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秦府分家的事,并不邀请亲友居间,所以外面的人,并没知道。偏偏是华梦庵消息灵通,早已打听得仔仔细细,这日,便到蘧仙家里来。却好,何祝春正在花厅上替蘧仙写槅子上的围屏,看见梦庵进来,只把眼睛向他望了一望,却仍顾着自己写字,不去理他。蘧仙手是曳着屏条,也只向梦庵笑,点点头说:“今儿难得,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梦庵笑道:“我料得阿春在这里写字,写完了,总有酒吃,所以,我特地带点儿下酒菜来,孝敬你两个。”祝春听说有下酒菜,便停了笔,向四下一瞧,并无一个纸包,也没一个攒盒,料想是梦庵哄着他的,便冷笑一笑道:“简直说想吃人家的酒罢了,嚼什么呢?”

梦庵也便笑笑不说,直等他把十六条围屏一气写完了,方才把祝春扯到炕上去坐下道:“我问你,你可知道秦府里近来的事吗?”祝春见他说得郑重,因道:“我和宝珠许久不见了,他府里出了什么事?”梦庵把炕桌一拍道:“便是我从前说的话,此刻都应了呢。蘧仙,你和宝珠是至亲,难道他们分家的事,你也不知道吗?”蘧仙笑道:“我当是什么呢!他们分了家,我倒替宝珠侥幸着,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祝春道:“我却不曾知道,蘧仙也不和我讲起,究竟为了什么便分了家?”蘧仙叹口气道:“说来话长得很,不过这里面的实情,不但外人不知道,据浣花说,他们一家子人也都不很明白呢。只知道这分家的意思,却是文老的遗嘱。”

祝春道:“这也是树大分枝,算不得什么希罕。不过你说倒替宝珠侥幸,这句话里面可有文章呢。”蘧仙点点首道:“如果不趁早分了,将来说不定和我一样,不但一些儿分不到手,还要派上一份儿还不了的债呢!”梦庵拍手道:“蘧仙到底是个聪明人,到今儿你才信我的话,不是替杞人忧天了吗。祝春是个糊涂蛋,不和他仔细说,他也一辈子不明白呢!”因向祝春道:“当初你在万丰里的时候,你竟看不出文老掉的枪花?你这个人真是该死。此刻葛云伯叫穿了,说是秦文累年存放下去的‘公众进款’都用自己的化名存着,等到死后,石漱芳都提出去了,倒反教公帐上亏空万丰一大笔帐,拿股本去抵冲了呢。”祝春道:“哪里话,这可不是柳夫人上了当吗?”蘧仙笑道:“你们以为柳夫人是个糊涂人么?哪里知道他是装糊涂,心里却很明白着,所以才趁这个当儿分了家。”梦庵道:“我听说分的很不公平,倒是秦珍占着便宜。”蘧仙道:“你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论理,他们上一辈子,本是三弟兄,此刻分派起来,应作五股,一股提作祭祀,三房合分一股,长孙应得一股。宝珠的孩子,虽然算不得长孙,若是秦珍竟养不出个男孩子下来,那便依着‘长房无子,次房长子’的规矩排来,可不便宜了宝珠?所以袁夫人不肯提出长孙的一股。柳夫人的意思,却恐秦珍养了儿子,宝珠依然没份,倒不如依了袁夫人作四股分了,宝珠也占着些现成的便宜。所以浣花说柳夫人是明里装着糊涂,暗里却弄着乖巧呢!”梦庵道:“依我看来,宝珠这边到底吃了大亏。听说万源金号算了文老的私产,在公帐上分给他的进款,每年不过二万。难道偌大一个秦府,每年只得八万出息不成?前年年底,石时去当帮帐房时,我曾问起过他。据他说,单是各庄租米,也要收到两万担光景呢!”祝春因道:“不错,当时听他说过。凡是经过他手的田房契串,他都摘记下来,说有一本册子记着的。”梦庵跳起来道:“最该死的便是石时?他在咱们面前装做一个假仁假义的腔调,好像和宝珠很是要好,谁知他心去却是为着自己。他记着的册子,可给你看过?”祝春道:“没有。”梦庵道:“可原来呢?前儿我去问他,他倒推得干干净净,说‘秦府的家务帐谁也调查不清。当初帮着帐房,不过两三个月的工夫便出来了;娶亲之后,不曾再到秦府帐房里去,所以后来的事,一概都没知道。便是当初记的册子,也只得三五十处田庄,内中还有许多是花占春名下的呢!’你想这话可听得吗?所以我猜着他定是和他姊姊串通一气的了。进一步说,恐怕连他夫人陆琐琴也是见利忘义,合伙儿弄着鬼,所以陆莲史先生近来的口气,很说他夫妇俩个是没良心的。”祝春道:“不错。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宝珠的几位夫人听说所有财产都在文老手里,这话可真吗?”梦庵道:“怎么不真,我早说过了,文老这样一个古板人肯给宝珠讨四房媳妇,便是为了那花家、叶家、顾家的财产。”蘧仙笑道:“你这话今儿才应了。我当初也曾现身说法,把这种家庭中饱的榜样,和宝珠说过,宝珠却是听不入耳。不过到得今儿看起来,柳夫人的角色,倒比文老更高上一层呢!他愿意在此刻分家,便是为了这件事,不呵,怎么好向袁夫人收回这些田单契据?”梦庵道:“如今可收回了没有?”蘧仙道:“此刻自然都收回了,便是万丰的存款,也都抽了回来,所以我替宝珠侥幸。若不是石漱芳逼着分家,葛云伯贪做号东,一日一日的搭将下去?等到柳夫人百年之后,说不定宝珠这班人都要站到白地上去呢。所以浣花说柳夫人是面子上装着糊涂,心里却是弄着乖巧,这话实在不错。但是其中也有天数,若不是石漱芳急功图利,那秦文的遗嘱此刻也还闷着,不致于拿出来给柳夫人看。那柳夫人便有这门心思,一时也说不出口。若不是葛云伯觊觎万丰,那柳夫人的股子,此刻也拆不出,一班人的存款便想抽时也不免有些顾虑。一时也下不得手。偏偏凑巧,两件事一齐发作,人家都替秦府上捏一把汗,谁知柳夫人倒反写写意意的若无其事顺势儿行了过去。你想他这种从容不迫的手段,谁还及得过他。我当初也替宝珠担着心事,以为宝珠是个写意惯了的人,什么事都不问,一分了家,‘苦’字儿便上了头,直到此刻,方知宝珠是个天生成的福人,上头有着一位贤明圣善的慈母,下面有着几位聪明智慧的夫人,说玩笑便玩笑,说正经便正经,不比那些荒嬉无度、知乐不知苦的一班膏粱子弟。莫说别个,便是他的几位姬妾,也还能够主持中馈。你想这种艳福,除了宝珠还有谁享过来呢?此刻东南两府相形之下,倒反分了苦乐两途。听说秦琼自分家以来,急忙忙把他老子的棺木抬了出去,也不及替他安葬,径自跑到京城里去想法子,要想弄个盐运使出来。石时靠着他姊姊的照应,也伸着劲儿想谋差使。石漱芳和金有声两个却在那里忙着置田产,开钱庄,忙得什么似的,可不苦恼?宝珠却仍安闲自在,在园子里和他几位夫人吟诗拘曲,饮酒赏花。柳夫人也是看破一切,不希罕什么祖宗遗产,任着东府里中饱去,也不和他们计较,落得背着好名声儿,教合府里上下人等,感叹他老人家的宽宏大量,谁也不肯欺侮他娘儿两个。所以南府的景象,依然如昔,倒觉得比从前更写意了些。前儿浣花去时,回来说东府里的几个姊妹,倒是个个有了意见,说石漱芳只顾自己,不顾姊妹。第一个便是美云,说他谋吞了叶魁的家产,打算和沈左襄商量,向他算一算总帐呢。丽云一班人向来是吃用惯的,如今石漱芳当了家,一个钱看得车轮般大,也不提起一注半注陪嫁产儿,所以都很不舒服。一家子弄得怨声载道,连丫头婆子也没一个不咒咀他。南府里却是照常办事,各房里人没一个不说婉香贤慧,赞他能干,丫头婆子也都欢天喜地的帮着主子。柳夫人更是写意,说有二万一年的进帐,只要子孙守得住,不花费了,也就不至于闹什么饥荒,所以尽数派给各房,各顾各用,倒反绰有余裕,难怪宝珠说‘一个人最怕的是钱多了。一个人多了钱,定要想法子去寻苦恼,反害得他没一日不在烦恼中过日子。最好是不多不少,刚刚够得用场。’如今,他的处境便是不多不少,有二百两一月,尽足他一个写意的了,我因此替他侥幸,你们想可是不是?”

正说着,文儿进来,说酒已摆在亭里了。梦庵笑道:“管什么人家的闲事,咱们还是饮自己的酒去。”说着,便从炕上跳下地来,扯着祝春、蘧仙便走。正是:

有酒不如今日醉,无钱免使后人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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