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炉姑娘,清秋长夜,惊寒不寐,与侍女画眉谈心事,直至三更。忽见窗上好似晃过一个人影,二人齐惊,起来看时,原来是一只寒鸦,栖于斜枝,一阵风过时,影儿映在窗上的。二人才放心躺下,又说了一会子话,少刻,画眉也睡过去了。炉梅一人合目而卧,又过了半个更次,忽听远远有人哭泣,忙抬头听时,却是翠玉鼻息之声,复又躺下,思量起自己身世,孤苦一人,母老父亡,想到其间,不觉又伤心起来。不意府院墙外,远处村鸡又高唱起来了。正是:

清秋思君夜,寒风透窗隙。

疏竹叶落时,愁人睡也未?

一日,值金夫人生辰,夫人清晨起来,便往炉如阁上了香,又到介寿堂磕了头,领了好些赏赐,回到逸安堂来,吃毕长寿面,才受了府内上下众人拜贺。德清、璞玉等都有庆寿礼物,惟炉梅所献与众不同,乃是一幅月白缎子上绣的一尊端坐出水莲台上的无量寿佛,绣得眉目流辉,面带笑容,栩栩如生,手内捧的司寿法瓶,上绣了个“寿”字。下面又绣了“福如沧海长天,寿比山岳永固”十二个字,也是精巧无比。这正中了金夫人敬神礼佛的虔心,心中大悦,遂悬在逸安堂中厅,当着众人之目供了。贲侯从外边走进来,见其形容色采之精巧鲜明,也赞赏不止。

一时,摆了午宴,夫妻二人对坐,吃过几杯庆喜酒,金夫人发话道:“想来你我二人,年过五十,只有这一个儿子,年纪虽小,一生婚姻也是大事,也该早些商议才好;老太太也曾吩咐过此事,不知老爷心下如何?”贲侯道:“此事我也并非不虑,欲自京里结亲,只是地远事繁,若聘个近处门楣相当人家,也似没有个妥贴的,所以耽延至今。”金夫人道:“岂是没有相当的,想来与其聘远地公主、郡主,倒不如近处老亲中寻的好。公主、郡主们虽好,总是乏嗣者多,这是屈指可数的,老爷请看那个不是这样?”贲侯道:“若从旧亲中寻,你看我们甥女圣如如何?”

金夫人低头不语,半晌才陪笑道:“常言道:‘不敲现成钟,却去铸新钟。’圣姑娘有何不可,只是孟姑老爷只有那一个女孩儿,况且他家又是极富贵的,岂肯给我们这等人家。”贲侯拈须微笑道:“既然如此,我看你娘家的女孩儿们中,琴默到是为人性情温和,待人宽厚,模样也俊美,你道他如何?”金夫人道:“那孩子聪明儿、性情儿倒也罢了,只是身材平常,炉梅这孩子的聪明模样都不在他以下,再说琴默的父母俱在,又有个兄弟,不愁寻不到好人家儿;只是炉梅这孩子,他父母就只有他一个,而且我那哥哥也早已去世,可怜我那鄂氏嫂子,看着我那兄弟的脸儿过日子,他女儿如能有了个妥贴的人家,也是了却他一件大事。”贲侯大笑道:“夫人既有此意,何不早说,只顾兜圈子呢!原来不是为自己的儿子,倒是为娘家侄女儿的。”金夫人亦笑道:“也为娘家,也为儿子。”贲侯道:“这有何不可,但虽如此定了,因老太太爱惜璞玉之心重,还得慢慢回过了老太太方可提。”金夫人大喜,遂命快叫姑娘们来。

一时,德清、炉梅、熙清等都至逸安堂来,每人各献了一杯酒。贲侯见炉梅,体态轻盈,一似玉树摇春风,容华照人,恰如秋水贯晶瓶,心中也觉欢喜。金夫人将炉梅叫到跟前笑道:“我的儿,你想着我,给我绣了无量寿佛像,难为你有这般心灵,这般手巧,姑妈欢喜不尽,也没甚么别的赏你。”说着取下自己头上的一对嵌球如意黄金簪,给他戴在头上,道:“我的儿,愿你与我一般的长寿。”德清等早解其意,悄悄掩口向炉梅一笑。炉梅本不知其故,方欲叩谢,忽见德清等笑得蹊跷,心中一动,方知其意,登时彻耳通红,谢也不好,不谢也不好。正在窘迫时,幸贲侯唤丫头们倒酒,炉梅遂趁便,说声“取酒壶来”,便进里间去了。众人遂大笑起来。炉梅忙走出逸安堂后门,除下头上簪子,给翠玉带回绿竹斋去,自己却往介寿堂而来。

刚走到角门,恰好璞玉迎头来了。璞玉见炉梅来,遂止步笑道:“姐姐这大热天,一个人往那里去?”炉梅忽然心中一动,不觉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微微笑了一笑过去了。璞玉心中诧异,也不便去追问。来到逸安堂,听得众丫头们嘁嘁喳喳的议论,方知炉梅适才见面时脸红的缘故,不觉心中大喜。

转眼已是八月中旬。一日,璞玉、炉梅等众人都在凭花阁聚会,正在说笑,忽一小丫头跑进来道:“上房里来了一群客人,听说是炉姑娘的婶娘呢。”炉梅闻言大喜,遂同着德清等往介寿堂来。璞玉身先众人跑到上房来看时,只见老太太坐在正中榻上,上首坐着炉梅的婶娘顾氏,琴默在身旁正色而坐。璞玉一见他来,正合其爱慕之情,喜不自胜,拨开地下站着的媳妇们进来,跪请了顾氏安。

且说那顾氏,四十多岁光景,面圆体胖,穿着鲜艳,一见璞玉,忙拉起手来笑道:“哟!哥儿这么快就长这么大了,比小时越发精神了,如今几岁了?念甚么书?”一连问个不住,璞玉一一对答。转身又与琴默相见,琴默亦起来见了礼。随后德清、炉梅、熙清等都来一一相见毕,大家欢喜亲热异常。

且说,顾氏太太与老太太叙了一会子话,金夫人便请到逸安堂去坐下,吃茶说笑。一时茶毕,顾氏起身开箱,将从家里带来的各色绸缎簪花等物取出,一一交付金夫人,又将果品等物分给众人。  德清等领琴默到凭花阁来,少年姊妹,相别数月,自是说笑不尽。德清道:“时气尚热,琴妹妹脱了外衣坐罢。”琴默使唤瑞虹来起身换衣,炉梅笑道:“姐姐也奇了,这也不是没来过的地方,何必又穿这么多?”琴默笑道:“这都是我们姨娘硬叫穿的,谁还愿意穿这些。”熙清向炉梅笑道:“你还说人家穿的衣服呢,琴姐姐如果愿意穿,也不过穿了自己衣服罢了,那象你那会子穿了我们哥哥的藕荷宁绸短底襟灰鼠袍,上面又套了他‘一斗珠’灰坎肩儿,又穿了靴子,头上戴了簪缨貂皮帽儿,就与我们璞玉哥哥一模一样的,站在槅扇旁边,老太太还不知道,只顾叫:‘璞玉这里来,仔细那上边挂的灯笼穗子拂落屋灰迷了你眼睛。’你不言语只顾笑,后来众人都笑起来,老太太才知道了,也笑着说:‘你成了男孩儿倒好看!’是这么说的不是?”众人听了,回忆起往事,都笑了。琴默问也道:“璞玉兄弟在那里?怎么没来?”德清笑道:“他这也没想别人,单单记挂着璞玉,想是还没忘小时候的淘气,又想在一起玩呢。”

正说着话,只见璞玉也随后跟了过来笑道:“琴姐姐甚么工夫到这里来的,我只道是往绿竹斋去了,到那里白寻了一趟。”炉梅笑道:“你当是琴姐姐看我去了?姐姐那里便赏我脸呢。”琴默笑道:“我是欲先拜见了这里的主人们,再去见自己姊妹的。”

说毕,又向璞玉道:“孟嬷嬷可好?”璞玉道:“极好极安,多谢姐姐想着。”炉梅回头看了外头笑道:“又来了一位我们姐姐的密友了。”众人抬头看时,只见妙鸾笑嘻嘻的走进了来,琴默等抬身让坐,妙鸾坐了。琴默道:“妙姑娘来的好,我给你带个东西来了。”妙鸾笑道:“甚么东西?先时姑娘送我们姑娘们红玛瑙戒指时,也不给我一个。”琴默笑着取出绢子,解开挽的巾角道:“看这是甚么?”大家看时,与上回送的一般,玛瑙的一个,白玉的一个,翡翠的一个,绿松石的一个,四个戒指共四包儿。

炉梅笑道:“你们看这人,上月送我们戒指时,一齐送来不就完了,为何今日才亲自带来呢?我道是甚么奇物儿了呢,原来还是那个东西,可真是个奇人了。”琴默笑道:“你道这个奇了,待我说出原由来,让大家评评,到底谁奇了。送你们的东西,虽不告诉那差人,因上面皆有字记着,你们一看便知。这送下面姑娘们的东西,若上边写了他们的名儿,又似拿大,若只用名字的头一个字,写了这个姑娘,那个姑娘,这里同名的姑娘也多,也不知是送给谁的,况且那么着不是又与送给你们的东西混了。若是差个女人来,我倒可当面交付明白,这个给谁,那个给谁。来的人偏又是外头的,又不能当面交给他,因此不如亲身来时再说。”  说毕,将四个戒指放下道:“妙鸾姐姐一个,秀凤姐姐一个,锦屏姐姐一个,你们自取,余下的一个,我自用。”妙鸾取了翡翠的,秀凤取了绿松石的,德清取了玛瑙的,命大丫头送给锦屏去去了。剩下一个白玉的,璞玉道:“这个就给了我吧。”说着伸手去拿,琴默忙抢到手里道:“这不是给你的,你男人家要这个作甚么?”众人听了大笑起来。炉梅笑着向璞玉悄悄竖起指头,划着脸羞他,璞玉亦笑道:“你不必羞我,慢慢走着瞧,肴我能不能要了他的。”这里姊妹们笑耍,表过不提。

却说,老太太见顾氏虽是接炉梅来的,也不知他住几日,遂吩咐洒扫整治了海棠院,叫顾氏母女住下。当下,时近仲秋佳节,贲府里预备月饼、葡萄、酒一应过节的东西,又热闹起来。  一日,众姊妹自绿竹斋往介寿堂来,只见上回来的那个白老寡又来了,地下倒了一堆玉米、野菜等物,又一大筐内满装着豆角、茄子之类,放在身旁坐在地上,向着老太太絮絮叨叨的献殷勤说话,老太太原是个怜贫济苦的活佛,正与他谈笑高兴。

众人齐入来,德清先笑道:“这妈妈不来多日了,身子还硬朗?”白老寡见姑娘们进来,忙起身合掌躬身,向众人连连施礼笑道:“姑娘们好?都是福禄俱全的小姐们了!”又觑着眼看了琴默道:“哟!这可就是福晋太太的侄女了,真真是福德之星都聚在一处了。”又絮絮叨叨说个不了。老太太命他坐下,问道:“老人家怎么这许多时候没来?”白老寡道:“我的老太太,我那天不想到这里来,只是我们庄户人家,天天不得闲。如今更兼到了秋天,满地里都是庄稼,我一早一晚在外头拣菜弄井的帮着他们,只是老腿老手都不大活便,遇着刮风下雨常常跌在泥水里。昨儿个摘豆角时景着些了,这右臂还在酸痛,虽然叫我们大脑袋去买来一付膏药贴了,也不见怎么样。”一面说着一面自菜筐子底儿掏出一串青茭来道:“我们村野人,没别的东西孝敬,这都是收的菜尖儿,送来尝新的。”又见叶儿手里拿着好几个竹皮扎的笼子,装了好多蝈蝈儿,都振翼吱吱的叫,腿蹬着西瓜花儿吃,白老寡接过来道:“这是我们大脑袋从山上捉来,孝敬众姑奶奶们的。”说着送到德清、霉默等跟前来,众人都按口而笑,叫丫头们来收了。  老太太笑道:“你不得工夫来这里,我们却成日家没事,关在这深宅大院里,倒想寻个机会到你们村庄赏视田野风光,散荡散荡呢。”白老寡道:“老太太还想到我们村上住几日散心呢,我的佛爷!我们村野去处,那里有甚么好风景。推开一扇柴门去看,狗窝也在窗下,猪窝也在窗下,更是鸡窝也在当院。牲口圈也在当院,若是忽然刮起风来呀,各样味儿可都全了,倘或下了雨,哎哟哟!你瞧那个味儿呛鼻子吧,可真个躺猪圈、卧牛粪了。这里轩宫深院,我看着比庙宇还好呢,我到这里真象到了天宫仙境了。”老太太叉道:“你也不常来,这会子来多住上几日再回去。”白老寡道:“我也想住几日,只怕累着老太太使不得。”老太太道:“累甚么,倒是使我不寂寞的好。”  且说,德清见老太太喜欢白老寡,遂同琴默、炉梅等到外间商议请老太太游花园的事。璞玉先欢喜道:“明儿不就是八月十五了?我们就回明了福晋、姨娘,就说一来散散心,二来因二舅母刚来,正该设宴洗尘,料无不可,索性将明晚福晋、姨娘的月祭,也预备在园中,明日就乐他一天不好?”德清也高兴起来,大家遂往逸安堂来,回过金夫人就去预备。璞玉又去清了老太太。这正合了老太太的心,自然欢喜。当日即遣车轿,将贲寅的女儿宫喜也接过来了。

且说,这宫喜年岁也只有十几,比璞玉大两岁,为人性情温柔而气质严毅,与琴默等同辈姊妹极相投合。当夜璞玉想着何处设宴、何处吃茶、何处歇息等事,一夜不曾合眼。自鸣钟报四更时,才睡了一会几,忽然醒来,见窗上大明,慌忙起来披了衣服,再看了看窗户大叫道:“不好了,外头必是天阴了,今日若下起雨来,岂不使大家扫兴。”遂叫起嬷嬷丫头们开了门出来看时,原来天虽亮了日尚未出。遂大喜,急忙盥手洗了脸,草草编了发辫,忙忙的穿了衣服。因此时一早一晚已冷了些,套了一件宝蓝夹纱短坎肩儿,便往花园来。只见满园中花果熟老,藤草皆黄,婆子媳妇们正在洒扫园地,预备各处铺设的桌椅絪褥及各项摆设,往来穿行不停。

忽然自西边吹来一阵清风,风过处只觉芳香扑鼻,料是西北山坡上的那株桂花开了,遂过了桥,穿花拂柳而来。只见金花朵朵,玉叶层层,流馥云外,正在盛开。璞玉想起李义山的桂花诗来,口内低吟,徘徊左右,爱恋不舍。只见琴默头戴天蓝缎昭君套,身披大红哗叽缎斗篷,领一个小丫头,从山坡下走上来笑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干甚么?”璞玉笑道:“我是寻了这新开的桂花香来的,见他一夜之间,盛开如此,正在不忍离去,姐姐这是从何处而来?”琴默道:“我与姊妹们同来看他们打扫园子,也是忽闻香气寻来的,他们都往来山轩去了,这会子也快来了。”璞玉素知琴默为人幽静持重,遂趁机道:“原来姐姐也是寻香而来,斯之谓幽香岂可隐乎哉?”琴默见他说自己,四目相视,微微一笑,也不言语。

忽见德清、宫喜、炉梅、熙清等都来了,齐笑道:“好啊,新花开了,你们两个却抢先来偷看。”炉梅又道:“我们就罚他两个,设宴赏花。”宫喜笑道:“真个该罚琴姐姐和璞玉两个,既知开了这么好的花,也不知会一个人,但你们两个来偷看?偏我们这几个人,不配看这花了不成?”琴默笑道:“我原也不知道,闻了香气寻了来的,也是刚刚来到,你们可别错怪了。”璞玉忙道:“且别说闲话了,你们来好好看这花,实是比往年开的好,你们再闻闻看。”众人听了拥至花前,熙清、炉梅二人更登上山石欲折树枝,璞玉焦急,架隔这个遮拦那个的央告道:“你们尽情看、尽情闻都使得,只是别折下来。”炉梅笑道:“我偏要折一大枝下来插瓶去。”璞玉越发着了急,只顾欠背躬身的求免,众人大笑。又计议如何设宴赏花之事,琴默道:“若宴赏此花,须得先在上面陈上一个大帷幔。”炉梅道:“只不知甚么色的好。”熙清道:“见有个现成的五色锦制帷幕,不知可使得使不得?”德清道:“忒花哩忽哨的也不好看。”宫喜道:“正黄色的如何?”德清道:“那又成了上下一色,太素了。我那里倒有个白纹并梅花的月白盖顶大帷幕,不知好不好。”众人齐声道:“好!”遂忙唤丫头们取了来,吩咐媳妇们架了起来,再看时,只觉清鲜倍增,芳气愈浓。

德清又与琴默商议,再命结红球流苏等花样加以修饰,又绑了富贵不断头篱栏。大家在山石上设褥坐下,商议何处设宴。有的说在花下好,有的说在栏杆外山坡上好,其说不一。璞玉道:“花下太近了,崖上又太凉,若再设个帷幕,又没意思了,依我看来,设在隔水对岸东面的曲亭上不好?你们大家看,正对面不是?我们都到那边再望望,倒更可隔水增辉呢。”众人遂走下山坡,绕过水来到亭子上,看着摆下桌椅,德清叫丁香去吩咐了厨房里作的肴馔,又从丫头们中选出会使乐器的。炉梅的丫头画眉使四弦,翠玉使笙,琴默的丫头瑞虹使筑,凭霄使鼓板,德清的丫头槟红使洞箫,将诸般乐器,齐备在亭前小套间内。

原来这座亭子,临水而立,两侧翠竹、梧桐成荫,正对面山坡上几坐小丘相叠,复径曲路互相交织,那株桂花正对亭而开,影射水中,碧帷红栏,香馥光辉,两旁群树丛生,犹如侍卫相从。

众人正在摆设整治,忽然一个小丫头走来道:“老太太已用过早饭,坐着藤椅子与福晋、姨娘们入园来了。”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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