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璞玉听说老爷呼唤,忙起身穿了一件无骑宽抽天蓝直漏地纱衣,系一条白玉带,不及戴簪缨笠儿,遂戴了一顶凉纱便帽儿,来至外书房时,书童舒谦道:“老爷方才吩咐叫大爷便进内去了。”璞玉遂绕过润翰书屋,入逸安堂垂花门来。贲侯才脱了衣裳,坐在北窗下炕上,金夫人对坐,地下西边一溜儿四张椅子,坐着德清一个人,熙清手持白翎扇,向老爷轻轻扇着。逸安堂后面假山上的各种花香,随风透过窗纱来,只觉芬芳异常。

璞玉入来在门旁侍立,贲侯面带怒容问道:“我进书房的这么一点工夫,你到那里去了?又穿了便衣便帽,为何全无一点礼数?”金夫人道:“在自己家里,素常也罢了,况且如今己中午了。”贲侯道:“福晋不知,孩子自幼任性惯了,及其长成,便为玩忽怠惰之辈,不可不早为之戒。”又向璞玉厉声喝道:“懂了?从此以后断不许你如此疏忽。”璞玉忙应:“是。”贲侯又道:“几日内我往凤鸣州时要领你去,你要好好准备经书,那里高明贤达之士极多,若在人前辞穷,以致失我脸面,回来断不轻饶,懂了?”璞玉忙答应:“是,是,知道了。”金夫人道:“天气太热,说是那里人又极多,孩子直到如今还不曾出过远门,不带去也罢了。”贲侯道:“古言有云:‘一生不出门,终究是小人’,还是不如带他去见识见识。”金夫人道:“已是午热时分了,我的儿,回去歇息歇息去吧。”璞玉见老爷无话,方慢慢退了出来。下了逸安堂前台阶,急走了几步,到介寿堂西穿堂时,见炉梅与几个丫头站在那里说话,见璞玉行来忙问道:“老爷为何叫你的?可不妨事?”璞玉笑道:“不妨事,也没大生气,说要领我到凤鸣州去呢。”炉梅问道:“去得几日呢?”璞玉道:“约须十几日罢了。”炉梅笑道:“你去给我带甚么东西来?”璞玉笑道:“我给你带个对坐常笑的伴侣来。”炉梅登时沉下脸来道:“你又该死了,混说些甚么?”璞玉忙笑道:“我带洋镜子来给你,是说洋镜子来着。”炉梅转怒为喜,瞪了一眼,笑道:“滑嘴子!花马吊哨的,到底不是个好人,快打他。”画眉举手中扇子打来,璞玉将身一闪,夺了扇子,打开扇着飞跑去了。

炉梅也不去赶,回绿竹斋去了。只见翠玉打扫屋子,将那日燕尾上解下来的诗,放在书桌上了。炉梅随手拾起来看时,起首两句写道:

谁家貊秀燕,锦尾把铃悬,  心想:“这起句倒不俗。”往下看:

霓裳云下隐,佩玉风上孱!

摇头道:“这一联上下二字对得虽好,却没甚意思。”再往下看:

传意到书院,寄语送天边,  借诗抒痴念,还报尔主言。

四句,便勾起多少心事来,叹道:“意长啊!此诗前半是写我的,并且‘寄语’二字说破了多少心事,后半写他自己,虽无甚警句,但‘痴念’二字应该珍重的。璞玉!璞玉!你如何这般多情呢,看这首诗,不独多情,亦可谓一生之知心者了,只是该如何对此知心者!”想到其间,如醉如痴,手里拿着诗,怔怔的出神。画眉倒上茶来道:“姑娘你看那个蝴蝶有多大。”炉梅遂放了诗,自纱窗内向外看时,只见阶沿上摆的几盆花上来了一只银白大蝴蝶。忽起忽落,或前或后,翩翩飞舞,颇有依恋不舍之意。炉梅忽然心动,不由得发了诗兴,遂援笔写出了一首:

红栏深锁草木静,新花初绽玉蝶轻,芳气未袭蝶梦去,巧蝶恋花何多情。

写毕又低声吟诵了几遍,叠了个方胜,放在砚台下。方欲躺下时,德清差凭霄来请他,遂往凭花阁来了。

却说,贲侯吩咐治备了行装,领着璞玉别过了老太太、金夫人。璞玉亦别过众姊妹,待贲侯在议门外上车后,带了侍儿瑶琴、宝剑等乘马跟在车后,与随贲侯去的家臣仆从护卫等众,簇拥前后。三声炮响,一行二十余人径奔凤鸣州去了。管家们送别回府,不提。

此时,正值季夏初旬天气,一轮红日当空,天地如同蒸笼,行人只在热尘薰风中。璞玉更觉难捱,贲侯亦嫌太热,沿途早起赶路,向午便歇。璞玉与其侍儿们,因皆初次出门,所见田野村镇,垄亩山林,店铺市井,无不觉得稀奇,如身在图画之中。一日将近凤鸣州,因前行顶马,先已知会,早有真主寺知事及州县衙门,皆差人前来秉笏迎迓。当日即到寺中,住持等进谒。次日贲侯巡视及州县官僚回拜馈赠等情也不消细述。

庙会之日,州县主官,亦皆前来,同坐七间厅内,共观《天魔舞》。坐中有穿藕荷色直漏地纱衣、年过四旬的一位官员,手里拿一把湘妃竹扇子,和璞玉说笑,随后又指手中扇子上的字叫璞玉念,璞玉接过来看时,原来是草书《滕王阁序》,写得字体龙飞凤舞,煞是好看。遂清喉朗诵了一番,众人都当做奇事,耸耳静听起来。那官原是衙门里书役出身,故未曾留心于文章,先时听了文士讲论此文,便认作是举世奇文。今见璞玉读得字句清晰,一似流水一般,心知其能解,故不问知与不知,只问:“作得如何?”璞玉道:“此乃唐朝王勃十几岁时所作,当时自都督阎伯舆起,一郡俊才,尽皆惊赞,未敢非议一字,似我这等一个人,自不敢妄谈长短了。况且,更兼卢照邻、骆宾王、王勃、杨炯四人,名扬四海,称一代才子的呢?然而《春秋》之一字中寓着一褒一贬,亦未能消其疵病,圣人之书,尚不免有失,贤士之文,岂得无失呢。”那官笑道:“既然如此,你可指出此文一失来。”璞玉道:“别的也罢了,只据‘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两句如何?”那官道:“自然是警句了,俗人何能得此一联。”璞玉笑道:“却又来了,王勃投海死后,经历百年之久,常在水中诵此二句,偶遇恒河地方一个书生,曾经其地,闻其诵声而喝道:‘落霞孤鹜齐飞,秋水长天一色’罢了,又何必用‘与’、‘共’二字?从那时再不闻其声矣,可知彼已知其非也。”

众人皆闻所未闻,正听得高兴时,见贲侯瞪了一眼道:“信口妄议,似你这等畜生,焉敢非议古圣先贤之过失。”璞玉正说得高兴,忽听此言,大吃一惊,便不言语了。有二、三官员齐道:“尊公如何动怒?读书人本贵讲论,况且尊公子之论,极是有理,绝非妄议呢?”

那穿藕荷色衣服的官,又翻过那扇子向璞玉道:“这一幅画儿,我也曾问过许多人,竟不曾遇着能知道的,还请公子指教。”璞玉接过看时,满满画着深山密林,一角上有几株果松,树下两个束发系裙手持篮锹的童子回首进步的图。璞玉笑道:“此乃王叔明手笔,刘晨、阮肇迷路于天台的故事。”众人看了,豁然醒悟,笑道:“可正是刘、阮入天台之事了。但不知何以认出是王叔明的笔法?”璞玉指图中松树道:“这便是他的果松笔了。”此时,贲侯脸上已现不悦璞玉逞能充智之色,那州官笑道:“尊公教子也忒过了,且不论别的,适才这图画的原委,恐尊公也难一见便知。”贲侯听了,怒色少霁,也不言语,只是捻髯微笑。那州官又拉着璞玉的手,爱悦笑语,一边又向别的官员道:“我如今偌大年纪,尚无子息,只有一女,也颇颖悟,常以书画诗词来使我开心,不想此时灵慧之性多锺于儿女辈子。”璞玉已解其意,暗暗吃了一惊,恐贲侯应允,忙看时,却好,贲侯正与别人说话,这才放下心来。

一则因贲侯治理严明,二则也是因世道太平,几日来也不曾闹事,贲侯事过散会归家,拜见了老太太。璞玉也与众姊妹厮见,阖府欢喜,通家兄弟子侄也都来见贲侯,不提。

却说,贲寅之妻德氏,一日过来请了老太太安,闲话了一会子,托言往逸安堂去,出了后门,过妙鸾房前时,便信步走了进来。

花影频移,长夏渐归,那时已过了立秋。妙鸾正做着针线活儿,见德氏走进来,心中诧异,忙站了起来。德氏笑道:“才到了伏末,你就做起活儿来了?我看你扎的是甚么花儿,想是越发好了。”一面说着一面拿起来看,蝎蝎螫螫的夸赞了一会子,又细细打量他全身上下。见妙鸾身穿半新鹦哥绿纱衫,上罩蓝漏地纱坎肩儿,蜂腰削肩,鸭蛋脸儿,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脸上微微有几点雀斑。妙鸾见他这般端详,便不好意思起来,笑问:“二太太,不早不晚,这工夫有甚么事来了?”德氏便使个眼色,叫跟来的丫头出去。坐在炕沿上,拉着妙鸾的手笑道:“我特与你道喜来了。”妙鸾听了,便知三分来意,不禁红了脸,低了头,一句话也没了。德氏道:“你还不知道吗?我们二老爷跟前竟没一个知心着意的人,想再买个丫头来,也不知其性情儿好坏,怕来家过了两三天,就闹出个甚么拐孤脾气来。所以冷眼看着我们这两院丫头们,又没个好的,不是模样儿不好,就是性情儿不济,这一样好了,那一样儿不好,所以挑了半年,这里的丫头们中,只有你一个是尖儿了:模样儿,行事儿都可以得靠,因此欲向老太太把你讨了去呢。到了那边,一开了脸,就作了姨娘,又尊贵又有体面,岂不是好了!古语说‘真金不能终陷’,不想竟被二老爷看中了,这会子可不就成全了你素日心高志大的意思了?也好叫那起往日嫌你的人们知道知道,你过来,就跟了我回老太太去吧。”

说着拉起手就要走。妙鸾红着脸摔开手不去,德氏又道:“这有甚么害臊的,也用不着你说话,只跟着我就是了。”妙鸾只是低着头不动,德氏见他这般,又道:“莫非你不愿意不成?如果真个不愿意,你可真真是个傻丫头了,不愿坐现成的太太去,倒愿当丫头,再过个三年五载,配个小厮出去就完了,还是免不得当奴才。你还不知道我吗?我的性子又好,也不是那个不容人的人,我们老爷原对你也好,倘或过了一两年,或男或女养了一个,你就和我并肩了,家里下人们,你要使唤谁,那个还敢不恭恭敬敬的?不作现成的太太去,错过了头儿,那时可就追悔不及了。”  妙鸾只是低头不语,德氏又道:“象你这么一个聪明人儿,如何就胡涂起来了?有甚么不对心思的事,只管朝我说,我管叫你称心如意就是了。”妙鸾仍不言语,德氏又笑道:“想是因为有你母亲,你自己不说,要他们说的意思了,这也有理,我说与他们来问你,你有甚么话,只管告诉他们吧。”说毕,起身往金夫人处去了。

且说妙鸾听了这一番粗鄙不堪、没头没脑的话,心中气闷,料到德氏已往金夫人处,再来前且去躲躲。想毕,去寻秀凤道:“老太太若问我,你就说头痛没吃饭,我到后园乘乘凉就来。”

遂到会芳园中,各处散荡了一会子,忽然遇了逸安堂的玉清。玉清见无别人,便笑道:“新姨娘来了。”妙鸾红了脸道:“原来你们都是一条藤儿来害我,一会儿我问你们锦屏去。”玉清见他怒容满面,自悔失言,遂陪笑向前,拉着妙鸾的手。那时云开万里,骄阳似火,也不往水阁凉亭,走到一株大枫树下,一块山石上坐了下来,将方才德氏在金夫人处说的话一一告诉了一遍。妙鸾听了满面通红,道:“偏我一个好了不成?譬如秀凤、福寿,锦屏和圣姑娘的梨香,德姑娘的槟红,我们这几个人,自幼在一处,甚么没玩过,甚么话没说过呢,到了如今,各自有了各自的事,都干自己的事去了。虽这么说,我心里有话,也不瞒着你们,这话你可藏在肚里,慢说我在老太太跟前时,二老爷要娶我做妾,就是以后放我出去时,三媒六证的纳聘亲迎,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够去。”玉清方欲说话时,忽听一人呵呵大笑着从山石后走出来道:“好没脸的丫头,说出这般话来,也不害臊。”二人大惊,忙起身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福寿。笑着走过来问:“你们说甚么话,也说与我听听。”三人仍复坐在那石上,玉清便把刚才的话对福寿说了一遍,福寿道:“按理这话不该我们说,这二老爷也忒好色了,略有点姿色的就不放过去。”玉清道:“你既然不愿意,我教给你个好法子。”妙鸾问道:“甚么法子?”玉清道:“如今他们的瑶玉哥儿尚未娶亲,你只与老太太说了,若是老太太说要配他,那二老爷还有甚么脸再开口呢。”妙鸾啐道:“甚么混帐话,倒叫你跟了他去怎么样?”福寿笑道:“这个他多半是不愿意,依我说,回了老太太,就说把你已放给璞玉了,二老爷也就自然灰了心了。”妙鸾听了此话,又羞又恼,急得骂道:“你们这两个坏透了的狐狸,再不得好死!人家遇了犯难的事,把你们当好人说给你们,你们不理也罢了,倒换着班儿来打趣,你们只当自己都有了依靠,将来都是作姨娘的分儿了?天下那里有尽称心如意的事,你们且笼着些吧,倒别先乐过了头儿。”二人见他着急,忙笑道:“好姐姐你别恼,打我们小时候起,你把我们和亲妹妹一般看待,只是没人处说说笑话罢了,那里有打趣你的理?你把真心告诉我们,我们知道了也好放心。”妙鸾道:“有甚么真心假心的,我只不去就是了。”玉清摇头道:“你只说不去未必济事,二老爷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如今你在老太太屋里,虽不能把你怎么样,难道你能一辈子跟着老太太不成?一般也有回家的时候,到了那时再落在他手里,才真真的没趣了呢。”

妙鸾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就一日不离这里。若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二十七个月的服呢,没个婶娘刚死就纳妾的理。过着二十七个月还怕甚么,到那时再看罢咧。况且我是属这边的,也不是他的奴才,我们老爷果真许了他,事到紧迫之时,我就削发当姑子去。若到那实在不容说理的地步,还有个死去的路子呢!这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身上干净。”福寿笑道:“这姐姐真真的脸皮厚了,越发信口都说出来了。”妙鸾冷笑道:“事已到了这分田地,还害臊作甚么?害臊能顶过去不成?你们瞧着,方才那个二太太说要寻我妈妈去,我妈妈上次接我家去的时候,已进京回娘家去了,我看他往那里找去?”

正说着,只见他嫂子远远的来了。玉清道:“他们寻你妈妈不着,想是寻你哥哥嫂子说了。”妙鸾道:“寻哥哥嫂子说又怎么样,还能硬按着牛头喝水?这混帐老婆是六国骆驼贩子,听了这话,岂有不献殷勤的?”当下那媳妇已来到跟前笑道:“那里没寻到,姑娘原来在这里,你到这边来,我告诉你一句话儿。”妙鸾道:“甚么话,你就说吧。”那媳妇笑道:“你跟了我来,到那边去告诉你,横竖好话就是了。”妙鸾道:“可是二太太说的那个话不是?”他嫂子笑道:“姑娘原来知道,你到这边来,我细细的告诉你,这可不是天大的喜事了?”妙鸾听了那话站了起来,劈脸啐了一口骂道:“快夹了你那尻嘴滚开!甚么好话,甚么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做了小老婆,一家都使着他横行霸道的,如今看得眼热了,也要把我送到火炕里不成?我若得脸呢,好象你们一家都成了小老婆了,到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封自己是舅爷,我若败了,你们就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去么?”一面哭,一面骂,福寿、玉清齐来劝他。那媳妇恼羞成怒道:“愿意就去,不愿意就罢了,犯不着为这个骂人,又拉三扯四的,岂不是闲气?俗语说‘当着瘸子,别说拐子’呢!”福寿、玉清等听了这话都变了脸道:“你倒别拉三扯四的,他骂也有他该骂的人,这里扯着谁了?”妙鸾又骂道:“你这养汉老婆,别使你那狐狸道道儿,这里没有受你骗的人,这不是你赖着站的地方,快与我出去!”那媳妇嘟嘟囊囊的赌气出去了。

玉清问福寿道:“休在那里藏着做甚么了?我们竟没有看见。”福寿道:“我听说妙鸾姐生气出来了,所以专来我他,见你们两个拉着手到这里坐下,我就绕过那棵树,来到这山石后边了。谁知你们四个眼睛没看见我。”一言未了,忽听身后又一个人大笑道:“他们的四个眼睛没见你也罢了,你们的六个眼睛还没看见我呢。”说着走了出来。欲知是谁,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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