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璞玉听得福寿说,葫芦门上插了竹枝,料到是画眉所为,乘此机会,欲与炉梅分辩情由,遂飞跑而去,福寿也远远的跟了过来。璞玉远远望去,却不见插着竹枝,不觉怔了,回头见福寿来,便说哄了他,恼了起来。福寿道:“我如何哄你,想必画眉也为你费心呢!或许因为有甚么人进来,又拿下去了,也未可知,我且进去看看。”说毕走进去过了好一会子才出来道:“原来是西府寅二爷的德氏太太和他姑娘,今儿早晨过来给老太太请安,如今回去时顺路进来的。我们福晋太太和姑娘们也都在这里,满满一屋子人,我们走吧。”璞玉听了,顿时扫了兴,无精打采的走到凭花阁来。德清、熙清等真个都不在家,只有丁香看着两个小丫头扫地。
璞玉遂在北面的一把雕椅上坐了。丁香斟上茶来,就与他闲谈起来。未几,德清等送了二太太回来,见璞玉在此,遂笑问道:“你甚么时候到这里来的?近日你怎么了?怎么和炉姑娘连话都不说了,就是和我们也不大见面了呢?”璞玉道:“还说炉姑娘作甚么?我正受着他的委屈呢。”遂将向福寿说的话一一说了一遍,一边又求和好的法子。德清听了偌多的事笑道:“原来有这一大堆事,你也不必着急,且把这事撂开,我在福晋姨娘跟前替你圆成圆成就是了。他不理你,你也只当不知道,行你的事去,待我慢慢想个法子,瞧个机会和哄和哄就是了。”
书中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转眼已至端阳节。当日清晨,各房门上插了香艾,人人胸前带了坠虎,学房收功,深闺停黹,互送粽子、枣儿、糖儿等物,内院极为热闹起来。早茶后,璞玉同众姊妹都入会芳园来玩耍,只见丹若红花、萱草绿叶,南风微动,轻拂雾縠,说不尽的好处。大家嬉笑玩耍了一会子,吃过午饭,众孩儿又都入荷花池水中沐浴。
当日,独不见炉梅出来,熙清笑道:“你们看,我们炉姐姐竟这么懒惰,这般佳节,也不出来逛逛。”德清笑道:“可不是,炉姑娘怎么了?如何不曾出来,待凉爽了,我们大家闹他去。”那时,浴水的丫头们中,有想采莲的,请熙清上船划船玩,也有斗捕鱼的,也有淬水的,也有闻花蕊的,也有并肩携手说笑的,也有互推或拉互相格支玩耍的,直闹得碧水泛花,红莲摇影,好象添了许多女孩儿似的。正在嘻嘻哈哈大笑喧哗,只见老太太屋里的秀凤走来笑道:“你们玩的好热闹啊!听说外头又来了六,七个丫头呢,管家奶奶们因今儿是羊公忌,日子不好,所以要明儿才带进来相人,谁知老太太不肯,吩咐当值的媳妇们叫去了,若果都能挑上,我们这里岂不更热闹了?”德清问道:“都是那里来的丫头们?”秀凤道:“听说都是从南面买来的呢。”
德清笑道:“南面来的丫头们都是聪明娇俏的,又伶俐又懂事,不似北面的丫头呆头呆脑的。”秀凤笑道:“姑娘也忒小瞧人了,我们北面来的都是愚昧邋遢的了?我本坐定是个笨拙的罢了,太太屋里的锦屏姑娘和姑娘屋里的丁香他们也都是北面的人,如何一般也都是聪明俊俏的呢?”德清笑道:“北面的人与北面的人不相同,这起人中但你一个也太愚顽秽浊不堪了。”二人正取笑,只见璞玉手里拿着一张纸,踱过石桥来笑道:“姐姐,我看他们拔荷花,对景写了一首诗,也不知和与不和,姐姐请看。”说着递了过来,德清接过与秀凤同看:
人在花中不知香,远隔对岸气芬芳,
卸妆仙女施隐术,但闻声息人影藏。
德清笑道:“这却有趣,我们也去每人写一首何何?”璞玉指道:“桥那边百花深处,来山轩上现摆着文房四宝,我们到那里写去。”说毕在前引路,大家齐至来山轩写诗。先看德清写的: 采花美人唱新歌,劝君莫作悄语科,
西岸林中隐身立,眼看鲜花耳听歌。
秀凤笑道:“这虽对了大爷的诗,意思却是一样的。”又看熙清写的:
不知谁家黄花女,远来登舟泛清波, 巾果兰浆不为力,辄到花下争先折。
璞玉笑道:“妹妹方才从船上来,所以写了自己的事了。”秀凤也写毕,笑道:“看了我的诗你们可别恼。”众人齐来抢着看: 欲摘鲜花犹迟迟,整袖抚鬓暗自思,
竞相攀折连理枝,不知良缘应于谁?
瑞虹看了先笑道:“这蹄子坏了,这早晚就想女婿了?”秀凤听说,红了脸,掷了笔来格支瑞虹,众人也大笑起来。璞玉德清二人,又各写了一首。看璞玉写的道:
贵家使女清晨起,新施脂粉去采花,
笑耍忘情云鬓乱,母命对镜看自家。
秀凤笑指瑞虹道:“好,好!你看,倒是个有真缘分的人呢!不然如何入大爷的诗了呢的?”再看德清写的:
两家姊妹一般娇,一水相隔通小桥,
曾约早来相聚会,迟会泛舟施罚约。
众人看毕都大笑起来,遂共坐了船,命秀凤一人撑着,顺流往绿波堂钓鱼去了。这里众人在花园游玩,不在话下。
且说,炉梅自那日看了燕尾上系来的诗,便知是璞玉所为,虽有些回心转意,却没有寻他去的理,无情无绪的到了端午节。
这日早晨起来,只往介寿堂、逸安堂两处去了回来,也不去会别的姊妹们,独自坐在内间思想起来:“若在家里,如此佳节,同着自己姐妹和下面的丫头们说说笑笑,采千之上,香车之中,随意玩耍,除了琴默姐姐再也没有比我尊贵的了。如今却无故的寄人篱下,不得随意多行一步,多说一句,况且他们姊妹们,又自类聚,不来理我。也不知因我有了甚么不是,甚么错处,我妈妈偏把我留在这里呢!”正想时,又听得远远黄鹂婉啭娇啼之声,愈增烦闷。炉梅触景思乡,不觉落下泪来。翠玉、画眉等再三请到花园去游玩,炉梅只是不语,拿起绢子擦了擦眼泪,倒拾起一块纱织起来了。翠玉等见姑娘不乐,也不敢多口,便悄悄的退了出去。
睡过中觉起来,梳洗已毕,依然端坐无语,画眉又进来,再请出去走走。炉梅依言,走出外间来看时,东边壁上依旧挂着那唐六如画的《苏堤春晓》横图,北壁上是王摩诘画的水墨《嫦娥》图,两边写的对联,道:
花若有言成余孽,石因不语最悦人。 下面琴桌上放一小琴,又有许多古鼎、茶具,精巧器皿,摆得整整齐齐。东边桌子上摆着蒙着桃红春纱罩子的含玉坐奁妆宝镜,椅子凳子上皆搭翠绒坐褥,色色无不新鲜洁净。炉梅手执宫纱团扇,慢慢的看下去,见地下八仙桌上的绿色玻璃瓶中插的火红石榴花,不觉心中一动,点了点头暗暗赞许其得时。又见门上都挂了绿竹帘子,窗上都糊着梅红软烟罗,看外边竹叶绿影,映入院中碧池,分外幽静清秀。炉梅信步走出绿竹斋正厅上,只见四面推窗高揭,环室密竹成荫,外头虽是赤日炎炎,熏风不动,屋内倒似广寒宫,清爽无比。地下设的石青玻璃大盘内堆满了冰块。炉梅心喜翠玉、画眉等整治的新奇别致,遂命在那冰盘旁边放下藤椅坐了。
当下日已过午,暑气方盛,那茏葱竹叶,如汤煮般垂下来,远远看那重楼叠阁的砖瓦,似有不堪烈日焙烤之状。炉梅命翠玉将那间的石榴花瓶搬了来,也放在那冰盘之侧,默然对坐,若有所思,不时向他点头。画眉见姑娘身穿素袖月白宫纱衫,头簪两朵白花,斜插一枝玉簪,花色冰光相映,恰似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媚丽欲绝。心中暗自忖度:“这般个佳人,古往今来能有几何!可真是除了璞玉,再无人能匹配了。”想到其间,便生了成全这一段姻缘之心来。
翠玉拿着一把大羽扇,轻轻的向姑娘扇着。只见熙清领着鹦哥、子规等,打着青丝遮日伞,说说笑笑的走进来。画盾忙迎了出去,熙清笑道:“你们把这碍路的几株竹子去了,岂不出入方便?”画眉笑道:“我们姑娘倒为他斜着好看,一些也不叫动呢。”说着已进来了。炉梅起身笑道:“好人啊!你们大家都聚会,单单丢下我一个人,这会子才来作甚么?”熙清对面坐下,从袖内取出扇子来,一面扇着,一面叫“好热”。又笑道:“我们上午等了你半日,原是过了中午就要来的,又因天气正热,歇息了歇息,等凉快了才来的,顺路又到介寿堂看了新来的丫头,所以迟了一些,你看这会子日已平西,还是这么热。”炉梅笑道:“那里来的新丫头们?”熙清道:“都是从南面买来的,老太太挑中了四个丫头,其余的都叫退回去了。那四个丫头的模样儿比我们都强呢。”炉梅笑道:“他们如今在邢里?”熙清道:“老太太吩咐:我们屋里的丫环们足够用,给了福晋姨娘使两个,给了璞玉一个,一个要给你使唤呢。这会子都要逸安堂来了,一会子就往凭花阁德姐姐那里改了名儿,便带到这里来挑呢。”正说着翠玉倒上茶来。二人闲话,等到傍晚德清才来了,笑道:“炉姑娘如何一日没出去?”炉梅忙迎着满脸堆笑的道:“大热天白出去,那里去呢。”德清道:“虽这么说,大小也是个节日,象个禅和子只管坐在屋里也不好。”说话间,老太太屋里的福寿笑嘻嘻的领着新来的四个丫头进来了,德清便命翠玉、画眉等再烹新茶去,二人只得忙着去了。少时,那四个丫头嘻嘻呵呵的笑着进屋来。熙清问:“如何才带他们来?”德清道:“因老太太赏了饭,叫他们到丫头们屋虽吃了饭才带来的。”那时虽已黄昏,尚未点灯,那四个丫头都到南面窗前,挨着竖柜站了一溜。 福寿笑道:“老太太吩咐,在这四个丫头内叫炉姑娘挑一个呢,上首站的这两个已定在福晋太太屋里服侍了,请姑娘自择其余这两个中的一个吧。”炉梅站起来,一一听命毕,命取绣墩来让福寿坐了,挨次去相那四个丫头时,原来都是刚留头的小女孩儿,只是站第三个的身材略高,肩也宽些,面如满月,眉清目秀,倒似有些福份的模样儿,虽有些面善,只因背窗而立,又在竹林荫下,却看不十分明白。
德清用扇子指着笑道:“这个叫‘五福’,这个叫‘三兴’,这个叫‘爱玉’,这个叫‘春燕’。”炉梅拿着烟袋指那第三个道:“那一个就是‘爱玉’吗?”那丫头便微笑点了点头,炉梅心中爱慕,因笑道:“可真当这‘爱’字了,德姐姐这名儿起的不差。”福寿笑道:“姑娘既然爱惜他,也该赏个东西才是。”炉梅遂取下自己头上戴的双蝶儿玉簪赏他,熙清笑着接了过去,簪在那丫头的头上。那丫头也不言语,只管抿着嘴儿笑。炉梅问道:“我们这里可比你们那边好?”那丫头也点了点头。炉梅又问道:“我是极爱惜你的,你可愿不愿意在我这里?”那丫头也笑着点了点头。炉梅问:“你今年几岁了?”他仍只点头只顾笑。炉梅亦笑道:“这蠢丫头怎么了?人家问你话,你也不言语只顾笑,你的诸般我都爱,只不喜欢你这不说话。”这一句话说得德清等忍不住满屋人都大笑起来了。炉梅进前拉着手细细看时,原来是璞玉,登时羞得彻耳通红,忙放了手,向德清愤然道:“你们这是打那里说起,是奚落谁,欺侮谁!”说着厮打起来。
原来德清早欲寻个机会,和哄璞玉、炉梅二人的,如今见来了新丫头,忽然心生一计,约熙清、秀凤等到凭花阁来,计议停当,将璞玉扮作一个丫头的样儿。因璞玉自幼娇养,两耳皆有现成坠眼,遂给戴了耳环,搽了面粉,涂上口红,穿了一件玉白宝蓝实地纱长衫,上系一条松绿巾子,下着撒腿杏红团花裤,安上了假发,分出双鬓,编了一条粗长辫子,又串上珠玉,压了梢头,鬓上簪了晚香玉、茉莉等花儿,打扮得如花似月,冰肌玉体,更比往常俊俏了。璞玉笑得弯了腰,众人皆赞叹不止。秀凤又给换了一双满花青缎鞋,便学着福寿他们走路。璞玉走到照衣镜前看了,大笑道:“我若果真成了个女子,倒也象。”秀凤笑道:“那么着,还得嫁女婿。”熙清亦笑道:“那须得嫁炉公子了。”璞玉笑道:“若得如此,我倒情愿嫁他。”说笑了一会子,便把新来的四个丫头唤了进来,留下一个藏了,叫璞玉入行站在第三位,那些丫头们看了也觉好笑。德清又教了他们三个话,他们也笑着答应了。这里众人细细商定,先叫熙清去,次后德清,佯做不谋而遇的,专等黄昏,才带来见的。这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黄鹂语方知。
却说,璞玉大笑道:“姐姐见人家不言语,你便不喜欢起来,人家赶着说话儿,你倒不理了,这么着也许得我恼的吧!”熙清也笑道:“这会子你爱的‘爱玉’说了话了,你快奖赏吧。”炉梅无言可对,涨红了脸,只是“呸,呸”的啐。彼时翠玉、画眉等也都进来,与秀凤、福寿等聚在一处大笑不止。璞玉去了假发,除了簪环,向炉梅道:“这会子成这个样儿了,姐姐还爱不爱了呢?”炉梅亦笑着啐道:“呸!天地间生为须眉丈夫,却为玩笑琐事,便搽胭抹粉儿的学起女人的样子来,也不害臊。”言犹未了,福寿在旁大笑道:“好了,佛口降了金旨,从此我们大爷的崇魅可消之大吉了。”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从此璞玉、炉梅二人和好如初。
且说贲府上下,丫头媳妇们,将此事当作新闻传将开来,一日传到金夫人耳内,金夫人听了也觉欢喜,不以为事,倒是璞玉生母吴姨娘听了,说璞玉没男儿样,紊叨了好些日子。 且说,此事传到老太太耳内,老太太原想将甥女圣如配璞玉的,见金夫人留下炉梅,心中就已有些不受用,如今又听他们如此这般,愈觉不快。一日因家务事上不悦起来,乘金夫人请早安时,闲话中说道:“孩子们也都渐渐的大了,诸事也该早些留意才是。女孩儿们呢,我们虽不能自去找人家儿,也须一早一晚向你老爷提醒着些,好作定准。至于嫁妆,也得先打点着预备下几件,也省得临时紧迫,岂不宽余些。再者璞玉的亲事,从今起就计议着也不为早,依我想也不必寻甚么富贵人家儿。禁不住风吹的美人儿也用不着。只是门楣相当,女孩儿的年纪相当,性情儿好,心底明白的就好,至于模样儿,厚实些的倒好。古语说‘衣裳新的好,亲戚旧的好’,这是你们作母亲的早该虑到的事,难道还等我开口不成?我是早晚将入棺材的人,已是起忆坐忘的时候了,你们只顾钳口结舌的,成日家作出孝妇的样子,给谁看,推给谁?”金夫人见老太太不悦,不敢多口,只是垂手敬听。 且说老太太正在说个不了,只见贲侯引着堂弟贲寅及其子瑶玉和璞玉等,皆头戴簪缨凉笠儿,身穿宫用长纱衣,走入来跪请了老太太安。贲寅又向金夫人问了好,老太太命坐,贲侯、贲寅告了坐,坐下。金夫人此时已慢慢退出去了。这里贲侯等与老太太没说几句话,妙鸾、秀凤等递过茶来。
且说那贲寅生得面红如枣,海下黄髯。双肩微耸,五十多岁的光景。贲寅抬头看老太太的丫头们,一个个虽都俊俏伶俐,内中唯妙鸾一人,二十多岁年纪,真个是容华绝代,遂目不转睛的看他。妙鸾见势不妙,躲往碧纱橱后边去了。老太太道:“二爷怎么高兴来了?”贲寅忙起身笑道:“我也常来外头请安的,今日一则为面请老太太安,再则听说哥哥有公事出外,所以来说说话儿。”老太太问:“又有甚么公事出去?”贲侯忙起身笑道:“儿子昨奉部院印文,说:今年凤鸣州真主寺庙会上,当地民众又自兼办关帝会,将有四方商贾,各色人等聚会,管寺掌印住持处已申文部院,因每年此时不能息靡恶徒肇事,教请派官弹压。故命儿子前去镇制镇制。”老太太问道:“这凤鸣州去此多远?”贲侯道:“也多不过二百里。”老太太道:“路途虽不远,却正值大暑天,况且是雨水时节,多备些雨具去才是。”贲侯忙应:“是,是。”见老太太无话,才同贲寅退出来了。
璞玉随着贲侯送了贲寅、瑶玉等,随老爷身后入润翰书屋。方回到自己屋内,只觉热气难当,遂脱去礼服,伸腿命小厮脱了靴子,取出扇子,足足扇了一会子。拿起一本书来又看了一会子,正欲效师旷之高卧,只见福寿、绵长二人笑嘻嘻走进来道:“大爷听不听我们妙鸾姐姐的笑话?”璞玉笑着方欲问时,垂花门上的媳妇们传进来:“老爷叫大爷快来呢。”璞玉听了,大吃一惊。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诗曰: 红轮当空夏日长,宫院深处绣扇轻,
更衣方欲题诗时,风透窗纱墨云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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