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叶魁出门去后,美云也便回到秦府。叶太夫人膝下,未免寂寞。因把软玉、蕊珠接回家来,和瘦春作伴。偏是宝珠的脾气乖张,自己又不肯住在叶府,却只早一趟、晚一趟的着人去接,倒惹的叶太夫人生了气。 因而沈左襄想了个调停的法子。趁此时候,打发宝珠同了婉香替花占魁夫妇盘柩回苏。宝珠本不愿意,因眉仙也要回姑苏一行,李冠英本是在署里吴县任内,此番因事来杭,现已事毕,仍要回到任去。婉香等因与白素秋睽违已久,趁此也得前去把晤。于是决定于四月初六起行。浣花本来也想同去,忽于前两日患起病来,是以不克同行。
届时,宝珠带了花农、锄药,婉香带了春妍、笑春,眉仙带了韵儿、爱儿,雇下两号大船,一只装了花占魁夫妇的棺木,派着几名家丁照料。秦文因占魁夫妇此去即须营葬,知道宝珠干不了这些事,当请白剑秋和林冠如两位同去料理。又重托了李冠英一番。李冠英当下另雇一号船只,一同开往姑苏。暂且按下。
却说沈浣花自从四月初上偶患寒热,足足过了十几天,还未痊愈。因眉仙等往苏州去,未免触动乡思,又想起从前的情事,只觉心里热潮起落,也说不出有多少的烦恼。他本来是个弱不胜衣的人,哪里禁得起病竖愁魔和他纠缠,早已消瘦得和秋后菊花一般。 本来是金有声看的,偏偏这日金有声也病了,转荐出一个何祝春来。蘧仙和祝春本是好友,哪里有不知道祝春能医的道理?因为朋友过于知己,转觉祝春不是个歧黄术的专家,所以从来不去请教。到了此刻,除了金有声之外,却也想不出别个靠得住的,就不得不降格相求,便着文儿去请。
不多时,祝春到来。也不推辞,替浣花细细的诊了一回脉。退回花厅上来,坐定,却不开方,只皱着眉儿,尽自咕噜噜的烧那水烟。蘧仙还当他想方子,早把笔砚摆好,研好一堂墨,铺下一张笺纸。见祝春兀自沉思,不禁转生疑虑道:“这病敢是凶么?”祝春笑道:“不是,不是。”蘧仙道:“那么你装这些鬼脸儿做什么?”祝春道:“你要我开方子吗?拿酒来。”蘧仙道:“你也学了梦庵的疯相,动不动开口就先是‘酒来’,只怕酒鬼转世也没有这样的馋痨。”祝春缩缩脖子,不禁嗤嗤的笑了。因道:“说起华疯儿,我真恨得有几口子好好咬。且开了方子,回来告诉你。”蘧仙问他为了什么,他便只做不理会,拿起笔来,侧着头向那笺上写方子了。写完,注上份量,把笔一放道:“吃了包好,快叫撮去。”蘧仙看了一遍,便递与文儿。因问:“你说梦庵怎么?”
祝春喝口茶道:“说来话长。我自从听了他的鬼话,赶年下钻进万丰里去,谁知白费了半年光景的工夫。”蘧仙道:“敢是一无头绪?”祝春摇头道:“头绪呢,我倒多摸清了,哪里知道竟是鬼疑心。那文老的作事,实实是个光明磊落的了不得。倒是梦庵,拿了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蘧仙骇异道:“原来如此,倒是可敬。但你又何以见得?”祝春道:“不说明的,但就叶冰山的一笔帐,就正气得很。他在叶府被抄之后,收上他的京汇银五万两,又收金叶一万两,兑合银四十二万两。付过他十二万多两的代还各帐,又修理房屋等两万多。历年婚丧嫁娶支用四万光景,连本连利,还存着三十多万。若说他有吞没的心思,怎么还肯收上帐去?”蘧仙道:“他在那个惊天动地的时候,倒不怕累不寄顿庇匿的干系,公然肯立这一笔帐来,足见仗义。”祝春道:“帐上立的户名却是个‘信记’,不过我打听出来,就是叶冰山的,他这‘信记’,就是本心上表明信实的意思。” 蘧仙不禁替宝珠欢喜,倒怪梦庵不该有这些鬼疑心来。因道:“你这些话,可曾对梦庵说明?”祝春道:“我已告诉他过了,我问他怎么忽然有一番议论?梦庵说,他从金有声那里听到文老的口气,说叶冰山只交给他五万银子,后来倒还替他偿十二万债,却把叶太夫人装在寿材里寄存到他那里去的二十对金叶子抹煞了不提,还说替冰山赔了七万,至于那被参了的徐中丞,究竟有多少钱寄存在文老手里,更是死无对证的了。因此他看不起文老,就处处留心去,觉得文老处处用着手段捞摸人家的家私。”蘧仙不禁好笑,因道:“一个人,凡是起了鬼疑心,便处处觉得人家弄鬼。不过梦庵又怎么这等清楚那秦叶两府的事?”祝春道:“他是个鬼,什么事不留意?面子上看他是疯,真实正是他的深心作用处呢。闲话少说,我也被他调拨的够了。白白地鬼混了半年,我到午节,定辞了出来,还干我自己的正经。不替那杞人去忧天了。但是梦庵那个鬼,还总疑心着文老,他说文老如果不包藏祸心,为什么不改正他的户名,要立着这个只有天知地知他知我知的‘信记’?又说‘万丰’明明是柳夫人的陪嫁,秦府虽添上些资本,也只算是一小半是秦氏公产的,一大半是柳夫人的私产。为什么一古脑儿加上‘公记’两字?你想这话可不是梦庵的真疯话吗?”蘧仙心里的狐疑,至此早已冰销雪涣,也就付之一笑。看日已将午,便叫文儿开饭。祝春说有事,把好酒留着,改日再吃,便自去了。
蘧仙进去,见浣花已将那药吃了,正熟睡着,便不去惊动,走向冷素馨房里来。素馨正在用饭,两口儿便一桌儿吃了,闲谈一会。再去看浣花时,已经醒了。蘧仙问他吃了药,觉得怎样,浣花摇首儿道:“也不觉什么,我只是心口闷的厉害,头昏昏的。睡着便做怪梦。”蘧仙道:“你做什么梦来?”浣花笑道:“也没什么好讲的。醒了又模模糊糊的,记不清了。我这会子想,姊姊他们该已到了苏州,你给我写封信,去问问他们可好?”蘧仙屈指道:“今儿是四月十五了,他们是城外去拖轮船的,初六动身,初七便该到了。只不知道,寄信去该寄到哪里?”浣花道:“前儿听他们说,此番去时,便住在婉姐姐家里。我家的老屋子,说是租给人家住了,这会子打量着总住在一处。”蘧仙道:“眉姊姊那里,难道也没人的了?”浣花道:“我伯父、伯母去世下来,膝下便只有他一个,也和我一样,不过我当初跟叔父一块儿住。他跟着伯父,从六岁上到广东任上去了,我又住到你家来了,所以咱们虽说是姊妹,从小儿不在一处。我伯父当初又和叔父闹翻过的,彼此虽不曾分家另住,却只不过存个名色,早已不相闻问。所以眉姊姊当时见了我还认不出来。”蘧仙道:“眉仙此番家去,心里少不得有许多感触。我想你两姊妹都在这儿了,只留一个老家人守着苏州的产业,终究也不是个长久之策。”浣花听说,不禁眼圈儿红了,因道:“我前儿也和姊姊讲起,不如把苏州的产业设个法子,移了这里来,省得费事。只不过我又痴心妄想,想我翻了船时,我那兄弟或者也遇了救。有一日回到苏州,倒说咱们两姊妹都把家产变了这里来。我叔父只有他这一个孩子,我们可怎么对得住呢?我今儿睡着,还梦见我弟弟长的和你差不多了,说不定真有这事。所以我要你写信给我姊姊,叫她留心招寻见瞧,或者早已到了苏州,也说不定。”蘧仙笑道:“你总拿梦儿来当真。也罢,世间的事,也说不定。我便替你写封信去叫眉仙酌量就是。”浣花就叫蘧仙拿纸笔来床前写,自己一句一句的说着,叫蘧仙照样写好了,重又看了一遍,便叫团儿发出去寄。
看官你想:他那兄弟自翻了舟时,算到如今,已过了七个年头。论起年纪,若果活着,已经十八岁了,只比浣花小几个月份。哪里会想不到家里,老在外面不回家来?眼见得葬了鱼腹,早已变做虫沙,除非转过世来,倒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了。若是不昧前生,或者还能够回到家里。你说世间的事,可有这等事?不要说是没有的了,不过浣花的一种痴念。忽因病里一番胡梦而起,后来引出许多怪事,真觉得世间上人情变幻,无奇不有,此是后话,暂且搁过一边。
再说浣花将那封信寄了出去,苏杭路近,不消两日,便到了苏州花府。此时宝珠等已把花占魁夫妇的棺木,安了窀穸,只算干还了正经。便和婉香、眉仙,虎丘、山塘的任意闲玩去了。这里坟台上的一切工程,都是白剑秋和林冠如的责任。两个带了家丁,到在坟上结庐住了,监督工程。毋庸细表。
且说眉仙接到浣花的信,教他设法招寻兄弟,不禁好笑。因把信给宝珠、婉香看。宝珠道:“这从哪里招去?浣妹妹专有这种痴想。”婉香笑道:“也怪他不得。他想到自己原好好的着,因此想到这一层上。”眉仙道:“我意思,原把家产丢在这里不动,等再过上几年再说,横竖咱们也不急。急便每年到这儿转一趟,也落得享几天清福。”宝珠道:“主意也是不错。我想你那弟弟,若是还在世上,要招寻他容易的很。只要在那报上登一条儿告白就是。”眉仙道:“这告白怎么样说呢?”宝珠道:“他叫什么小名儿?”眉仙道:“他书名是一个‘全’字,小名也叫做‘全儿’。”宝珠道:“那么我拟一个稿儿你瞧。”正是:
祗分推衣怜手足,却教剪纸召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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