来,四面围逼,离城只三里路了。”希仙听报,不禁大惊失色,手足无措。黎浪夫道:“主帅休得惊慌,自古说:‘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这有什么害怕的。”希仙一想,觉得此话不错,登时胆气壮了许多,传下号令,准备迎敌,将士个个磨拳擦掌,勇气十倍,一声呐喊,两面交锋。谁知才开了一仗,黎浪夫被擒去了,希仙正在发急,忽又听得外面枪炮声响,连忙带了全队人马,舍命迎战,炮子和雨点般的打来。东方黑上前禀称:“主帅不好了,我军子弹用完!”说时迟,那时快,一转眼间,兵勇已剿灭殆尽,单剩东方、卢、邝、欧、宫五人,不由的抛下军器,束手受缚。

希仙气愤填膺,却见座上的官员大声喝道:“你们这班死囚,自外生成,屡逃法网,这回被我拿住,有何话说?”希仙怒目上视骂道:“我们是要强汉种的,那里算得造反!”说完,上面又一位官员道:“这班死囚,还有什么话和他讲,早些解他京里去办罪便了。”就见有几个强壮的兵勇,把他们打入囚车。真是梦境迷离,不多一刻已到京城,传说圣旨下来,谋反大逆,不问首从,一概凌迟处死。果然又有几个刽子手的人,把他们衣服剥去,用绳索捆绑了。许多人簇拥着,到了市曹,监斩官吩咐了一声:“剐!”只见刽于手举起明晃晃的刀,照准他的心口刺将下来。他经此一吓,不禁“啊哟!”大叫一声。谁知这一吓,倒把他吓醒了,原来是黄粱一梦。睁眼看时,窗前煤气灯一星微明,自鸣钟正打三下,自己心头还是突突跳个不止。定了一定神,自己寻思道:这是我自寻苦恼,如今时势,还要去想兴什么中华,岂不是背时吗?所以和愚人谈起,他鼻子里都是笑。和聪明人谈起,他虽然附和,还是将信将疑的。眼前同志,算起来只有黎浪夫是个真知己,他东奔西走,依然没得一些头绪。据我看来,足算做得到,也只同梦境一般,不如息了这个念头,依着仲亮的话,到仙人岛去做些事业为是。

主意打定,次早约齐同志,把梦境述了一遍,说出自己的悔悟来,劝大家决计走仙人岛那条路。仲亮诸人大喜,浪夫大怒道:“我从前认得你,只当你是一位豪杰,原来庸懦无能,天大的事,竟至为了一个梦,就打退了念头,可恨可惜。”希仙叹道:“人生几何,只这般聚在一处谈谈,成不得甚事,也是枉然。可巧有这仙人岛一个好机会,我们到那里,创个基业,进战退守,未可限量,不胜似飘流四方,寄人宇下么?现在的英雄,只会说大话,樱花易谢,弄到垂白无成,那时悔之晚矣!”浪夫不语,愤然而出。希仙道:“有和贾某同志者,一齐举手。”举手的有三十三人,希仙道:“承诸君不弃,肯随贾某渡海,只是此去,风涛险恶,兵机利钝,不可预知,万一遇着困苦危难的事,诸君不要后悔。”当下大众誓死相从。

希仙和仲亮、侠夫商议道:“我们渡海,虽然已有三十多人,究竟人头还嫌少,做起事来,恐怕不够。”仲亮道:“大哥之言极是,我们中国同志,究还不少,须得有人到内地去罗致他们同来。只是大哥中国去不得,我和侠夫走一趟罢,还不至于遭祸。”希仙道:“这话不错,你俩就扮做商人,略略办些货色,赶紧内渡,如遇同志,随时陆续资助来东,免得惹人耳目。”二人会意,立即辞别希仙,乘轮内渡。于是仲亮改姓方名朔,表字子东。侠夫改姓虞名臣,表字子粥。两人附了吴淞丸,直驶上海。登岸后,就在中和栈里住下,初意打算先开一爿洋货店,无奈到处访问,却遇不着一所空房子。

原来方、虞二人,是要局面阔大,可以照耀人的耳目,价钱贵些,倒不妨事。子东在上海住了半月,才知道上海风气,有一种掮客,都在茶馆里替人家谈买卖的,就和子弼商量,要找这种人,和他谈谈。子弼道:“我只听见有珠宝掮客、古董掮客、洋货掮客、地皮掮客,却没听见有房子掮客。”子东道:“难说,你可晓得,租房子也是个交涉嘘!将来口岸送给外洋,就有口岸掮客。省分割给外洋,就有省分掮客?铁路矿产卖给外洋,就有铁路矿产掮客?这租房子,虽是小事,怎么没有掮客。”说得子弼大笑不止。

二人闲着没事,便踱到四马路四海升平楼茶馆里闲逛。只见那座扶梯,上上下下的人,络绎不绝,茶桌上三人五人,坐得都是满满的。子东心上踌躇道:“这些人也不知忙些什么?”于是二人,也踱上了楼,占了一张桌子,闲谈品茗,偶然回头,却见隔壁台上有两个人偏偏在那里谈得热闹,说的话,仿佛是一处地皮,要卖三万银子。仔细听时,一位是宁波口音,他那神气,有点土头土脑。一位正是上海口音。子东候他们谈论多时,不由得上前打个问讯,那上海人连忙站起身来招呼。两人通问姓名,原来这人正是地皮掮客,姓甄名尤,表字叫做滑甫,一般也是海虎绒马褂,酱色宁绸袍子,金丝边眼镜,嘴里衔枝雪茄烟,假象牙的烟嘴。当下子东道:“小弟是想租一所房子,方才听见仁兄在此谈地皮的交易,料想这上海租房子规矩,也是内行了,特地过来请教请教。”滑甫满面笑容道:“子翁要租房子,不难,小弟肚皮里的房子,少说也有一百几十所,大的小的,西式华式,开店住家,悉听尊便,府上是那里,还是开店,还是住家?”子东道:“敝处广东肇庆府,这回打东洋贩货回来,要想开个店。”滑甫把子东打谅一番道:“看不出子翁到过东洋,怎没有一些洋派?”子东道:“小弟是买卖场中人,那里敢沾染习气。”滑甫赞道:“可敬可敬!那边桌上坐的,不是贵同伴么,请过来谈谈,我们并桌罢。”子东招呼子弼过来,二人对面应酬了几句套话,那宁波人起身要行,滑甫一手拦住。正是:

慢道卜居只容膝,须知吃饭有空心。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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