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金钏儿,连小曲也没唱过,很费一番排演。此番回家上寿,居然见著王夫人,只苦于不能实说。演到那几段曲子,宛然应统赴节,唱随和协,却被探春、湘云、宝钗诸人观破机关,时时瞧著她们发笑。宝玉还镇得住,黛玉从未露过面,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勉强唱完了,将场面交过,一同隐形走出。刚出了院子,宝玉忽向黛玉道:“我还有点小事呢,好妹妹,你先家去吧。”黛玉忙问:“何事?”宝玉微笑道:“回来就知道了,反正瞒不了你。”
说着便同晴雯、芳官往大观园去。走进怡红院,遇见柳五儿正在院内浇花,一见宝玉不觉楞了一楞,问道:“二爷怎么回来的?”宝玉并不回答,只问道:“春燕呢?”柳五儿指着廊子上晾手巾的,说道“那不是么。”春燕听见五儿和人说话,回头看是宝玉,也赶向前来,叫声二爷,正要说什么,宝玉忙道“说话的日子多着呢,你们俩要跟我去,这就走罢,碰见人就麻烦了。”春燕道:“我听宝二奶奶说,这鹦哥是林奶奶的,咱们给她捎了去算个见面礼罢。”芳官跑到拖厦,将鹦哥架子摘下,提在手里,一面催她们快走。五儿道:“我们去拿点衣服就来。”晴雯道:“不用拿了,那里都有。”
于是芳官提着鹦哥,晴雯一手拉着春燕,一手拉着五儿,随同宝玉出了荣国府,幸喜门上那些小厮们都没瞧见,出了城便走得快了,渐渐人烟稀少,只见一片荒山野地,中间走过一道小溪流,春燕、五儿跟着晴雯、芳官踏水而过,陡觉身陷水中,扎挣不出,正在着急,宝玉拉了她们一把,惝恍间已在平地。又走了一会儿,便至太虚幻境。春燕见又是牌坊又是宫门,笑道:“这是什么地方?”有这么大庙。”芳官笑道:“亏你还开还开过眼呢,见了牌坊就是庙。告诉你罢,这就算到了。”晴雯指前面另一座宫门道:“那就是赤霞宫。”五儿道:“二爷在这里是什么分儿?住的都是宫殿。”
芳官笑道:“你问那些做什么?”一路走著,已至工字院。宝玉问侍女们,知道黛玉已回留春院去,便领著她们入园,来见黛玉,黛玉笑道:“你又弄这玄虚,也不知会宝姐姐一声,只怕要带累她做瘪子呢。”宝玉笑道:“管她呢,若急了会来找咱们的。”芳官提着鹦哥给黛玉看,说道:“这是春燕想著,给奶奶带来的。”那鹦哥见了黛玉,便叫道:“姑娘回来了!姑娘回来了!”
一会子又念起葬花诗来,黛玉调弄一番,吩咐挂在抱厦上。又道:“怪可怜的,紫鹃好生喂它,记著给它洗洗澡。”晴雯道:“春燕、五儿来了,请奶奶的示,派她们在那一处呢。”黛玉道:“蘅香院那里人少,把她们交给麝月罢。”晴雯答应下来,见春燕,五儿衣裳都湿了,先带至西屋,将自己旧衣取出,给她们换。五儿穿了,刚好合身。春燕却嫌尺寸较大,另将紫鹃旧衣借给她,方才合适。从此春燕、五儿便在蘅香院和麝月、四儿同住。春燕跟她妈本来不大对劲,到此并不想家,柳五儿倒时常想念母亲,悄自弹泪。麝月安慰她道:“你若想家,这里时常有人去,只管跟他们回去瞧瞧。就是你妈想你,也能够到这里来的。”五儿道:“这是真的么?”麝月道:“谁还骗你。”
五儿听了,方才将心放下,这一天晚上,黛玉在贾母处久坐未回,宝玉无聊,便同晴雯来蘅香院,刚好芳官、藕官也在这里,大家说笑玩罢。麝月笑向柳五儿道:“我听紫鹃说,那年二爷要做和尚,不大理你,把你急得了不得,和紫鹃说了许多心腹话,这么大的丫头,也不害臊。”五儿道:“这有什么害臊的,反正我是一条心,决没有三心两意,不象那春燕背地里和她妈说盼望着二爷把她们都放了出去,到真个撵了,又苦苦地想着回来,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呢?”“春燕道:“那是顺着我妈的心眼说的,好哄她老人家喜欢,哪里做得准。”芳官笑道:“你到底打错主意啦,那庆儿跟着珍大爷也保了官儿,你若嫁了他,不就是一位官太太么?比这么着强多了。”
春燕又羞又急,说道:“你才嫁给什么钟儿、磬儿呢。”一面抢上去,将芳官扭住,按在炕上,尽着胳肢,芳官素来最怕痒,笑得急了,骂道:“浪蹄子,你再这么闹,我把你妈叫来,狠狠地打你。”宝玉偏护芳官,又赶上来胳肢春燕。
正闹着,紫鹃慌忙跑来道:“宝二奶奶来了!还带着两个婆子,此刻都在留春院,姑娘请二爷快去呢。”宝玉瞅着春燕、五儿道:“一定是你们俩的妈来了,你们也跟着我来罢。”芳官道:“我也瞧瞧我干妈去。人说打是疼骂是爱,我还忘不了她疼我的好处。”三个人便同紫鹃往留春院,紫鹃领春燕、五儿往西屋去见她妈,芳官也同着过去。宝玉自往黛玉房中,一见宝钗,忙道:“姐姐受累了,这时候赶了来。”
宝钗不禁粉面含嗔,道:“我愿意么?这是谁抬举我的?我且问你,这两个都是我替你要回来的,有什么偷着掖着瞒人的事?你要带她们来,也告诉我一声,好有个应付。谁还不叫你带来么?如今被这婆子讹住了,哭吵着不依,把我搅得一点主意也没有。若不是三丫头仗着五营压服她们,还许闹人命官司呢,可不成了笑话?!”宝玉笑道:“芳官直央及我,要把她们带了来,还说姐姐当面应许她的,我一时想不到,没有和姐姐接头,以至叫姐姐着急受累,都是我的罪过,我给你赔个不是罢。”
说着对宝钗深深一揖,宝钗道:“那算得什么?”宝玉笑道:“这个不算,等一会儿我来一个肉袒牵羊,好不好?”宝钗还是绷着脸,说道:“你这些话只好哄妹妹,我不听那一套!”宝玉笑道:“难道必得叫我下跪不成?太大了。”说着便走到宝钗身旁,悄悄地说道:“姐姐真要我下跪么?也叫人看着笑话。”宝钗一笑,方算把怒气平了。黛玉瞅着宝玉笑道:“我今儿知道你了,敢则专门欺软怕硬,往后瞧着罢!”宝玉向她做了一个鬼脸。宝钗道:“妹妹,你看那春燕、五儿跟她妈如何说法。”
黛玉道:“她们俩到了这里,天天和芳官、四儿一把子,嘻嘻哈哈,玩笑疯闹,有多么乐,难道还想家去?柳嫂子也是明白人,春燕他妈虽湖涂,搁不住春燕三两句话,也就打发回去了。”宝钗道:“依你这么说,就没有事啦。”黛玉道:“可有一层,春燕的妈又老又穷,你答应给她一口闲饭吃,养她到老,就没有别的想头了。三丫头善于用威,咱们恩威并用才是。”宝钗道:“那老婆子也可怜,这么许她也是应该的,究竟人家一个女儿在这里呢。”宝玉道:“姐姐你见了老太太没有?”
宝钗道:“还没顾得上去呢。妹妹,咱们同去罢。”黛玉道:“你为这样琐碎事来的,别吓了老太太,今儿晚上把事办妥了,明儿再上去不晚。”一时紫鹃过来,说是两个老婆子听了她女儿的话,都没有什么话说,大概不至再生枝节。宝钗道:“我今儿不回去了,柳嫂子有小厨房的事,不能耽搁,你们掂对着打发一两个人,送她们俩先回去,谁合适呢?”黛玉道:“叫晴雯、芳官送去罢,她们走的时候上来一趟,还有话吩咐。”紫鹃答应了,自去传话。
这里宝玉仍和钗、黛二人闲谈,宝钗要看黛玉填的琴谱,黛玉拿出来,就灯下与宝钗同看。又拿指头仿弹琴的方式,慢慢抹挑勾剔。宝玉看那上头有许多不认识的字,一一指着问黛玉,黛玉笑道:“你跟渺渺真人学过琴,又是天府司文院的人,怎么有不认识的字?说起来岂不叫人家笑话。”宝玉笑道:“我本是个笨牛,虽不勤学,倒还好问,好妹妹教给我罢。”宝钗道:“你拜我做老师,我教给你。这匀字是勾,易字是剔,末字是抹,仑字是抡,之字是泛起,全是指法的暗记,照此类推,就都懂了。”宝玉道:“姐姐那年替我改诗,我早就拜你做老师了,不过那是一字师,如今改做五字师罢了。”
黛玉笑道:“人家说的,若要会,得跟师父一头睡。我替你续上两句,睡了还不会,再加双腿跪。若不是刚才那一跪,师父哪肯教你!”宝钗笑道:“弹琴雅事,何来此鄙俗之言。”宝玉看那谱中正文是黛玉新填的同心琴操,那琴操是:
搴芳丛之旖旎兮,佩以同心。倚光风而独立兮,若溯襟凤盟靡渝兮,山远湘深。怀彼美人兮,匪今斯芬。
香披披兮水轸横,梦迢迢兮窗月明。微子华予兮孰贶幽。磬寸肠如回兮恻旧情。
宝玉看到此笑道:“她那天晚上睡到床上,还哼哼唧唧的,又像填词,又像唱曲。敢则就念得是这个。”黛玉笑道:“上回见了姐姐的新曲,就想和的,一直没有工夫,前儿在家里见着姐姐,才又想起来,勉强凑成了,到底不大慰贴。”宝钗道:“这两段就好,一往深情,都写出来了。”
正说着,晴雯、紫鹃、芳官带了春燕、柳五儿母女上来,给二爷、二奶奶叩谢。宝玉每人安慰了几句,宝钗又答应替她们养老,柳嫂子到底大方,说道:“二爷不嫌五丫头粗糙,二位奶奶又都疼她,这就是她的造化,我一向伺候太太、奶奶的,就不说五丫头这件事,奶奶还能看我临老饿么?我只感激奶奶们的恩典就是了。”春燕的妈却千恩万谢地絮叨不断,晴雯、芳官拉着她们一同去了,这里宝玉和宝钗接续着看那琴操是:
维江有篱兮维泽,有荪芳郁为性兮静言,相敦风露下兮氤氲,葳蕤在抱兮若予。霓裳冉冉兮秋镜寒,迟暮相怜兮永素欢,都房缱绻兮一唱再弹,弹复咏唱兮惹袖波澜。
宝玉道:“怎么这段又发此伤感?”宝钗道:“言为心声,这也是不期而然的。妹妹你近来的琴学比我又深了。”黛玉道:“哪里说得到琴学,不过我闲着没事,时常弄着玩。姐姐事情忙,就生疏了。”宝钗道:“琴是你常弹的,还不算希罕,昆曲可从来没听你唱过、那天替太太上寿,唱得那么和拍,我真佩服得五体投地。”黛玉道:“谁会呢?都是他闹的,挤到了那里,不由得不唱。你们也太刁,明知我不会,偏在背地里指指点点的笑我。三丫头更坏,那两只眼睛直瞧着我,被她窘住了,几乎唱不出来,到底还是走了一板。”宝钗道:“何曾是笑你唱得不好呢?你想自己人到了一块儿,偏要装做不认识的腔调,你把脸还绷得顶紧,越看越忍不住要笑了。”
一时宝玉又道:“姐姐,你来得很巧。我明儿请老太太在璎珞岩赏藤花,那地方是新布置的,姐姐还没有到过。等老太太歇着,咱们也做诗玩。我新学来的江风体很好玩的,不可不试做一回。”宝钗问:“怎么叫江风体?”宝玉道:“从前有两个名士,在江船上兜风,闷极无聊,想出来的玩意,明儿你就知道了。”又闲谈了一会儿,方收拾就寝。
次日和钗、黛二人同至贾母处,贾母问宝钗道:“宝丫头,你这回来玩,还是有事?”宝钗只说道:“春燕、柳五儿的妈都想她的女儿,带她们来瞧瞧的。”贾母也信了,又道:“五儿不是柳嫂子的丫头么?往常逛园子,柳嫂子做几样新鲜菜,都还可口,咱们这里还短这么一个小厨房呢。”黛玉道:“若老太太喜欢吃她做的菜,将来把柳嫂子叫了来,也不费事。”贾母又问宝钗道:“你太太见宝玉家去,喜欢不喜欢?”宝钗道:“后来因为没得好生说话,又想着掉眼泪。”贾母道:“分明是欢喜的事,要往别扭里去想,不是自己找苦吃么?宝玉若不回去,又怎么样呢?”宝玉向贾母道:“老太太等一会往璎珞岩去,想着多加衣服,那里太凉。”贾母道:“宝丫头刚好来了,一块儿去玩玩,这璎珞岩你不但没到过,只怕还没听见过呢。”鸳鸯在旁笑道:“她昨儿晚上来的,那位小爷还不赶着告诉她么。”宝钗见凤姐不在这里,便拉着黛玉去看她。
正值凤姐、尤二姐同往上房,在回廊上迎头遇见,说了几句话,无非问问巧姐近况,平儿有信没有?随后钗、黛同回园去,宝钗又去看了迎春,和迎春同去寻香菱,谈了好一会儿。香菱闻知宝蟾扶正之事说道:“早该这么办的,只要她肯好好服侍太太,看待哥儿,也就算了。若再娶一个,也未见得比她强呢?”谈至晌午,方同赴璎珞岩,从瑶林仙馆绕着小坡过去,并没有多远,岩下是五间大敞厅,摆列斑竹几榻。宝玉、黛玉正看着一帮侍婢玩耍,芳官折了一嘟噜带着水珠的藤花,要给柳五儿戴上,五儿忙拦住道:“这花儿还没干呢,别滴答我一身水。”
藕官在山石下拿两只手捧着接那瀑布,把袖子都溅湿了;四儿、春燕就着那瀑布洗手绢。麝月道:“你们也太贪玩了,把衣裳湿透了,这里可没得换。”黛玉笑对宝玉道:“这都是你纵得她们。”一语未了,见宝钗同迎春、香菱来了,忙站起相呼。宝钗是初次来此,细看那璎珞岩做得真巧,原来那地方正在四面玲珑石壁之中,石壁上全盘着老藤,开满了紫藤花,一串一串地垂下来,都象七宝璎珞似的。宝玉又从山上引来水流,由四围石壁曲折奔泻而下,大的像瀑布,小的像溪流,又细又密的,象垂下的珠帘,淙潺有声,终日不歇。那泉子流到藤花上滴里嘟噜的,像珍珠镶成的假花,又象花上缀的水晶珠,聚起来也是一种璎珞。
宝钗面面看到,只觉玉肌起粟,石气生寒。说道:“这里怎么这么凉?”黛玉道:“我给姐姐带着衣服呢。”忙命紫鹃取来锦袱,捡出一件银红绣锦夹衣,给宝钗加上。又问迎春,香菱要不要添衣裳。迎春道:“我们上回上过当的,今儿早就穿足了。”香菱道:“这里最好是盛暑的时候,可是到那时候藤花又没有这么盛了。”宝钗道:“古来咏藤花的尽有,这样珠藤不但没人咏过,也没人说过,亏他怎么想出来的。”香菱道:“我上回来这里,要想做首诗形容它,竟做不出,姑娘回来做一首,给我学学。”宝钗道:“他要用新体联句呢,等一会儿大家做罢。”
正说着,凤姐、尤二姐、鸳鸯、珊瑚都跟着贾母的藤轿子来了,大家忙迎出去。黛玉道:“老太太添了衣裳没有?”凤姐笑道:“我替老太太把纱绵袄都穿上了,宁可多穿点。我那回来一大意就受了冻,至今不大得劲呢。”贾母下了轿,鸳鸯、珊瑚搀着进来,紫鹃忙把金泥蓝锦坐褥铺在正面斑竹榻上。贾母坐下,四下里都看了一看,说道:“咱们还短人呢?怎么把三姨儿漏下了。”宝玉道:“早已请过了,连妙玉也请上,另给她备的素斋。”贾母道:“你们吃素的,吃果子的,都摆在一起罢。散坐了没有意思。”大家陪着贾母说了一回闲话,妙玉、尤三姐先后来了。
妙玉见过贾母,便拉着宝钗道:“你什么时候来的?云姑娘怎么没来?”宝钗道:“我是有事来的,没工夫约她。刚来了,也没得去寻你呢。”妙玉笑道:“咱们还讲究这些虚套么?我前儿在林姑娘那里,见你新谱的琴曲真好,只见情文悱恻,并没有忧思沉懑之音,这才是琴的正格。”宝钗道:“林妹妹和了我一曲,比我那个还强,你没瞧见罢?”黛玉道:“我还没定稿呢?哪里见得人呢,你别替我胡吹。”
一时饭摆齐了,宝玉便请贾母和众人入席。仍是贾母上坐,众人依次坐了。只鸳鸯和晴、鹃、麝、钏等另坐了一席,席间上了大案,凤姐拣那贾母可吃的,布在面前,又撕那烧鸡的腿,贾母吃着笑道:“咱们见天想法子玩,玩的法子还有,倒是吃食想不出什么新鲜的。昨儿宝玉请我点菜,若不是凤丫头帮忙,可真窘住了。”迎春道:“今儿的菜倒换个口味,我正纳闷,林妹妹哪有这本事,这就对了。”
宝玉另斟了一杯热酒,擎至贾母座旁,说道:“这里凉,老太太喝一蛊,也好挡挡寒气。”贾母接过饮了,坐至大半席,又吃了点心,微有倦意,便要先回去歇息。又向宝、黛诸人道:“你们再玩一会儿,也好散了,受了凉又是麻烦。”宝、黛等答应着,凤姐、鸳鸯搀扶贾母上了藤轿,簇拥着去了。
这里大家说话的说话,看花的看花,还有找补些吃食的,宝玉笑道:“我要行那江风令了,那个令是两个人对豁拳,赢的限一句中押末的字,输的做一句诗。你们不会做的,或是不愿做的,都不用勉强。”众人都道:“有趣。”只迎春和尤氏姐妹不做,自去和晴雯、紫鹃一帮人闲谈。妙玉道:“做诗也得限个题,不然从哪里着笔?”宝玉道:“咱们就依七律体,咏璎珞岩珠藤罢。”
春燕将带来的文房四宝安排了,宝玉做起令官,大家推妙玉和令官先豁。豁了两拳,妙玉输了,应由宝玉限字。宝玉道:“妙公天才,得限一个稍难的字,方见工力。我限个娟字如何?”妙玉想了一回,念道:“华藤天上拥蝉娟。”黛玉道:“果然是天才,这句不但句子好,还涵盖无数的意思,底下该谁豁了。”宝玉道:“我是胜家,你们谁不怕输,只管来打。”香菱向宝钗道:“姑娘替我打拳,输了我做诗。”宝钗笑道:“你又不是没有手,何必找人代拳呢?”香菱只说不会,宝钗代豁了几拳,又输了。
宝玉限个筵字,香菱想了许久,宝钗催她两遍,方说道:“有是有了一句,只不大好。”众人迫她念出来,是:“四面流苏护绮筵。”宝钗道:“这也没什么不好,就是没透出藤花来。”香菱尚要再改,黛玉道:“放着罢,别耽误人家。”一面催宝钗自己和宝玉对豁,又是宝钗输了,笑道:“这胜家太便宜了,一句诗也不用做,单限制别人。”宝玉笑道:“谁叫你们都输了呢?我限你雨字,还有些生发。”宝钗接着就念道:“珠箔流香凝春雨。”黛玉道:“这句真刻画得好,到底限个宽字就容易多了。”宝钗笑道:“颦儿少说闲话,快去把他拿下马来是正经。”
黛玉走过去,和宝玉豁,就赢个劈面。笑道:“你毕竟是个银样蜡枪头。”宝玉笑道:“我碰着你,忍不住就输了。”黛玉啐了一口道:“别胡说,限你烟字快做罢。”宝玉也想了一回,念道:“晶炉泛彩暗飘烟。”又道:“这该你们打胜了。”于是妙玉又和黛玉对豁,妙玉已胜了,却是两喜相逢。又豁了一拳,倒输了,黛玉限个“佩”。
妙玉歇了半袋烟的工夫,念道:“玲珑梦挟飞仙佩。”大家正在夸赞,忽见翡翠走来道:“老太太歇中觉起来了,请二姑娘、尤二奶奶和三姨儿都到上屋斗牌去。”迎春和尤氏姐妹站起答应了,便向宝玉夫妇道谢,同翡翠一路说笑而去。宝钗送了她们回来,笑道:“颦儿太猖獗了,等我来打。”即时对豁三拳,果然赢了黛玉。
黛玉笑道:“这是我让你的。”宝钗笑道:“也该着你了,等我考考你,限个钱字,看你怎么做。”黛玉道:“这个考不倒人。”随即念道:“宛转春连姹女钱。”香菱道:“真亏她怎么想的。”宝钗道:“出句对句都好,妙在不用藤花的故事,又确是藤花。”宝玉道:“你们别高兴,我来打胜了。”刚和宝钗豁了一拳,宝玉又输了个劈面,黛玉撇嘴道:“你还要逞能呢,我都替你怪臊的。”宝钗限个手字,宝玉道:“这‘手’字倒不好押。”想了一回念道:“欲倩紫云唱垂手。”黛玉笑道:“这也是杂凑的。”宝钗道:“诌得上就算不错。”随后香菱打胜,又输给宝钗,宝钗道:“这个字倒得想想,要收得住才好。”
沉吟一回,方限个“翩”字,香菱在石壁下徘徊许久,有时又站住看那藤花,呆呆地出神。妙玉因有晚课,等不及了,先道谢告辞自去。宝钗笑对香菱道:“人家都散了,你那一句还没成么?”香菱只得念道:“湿分裙钗也翩翩。”宝玉笑道:“我听你这句,仿佛那年见你斗草的样儿,若把翩翩二字改做涓涓,就更象了。”香菱听了不禁羞红上颇,黛玉又催宝玉将诗誉清,每句下注明某限某句,大家同看了一回,都道:“虽不大好,倒还新颖,只可惜后两句松懈了。”当下晴雯等将笔砚收起,宝钗拉了香菱,同宝、黛二人往贾母处。此时灯已点上,贾母斗牌未散,大家在那里凑趣,直至晚饭后,宝钗陪贾母谈话,方得空回明,当晚家去。
贾母道:“宝丫头每次来了,总是赶碌得慌,这回多玩两天再去。”宝玉道:“老太太放她去罢,蕙儿这一两天就要回京了。”那晚宝钗在留春院歇下,宝玉又叮嘱道:“今科秋闱,司文院同人推我主持文场,我们父子叔侄在闱中尚可见面,姐姐回去告诉蕙儿,别忘了。”黛玉笑道:“你凡事都能未卜先知,可知道我将来怎么样?”宝玉道:“那还用我说么?再想做一品夫人可没那个命了。”黛玉道:“我也不想做一品夫人,就是我那坟上驮石碑的大王八跑了,你给我找回来罢。”宝玉道:“小孩子信口没遮拦的话,还被你拾去做话靶呢。”说罢三个人都笑了,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仍是五更起来,由麝月送宝钗回去,恰巧宝钗生魂回至荣府之日,贾蕙正从越裳册封事竣,到京覆命。只因海程顺利,比平常少走了一个来月。头一天前站家人先到,宝钗尚在太虚幻镜,所以未曾知晓。那天贾蕙使节回京,先同江副使在法华寺住下,候着入朝面圣复了朝命,方得回家,此是历来定例。此时圣驾正驻跸湖国,贾兰凌晨入直,刚进宫门,苏拉们迎着请安。回道:“册封越裳天使贾大人回来了,在朝房候起呢。”
贾兰大喜,忙先至朝房,来寻贾蕙。弟兄相见,略谈别后情事,不觉又喜又惊。原来此番册封越裳向以例文,其中大有波折。当时越裳有个权臣叫做阮光纂,官兼将相,手握兵权。天使一到,他便遣人示意,要和国王一同受诏。贾蕙因向无此例,正言申斥不许,那权臣暗弄手段,一面将受诏日期暂缓,一面派重兵保护天使住的隆恩馆,耀兵露甲,逞武示威。
副使江船本是书生,吓得面无人色,随从人等也力劝贾蕙,不可固执。贾蕙将他们呵斥一顿,任那权臣如何恫吓,始终不为所动。焦义、倪二见情形危迫,只在贾蕙身边昼夜防护。那阮光纂奸计不行,方定了受诏吉期,由国王拜受如制。到了王宫筵宴那一天,阮光纂将甲士布满,堂阶上下时有戈兵震动之声。江副使在坐上踌躇不安,贾蕙却只正襟危坐,面容更肃。少时阮光纂系至贾蕙席前,执杯劝饮,贾蕙只推量浅,他还要强劝,焦义、倪二同时哼了一声,手提腰剑怒目如豹,向那权臣注视,阮光纂心惊手颤,几乎金杯坠地,随即使甲士撤退,酬辞尽欢而散。
后来呈进表文,又是国王和权相的双衔,另具两份重礼,分送正副天使。那送正使的尤其丰厚,金翠珠宝,无色不备,还有五万两黄金。副使来探意旨,贾蕙道:“礼重言甘,其心叵测,不受他愚弄。”立时将重礼并表文一齐驳回,传谕令照例另具表章,方许代奏。阮光纂又托文武随员替他疏通,却被焦义、倪二痛骂了一顿,终究还是国王具名上表,送至贾蕙处,方才收下,所有旧例也一概豁免,当下越邦士民家家传说,人人钦仰。到天使启行之期,沿路瞻仰之人填街塞巷,都疑是老成卿辅,不料倒是个新进儒臣,大家更为叹异。此时贾蕙向贾兰只说个大概,太监已下来叫起。忙同江副使趋跄上殿,跪安候旨。
皇上慰劳了几句,又问到越邦情事。贾蕙便将前后经历备细上奏,皇上听了大为动容,就降旨道:“此番派你们出去,是朕从新科人才特加擢用,果然没有看错。若用那些衰庸之辈,计较既深,趋避又熟,不定糟到什么地步了。”又奖励贾蕙世德英年,勉为国家栋梁,便吩咐下去歇息。随后军机上去,皇上又对贾兰着实夸奖贾蕙一番。王夫人、宝钗听说贾蕙到京,自是欢喜。
盼到过午,贾蕙方从海淀回来。见了贾政、王夫人和宝钗也将越邦的择要说了。贾政只说道:“你这回还办得不错。”王夫人、宝钗都吃了一惊,往时只虑到海程危险,那知到越裳后危险更重。既已平安回家,也只有谢天念佛而已。
眼下考差期近,贾蕙拜了几天客,便专心写字,逐日用功。不料考差未到,皇上因考核词臣,先下了一道大考的旨意。贾政、贾兰因贾蕙远道初归,精神未复,这半年又不免荒废,都很替他担心。那天钦命赋题,是画中游赋,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为韵,诗题是五音司日,得音字七言八韵。贾蕙素来敏捷,只交申末酉初便已交卷出场。回到家中贾政要那槁子来看,一赋一诗,都不背题旨,也还做得清新藻丽。只赋中岩字写作颜字,是个贴体,要算小小毛病。贾蕙功名心重,究竟放心不下。
未知揭晓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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