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子诚听了朱丕的一番话,不禁气上心来,冷笑道:“席翁你傻了,世上嫖客不止结识一个婊子,婊子身上也不止一个嫖客。前脚赵钱孙李出了门,后脚周吴郑王又进来了。谁人有钱,即是他家父母;谁人有势,即是他家祖宗。那没钞的嫖客,对面趋承,背后j巳骂,这些伎俩原是他们家的故态,也不足为怪。无奈一定当面分出彼此,显而易见,泾渭各判,亦未免令人难受。你不过是个穷候补官儿,我不过是个穷秀才幕友,原不及那什么府幕什么财主的身分。连我们今晚在这里吃酒,都自形龌龊,觉得配不上去。俗说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各显各的神通,各出各的手段。”说着,推开座位,拉了朱丕就走。
如玉忙出席上前拦住,笑道:“怎么贾老爷动起气来,我似觉你也不好意思,不看我的面子,还要看看我姐姐面子。况且姐姐才去,你们即生气走了。姐姐固然怪我,妈妈亦要说我得罪了人,我才是真冤枉呢。好歹等姐姐来了,你们再走。”又回头对朱丕道:“你也好意思走么,还不代我坐下。你要真个走了,你从今就不要到我这里来。”朱丕笑道:“我并不曾要走呀,你可错怪了人。贾老爷拉着我走,我又不能不走,你将贾老爷留住就是了。”如玉啐道:“呸!你别叫我骂你了,适才不是你挑拨,贾老爷也不生气,也不想走。做好也是你,做歹也是你,可欺别人,却不能欺我。贾老爷,你这么一个明白人,怎生借了把朱家用起来。俗说,好人不信鬼挑唆。”
谁知他们在房里推推扯扯,不免声音高些,早惊动了房外伺候的人,忙去告诉前进。如金急急的跑至后面,果见贾子诚要走,如玉拖着他不放,朱丕坐在一旁淡笑。如金走过拉住子诚衣袖,勉强陪笑道:“怎么好好的吃酒,吃出不高兴来要走了,是什么意见?”如玉见如金已至,便松开手,走了过去,道:“好了,姐姐来了,不知贾老爷什么原故,生气要走,我再三的留不下。朱老爷旁边又明一句暗一句的撩拨,叫我一只手遮不住两边太阳。难得你来了,他们走与不走不干我事。”说罢,一溜烟跑出房,到前进陪许春肪去了。
贾子诚见了如金,气上加气。又见如玉走去,分明是往前进,怕的许家见如金到我这里来,他又要走。可见他家还是奉承姓许的,遂呼呼的冷笑了声道:“你不必留我,我们原不配坐在这里,倒疏失了你心上人,反叫他坐在如玉房内。我们走开去,好让他们来是正理。”即一手摔脱了衣袖,回头对朱丕道:“席翁在此坐坐罢,我是要回衙门有事去。”便大踏步一径出房而去,来至前进,见如玉房里灯烛辉煌,笑语喧呶,即立定脚步,故意咳嗽了一声,发话道:“明日来,再和如金那**算账,问他眼眶内可瞧得起人了?不怕他什么天王菩萨,有回天的手段,沈万山的家私,也护庇他不住。哼哼!大伙儿都要仔细些玩罢了。”说罢,转身出外,仍由旧路回衙。
朱丕见贾子诚决意去了,自己何能再坐,也起身道了声打扰,“所有酒席的钱,明日我着人送来”。亦走了出来,赶上贾子诚叫道:“子诚兄慢走,等等我。”贾子诚回头见朱丕,便停住了脚。朱丕走上,契道:“真正今日吃的这席酒,是杀风景。回想起来,毫无意味。子诚兄先前尚叫我何必见恼,何以你竟动起真气来,为什么呢?”贾子诚道:“你还要说呢,再不要怄人了。我有生以来,不曾受过这般恶气。我们原不及许家,可恶他搁在脸上,令人难处。好歹叫他家试试我的手段再说。”
朱丕又笑道:“罢罢,惟有这句话,我不信你。明儿你见于如金的面,那股气又消到爪洼国去了。此时这些狠话,只好说给我听。”贾子诚听了,着急道:“你真要怄死了人,难道还叫我发誓你听不成?真假我此刻也不同你辩,你瞧着罢。”朱丕本是怕贾子诚不肯恶识他家,有意再怄他一怄,逼他去难为章家,好稳坐高山看着虎斗。如今见贾子诚认真发急;便笑着拉了子诚的手,走道:“真的假的与我何干,我既不挑你,又不便拦你,听你的便罢了。且到你衙门内扰你的晚饭,我还没有吃得饱呢,有事少停另议。”遂不由子诚分说,挽着手飞也似的行去。
暂且撇下贾朱二人勿提。单说如金见他们生气而去,大为追悔,情知不日即有祸事临门。这姓贾的是惹不得的,平时没事尚要寻弄风波,何况使他有因可借。又加以朱丕在内挑剔,更易生事。然而既已去了,也莫可挽回,只好听之而已。站在房门首想了半会,仍向前进来。将至如玉房前,听内里吱吱喳喳的,似有人拌嘴,忙抢行一步,掀起门帘,见许春舫站起身也要走。同来的众人,有劝他的,有说理当走的,纷纷不一。如玉立在一旁似木偶一般,半言不发。如金见了,又急又笑道:“什么事,许老爷又要走?真正我今日是那里来的晦气,都碰到你们气头上。”
原来许春肪为人,仗着自己年轻有貌,又有如此大的家财,未免心高性傲,是个一家言的脾气。起先约了朋友来吃酒,进门即知道如金陪着贾朱二人,平日又听得人说贾子诚是如金的相好,彼时即有些不快,打点转去。被章三保夫妇再四挽住,随即叫了如金出来,又一面吩咐摆酒。许春舫见他家殷殷款待,也就丢开了。
忽见后进的人来说贾子诚生气要走,如金便到后进去了。正在踌躇,又闻贾子诚在外面发话,心中不由生气,竟迁怒到如金身上,暗忖道:“贾子诚这人你素来常对我说,他不是个好人。既知他不是好人,即不该亲他近他。若说你家怕他寻闹,不敢疏忽,亦该敬他远他才是。孰知不独不敬他远他,反与他结了交好。你与他结交,我也不来管你,怎么又诓骗我与你结识。那贾子诚晓得你与我交好,必不相容,明明是叫他与我做对头。我虽不惧他,究竟贾子诚是个向不安分的人,惯会掀风作浪,使我刻刻提防着他。不是到你家来寻乐,分明是来受罪的了。倘或我稍有不备,被他糟蹋了去,叫我怎么见人。即如将才他在外面扬言,句句是羞辱的我。想我生平从未挨过人家言三语四,只有数说人的处在,绝没有人数说我的时候。其时我若不忍耐着这一口气,答他几句,必致两下争闹起来,酿成大事。而今耐了下去,心内实在作怄,明儿贾家定然逢人说项,笑我无能,缩了头不敢对付他。再则我来时,知道贾家在此,我即要走,也算自己情甘退让。老龟夫妇再三挽留,说什么前进后进各不相扰,又说贾家不多一会就走了,我家本不愿意他在这里摆酒,惹人厌的。他使劲的赖了下来,因为朱丕的面子,不好推却。早说定了,初更即散。我见他家说得如此恳切方行,不然随便到那一家皆可请客,不希罕定在他家。不过因如金待我尚好,较旁人熟识些。这么看起来,是他家硬留下我受贾子诚的辱没,好似预先安排定了,串出姓贾的来扫我面皮。况且,又当着这些朋友,益发难处。明日我还是来不来呢?来则恐贾子诚寻斗是非,不来则使人笑我胆怯。”
许春肪想到此处,愈想愈怕,愈怕愈气,忽见如金走来拦他,适值有气;也不问如金素昔与他交好,即冲口说道:“你问我什么事生气,你伺你自己即明白了,别要假作没事人一大堆儿似的。在我看,你可不必留我,快去将贾家赶回来是正经。”说着,怒冲冲的喝令家丁掌灯出外,也不顾同来的众人。众人见许春舫忿然而去,一齐扫兴,且又没了东道,不如也走的为上,便一哄而散。
起先贾子诚在后进争闹,章三保夫妇已得了信,赶着出来,贾朱已去。此时见许春肪亦因此动气,欲待上前分剖,『也来不及了。回头见如金似泪人一般,如玉在一旁发怔,正要去询如玉,见许家家丁又匆匆的转来,将十饼番银掷于桌上道,“这是我家老爷绐你家的酒价,叫我送了来。将才是忘却开发了,不然还要认着我家老爷想赖这酒价,故意生气的呢。”-说罢,掉转身即走。章三保在后高声喊叫道:“二爷请站一站,我有句话问你。”任凭喊破喉咙,那家丁头也不回,竟自去了。此刻章三保更外不知何故,反没了主意,惟有连呼奇怪而已。回至屋内时,如金早被他妈妈劝入房中,如玉尚未走开。章三保细问如玉前后情形,方恍然大悟,顿足道:“怎么讲,为了贾家这砍头的一来,把我家财星老爷气走了,却怎么好呢!我想不怪别人,还怪如金这小臭货不善调排,弄的两边不得讨好。许家恼了,是从此少了一款进项,贾家恼了,是从此要生祸端。怎生做惯了和尚,倒不会撞钟了么?我也不管了,明日我夫妻两口各自走开,避避风头。让你们闹去,好也好歹也好,管他娘。”又在桌上使劲的拍了两下,恨恨的道:“这些臭货,朝鱼暮肉把肠子都吃腻了,油都蒙了心了,不知我们这种人家,开着门做什么儿的呢!今日得罪了张,明日得罪了李,不上十朝半月,将几个有钱的孤老得罪完了,大家喝西风。你们好在不问的,有饭即吃,有衣即穿,说到归根,还是苦的我老两口子。今儿不说了,明儿我倒要问问你们,安的是什么心,还是有意打撒手儿不成?本来多时不刷刨你们了,多分骨头又在那里作痒。”说罢,也赌气回房去睡,一面走,一面嘴里夹七夹八的连说带骂。如玉见章三保走远,向地下啐了一口道:“遇见鬼了,我也不曾得罪那个,不清不楚,一箍拢统儿骂在其内,可不是奇事。老不死老砍头的,难道阎罗王忘却你了么,早死一日早好一日。”也气恨恨的,回至自己房内,倒身和衣睡下,在被窝内拭泪。
单说如金先前见贾子诚走了,不过怕他来寻事,且到临时再议,尚不关痛痒。随后又见许春肪也赌气走了,竟不解因何得罪了他,听他的口气,分明是怪我亲近了贾子诚。殊不知我们这等门户,是最软弱的,人人皆可欺侮。何况贾子诚系著名的光棍,又有朱丕相继为恶,我等人家尽惧他如虎。我若不假意的敷衍他们,岂非欲速其祸,自投罗网。我如真心待贾子诚好,也不来结识你了,又不致将他的恶迹,澈底澄清都告诉你。我即恐你多心,这些情节我数月前也曾说过,何以你偏偏忘却。纵然我不说,难不成你连这么一点原由,猜度不出,我真正枉认得你了。即如我一时不好,拂了你的意思,也该念平日我待你的情意。那件那般,不是以血心待你。一则你是我的知己,尚冀日后托付终身。二则你虽家财富足,不惜挥霍,我每事都拣你那应用的,方叫你用,可省的处在,千方百计替你俭省。为这件事,我受老夫妻多少言语,说我变了心,不顾家里,一味的巴结嫖客。我因你省了下来,将来跟了你,即是我的。不然我们这门内,只怕人不用,还怕人浪用么?三则你有了心事愁烦,就同我的心事一般,必从旁婉言解说,都俟你喜欢了我才放心。还有多少事,犹在你心里筹划,未曾出口,我即揣度出来,先意承志的迎合,使你知道你我两心相印,不同砭泛。那料我是你的知音,你非我的知己,也不体贴我们的苦处,不能得罪人的。而且并未待你比贾子诚薄,是你错会了念头,竟不念前情,一概抹煞。又当着人给我没趣,我即真待你错,你尚要原情今日歹仍有明日好呢!你只顾气头上说我一番,决然而去。老夫妻必定抱怨我,不知怎生触忤了你。你一日不米,我耳畔一日不得清净,。细想我数月中待你许多好处,你一旦付之东洋大海,叫我怎不伤心。
如金思前想后,泪出恸肠,不禁倚壁掩面放声大哭。他妈妈忙上来劝道:“我儿不必伤悲,许老爷虽然生气而去,那里就撇得下你,停一半日自然会走来的。否则我明日亲去请,他可好意思不来么?少年人有钱的,都有些鬼婆子气。他若不来,包在为娘身上,还你个许老爷。你由午后至今,没有吸着一臼烟,难道气狠了,烟瘾都忘了么?好儿子,快些吸烟去罢,自己身子要紧。平时保重尚来不及,还当得起践踏么!”说着,拉了如金回房。
如金听他妈妈劝说,甚为近理,便止住哭声,回转自己房内。他妈妈见烟具仍设在牀上,即将灯火剪得透亮,又将各件收拾了一回,拉如金躺下吸烟。自己睡在对面,代他烧着,又七搭八搭的同他说话。如金虽身在行户,因自幼多病,烟早吸成了瘾。此时吸了几口,觉得神气渐旺,通体畅泰,又被他妈妈说了一阵鬼话,气已全消。蓦闻章三保在前进叫喊起来,喉音甚高,字字听得明白。如金放下烟枪,侧耳细听,原来是骂的他姊妹两个。又闻臭货长,臭货短的,在那里乱骂,甚不入耳。不由一口气阻上胸前,比先那气恼尤甚,嚎啕大哭。倒把他妈妈很吓了一跳,连问怎么?又听得章三保在前肆口谩骂,方明白如金哭的原故。忙坐起身,推如金道:“好儿子,你不要作气,才信了为娘两句话,怎生又惹起烦恼来?我晓得你是听得老东西骂人,他向来吃醉了酒,都是这般,也计较他不得许多。好儿子,你息息气,待我去骂他。”说罢,即匆匆出房。向前进来时,章三保已回房去。
他妈妈赶至房内,指着章三保道:“你这老囚攮的,灌足了臊尿,再不说安安稳稳挺你的尸,都要寻事骂人。你说只苦了你我两人,你苦了些什么?前数年苦的是我,这几年女儿们大了,又苦的是女儿。你倒吃了大半世的闲饭,也没见你赚过一文半钞来家养活我们母女,还声声叫苦,你羞是不羞?你好的不管有无,只要你有了酒喝,万事皆休。单顾喝酒也罢了,吃下去又喜寻事,数黄道黑的乱骂人,你想一家四口子,谁派你寻事,谁该你骂?你还不与我趁早夹着你那尾巴,到旁边睡去好得多呢!若把老娘闹烦了,爽性不绐你酒吃,看你怎样?”章三保被他妻子一顿骂,骂的哑口无言,反笑嘻嘻的道:“咦,我并没有说什么,好端端骂起我来。奶奶又是受了谁的气,拿我出注儿。”说着,掀开被,身子一倒,滚进牀里去睡。妈妈见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啐了一声道:“醉不死的臭乌龟,这般形相叫我拿那一只眼睛来看你。明儿等你酒醒了,再和你讲,现在我也没有那么大力气,同你说话。”便回身出外。章三保倒在枕上,犹咕咕哝哝的道:“臭乌龟罢,香乌龟罢,我这乌龟也是你们作成我当的,还要骂我呢;”妈妈也不去理他,竟回后进而来。
不意如金自他妈妈出房,心中越想越气,那眼泪不住的直淌下来,将一个绣花耳枕,全行湿透。想到自己八岁时即没了父母,被狠心的哥哥卖我到章家,。吃尽了多少苦处。学弹咱,用尽心机,稍有不是,非打即骂。好容易挨到今日,身上引了几个客来走动,老夫妻才待我好些。我久想跳出这火坑,又恐遇人不淑,难得来了这姓许的,想将来托身于他,可望出头。不料今日因贾子诚,得罪走了许春舫,妈妈虽说他仍然要来,未知他心意如何?倘从此斩断情缘,另有了结识,岂不空指望了一番。况且男子的心肠,最易改变。我这里痴痴的望他回头,甚至他早将我抛诸脑后,所谓我本有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再者他有的是钱,到处皆有人趋奉,不是舍了我如金,天下即没有绝色女子。适才又受章三保这一场羞耻,皆为的是许春舫那个冤家。我而今也不怪许家了,一恨我命薄该受折磨,二恨贾子诚、朱丕平空的撞到我家,惹出这无辜的口舌。即是许家明日来了,我也无颜面见他。想我这个人,还生在世上有何贪恋,一受不满的苦恼,吃不尽的酸辛。也不知前生作了多少罪孽,罚到今生身为娼妓,已屈下流,又跌跌坎坎的怄气,何日方了?不如一死,倒也干净。那知人存了死的念头,邪魔即至。如金此番,觉得耳畔似有人教他悬梁刎颈,服毒投河,种种死法;死后又有若干好处,较之生前高万万倍。自己的身子,又觉有人扯他坐起,恍恍惚惚,如在云端里一般,不禁倒抽了一口气。爬起身来,东西乱望,要觅个死所。猛低头,见盘中放了一盒烟在内,点点头道:“悬梁刎颈,皆一时措手不及,被人解救下来,传扬出去,徒添话柄。常闻人说,鸦片烟是最毒人的,生吞下去无药可救。若和酒吃,更容易绝命。又是现成的,又便于吃。”想定主见,便拿了烟盒下牀,找到桌上有将才未收去的酒壶,摇了摇尚有余剩,忙倒了下来约有半锺之数。将盒内的生烟,全行倾在酒内,搅得匀匀的。望着酒锤,“喀”了声,落下几点泪来,自语道:“烟呀!酒呀!想不到我如金今日,应该死在你们手内。”又望着房外,低低说道:“我那不记得音容的亡过爹娘,你该早知道你苦命女儿,今夜已到绝期,恐阴司路径生疏不识行走,又怕有恶鬼欺凌,爹娘可来带你女儿一带罢。”又叫了声:“许春肪狠心冤家,你今日生气走了,纵然懊悔过来,明日再至,已见不着我了。只能恨你无情孟浪,不能怨我薄情,半路抛撇下你来。”又骂一声:“贾子诚,朱丕,你这两个该死的杀材,我与你们无仇无隙,平白地闹起干戈,坑了我的性命。虽说是我自愧轻生,总因你们两人起见,我在阳间不能奈何你们,到阴司做了鬼,即不肯饶你们了。常闻说道,人善鬼不善,人怕鬼不怕。何况冤有头,债有主,好歹都要追了你们的命去,才得甘心。”又叫了声:“妈妈,我虽不是你亲生,也蒙你自幼抚养成人。这数年中,你却待我不错。今日别过你了,好在你尚有如玉妹子可靠。”
如金说到此处,不由肝肠寸裂,万箭攒心。那眼泪滚滚的滴入锺内。复想到自己具此一付容颜,虽非国色,也算二三等的女子。每对镜自幸,将来倘得出头,戴上凤冠穿上霞帔,也可以相称。谁意我空生此姿容,如此小小年纪,正当花开月满之时,竟做了屈死冤魂,岂不可嗟可惜!一时间,百脉沸腾,腹如刃绞,几乎哭出声来。猛又自己发急道:“呸,!章如金你好生胡涂,你是想寻死的人,并非在这里诉苦。人到死后,历事皆空,还忆这些做什么呢?若被人来看见,不独不容我死,知我的说我情急舍命,委系可怜;不知我的,反说我轻狂,故意的诈称寻死昨人,落得他们背后去议论。”便咬咬牙,狠命的举起酒锺,伸着脖子一口吞下。把锤子掷于一旁,仍至牀上倒身睡下,拉过一条被盖好。此时心内倒无所牵挂,惟有闭目守死而已。
约隔了一锺热茶时分,心里觉得怔忡不宁,腹下隐隐作痛。原来鸦,片烟和酒吃下去,更外发作得快。顿时五脏如焚,宛同刀划,气往下坠。试问如金似一朵姣花,盈盈弱质,怎禁得这虎狼般的烟酒在内翻江搅海,不由“哎哟”一声,一脚将被蹋过,双眼一翻,两足一蹬,早巳呜呼哀哉。那一缕芳魂,被无常勾引入冥中去了。正是:
香魂渺渺归泉下,弱魄凄凄入地中。
再说他妈妈骂了章三保一顿,仍恐如金心内不安,重到后进来安慰他。将至门首,听他房里“豁喇”一响,似件东西掉下地来。忙掀帘入内,忽觉一阵冷风劈面吹过,逼的毛发直竖。再定睛看,如金仰睡在牀上,一条被掀在地下,遂道:“怎么倒睡着了,被落下来也不知道。现在身子不好,又着了一场闷气,若受了凉,不是玩儿的。”便欲上来代他拾被,忽脚下有件东西绊了一下,“当”的一声滚去多远,知道是个锤子,即骂道:“这些瘟根,怎么茶锤子乱丢在地下,也不捡起来。是我脚步子轻,不然还要踢碎了呢!他们是不肉疼的,不知老娘一草一木都非容易置办。”即弯腰拾起,见锺子内乌煤似的一大团,不知何物,低头嗅了嗅,似有烟气,只有酒气,不由得心头跳了几跳;忙丢下锤子,来看如金。不看犹可,看了只吓得大海崩舟,高山失足。见如金直挺挺的睡着,两拳紧握,两眼大睁,上齿咬住下唇,口角边涔涔流血,犹带着余烟。无疑是适才趁我不在房内,偷将鸦片烟和酒吞下肚去,寻了短见。再摸他的嘴及鼻尖两处,一丝出气皆无。
妈妈这一急非同小可,走上来一把抱住如金,放声大哭。两只脚在地板上似擂鼓一般,口口声声,只叫“没有命了”。早将房外的一班妈儿们,都惊的走了拢来。先前妈妈将如金拉回房内吸烟,妈儿们送过茶,即各自走开。晓得他都有家常话说,不便窃听,又乐得偷半刻空闲,到各人房内歇息。他们起早眠迟,不免辛苦,原说歪一会儿,那知都睡了。忽闻房内惊天动地闹将起来,大家吓醒,一骨碌爬起,怔怔的走过,齐问:“奶奶怎么了。”
妈妈见了众人,跺足大骂道:“你们这班死娼妇,来的正好,快偿还我女儿性命。好呀,都被你们坑死了。你们死到那里去的,我走开了,你们也不来伺候他。如今把烟和酒吃下肚去,你们才来。完了,完了,人也死了,家也冲了,还过他做什么呢!”说罢,又号天叫地,一声儿一声肉的,大哭不止。众妈儿们闻说,方知如金服毒自尽,皆吓得面如土色。有两个还立在房内,有几个飞跑出房,至前进送信。章三保酒都吓醒了,急忙披衣起身,一面走着,一面连说:“怎好,怎好!”如玉也得了信,一同来至如金房内。妈妈一眼看见章三保走进,舍了如金便一头撞到章三保怀里。三保未曾提防,几乎跌倒,多亏板壁挡住。妈妈哭骂道:“你这老不死的乌龟,你要吃酒骂人呢!骂得好,把我女儿逼死了,我也不要命了,与你老乌龟拚去了罢。”说着,乱撕乱咬,揪住章三保打了起来。
如玉走进房,见如金死的甚惨。想到姊妹多年情分,沮如雨下。又想到自己身上,姐姐如此容貌广如此声名,来人皆仰望他的颜色,尚不免贾、朱之难;我比姐姐又逊一筹,身上毫无知己,更难保没人凌辱,一时又跳不出这火坑。不禁上前抚尸痛哭。
忽见妈妈和章三保打闹,”忙走过拉住他妈妈道:“妈妈,与三爷也非闹的事。纵然闹到天明,死者不能复生,亦无济于事。我们先赶紧灌救,能于救得转来,万事皆休。否则;大家须要商量个定见。我想不怪别人,都怪贾朱二人,横竖人都死了,还怕他们么!不能善善的就这么放他们过去,我的心也不甘。妈妈听我一句话,且丢开手;况且也非三爷弄死他的。”如玉一席话,提醒章三保,连说:“有理,还是如玉心内清白。我被你妈妈一阵揪打,闹得昏天黑地,尚不知如金怎生死的呢!”妈妈听如玉所说,始放了三保,赶着叫人取开水京汁甘草等汤来灌,又将如金吞食生烟和酒的话细说。章三保也洒了/L点眼泪。众人忙乱了一回,毫无动静。再看如金面色转青,手足全冷,是灌救不活了。
章三保道:“人是死定了,不要忙了。待我明早即往县里去告贾子诚朱丕二人,说他们威逼我女儿身死,请官下来相验,看他们怎么经当得起?就是许家,我也不能饶他过去。如金已死,还巴结他什么呢,也拖他上来凑个数。不怕他们一千人有钱有势,我女儿人死是真,他们威逼是实,县里断无不准的。”众人齐称使得。妈妈即催章三保连夜去找主文相公,叙明情由,好明日清晨往县里喊禀。不要耽搁迟了,他们一干人又要去打点门路。章三保答应了声,转身提了盏灯笼,出门寻代书去了。这里如玉又叫他妈妈将房内对象,全行搬过。将如金的尸骸,扛了正睡过来,和烟的锤子摆在牀上。各事都安排停当,专候明早喊过禀,预备县官下来相验尸伤。
妈妈一则因如金服毒惨死,二则因损去了一株摇钱树子,便哭一声苦命姣儿,恨一声天,骂一声贾子诚等人狼心狗肺,怨一声自己。直哭得喉咙音哑,气短声嘶。在房众人见了这般情形,无不落泪酸心。如玉在旁极力劝说,他妈妈方略略止住。时天色已明,如玉又劝他妈妈吃了点饮食,扶他到对过房内稍睡片刻。大约官府下来,都要午饭后呢。
单说章三保出了门,一口气跑到县前东首,有一代书家姓毕名世丰,祖孙数代皆为甘泉县代书。到了毕世丰手内,其技愈精,而其家道愈穷。因他太狠过了头,人都不敢请教他,怕的遗下后灾来。他家倒有一件好处,终日保得住没有一人来叩门。所以毕世丰夫妇,未晚即吃了饭,省点灯油,早早睡了。
现交半夜,毕世丰已睡过一觉醒来,在牀上翻来覆去,想着明日柴米全无,生意又少。犹记得还是春间,代人家写了一张状词,得了他大钱六百文。及今半载有余,失错都没有人来问我一问。所有各家亲友,都借贷遍了,甚至一而再,再而三的。此时万难开口,纵然老着面孔去央说,也靠不稳就有得借了与我。家内的衣服物件,除却身上穿的这几件破衣,牀上盖的这一条薄被,其余都典卖殆尽,无处拼挡。正然愁烦,忽听有人叩门,倒把毕世丰吓了一跳,忙问是淮?
看官可知章三保何以寻到毕家来?因一路走着,暗忖道:“这件事虽说告贺子诚等威逼,奈无实据可指,他们又不曾打死我家如金。必要寻个出名的老手讼师,叙纸恳切的禀词,说得委婉入情,外面看是威逼,内里情同谋杀。如此一办,方可扳倒他们。”章三保亦久闻毕世丰的声名,未经谋面。想他虽是个辣手,要的不过是钱,我多把润笔送他,自然有绝妙的主意叙出。也不怕他日后找我,且顾目前之急。遂寻到他家门首,用手敲门,惊动里面毕世丰询问来由。章三保道:“毕先生睡了么?请你开了门,有要事奉商,是一宗大大的财爻,送与先生的。”毕世丰闻说,晓得生意上门,非常欢喜,忙答道:“请站一站,我即起来开门。”便一面披衣坐起,取了火点上灯,一面用脚蹬他妻子高氏醒来。
何故毕先生说了半晌的话,高氏都未醒呢?因高氏为人甚贤,日间寻些针黹做活,及收些衣裳来浆洗缝补,赚几个钱贴助丈夫每日食用。一日到晚,忙的辛苦异常,头刚落枕即睡熟了,非到天明不醒。本是脸向牀里睡的,被毕世丰蹬了一脚,相巧蹬在高氏的si处,由睡梦中惊醒,翻转身骂道:“饿不死的穷贼胚,好容易睡到半夜,才有些暖气。你又想起穷心思来,蹬呀踢的。你就不想想明日米也没得,柴也没得,怎么过得去?还这么穷开心,挺尸罢,再闹我可不依了。”
毕世丰被高氏骂的忍不住好笑道:“你说的什么混账话,我因门外有人打门,要起去看看,来人说是送财爻上门的。既然三更半夜来敲门打户的找我,料想不是寻常小事,叫起你来,预备烧点汤水接待来人。难道我同门外人很说了几句话,你都没有听见么?我倒不抱怨你睡死了,你反要冤栽人许多混话。”高氏闻说,才明白了。尚未答言,门外又高声说道:“毕先生,你可开门不开门?不开门,我就去了,明日再会罢。”
高氏听了,方知来人是真,亦满心喜悦,即接口道:“来了,来了。”急急坐起,手慌脚乱的,在被内穿上底衣,便探身下牀,趿上鞋,往外就走。毕世丰也穿齐衣裤下牀,忙一把拉住高氏道:“你就这么去了么?该死,该死!真正你睡糊了,梦犹未醒。你望望你的小衫还未穿呢,怎生好去开门?难不成这般天气,身上冰凉的也不觉得么?”一语提醒了高氏,果然小衫未穿,见自己仍是精赤着上身,淌光着两乳。脸一红,重跑到牀前来穿小衫,竞遍寻不得,急的高氏满牀一阵混翻。那知起身的急促,小衫团到被窝内去了,一把抓出来即向身上披好。毕世丰点首叹道:“蠢才,蠢才,缓缓点子罢,愈忙愈出笑话了。再则我家虽穷,也不致一方旧布都寻不出,现在交冬的天气,连个兜肚都没有带上。还是你带不惯,还是你懒没有做得呢?你年纪又轻,胸膛又高,衣衫又单薄,自己低下头瞧瞧,也觉难看。”此刻高氏一心记挂门外的人,生恐等不耐烦,把买卖走脱了。那里有心回答毕世丰的话,双手钮着衣扣,即跨步出房。来至门前,拔去木闩,开了门,闪在一旁。见来人手内提着一盏灯笼,便道:“请里间坐罢,我家大爷起来了。”
章三保举起手灯,见是个堂客,知是毕世丰的妻子,即低头走入。高氏关好门,也随后进来。毕世丰早将房内灯台摆到明间,等候来人。章三保吹灭手灯,挂在一旁,上前与毕世丰见礼道:“惊扰毕先生好睡了,有罪,有罪。”毕世丰即让章三保上坐,问了姓名,彼此叙了几句套言。章三保口内说着话,举眼见毕家是三间一厢房子,东倒西歪,朽烂已极。房子里窗牖门扇,一概全无,皆用木板芦席,横竖隔着。桌椅等件,多是绳捆索绑。
两人正对坐闲谈,高氏早在旁厢一间屋内,寻出些破板片,烧滚了水,送上茶来。章三保忙出位接取,连称不敢。见高氏年纪在三十以内,面庞倒还生得干净俊俏,惟欠修整。头上一方青布,齐鬓包扎,身上穿了一件半青不蓝的薄絮短袄,一根旧黑绸縧,束在腰间。上身不过两件衣服,又薄又旧,腰里又束得老紧的,越显得胸前两乳高出寸许有余。下身在灯影之下,不甚看得明白,见他走的鞋娜,想是一对小脚儿。扁氏放下茶,转身就走。
章三保复又坐下,再看毕世丰,年纪也只好三十以外,高高的颧骨,浓浓的眉毛,言未发而声先笑,眸一转而头数摇,周身衣履破旧不堪,愈觉肩耸背驼,发黄面黑。他偏谈笑自若,得意扬扬,笑对章三保道:“足下深夜过访,必有见教,小弟这里洗耳愿闻。”章三保便离座,深深一揖道:“俗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将才先生之言,如见我的腑肺。但是这件事有些难办,务望先生不可推却。”毕世丰道:“足下尽管放心,小弟一生最喜从井救人,即蹈汤赴火亦所不辞。只要足下识得小弟用力之处,虽死无憾。”又鼓掌哈哈大笑。章三保即细细将自己女儿如何寻死,因贾,朱等人如何威逼,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要求先生设法,必须指实他们无可抵赖,又要官府见了动情,不然被他们反过巴掌,说我有意累掯他们,岂非成了讹诈么?那么一来,我倒是害了自己。久闻先生大名,百发百中,所以才连夜过来,求先生高才斟酌的。至于先生用力的处在,我理当从重报答,断不食言。”说毕,又是一揖到地。毕世丰一面听着,一面点头微笑,也立起回了一个揖道:足下且自请坐。”便轻轻悄悄说出一番话来,把章三保喜的眉开眼笑,连声称是。未知毕世丰所说何话,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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