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走进菜间问讯的一位美人,便是福裕里幻幻,马空冀代钱玉吾叫的堂唱。只因幻幻第一次不认识玉吾,问明那一位大少姓钱,加之玉吾从出母胎第一遭叫局,席上一见幻幻,未免太客气了,闹出笑话。当下璧如笑定了,知照玉吾道:“这是马先生代你叫的堂唱,不用这样子客气得。”玉吾才始明白。幻幻笑了一笑,坐下玉吾一傍。空冀指着幻幻道:“你们瞧,这样一位美人,怕十里平康中,凤毛鳞角,不可多得。”席上大家对幻幻望望,称赞一声不差。
玉吾把幻幻端相一会,见十六七岁,一张鹅蛋脸,秀眉媚目,薄施脂粉,已觉肌肤如雪,额上靱秀发,飘飘如风鬟雾鬓,暗想的确是个美人胎子,只觉自己胆怯,不敢多看。空冀道:“玉吾兄,幻幻来了,敷衍敷衍呢。”璧如道:“你叫他敷衍,简直掂他斤两。上会衣云敷衍倌人,不是连尊姓大名,十八句套语,都搬了出来吗?”衣云道:“你又要过甚其辞了。”玉吾回头问幻幻道:“你可是叫幻幻?”幻幻点点头,盈盈一笑。玉吾道:“幻幻真真,真即是幻,幻即是真。这个芳名,颇有意味。可是你爷题的吗?”幻幻道:“我们生意上老牌子呀。”玉吾不懂,璧如听得,已笑作一团。空冀道:“你别好笑他,大家是过来人,初涉欢场,好像一副印版上印出的。”席间复生插嘴道:“倒不是啊。
不瞒诸位说,在下十五岁上,也是给朋友逼着叫局,第一二遭,望也不敢望一望,所叫的倌人阿姐,面长面短也没看仔细。第三四遭,才敢回头瞧瞧,鼻子管有得粉香尝新,可是从不敢讲一句话。倌人临去时,对我肩膀上拍一下,我总给她吓得跳起来,一颗心要摆荡好一刻。还记得第一回打茶围去,闹出一个新鲜大笑话来。”正说时,走进堂唱忆笑来,只见胖胖身材,婀娜有致。圆圆雪白一张脸儿,光艳夺人。一双明眸,眼梢弯弯的,包涵两颗黑多白少的眼珠,常带笑容。发光如漆,额上覆着两片刘海。桃腮上双涡如螺旋,更觉天生婉娈。秋波对着四座一射,大家喝一声彩,说一千支电光来了。复生招呼她坐下。席间空冀也认识的,忆笑叫声:“马大少,絶常久弗请过来哉。”空冀道:“金大少弗请我,我弗好闯席的啊。你近来金大少亲热到怎样程度了?”忆笑眼波对空冀一瞟道:“弗要造谣言,金大少伲搭也常久弗来哉,俚絶到伲搭请客,总请絶个。”复生插嘴道:“老七听说你将近要嫁金大少,有这句话吗?”忆笑道:“瞎三话四,伲格种人,阿配嫁给金大少,老实话,呒不格种天官赐。”复生道:“弗要客气,你的身坯,越加胖了,身发财发,额角头上红光现现,今年天喜鸿鸾星坐命,一定要嫁人,我们准备吃喜酒哩。”忆笑道:“言大少弗要说笑我,我格身体发胖,也叫呒法子,絶看奴阿要难看子点。”复生道:“你只要买些瘦药吃吃。”忆笑道:“絶弗要骗我哉,我已经上过当,问过好几家药房里,说瘦药是呒不格,絶要身体瘦,用不着吃药,只要七日七夜弗吃粥饭,我真懊恼听俚格句话格,俚絶说得出格句话,真是额角头也冷格哉。”复生道:“那末你怕饿,只好让它发胖吧。”说着敬一支香烟给忆笑,忆笑道:“谢谢絶,我弗吸烟。”复生道:“老七,烟就是瘦药。你不相信,只要看吸鸦片烟的,谁不是筋出骨出,瘦骨如柴。”忆笑道:“絶说得出还好,好好一个人,吸上鸦片烟,就变鸦片鬼哉,还成啥样子。”复生放下香烟,捏捏忆笑的手,丰润软温,不觉心摇神荡。这时李大人也看呆了,称赞一声好艳丽啊。老四捧了一个瓶,只管劝酒。老七怕喝醉,推托堂差,逃席回去。只留下老六,老四又和李大人豁起拳来,输掉三肩,呷下半杯,眉头也不皱。李大人诧异起来道:“老四你今天心里有什么快事,酒量特别宽宏。”老四道:“我今天吃高兴了,索性喝一个畅快。”说罢,又和老六豁拳。老六道:“我不会豁的。”老四道:“不会豁,呷半杯。”老六不肯呷,老四道:“我陪你半杯。”说着一口呷干,老六也只好勉强呷下。老四又斟上一杯,老六道:“我已呷下两杯,这白兰地,不比花雕,我再呷不下了。”老四道:“不要紧的,你喝醉了,我陪你醉,横竖不出堂差。”
老六只不肯呷,李大人也替老六说情,老四只不肯饶,笑道:“老六,你太不讲交情了。小姊妹淘里,要好劝你尽尽兴,也是一年到头难得的,你不领情,太不买我面子了。”李大人道:“她已呷下两杯。实在再不能呷了,我来代她一杯吧。”老四道:“不行,你又不是她肚里的蛔虫。你肚里的蛔虫,又没钻过胃她里去,哪里知道她呷不下。你肉麻她,不必装到面上来。”老六听得,心里难过,发狠起来,把一杯酒,一口子呷个干。老四道:“那末像起来哉。”李大人暗暗替老六吃惊。老四再要斟时,一个瓶给李大人抢去。老四把另外半瓶酒倒在大杯里,自己要呷,李大人吓昏了,去抢住她。老四一失手,泼翻在席上。此时老四大有醉意,身子摇不定。李大人瞧她神色不对,吩咐她到房里去睡一睡罢。老四捧着头,站起来道:“我有些头痛,先去睡了。”李大人还吩咐西崽送进房间。空冀望望老六,面孔白里泛青,坐着不响。空冀道:“李大人,老六也醉了,你快喊汽车夫来,送她回去吧。”李大人道:“车夫在下面,你送她到车上就是。”空冀送老六到汽车上,知照车夫好好送回清和坊。回到菜间里,李大人摇摇头:“今天老四太不该醉了老六,自己也喝得烂醉,真叫损人不利己。空冀笑了一笑,那时候走进两个人来,一位是奇侠楼老七,一位玲珑婉曼的,便是尤璧如冤家银珠小阿囡。璧如当她眼中钉的,可是她偏偏钉在璧如眼里。这一次空冀特地在局票角上,注明小阿囡跟,预备介绍给衣云的。衣云瞥见,心中一怔,暗想今日实处于为难地位了。相相璧如面上,望望银珠面上,大家有些羞涩。空冀嚷道:“衣云你呆呆地难道神魂出舍么?你瞧她可是今非昔比,妙曼得多了?”衣云只好胡着调。空冀道:“这回我替你介绍的,你叫她坐下。”小阿囡坐下衣云背后,衣云只好招呼着。玉吾听幻幻唱罢一支小曲,幻幻告辞而去。玉吾适与衣云并坐,望望银珠,心中不禁疑惑不定。正想动问,复生背后的忆笑,忽叫银珠一声妹妹,姆妈在生意上吗?银珠道:“姆妈还没有来。”衣云、玉吾听得,大家纳罕。空冀道:“小阿囡你和老七怎会认得的?”奇侠楼插嘴道:“她们两姊妹,哪会不认识。”空冀道:“胡说。”
奇侠楼道:“谁骗你。老七是我们房间里寄妈的亲生女,小阿囡是老七娘的寄媛,那得不是姊妹。”空冀等才始心里明白。玉吾只是疑团莫释。这时忆笑的相帮来转局,忆笑拍拍复生肩膀道:“宴歇会,宴歇会请过来。”说罢眼波对四座一射。又说一声宴歇各位请过来,回眸一笑,飘然而去。李大人道:“这位倌人简直不差,她的体态,苗条已极,丰若有余,柔若无骨,虽肥不觉臃肿,虽媚未见妖荡,不可多得。”那边衣云未敢回眸一视。玉吾嘻皮笑脸,问银珠道:“你叫什么芳名,我和你好像面熟得很,你可认识我么?”银珠面上一红,低低道:“面熟陌生人,稍微有点认得,你回去想想看。”玉吾听说,更加惊疑不定,又问她究竟认识不认识?叫什么名字?银珠道:“我是认识你的,你怕不认识我了。我的名字还没有定,定了告诉你。”玉吾道:“你只要说出在什么地方认识的,我就想得起了。”银珠只是羞着不肯说。衣云道:“玉吾你别胡缠吧,我们还是来听复生讲笑话。”复生给衣云提起刚才未讲完的笑话,接着道:“我当初打茶围闹笑话,真言之可笑。那一天,我同一位朋友,兴冲冲去打茶围。先问朋友,打茶围有什么规矩,那朋友叮嘱了我一番话,我便牢记在心。两人走进房间里,自有娘姨大姐装上一盆水果,一盆糖果,又捧上一盆西瓜子,一罐香烟,我和朋友各抽了一支香烟吸着。小大姐又泡上一杯茶。我呷了一口茶。停会倌人阿姐堂唱回来,我想寻几句话和她们讲讲,只觉无从说起。亏得那朋友也做这位倌人的,只管和她们腻混着。我一个人在房间里踱方步,很觉寂寞,望望壁上吊着几块镜框,翻翻钉上一叠局票,后来统统瞧遍了,只觉打茶围一无趣味,催着朋友要走。朋友对我眼睛崭崭,我心里有数,问娘姨要一张旧报纸。娘姨好容易到小房间里找出一张给我,我把他裁作两张,先将两盆水果、糖果包裹好了,更将西瓜子裹作一包,娘姨大姐不知我什么用意,看呆了,我在身边摸出四块钱,每只盆子里放一块,香烟罐里也放一块。倌人忍不住问道:“言大少,你算啥一出把戏介?我不懂你。”当下我还道是她客气,笑笑道:“规矩如此,何必客套。”那时房间里全笑了,倌人把四块钱叠在我面前道:“伲生意上是呒不格种规矩格,不知你啥地方去看来格。”我亏得见机快,一听闲话弗对,我就老实说出上那位朋友的当,望望那朋友,已笑作一团,我道:“都是他教我这样子做法,叮嘱我每样东西里放一块钱,东西不带回去,要当你呆鸟。四块钱不拿出来,要骂你啬鬼。我依他吩咐,如法泡制,谁想得到他给当我上呢。倌人阿姐听得,又笑了一阵,大家去责备那朋友,我羞得两颊通红,不再去认他朋友,独自雇车回家。你们想我这个当,真上得不大不小。”
合席听得,拊掌大笑。空冀道:“初出茅芦,此种苦头,应该要吃。我第一次做主人吃花酒,也上过小小一个当。定下日子请客,先前几天去打茶围。本家姆妈问我菜要点点吗?我对于这一问,不能回答,只好说明日再讲吧。明天清早,我特地去找一位老白相,问他菜究竟要点不要点?那人对我笑了一笑道:‘要点的啊,不点就当你第一次吃花酒外行。’我道:‘那末怎样点法呢?’他道:‘我来背你听,你开清帐。’我道:‘那末再好没有。’当下磨浓了墨,他一色一色背我听,吩咐我详细注明,用什么炒,用什么拌,四只小盆子,八只大菜,连点心、水果,长篇累牍的开了一篇细帐。他还吩咐我,不必自己送去,只消托车夫送去。我一一依他的话,后来坐席了,给本家姆妈调侃得很难为情。他问我那篇细帐,可是请教厨子司务开的,开得这样详细法,简直没有见过。又取笑我道:‘马大少,对不住,你帐上开的水果有福橘,现在福橘还没有,生梨将就将就罢。’”引得合席宾客笑个不休。李大人等,也笑作一团。
璧如道:“嫖堂子可是人人有笑史的,其故在于太矜持了,便觉得举动失措,只消随随便便,不当一件事,吃花酒,打茶围,好像在菜馆上家里一样,就不会得闹笑话。”李大人道:“你这句话,倒是确论。”正说时,奇侠楼老七问空冀道:“老四怎样不见,她难道没有来么?”空冀道:“她吃醉酒,已睡去了。”
老七要告辞而去,空冀又拉了小阿囡问道:“你几时进场,叫什么名字?”小阿囡道:“我一些不明白,要问我寄妈的。”说着,老七搀了小阿囡走出菜间去,各人又吃了一些点心,一哄而散。复生拉空冀到李大人房间里,告知亚白的意外事。璧如、衣云、玉吾告辞要走,空冀拦住道:“且慢还有话讲。”三人只好等着。空冀听得亚白一番变故,惊出意外,跌脚道:“那批流氓,真无法无天,还当了得。”复生道:“总之亚白自讨苦吃。”李大人也有些酒意,走近床前,细听老四的鼻息。那时候老四已香梦蘧蘧,鼻息有声。复生告辞而去。空冀也站起身来,对李大人道:“老哥今天也不必再出门了,老六怎样状况,我们代你去瞧瞧她罢,明日午刻再来望你。”李大人也只好陪着老四睡觉。璧如等四人退出房来。空冀笑着道:“老四今晚拔帜易帜,大功告成,可见得老实人,容易上小滑头的当。”璧如道:“怎样一回事啊?”空冀道:“那老四本来是先入关的,后来因别种关系,又给老六夺了去。每晚一块儿厮守着。老四瞧得眼红,席上就定下一条诡计,夺回那座关,今晚仍得陪着李老头窝心。”璧如道:“原来这样,难道她诈醉么?”空冀道:“璧如,你枉为老白相,席上还没有瞧出苗头吗?老四素不喝酒的,白兰地一杯一呷,我总也不相信她。”璧如道:“眼见她呷下肚子去的,你怎么不相信?”空冀道:“你不见有两个瓶吗?她自己呷的,另一瓶里倾出,这其中不是过门是什么?”
正说着,走下楼梯,碰见刚才菜间里的西崽,空冀对他笑笑道:“刚才老四叫你把吃剩半瓶白兰地拿来,我们几时有吃剩的白兰地,存在你处呢?”那西崽笑着道:“装装场面呀。”空冀道:“瓶里怕是花雕。”西崽嘴一撇道:“不是花雕,是茶。”空冀对璧如衣云等伸伸舌子,一路走出门去。璧如道:“那老四瞧不出她这样子工于心计。”空冀道:“着实可以,我道是花雕,她的心还要黑,简实‘寒夜客来茶当酒’,自己呷茶,把白兰地醉老六。老六一醉,她自己也诈醉起来,先去睡在李老头床上,按兵而待,你想她的计划好不好。席上莫说老六喝酒喝得不明不白,连李老头等许多宾客,统统给她瞒过,本领大不大?”璧如道:“佩服之至。”这时玉吾要回去。衣云道:“我们一起住在旅馆里,另开一间房间,伴伴璧如吧。”玉吾道:“不好。家里要发急,遣人来寻的。”璧如道:“你只要打个电话回去,知照明白,住在什么地方,不回来了。
他们就不慌了。”玉吾道:“也好。”空冀道:“要打电话,到老六那里去打吧。”
璧如道:“此刻去实行打茶围吗?”空冀道:“你们只管跟我走,别问讯得。”三人跟着空冀,一路走到新清和,径入文娣房间,老七对空冀恨恨的道:“马大少你好,把我们老六灌得烂醉,她刚才呕吐一场,睡在小房间里。”空冀道:“天晓得,我只有劝住老四。”老七道:“不要多说罢,你们一淘串的鬼戏。”空冀也不和他辩,自有娘姨大姐等招呼坐下,送茶敬香烟。空冀进小房间探了一探老六,回到大房间里坐下,拉住老七的手道:“你今天不逃走,老四也不饶你,一定要陪老六一齐呷醉的。”老七道:“我和他有什么冤仇,要醉我?”
空冀道:“那么老六有何冤仇呢?”老七愣了一愣,空冀道:“讲起理来呢,老四确乎不好。今天席上老六吃的亏,只是我要劝老六,让夜巴给老四窝心窝心,也在情理之中。老六坐守着不肯退让,老四自然耍起花样了。”老七对空冀瞅了一眼道:“不要瞎嚼三千吧。”空冀只得不响。璧如等大家嗑着瓜子,玉吾初入平康,直觉有些手足无所措。老七眼梢上瞟见两位丰神楚楚的美少年,有意勾搭着,亲自倒两碗茶送上。衣云嘴一越,谢声对不对,放在桌上吧。玉吾觉得无上荣幸,忙站起身来接,口中叫着嫂嫂谢谢你。衣云、璧如刚呷一口茶喷了出来。老七也笑不可仰。笑定了道:“钱大少,你叫我嫂嫂,我真不敢当的。”空冀插嘴道:“有哥哥在这里,你只管答应好了。”老七来拧空冀的腿,那边璧如说笑玉吾道:“你的嫂嫂,到了这里来,倒失敬得很。只是你的哥哥呢?”玉吾羞不可耐。衣云道:“别形容他吧,再说说他要哭出来了。”老七也走来安慰玉吾道:“钱大少,你别动气,你有哥哥,我一定嫁他,当真受你亲亲热热一声嫂嫂。”正说时,外边乌龟喊一声文娣笃客人!老七对空冀等说道:“各位里面亭子间里宽坐吧。”空冀等一哄走进亭子间里,玉吾望望外面,另外一户客人进来了。璧如又取笑他道:“你去望他们则甚?怕一齐是你的哥哥?”玉吾又羞着不响。空冀、璧如横在铜床上,老七吩咐娘姨送上烟灯烟枪,两人装烟讲话。衣云坐在窗口,红木台旁,玉吾踱着方步。一回儿老七进来,瞥见衣云正翻着一本堂簿,连忙夺下,笑道:“这是阎王簿子,你们阳间人看不得的。”衣云老大不快。璧如道:“衣云,你难道也不懂规矩吗?”衣云道:“堂薄他们不过记记客人叫局吃酒的帐目,看看何妨呢?”璧如道:“你真外行哩。堂子里的帐,不比寻常店铺,张三李四有住址,有名号,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他们只凭一个姓,张、王、李、陆全靠倌人记忆力,登载上去,譬如姓张的客人,一家堂子里,不知有许多,可以依傍的,记着‘同陆大少一户的张’‘同李大人一起的张’‘矮冬瓜张’‘小白脸张’甚至有甚么‘烂麻皮张’‘瘌痢头张’‘一只眼张’‘吊杀鬼张’,无奇不有,大概只有倌人自己心里明白,假使这本花绿绿的堂簿,给烂麻皮一只眼客人,对号单对着了,岂不是要不开心的吗?所以把这本堂簿,当作神秘的东西,差不多是阎王簿,只有判官好翻,阳间人不好胡觑的。”衣云听得,方才明白。老七道:“不要瞎三话四,总没有这样子说坏客人的。”璧如道:“不用抵赖,你给堂簿我查。”老七便不响了。空冀吸了两筒烟,装一筒给璧如吸了。大家站起来,喝口茶,走出文娣房间。空冀雇车回去。璧如等三人同回栈房。衣云、玉吾各打了一个电话回去,知照明白,另开一间房间。三个人直谈到敲三点钟才睡。从此三人连日逍遥快乐,置身于灯红酒绿之中,鬓影衣香之内。玉吾觉得心旌彷徨,不能自制。空冀过了新年,送李大人动身北返之后,天天与璧如等尽情游逛。老四与空冀非常密切。李大人南来一次,老四指上增添一只两克拉的小钻戒。老六指上,还不止一只。也算是他们新年财运亨通。璧如屡次叫贝英堂差不到,空冀去一打听,说已嫁给毛老爷了。璧如非常怅惘,空冀举荐忆笑给璧如,璧如叫了几次,觉得功架太辣,够不上巴结他,从新拣着一位珍珠花,差强人意。玉吾,只叫幻幻,幻幻天真未凿,颦笑之间,稚气未除,正是女儿家极好的时期,和玉吾相配得来。玉吾和她打得火热,只因幻幻是个小先生,幻幻的娘,防嫌很严,居为奇货。空冀、璧如,无从为玉吾设法起。衣云心上有事,随着诸人载酒看花,终不觉得十分愉快。空冀介绍过好几位倌人给衣云,衣云总冷冷的对付兴奋不起快感来。
一天垂晚,空冀陪同玉吾、璧如、衣云等,逛大世界出来,路上瞥见乌亚白,空冀招呼道:“老哥,你出了事,害我们急煞,现在好了吗?几时出医院的?”亚白道:“一言难尽,昨晚出院,我们找一块地方去谈谈吧。”说时,正走到福裕里弄口。空冀道:“我们去朝觐冠大总统罢。你今天以元老资格进见,不怕他不招待。”亚白道:“也好。”五人找到冠芬牌子,走进客堂,一直登楼。
大姐问到谁房间里,亚白并不回言,直闯进西厢房里,一望只有两个老娘姨相对坐着折锡箔。只点一枝香。无色已暗,电灯也不开。老娘姨见客人来,却并不动弹。亚白忍不住问一声六小姐呢?娘姨道:“在小房间里。”那时小房间里,走出一个人来,亚白一望,并不是老六,是铺房间的二阿姨。二阿姨一见亚白,冷冷的道:“原来三少,三少好久不见哉,阿是回府去格?”亚白点点头,望着二阿姨,见她并不知照开电灯,只随随便便的,说一声各位请坐。空冀等那时早已坐下。二阿姨道:“各位啥地方请过来?”亚白未及回答,璧如插嘴道:“我们马路上荡过来。”二阿姨道:“马路上阿有啥格新闻啊?”璧如道:“我们寻来寻去没有新闻呀,只听得马路上人吵着,电灯厂里马达坏了。”二阿姨惊道:“喔!马达坏了,电灯要开弗亮哉。”说着扭一扭壁上电灯机关,一室通明。璧如道:“还好,这里没有坏,坏了害我们要通夜坐在暗里了。”二阿姨有些觉得。亚白问:“老六呢?”二阿姨喊一声老六,小房间里走出一位小囡来,十三四岁,瘦骨如柴。亚白道:“这是谁?我们来望六小姐的呀。”二阿姨道:“喔!上节格六小姐,嫁子人哉,节格先生爱就是俚,也叫老六呀,要唔笃大少捧捧场。”亚白抽了一口冷气道:“那一定捧场。”璧如不耐,拉了亚白,走下楼来。大家喊声触霉头,走过两家门面,站着一人,叫声:“尤大少,钱大少,你们哪里去?”玉吾一呆,定睛一望,原来是幻幻跟局的老二。璧如道:“我们到幻幻房间里坐一下罢。”五人一哄走进幻幻房间,原来便在楼下西厢,房间陈设布置,虽不十分华丽,却还宽敞清洁。自有娘姨大姐笑迎着,招呼请坐。幻幻的娘,是个胖胖的矮老太婆,一张嘴十分圆活,敷衍得客人十分周到。幻幻梳洗未毕,对镜理妆。玉吾走近幻幻背后,幻幻在镜子里秋波送盼,对玉吾盈盈一笑,玉吾为之神醉。幻幻道:“钱大少,难得肯请过来。”玉吾道:“我们去望大总统的,大总统没有见到,碰见你们老二,承便来望望你。”
幻幻秋波一瞄道:“原来不是诚心来望我的。大总统老早嫁人了,现在的老六,活像蟑螂干,人样子也没有生像哩。”玉吾笑笑。亚白那时坐下一张木坑榻上,和空冀细谈。璧如、衣云坐在一旁,和跟局的老二说笑。老二也是个矮胖子,面上有几点麻子。璧如叫他秤锤老二。另有一位跟局的叫老三,是个瘦长身材,璧如叫他甘蔗老三。这两位阿姐,十分风骚,提起他们绰号,便要来拧你,而且各有奇癖,不拧你大腿,专喜拧你小腿,尤其酷爱拧玉吾的小腿。玉吾见了他们俩,摇头咂舌,不敢近身。璧如和老二老三腻了一回,又向亚白问慰了一阵,大家劝亚白回府,将息将息身体吧。亚白辞去。空冀等也就走出幻幻房间。璧如道:“我们到广西路新利查吃夜饭去吧。”空冀赞成,径到新利查,走上楼,西崽引进八号里。四人围坐一桌,写罢菜单,衣云道:“今晚堂唱可好免了吧。”空冀璧如同声道:“那是免不得的,非叫不可。”说罢,空冀写着尤叫小花园珍珠花,钱叫幻幻,马叫新清和文娣。衣云道:“我不叫了,今天要早些回去。”空冀也不相强,写罢搁在一旁。西崽送上柠檬茶,问局票要发出吗?璧如道:“且慢。”西崽先把菜单去抄摘,吩咐厨房。璧如等谈笑一回乌亚白两首打油诗贾祸,太不合算,可是辞掉编辑新益报职务以后,堂子里本家,便冷眼相看,莫说章石流翻转面皮,人情冷暖,到处如此。一回子西崽送上一道汤,各人正在吃喝。衣云道:“局票好发出了。”说着捺一捺电铃,走进一个人来,衣云伸手把一叠局票给他,那人呆立着,并不接受。衣云道:“这局票叫你分送呀。”那人哈哈一笑,空冀等大家抬起头来一瞧,原来是王散客,并不是西崽,大家全笑了,王散客道:“我们在隔室,听得空冀兄口音,特来探探。”衣云道:“我刚捺电铃,你走进来,我当你西崽,真岂有此理。”空冀道:“散客,你这里坐坐。”散客只管呆呆地站着。衣云重复捺一下铃,西崽走来,衣云把局票给他。空冀又道:“散客,你隔壁同哪几位朋友?”
散客道:“寒波的表兄金子明请客,请的楼东杰、汪寒波和我,也只四位,现在楼东杰还没有来,我们正在等他。”空冀道:“不是上回你讲起的楼东杰吗?”
散客道:“是的。”空冀道:“你们请教他,怕有什么法律问题。”散客道:“金子明有件婚姻纠葛案,请他办理,现在已解决了,办理得十分迅速。他办案的手段,真神出鬼没,不同凡响。”空冀道:“究竟什么一回事,可得闻乎?”散客道:“很有趣味,说来话长,我们停回吃开了细谈罢,此刻怕他快要来了,你们吃罢饭什么地方逛去?”空冀道:“想到游艺场瞧元宵灯会。今天只剩一天了,非得去见识见识。”散客道:“很好,我本来想去,停会游艺场喝茶罢。”
衣云也和散客敷衍几句,散客嘱衣云隔日到他家里一叙,有事相烦。衣云问明散客地址,散客摸出一张卡片给衣云,衣云塞在皮夹内。散客匆匆别去。
空冀低低把散客在一苹香的趣史述了一遍,引得合席狂笑。璧如道:“徵歌选色,只怕沉溺与粘着,便要惹出烦恼来。”那时珍珠花和幻幻同来了。珍珠花十六七岁,眉目宛好,态度洒脱,擅歌青衫子,当筵一折,婉转动听,璧如很赏识她的歌喉。当下乌师来了,璧如吩咐她歌两折。她唱了一折《玉堂春》,又唱一折《汾河湾》,璧如击节称赏。幻幻只和玉吾谈笑,有时玉吾说出笑话来,幻幻形容给各人听,玉吾总是羞答答的和幻幻密谈。一回子文娣老七、老六进来坐下空冀一旁,空冀道:“老六,当心王大少又在隔壁。”老六道:“他现在不叫我们的局了,我们像这种客人,缠牢了弗爽快的,也少一个好一个。”空冀道:“那么我也要缠牢你们的啊,吓得我不敢叫了。”老六道:“你马大少是再爽快没有。”空冀道:“我总不及李大人爽快。我替你们请客总牵丝扳藤的,不及李大人不声不响,做一打两打花头,不在他心上。”老六道:“李大人也是你根上来的,好算得是你马大少明照应我们的,啊,我们正想谢谢你呢。”空冀道:“不知怎样谢法?”老六秋波一转道:“自然会得谢你的。”
空冀道:“那末我专等你的谢,你别忘怀了。”正说时,乌师来了,老七唱了一折《孤皇酒醉桃花宫》,一会子堂唱络绎辞去。空冀等吃罢菜,呷一口咖啡。
璧如会过钞,走下楼去。衣云、玉吾大家要回去,璧如也不苦留,替他们叫好两部黄包车,玉吾回九寿里,衣云回定一里不提。
且说璧如同空冀,径进游艺场,只见人头挤挤,无非来瞧灯会的。灯会要到十二点钟才出发,游客大家伸长了脖子守候着。空冀、璧如坐下一张桌子上喝茶。那时候茶客拥挤。空冀喊了好几声茶房泡茶,茶房只不走来。空冀道:“我们到那边一洞天女子堂倌的所在去喝罢,那边的茶价贵,喝的人少一些。”
璧如道:“好。”走进一洞天一所亭子里坐下,跑来一位穿白衣服的女子,很像看护妇,问一声茶泡淡的呢红的?璧如道红的,眼望那女子,丰韵还不差,一双钩人的眼睛,很活动。须臾,送来,望望茶客不多,呷下两杯。另一女郎,拧上两把手巾。空冀只揩了一揩,摸出五六个铜元塞在手巾里。璧如只塞了两个铜元在内,那女子拿着老大不起劲,骨都着嘴,走去向那泡茶的女郎说了几句话,那泡茶的女郎远远飞一眼,对璧如等望望,这一眼并不是含有美意,简实是鄙夷不屑,好像说你们两人不是生意经。璧如等哪有不会其意,只是要把雪白的双毫去换眼波,好像不值得。空冀道:“天下惟有灿烂生光的银子是好宝贝,我们今天不肯牺牲银子,就只有饱尝白眼。”正说时,那女子提一把水壶来冲茶,也不顾客人的手放在壶边,只管乱冲。璧如手背上,溅着好几点滚水,烫得其痛彻骨,那女子毫不觉得,盖上茶壶盖,翩然自去。璧如忍不住叫她回来,埋怨她道:“你们这里的水,怎么一些儿不热的呀?”那女子头颈一扭,樱唇一撇道:“我们水壶里的,都是沸发沸烫的滚水,你怎说不热呢?”璧如冷笑一声道:“原来是滚水,那末我觉得你把滚水溅到我手背上,一些儿不痛,这是什么缘故?”那女子觉得自不小心,嫣然一笑道:“对不住,我没有生心。”这时空冀也笑了,对那女子道:“不要紧,他本来是厚皮猪猡呀,你把滚水泡泡他,他只觉舒服。”那女子又笑了一笑道:“瞧不出你们,都是阴阁阁里的阴间秀才,不好弄的。我担了错,好算数吗?”空冀觉得这几句话,说得很风趣,未免有情,报他一笑道:“算了算了,不算又不好把你一口子吞下肚去的。你壶子里的水,流也流出来了,再有什么话说,下回当心点好了。”那女子对空冀瞅了一眼道:“小铜钱又给你搭进,你们那批都不是好人。”说罢,飘然而去。璧如道:“空冀,你还胡调得下,我给她烫得手背上一块红着哩。”正在伸给空冀瞧,王散客搀着一位女子的手,走进亭子来。空冀让过一旁,散客和那女子坐下。璧如打量那女子十七八岁,鹅蛋脸儿,很有几分哭形,打扮又不像闺媛,又不像妓女。当问散客道:“这一位是……”
散客说:“她叫老四,从前在生意上做过,现在家里守富。”那女子对散客瞅了一眼道:“还守得落富哩,要讨饭了。”散客道:“不用客气。”说着,又对空冀等郑重其辞道:“老四文理很好,读过好几年书,很欢喜瞧小说。”空冀道:“那倒难得,也好算你女弟子吗?”散客面上一红笑道:“我现在不收女弟子了,堂子里的女弟子多数靠不住。”正说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走过亭前,那女了便走出亭子,和老妇携手相将下楼去了。那女子一去,王散客才想着呷茶,手一扬,走进两位白衣女郎来。正是:
元夜春风自飘拂,引他蝶乱与蜂忙。
不知走进两位女郎来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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