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獄宜平允,風馬俄相證。可笑桃僵李代,任豪傑,尚馳騁。虧他肝膽赤,願救無辜命,況有炎炎大義,真面目,請廝認。

右調《霜天曉角》

話說陸小姐一路追想干白虹提救之恩,悄地向曾九功細問道:「前日在暴無忌家救我出來的那位義士,不知是你甚麼瓜葛?卻為我兩人施此冒死之計。我與你只道永無見面之日,誰知又得團圓。若非那義土厚恩,安有今日?」曾九功道:「此人叫做干白虹,是我結義的恩兄。當初在都門酒社,偶然遇合,遂成生死之交。只因暴無忌將小姐賺歸,卑人屢次登門,願償官價,贖歸完聚。這廝必要掯我千金,料寒儒無力,自必干休。這干白虹見我有悲慘之狀,細問來由,就慨然假我千金,求贖小姐。不想暴無忌坑匿多金,恃威不放,只得奔告恩兄,他就令我在張家灣買舟相候,因而挾刃奮臂,向重門深院,殺死奸豪,救出小姐。復以千金相贈,使我納例南雍,以避禍患,而就功名。如此恩義,如此賢豪,豈復人間所有!」

陸小姐大驚道:「原來與他陌路相逢,就為你揮金不惜,冒死無辭,求之桃園三杰,亦不過是。世間有此好人,我和你怎生答報?」曾九功道:「他待我兩人恩深義重,豈是將言語形容,把東西孝順,便可報得萬一!總之,我與你銘心刻髓,苟有用力之處,便當死生報答便了。」一路夫妻恭敬,分外和好,終是讀書守禮之人,舟中並不及亂。直待到了金陵,在離城數里尋兩間房子住下,方始揀選良辰,略備花燭,拜了天地,才成夫婦。過了數日,果然將些銀子在國子監納了例。曾九功潛心養銳,在雍中刻苦讀書。

看官,你道干白虹既然殺了暴無忌,盜出陸小姐,飛垣入室,人命關天,也算京城一樁異事。況又是大衙門書役,自然四遠搜緝,不信曾九功與陸小姐兩個躲到南京,不隔二千里外。況是南北衝衢,四方要路,難道偏偏搜不出來麼?不知有個緣故,那暴光忌是刑曹積蠹,侮文弄法,無所不為。新近把一宗欽案,得了萬金,竟蒙著官府,將兩個斬犯改駁輕了,被對頭首告,法司轉奏朝廷,把暴無忌家私籍沒,人口監候追贓。倒因暴無忌被人殺死,替朝延伸了國法,有司把捕票盡行繳銷,將此案竟置不問,故曾九功與陸小姐得以安居無恐,也是他兩人命中造化,且按下不提。

卻說干白虹在京中見暴家事敗,已知前案消釋,才得放心。不覺已是二月初旬,陳與權準備入場會試。誰知文戰不利,恰好名落孫山。干白虹見陳與權不中,在京便無所事,兼之資斧又將告竭,就勸陳與權一同回去。陳與權心裡也記念妻子,欣然欲歸。干白虹便僱了騾馬,收拾出京。一逕趕到金陵,要與曾九功相會,把行李上在鋪家,叫陳與權守了寓所,自己到監裡問了曾九功往處,一路找來。恰好曾九功這日正在家中,一見干白虹走到,猶如嬰兒見了慈母,慌忙迎進,急喚陸小姐出來拜見恩人,夫婦兩個叩頭稱謝。

干白虹見他如此,反了不得起來,乃笑道:「老弟把我如此相待,教我置身何地?我今日不是圖報而來的呢。」曾九功道:「恩兄雖不以功德自見,但小弟受此深恩,豈敢遽忘高厚!」陸小姐道:「我夫婦若非恩人之力,此生安能相聚?賤妾死於虎口久矣。今得保有微軀,苟全小節,皆恩人之賜也。雖欲不感,烏可得已。」干白虹道:「小姐冰心玉節,天不忍負,故假手殺此凶賊,以免小姐芳名污辱,實由公道使然,於我何功之有?」曾九功道:「恩兄何事出京?今將何往?」干白虹道:「因陳與權春闈不第,在京無事,一同回家,故特到金陵,看你一面。」曾九功道:「怎敢過勞玉步,屈賁蓬門。陳兄今在何處?」

干白虹道:「在小寓安息,明日便欲就走,故不便來拜見。」曾九功道:「怎去得如此匆忙?恩兄須在此盤桓數日,待愚夫婦少盡恭敬,此心始安。」干白虹道:「我歸心如箭,再不消老弟費心。」曾九功道:「小弟前日蒙恩兄厚賜,得以附例南雍,庶不失功名之路。今抱恩戴得,皆恩兄之惠耳。」干白虹道:「些些薄贈,何勞置口。可知暴無忌這廝生前積惡,如今累家口也坐贓抵罪了。」曾九功道:「蒼天有眼,現報如此神速。」干白虹道:「起初為小姐這事,道是黑夜殺劫,官府四遠緝拿。他家若不犯事,老弟與小姐雖在南中,也未必可免。今幸此案情重,則前案遂輕,始得免禍,也是你兩人洪福所致。」

曾九功聽了,不勝慶幸,連忙宰牲沽酒,當夜盛席款留。干白虹並不推辭,便開懷沉醉,直飲到天明,競欲相別。曾九功苦留不住,只得送至百里之外,大哭而別。干白虹囊中路費尚有三四百金,便又取出二百兩,悄悄遞與曾九功,將去做讀書之費,曾九功感謝不已。詩云:

鐘陵煙樹鎖春寒,對酒情深別去難。

今夜樽前拚一醉,片帆明日過江乾。

干白虹別了曾九功,曉行夜宿,兼程而進。一日途間忽遇個鄉里人,遠遠看見干白虹,便叫道:「乾相公回家了麼?」干白虹抬頭一看,卻認得他是個府中健快,當時曾有一面的。便也說道:「我正是回家。兄如今往那裡去?」那人道:「我奉官差進京。乾相公一向好麼?」干白虹道:「好處也沒有,只落得平安的。但不知我家中情況如何?」那人道:「府上寶眷也都納福,只叫我對乾相公說,京中無事,早早回來。其餘並無別話。」

干白虹口雖應著,心裡卻想起劉天相這段事情,未知如何?他是衙門人,自然曉得詳細,便乘隙問道:「當初我在家時節,聞得廣州劉通判,在南雄地方被盜打死,這也算一件異聞。如今不知怎生結局了。」那人道:「說也好笑。這些捕快尋緝了一年,竟無下落。後來他的家人無意間在市中認出原贓,獲住了一名強盜,如今現在監中,不久就要處決。但是同伙的,再獲不著,還各處搜尋哩。」

干白虹聽說,暗吃一驚,忙問道:「這強盜是那裡人?叫甚名字?可是真的麼?」那人道:「這人叫做戚宗孝,就住在南雄城外。現搜出官銀印信,當堂一一招承,那有不真之理!」干白虹聽他說來,明知是當初周濟的那窮人受害了,心裡好生不安。那人講了些閒話,也就匆匆別去。干白虹展轉思量,不勝嗟歎道:「我當日因其窮迫,將此救他,不想官府竟認為強盜,擬成大辟,若殺人害人,豈為好漢!只不知那人可叫戚宗孝,回去訪問,自然曉得。為今之計,欲要救他,卻如何是好?」只管沉吟不已。

陳與權見他如此模樣,便道:「劉天相之事既已認錯對頭,頂了罪案,吾兄便可脫然無事,怎還如此憂慮?」干白虹道:「他人替我償刑,我反逍遙於外,此心安乎?」陳與權道:「吾兄把劉天相路資,都與此人受用,他既用了贓銀,原該頂罪,還哀憐他甚麼?」干白虹道:「我當初惻隱濟人,今日陷人死地。殺人者不罪,無辜者受誅。苟有人心,豈忍出此!」

且不表干白虹並陳與權兩人之事,再說戚宗孝經府官審斷之後,解院解司,三推四鞫,不是夾拶,便是敲撲,怎敢與原招不合!妻子周氏見丈夫身在囹圄,諒無生路,剩得一身,無依無傍,便剃下頭髮,在近處尋所尼庵,披緇出家,種個來生因果了。是時臬司因戚宗孝一案已經獄成,便繕造供冊,備擬招由,呈詳按院。按院因是盜情,例應早結,便據詳題奏道:

題為巨盜劫殺職官事:據廣東按察司按察使呈詳前事到臣,據此,該臣看得大盜戚宗孝,於某年某日遇廣州府通判劉天相,齎表進京,路經南雄府,孝等攔路截劫,以鐵桿打死天相及衙役多人,劫去路資若干兩,旋經逸遁。當據事主赴報,隨行該道勒限嚴緝,屢追不獲。於某月日,孝始就擒。歷經司府再四研訊,木犯自認情真,贓械並確。咸宗孝按以強盜已得財傷人之律,竿首奚辭。伙盜現在嚴迫,獲日另結。茲據該司招詳前來,臣復核無異,除將口供清冊揭送法司查核外,相應具題,伏乞敕下法司,核復施行。

法司復准,即行該按處決,發下南雄府。此時南雄知府已換了新官,便合同廳縣,隨調戚宗孝出監,當堂就綁。你道戚宗孝奉旨行決,豈有挽回?定然不可得生了。誰知命裡不該死於刀頭,恰恰有個救星到來。那救星是誰?原來就是干白虹。但干白虹雖然好義,不過一閭閻匹夫,如何便可救他?不知丈夫肝膽,豈肯害人!途中一聞此信,便急急趕到家中,往戚家舊處問明白了,便想要去當堂頂罪,代他出獄。

連夜與妻子分決道:「我有一事,要出去數年,你好生看管兒子,教他長進,也是乾家一點血脈。只是累你寡守,心甚不安。」麗容驚問道:「你京中才回,卻有何事要去得這般長久?幾時才得回來?」干白虹道:「也論不得日子,你每事要自家謹慎,切不要思念我!」麗容道:「今去作何勾當?我與你夫妻之間,怎不明說,卻如此半吞半吐?」干白虹道:「我說來定有許多牽絆,不如莫說的好。但今陳與權住在家中,出入甚覺不便,況前門已豎了旗桿,莫若把前段房子划與他住,中間砌牆隔斷,你在後邊,只留數間小房,將就在後門出入。僮僕且叫他散去,但留兩三婢女,以供驅使,且等我有回家之日,再圖恢廓。」

麗容見此光景,好生疑惑。問他又不肯說,只放聲大哭。干白虹拂衣而去,與陳與權相別,反恐他心裡不安,也不露出真情,依舊含糊說了幾句,只叮囑照顧妻子,陳與權唯唯應諾,送出大門,干白虹飄然而去。陳與權心中便知他為這一件,誠恐干連自家,反不遠送。聽說把高堂大廈,都划與他居住,心裡好不快活,也並不與麗容說知他丈夫的去向。

干白虹離了家中,大踏步奔入城來。只聽街上人說當初劫劉通判的那個強盜,今日調到府裡去綁了,我們看殺人去。干白虹聽著陡吃一驚,因暗想道:「我若來遲一刻,就不及救他!」便兩步做了一步,飛也似趕到府中。恰好正在那裡綁縛,只見一府官員都在堂上,兵丁劊子排列兩行,干白虹便欲闖入。管門人役因是綁人,那裡容他入去。干白虹暴躁起來,便用出手段,一揮而入。好笑那些把門人役,都一個一個隨手而倒,只大叫道:「你敢來搶重犯麼?」

干白虹也不應他,直至堂上,大聲說道:「打劫劉通判的是我,不要砍錯了人!」知府笑道:「想是個心瘋的,皂隸打下去!」這些皂來都走攏來趕他,那裡驅得他動!干白虹道:「我並非心瘋,當初其實是我殺死劉通判,人心天理,如何害人?這戚宗孝委實是冤枉的,求老爺超雪。」知府道:「你敢是戚宗孝買出來的麼?」干白虹道:「殺身大罪,怎麼買得出來?」知府道:「既非買托,想是你與他同伙了。」干白虹道:「當初打死多人,皆小的一人動手,這戚宗孝是小藝良民,並非同伙。」知府道:「你頂了罪,就要處決的,不信你肯替他死麼?」干白虹道:」自家做的事,豈敢不死?」

知府吩咐,且把戚宗孝鬆了綁,叫干白虹問道:「你姓什麼?是那裡人?與這戚宗孝甚麼瓜葛,卻肯挺身替他?」干白虹道:「小的名喚干白虹,在仁壽村居住,與戚宗孝並非瓜葛。因劉天相與小的有仇,小的原非有意打劫,只因當日有事入城,走得太早,守候開城,偶然坐在戚家門首。那戚宗孝小的也並不認得,因聞他在裡頭與妻子愁窮叫苦,公私逋負,不能求生,夫婦二人方將投繯自盡,小的一念不忍,便欲回家取些東西救他。不料走出官塘,恰好遇見劉天相一隊轎馬過來,小的此時還無意殺他,反因他從人先將鐵桿子打了小的一下,小的仇上加怒,故拿他鐵桿打死多人。小的平日輕財任俠,原非利他囊篋,也因要救戚宗孝夫妻性命,故劫此贈他。當初小的救活了二人,隨即匆忙而出,原不曾說明這銀子來歷,故此無心敗露。老爺請想:這戚宗孝若果然劫了財物,便該泯滅蹤跡,怎麼還肯把原贓露目,印紙包銀?只此一件,便知他是受刑不過,屈招的了。」

太守道:「這戚宗孝與你既不相識,怎便把許多東西與他?定是胡說!」干白虹道:「小的素性慷慨,況此不義之物,小的也不屑要他,是以傾囊相付。」太守道:「你既說一身做事,不忍害他,怎麼當時不出來首明,直到文案已結,才來認罪麼?」干白虹道:「小的一向作客京師,昨晚才得回家。至於情之真偽,老爺只問戚宗孝便見明白。」

正是:

昔日憐他死,今朝俾爾生。

肯因刀斧懼,豪傑始成名。

知府果叫戚宗孝問道:「當初你曾否與妻子投繯?這干白虹曾否周濟你銀子?你既做了強盜,他為何替你辯雪?與他是同伙不是同伙,可從實說來。」戚宗孝道:「先年小的委實窮迫,曾與妻子懸樑。這干白虹,小的也不知他姓名,黑地裡救我夫婦性命,與我這一大包銀子。小的既死方蘇。這干白虹已去,無從問其來歷,實不知是打劫來的。小的原不曾為盜,實是屈供。只是小的既受干白虹活命之恩,今日願甘一死,以報大德。況此案已經奉旨歸結,豈可更改?這干白虹實係豪俠好義,蓋世所無,求老爺照案施行,也盡小的一點報恩之念。」

知府聽到此處,連連點頭。又喚干白虹問道:「當日劉通判十餘人進京,你說沒有同伙,難道一個人打劫得他?明明你與戚宗孝同做的事,倒還互相辯雪麼?」干白虹道:「一些不難。當日劉通判家人尚有存者,老爺只須喚他面認,可是小的一人動手?便知這戚宗孝是真是假了。」知府便差人去喚。差人稟道:「劉通判家人聞盜犯處決,現在門首觀望。」

太守便吩咐喚來,那家人連忙上黨,太守問道:「當初打劫你家主,這強盜可還認得麼?」家人道:「怎不認得!」太守便叫他與干白虹對認,家人仔細一看,跪上稟道:「前年打劫家主,正是這人。」太守道:「有同伙沒有?」家人道:「只是他一個,沒有同伙。」太守便拍案怒道:「你這奴才,既認得他面貌,為何在前官面前硬指這戚宗孝是真盜?」家人道:「青天爺爺在上,只因家主被劫,連傷數命,真盜久緝無蹤,況贓物現在戚宗孝手中獲著,定是知情,不得不認他為真盜。況前任老爺承緝此案,若限內不獲,便礙考成。就知不是真盜,也只得將錯就錯了。」

知府道:「你既說沒有同伙,今案上又有許多逸盜姓名,你當初不說,定欲他扳陷平人了。」家人道:「小的只因拿不著真盜,這戚宗孝面貌,又不相符,故此他混供的姓名,小的不說沒有,要他尋緝。指望借此以得真盜,並非冤陷平人。」太守怒道:「大辟重情,豈可任意含糊!」便拔簽把家人打了四十,監候定罪。就叫干白虹與戚宗孝上去,說道:「你二人心跡,本府俱已洞知。戚宗孝固係屈供,干白虹亦屬義士。但前府朦朧,文案未確,便爾混詳取旨,今本府實備緣由,申詳兩憲,此案才可允結。」吩咐將二人暫且收監,聽候復審。只因這一案,有分教:

應生得死,應死猶生。

不知戚宗孝可能逃這死罪?干白虹替得他替不得他?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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