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惜春自从栊翠庵出家以来,一尘不染,诚心悟道,如今已经修成了半仙之体,只等明人指点,便要立证菩提。他的那一灵真性,于每夜坐禅时,必与妙姑相会,妙姑在暗中指授妙诀。今当功行圆满,不欲肉体飞升,恐骇物听,思欲脱却皮囊,以成正果。所以预先约下妙姑,今日下凡来度脱。他因宝玉放风筝之便,略施小术,将妙姑接了下来。又因宝玉高兴要看打秋千,他自己故又借打秋千之便,脱却凡胎,暗中将绳儿扭断,将他的凡胎从半空中跌了下来。他的那一灵真性,依旧聚而成形,早飞在空中,骑在青鸾风筝的背上,众人那里能知道这些缘故。

只见他悬空的从秋千架上跌了下来,一个个都吓得魂不附体,一齐跑上前来,只见他直挺挺的躺在地下。湘云着了忙,连忙坐在地下,将他抱了起来,揽在怀内。众人看时,已连一点气儿也没了。迎春、探春等见了,早已都哭起来。纨、凤、钗、黛等一齐都埋怨宝玉。宝玉此时,早已没有了主意了,也只好大哭而已。此时伺候的丫头们,早已唬的四下里乱报去了。

众人正在忙乱哭闹之际,只见玉钏儿搀着王夫人,贾蓉搀着尤氏,都从蜂腰桥踉跄而来。众人见了,越发没了主意,索性都大哭起来。奶妈子们抱的小孩儿正在嘻笑,忽听众人都大哭起来,唬得小孩儿们不知所以,一齐乱哭。急的妙姑高声劝道:“姑奶奶们不必乱哭,四姑娘升了仙了。”此时哭声震耳,众人那里听得见。

妙姑正在无法,一见王夫人、尤氏奔跄而来,连忙迎了上去,打了个稽首。王夫人含泪道:“妙师父,你既然下凡来了,怎么把四姑娘在秋千架上跌坏了呢?”妙姑笑道:“太太不必惊惶,四姑娘如今他的功行圆满,脱却了凡胎,成了正果了。太太不信,只看那青鸾风筝背上骑的不是他么?”王夫人听了连忙扬起头来在天上一望,但见青鸾背上隐隐绰绰的像是骑着个人儿,却看不真切是谁。尤氏到底年轻,仔细望去,果然就是惜春,在青鸾背上摇着蝇拂子指着地下,叫道:“二姐姐、三姐姐、宝哥哥你们不用乱哭,看仔细吓着了太太,我在这里呢。”尤氏听了,忙向王夫人道:“太太,风筝上骑的果然是四姑娘,他还说话呢。”王夫人听了,不胜惊异,忙向妙姑道:“妙师父,你快把风筝收了下来罢,看仔细他又去了。”

妙姑听了,先命尤氏去劝众人不必乱哭,众人这才知道惜春是脱了凡胎了。于是,大家止了泪,都瞅着妙姑收风筝的绳儿。只见妙姑手拿着绳儿,并不费力,渐渐的收了下来。青鸾落地,惜春这才跳了下来,见了王夫人,连忙下拜道:“侄女蒙婶娘恩养,不啻生身的父母,今日大道修成,理宜拜谢劬劳之德。”王夫人听了,忙拉了他的手哭道:“我的儿,唬死我也。”刚只说得这一句,就见迎春、探春、湘云等一齐前来,拉了他的手问道:“四妹妹,你既是修成了正果,要脱凡胎,为什么不明明白白的告诉我们?我们险些儿被你活吓死了。”

惜春笑道:“我若明告诉你们,你们又如何肯依呢。你们这会子也不必害怕了,咱们把太太请到亭子上坐下好说话儿,别把老人家唬着了。”探春道:“四妹妹,你如今脱了凡胎,你这个肉身却怎么样呢?”王夫人听了,忙在秋千架下看了一看,只见惜春的肉身依旧在那里直挺挺的躺着,不由的又伤心落泪。

宝玉忙道:“太太不必伤心,等我去告诉珍大哥哥,教他叫了塑像的匠人来,就将四妹妹的肉身塑在咱们栊翠庵大雄宝殿的东边,永远享受香烟,岂非千秋佳话。”贾蓉听了,也不等王夫人开口,连忙如飞的去告诉他父亲去了。惜春忙拦道:“宝哥哥,我一辈子为人孤高狷介,如今脱了胎,怎肯教些匠役们来摆弄我的躯壳。况且倡扬出来,也招摇是非。你们先把太太请到亭子上去,等我和妙师父把他用三昧真火化了去就是了。”众人听了,那里肯依,也有要塑像的,也有要殡葬的,纷纷不一。惜春一概不听,拉了妙姑的手,走到自己的躯壳跟前,口里念出四句偈来,道:是我全非我,疑君不是君;凭他三昧火,化作岭头云。

念毕,只见妙姑向他的肉身喷了一口仙气,忽的遍身衣履着起火来,就象烧灯草纸张似的,须臾化为灰烬。不但并无一点气息,连一点骨殖渣儿也没有了。

王夫人与众人见了,都不胜悲感。惜春忙拉了王夫人的手,慰道:“侄女一生的大志已遂,太太该喜欢才是,如何反倒伤起心来了。”王夫人落泪道:“我的儿,你如今修脱了凡胎,如何还肯住在家里,自然是要跟了妙师父去的,教我如何舍得你去。”说着,又哭起来,招的众人一齐伤感。惜春安慰道:“太太不必过伤,我虽脱了凡胎,尚有未了之事,还要留妙师父在栊翠庵住两日呢。就是将来我们去了,娘儿们要见面也还容易的。天不早了,咱们都到上房说话儿去罢。”王夫人听了,这才擦了眼泪,一手拉了惜春,一手拉了妙姑,便往上房而来。

尤氏、纨、凤等忙命丫头们撤去酒席,收了风筝,率领奶妈子们抱了小孩儿们一齐往王夫人上房来。刚进了房门,尚未及坐谈,只见王善保家的搀着邢夫人踉踉跄跄而来。一到院子里邢夫人便问道:“怎么把四姑娘从秋千架上掉下来跌坏了,这还不得!”尤氏听了,忙迎了出来,将惜春脱了凡胎、妙姑下来接引的话,告诉了邢夫人一遍。邢夫人这才放了心,道:“我一听见信儿,唬的我连路都走不上来了,大奶奶,你倒来的快当呀!”尤氏道:“我听见丫头们说了一声,我的魂就像在头顶儿上冒了,也没顾得换衣裳鞋脚,亏了蓉儿在家里,我就教他搀着我飞跑来了。你侄儿也没在家,这会子还不知他知道还知道。”

正说到这里,只听王夫人出来道:“大奶奶,你怎么不让大太太进来,尽自在院子里说起话来了。”尤氏才要答言,又见惜春也迎出来,向邢夫人笑道:“为侄女的事,倒教婶娘、嫂子们受惊,我倒心里不安了。”邢夫人听了,细将惜春一看。

但见他仙风道骨,丰致飘然,竟与肉形无异,不觉惊喜异常,忙拉了他的手道:“我的儿,难为你苦志修行,到底熬到成仙的分儿上,将来连我们也还都要托赖你的福分呢。”一面说,一面拉着惜春和王夫人、尤同进了上房。

纨、凤、钗、黛诸人,早已都在房门口迎候。彼此问好毕,刚然坐下,又听丫头们在院子里禀道:“老爷们、爷们都来了。”宝玉听了,忙迎了出去。

只见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蓉、贾兰祖孙六个一齐进来。只听贾赦先道:“我们家真是天恩祖德,意外异样的喜事,层见叠出。我们正在南安王府吃祭肉,蓉儿去告诉,初听见从秋千架上跌了下来,吓得了不得。后来才听见说脱了凡胎,竟有这样的奇异。四姑娘在那里呢?我们来看他来了。”邢、王二夫人听了,王夫人忙领了纨、凤、钗、黛众姊妹都到里间回避,邢夫人便拉着惜春在房门口迎候。赦、政二公便拉了他的手一同进来。

惜春进房,忙拜了下去。赦、政二公连忙拉起道:“我的儿,难为你志苦心坚,修成了正果。常言道,一子成佛,九族飞升。将来我们也都有好处,且待明日奏知元妃,替你讨一个封号,也不枉你修炼一常我的儿,且随你婶娘到里间坐着去罢。”惜春听了,便同邢夫人到里间里去了。

此时已有黄昏时候,丫头们点上灯来。贾赦、贾政和他们小弟兄们都在王夫人上房,挨次儿坐下吃茶。大家商议惜春之事,到底是面奏好,还是奏知了元妃传奏的好。议论纷纷,贾政一时也不能酌定。正在踌躇,忽见焙茗自外跑了进来,禀道:“老太太差大爷回来,告诉老爷们话来了。”众人听了,才要问时,早见贾珠慌慌忙忙的自外走了进来。

贾琏、宝玉、贾蓉、贾兰一齐迎了出来,贾珠一一的接见毕,进了上房,便与赦、政二公暨贾珍请安。邢、王二夫人听见贾珠来了,都出来相见,贾珠一一的请安毕,邢、王二夫人坐在里间的门口的两张杌子上听贾珠说话。赦、政二公即命贾珠坐于贾珍之下,众皆依序坐下。贾政向贾珠道:“老太太这时候差你回来,必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贾珠躬身道:“今儿早起姑老爷接到上帝的敕旨,授了天曹的阁部,着即赴新任。咱们上界的老太爷,也有书子来接老太太归位完聚。老太太所以差儿子来家告诉老爷、太太,于明日晚上预备出洁净房屋一所,要宽大些,老太太和姑爹、姑妈定于明晚率领眷属来家一会,就此起身回上界去呢。”赦、政二公暨邢、王二夫人听了,俱各大惊失色,由不得都伤心落泪。

此时众姊妹们在里间都听见了。别人犹可,惟有林黛玉、史湘云、李纨三个人,早已哭作一团儿。贾政叹气道:“完聚未久,忽又分离,天命虽不可违,人心岂能无感,快吩咐套车,我们大家即刻都到庙里去见见老太太,先讨讨教训,明晚再预备祭祀。”丫头们听了,连忙出外吩咐。

此时王夫人也哭的抽抽噎噎的向贾珠道:“老太太和你姑爹、姑妈是留不住的,你可求求姑老爷,你和鸳鸯再住几年,把我们看着送了终,娘儿们一同去罢。”贾珠也流泪道:“凡事都有个定数,老太太既去,儿等岂能复留。”王夫人听了,越发大哭起来。贾政含泪问道:“我的儿,你这如今还是跟了老太太到上界去会祖先,还是跟了你姑老爷到新任去呢?”贾珠流泪道:“方才老太太也说来,若是跟了老太太去,也没有什么益处。莫若仍旧跟了姑老爷到天曹去讨个差事走走,不过一二年,就可以补放一个县城隍了。”贾政听了,点头道:“这也很是。”贾赦听了,向邢夫人道:“你把二太太劝一劝,才没听见大侄儿说,将来他也可以巴到城隍的地位,这也是人生难得的事了。催催他们套车,咱们也早些儿到庙里去罢。”

邢夫人听了,忙将王夫人劝祝

这里宝玉、贾兰忙站起来要到外边去催套车,王夫人道:“你们出去吩咐,咱们两府里只套五辆车就够了。二位老爷每人坐一辆,大太太和你史大妹妹坐一辆,我和你林妹妹坐一辆,你珍大嫂子和你大嫂子坐一辆,其余他们姊妹们都不必去,等着明儿在家里见罢。你们弟兄、叔侄们都骑马,这就省多少事了。”宝玉、贾兰答应而去。不多一时进来禀道:“车马都齐备了,请老爷、太太们走罢。”王夫人听了,便又进里间来嘱咐宝钗,教晚上照应着安置妙姑、惜春及众姊妹,并着人给薛姨妈送个信儿。于是,领了湘云、黛玉、尤氏、李纨同邢夫人在前坐车先行,宝玉、贾兰骑马相随,贾赦、贾政随后也坐了车,珍、琏、珠、蓉四位骑马相随,出了荣府的大门,径往城隍庙而来。一路灯火辉煌,好不热闹。

不多一时,来至庙中,都在丹墀下车。早听见里面击点开门,林公迎了出来,湘云的女婿林成玉在后相随。赦、政二公见了,连忙抢行上前,彼此慰问。珍、琏、宝玉等也都上来请安。又见里面出来了许多妇女,伺候太太、奶奶们下车。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纨、湘云、黛玉一齐下了车,都与林公相见问好。

黛玉此时早已哭的说不出话来了。丫头们搀着过了大堂,早又望见贾夫人在二堂迎候。众人见了贾夫人,彼此益觉悲感。

过了二堂,便向西转,乃是贾母的住处。刚到院子里,就听见贾母在内说道:“我原打发珠儿回去告诉你们,明儿晚上在家里见面,这早晚儿半夜三更又都成群搭伙的做什么来了?”邢、王二夫人等听了,连忙紧行了几步,进了上房问安已毕,都拉着贾母痛哭起来。随后便是赦、政二公率领子侄们都一齐进来请安,伏地悲痛。贾母见了,高声说道:“你们不用乱哭,都起来坐下,听我告诉你们,自生骨肉聚散,原有个一定之数。我如今托着姑老爷的福气,已死的鬼魂,又在人世混了三年,骨肉再得完聚,这也就很够了。你们也想想,世上那一个作父母的能够死后还能与儿孙们相见,世上那有个作儿女的又能够与他死后的父母相见呢?咱们实在托赖着天恩祖德,这就是千古未有的事了。你们都快起来罢,不必哭了。”林公与贾夫人也都过来相劝,众人这才止了泪。黛玉仍是抽抽噎噎的。

贾母忙道:“姑奶奶,这里也坐不下这些人,你把他们小姊妹们带到里间去坐,你们娘儿们也说说话去。鸳鸯呢?你把你奶奶也领到你们房里去,珠儿也去,你们夫妻们也说说话。我们的两位太太上炕来坐。我们的两位老爷就在那边床上坐,姑老爷陪着。他们小弟兄们都在地下椅子上坐,史大姑爷陪着。”众人听了,俱各遵照所说的次序儿坐定。贾夫人领了尤氏、湘云、黛玉到里间去说话,鸳鸯领了李纨也到贾珠的房里去了。

这里贾赦向林公道:“姑老爷莅任未满三年,怎么忽然又有荣升的信儿?”林公道:“小弟也不知其所以然,想来也必定有人保奏的。但只是人生聚散无常,二位老长兄也不可过悲。况且老太太升天与老太爷完聚,也替我们做儿女的完全了一件大事,这也是人生求之不得的。”贾政听了擦泪道:“父母百年完聚,虽说是遂了儿女期望之心,然而目睹音容,不能无恸。”贾母听了笑道:“你们怎么还不明白,我和姑老爷他们再履人世,原为有一段因果。我当日在生时,原将宝玉他们的姻缘弄错,后悔无及。后来在地府幸而遇着姑老爷,好容易千奇百怪生生死死的了结了一件心事,我心里实在舒服了。这会子你老太爷接我去完聚,乃是正理,你们反倒悲伤起来。你们想想,你们就留我在人世再住一百年,也总不过是这个味儿。又吃不得人世的饮食,又穿不得人世的衣服,到底算个什么儿呢。我当日不肯到家里去住,原为怕你们到临别时不忍分离,这会子你们仍是如此。依我劝你们哭会子也留不下我,何苦?娘儿们多说会子话儿,岂不比哭强呢。”贾政等政听了,都一齐站了起来道:“老太太既要归天,儿孙们也不敢强留。只求老太太将家中的一切后事开导指示一番,儿孙们将来也得所遵循。”

贾母笑道:“你们都是些读书明理为官作宦的人,我没读过书,也不知道什么别的,想来人生在世,富贵穷通虽说有个定数,总是行好必有个好报,行恶必有个恶报,你们只记着这两句话就是了。”众人听了,一齐答应了个“是”。

邢、王二夫人又将妙姑下凡,惜春成了正果脱了凡胎的话告诉了贾母一遍。贾母听了欢喜道:“这也奇了。可见人行好事,天必从之。四丫头这就是替咱们家增了光了。可怜他老子闹了一辈子的炼丹,也没修成,他倒弄成了。”众人听了,一齐都说:“这总是托赖老太太的福气所致。”贾母笑道:“到底是四丫头悟道的心诚,可托赖我的什么福呢。你们听我说,大家吃了茶,坐会子都早些儿回去罢。我们的行李已经打发冯渊、秦钟、崔文瑞带着他们的家眷头里去了,这里只留下司棋家两口子和鲍二家的、焦大伺候我们。明儿不过一点灯的时候就到家里,你们把大观园省亲的正殿打扫出来,多摆上几十桌酒席,把亲戚家的男客、女客都请了来,大家都见一见。坐的时候,无论宾主,都要夫妇同坐一席,挨着次儿排了下去。虽名为饯行的别离酒,却做一个伉俪团圆会。只许欢笑,不许悲哀。姑老爷你听我说的是不是?”林公答道:“老太太想的很是,很该作个团圆会,才合我们这一段因果。二位兄嫂就遵着老人家的话办罢。明日我们的酒席,仍是我们这里抬了去就是了。”

正说时,只见贾夫人从里间走了出来,向邢、王二夫人道:“二位舅太太,你们不用伤心,我才和你外甥女儿说来,老太太归天与老太爷完聚,乃是正理。就是你妹夫升了天曹的官儿,这也是一件难得的事。就是将来你们要见见我们,也没什么难处。你外甥女儿他们,现有什么返魂香、寻梦香,那都是仙家之物,只用点起香来,彼此也就可以相见了。我才说教他们明儿点起香来,送我们到天上去,他们这才都喜欢了。”邢、王二夫人听了,站起身来才要说话,只听贾母笑道:“很好,就是这样罢。你们可也放了心了,大家都回去罢,天不早了,也让我们歇息会子,明儿还要上路呢。”众人听了,不敢违拗,只得起身告辞。史湘云因牵挂着惜春不肯回家,仍同尤氏、纨、黛跟着邢、王二夫人坐车而回。林公、贾夫人送至大堂,看着他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出了庙门,这才回后而去。

且说荣府的众人,车马耀耀,灯火照耀,一直回到府中。

赦、政二公率领子侄先到书房去,教人传了林之孝、赖大等一班儿能事的家人来,吩咐明日派人先将大观园省亲的正殿打扫洁净,悬灯结彩,摆设铺陈,多备酒席,演三出神戏,所有的亲戚家的男客、女客俱下请帖,愿来不来,听从其便。分派已定,这才散去,各自回家。

再说王夫人下了车,送了邢夫人、尤氏各自回家,领着湘云、李纨、黛玉进了上房。只见宝钗迎了出来,笑道:“太太回来了,今儿又是双喜临门。凤姐姐自从太太去后,回到他房里,不过半个时辰就分娩了,养了个怪好的小小子儿。我们这里正替他忙乱张罗,周亲家奶奶家也差人来说,巧姑娘也养了小孩儿了。可巧儿的舅舅外甥一天儿,这也是件有趣儿的事情。”王夫人听了,笑道:“很好。娘儿俩一天儿养孩子,倒也有趣儿。只是事情都挤在一块儿,可教人怎么个办法儿呢。妙师父和四姑娘安置妥当了吗?”宝钗道:“都依旧到栊翠庵去了。我怕入画、雪雁两个丫头不够使唤,又把秋纹也派了去了。太太到了庙里,老太太吩咐了些什么话?”王夫人也将贾母吩咐的话述了一遍。宝钗听了,不胜悲感。王夫人道:“夜深了,你们都各自回房歇歇去罢,只怕你老爷进来也要睡呢。明儿在家都早些儿起来。想着先差人到巧姑娘家送粥米道喜去。宝丫头,你们照应着把你史大妹妹送到秋爽斋去。”湘云笑道:“不相干的,这个路也走熟了。”于是,湘、纨、钗、黛四人辞出上房,都往大观园来。

先将湘云送到秋爽斋与探春同住,李纨自回了稻香村,钗、黛二人才向怡红院来。刚到月门,只见宝玉从潇湘馆那边,手里提着个小明角灯儿缓缓而来。宝钗笑道:“这么亮的月色,还打个灯笼,也太小心过余了。”宝玉笑道:“你们怎么倒走过去了呢?”黛玉道:“我们送史大妹妹去来。”宝玉走到跟前将灯笼递与黛玉,拉了他二人的手,一同进了月门。早见晴雯等迎了出来,接了灯笼笑道:“好,爷和奶奶们一块儿都回来了。免得我们等了这个又等那个的。”

宝玉笑道:“今儿你们五个人,可也风光够了。”晴雯笑道:“蠲也蠲够了,风光风光也该。”宝玉笑道:“当着那些人,又放风筝,又要打秋千,一点臊儿也不害。到底袭人比你们强,老干多了。”金钏儿笑道:“罢哟,我们只有一个汉子,那里跟得上他老干呢。”招的钗、黛二人一齐笑道:“这个小蹄子的嘴越发要不得了,什么老婆汉子的都说上来了。快取我们的衣裳去罢,我们换了衣裳,听我们说正经话罢。”金钏儿、紫鹃、柳五儿听了,忙将他三人的旧衣取来,一齐换上。晴雯、莺儿、袭人送上茶来。钗、黛、宝三人坐在炕上,晴、钏、鹃、莺、花、柳六人都坐在椅子上。

黛玉便将适才在庙里对贾夫人说要点了寻梦香送林公夫妇到任的话,告诉了钗、宝二人一遍。二人听了,俱各大喜。宝钗道:“你这个

话说的倒投了机了。才刚儿我问四妹妹,他如今脱了凡胎,到底将来作何归结。妙师父说,必须要先到太虚幻境,求警幻仙姑奏知了上帝,讨了封号,就有了归结了。妙师父还说,送了老太太去后,他就同四妹妹到太虚幻境去呢。我和二姐姐、三妹妹商量,求妙姑把我们姊妹们携带到太虚幻境去逛逛,他已经应许下了。你才这一说,正说到一家子了。

明儿咱们一块儿都送姑太太去,送下姑太太再到太虚幻境看四妹妹去。你们说好不好?”宝玉听了笑道:“宝姐姐,你到底不知路径的远近,太虚在上界之下,明儿既是大家要去,索性请老太太、姑妈都先到太虚幻境,送下四姑娘,就求姑老爷面奏上帝讨个封号,岂不更顺便呢。”黛玉听了道:“既是如此,咱们先把要送去的人算一算,看那匣内的寻梦香够用不够用。”

宝钗道:“不用算。知道定得准临期谁去谁不去呢?我才也问香菱姐姐来,他说寻梦香不过剩了有二十多支,想来也够用了。倒是警幻给你的那个小匣儿,妙姑说教你明儿带了去,交还了他罢,留着也无用了。”黛玉听了笑道:“可也是呢,何不把那个拿出来瞧瞧,看那上头有什么法儿没有?”紫鹃听了,忙去将匣儿取了来。三人在灯下打开匣儿,取出册页,打开细看。

黛玉一面看,一面指向宝钗道:“宝姐姐,亏你提起他来。你看这一段儿,正是明儿用得着的。有了这个,可以不必再用寻梦香了。”宝玉、钗宝看了,俱各大喜,道:“妙极了。咱们何不照这个样儿来画起来。就画上一百张尽够用了。”黛玉听了,忙命紫鹃、莺儿取了黄表、朱砂、新笔、净水来,三人在灯下约有半个时辰,画了一百张神符。宝钗嘱咐道:“此事且莫声张,到了临期,我三人酌定,应该去的给他符一张,令其于临睡时焚化。不该去的,慎勿滥与。咱们也只带了晴雯、金钏儿去,留下他们四人看守屋子。”商量已定,收拾安寝。一宿晚景不提。

到了次日黎明,起来梳洗已毕,宝玉便先到省亲的正殿上看着教人打扫铺设。宝钗、黛玉二人便都到王夫人上房去,先张罗着教人办了粥米礼物来。王夫人命贾琏亲自骑马去看。接着就是周小姑爷来磕头,王夫人便留下,命宝玉陪着吃了早饭。

去时,便告诉说,尚须到别的亲戚家去磕头,隔着城,晚上不能来送老太太的话。打发小姑爷去后,这才请众姊妹来一同吃早饭。

刚然吃毕,就有丫头们来报说:“姨太太来了。”众人听了,一齐迎了出来。只听薛姨妈在院子里道:“怎么姑老爷升的这样快,老太太也要归天去,住的热喇喇的,又要分离!我昨儿晚上听见,一夜也没睡得着觉。今儿一早我就要来的,周小姑爷又来磕头来了,说巧姑娘恭了喜了,我才又办了粥米打发蟠儿到周家道喜去了,所以我吃了早饭才来的。才刚儿一下车,又听说凤丫头也恭了喜了。好,娘儿俩一天儿养孩子!”

说的众人都笑了。王夫人才要往房里让时,又听薛姨妈道:“你们都瞧过凤丫头了没有?”王夫人笑道:“昨儿晚上人家刚分娩了,他们众姊妹们就都去了。只有我和他大嫂子、林妹妹、史大妹妹昨儿都到庙里去看老太太,今儿又忙了一早上,还没去看他呢。”薛姨妈道:“既是如此,咱们就到他房里去罢。你们去过的姊妹们,就在这里等着我们罢,他那房里也容不下这许多人。”

于是,薛姨妈、王夫人、李纨、黛玉、湘云五个人,都到凤姐房里来。一进房门,就瞧见平儿在地下扇炉子煎药,尤二姐在炕上包裹孩子,凤姐拥着被窝靠着引枕打盹。平儿、尤二姐见了薛姨妈,连忙站起来问好。凤姐惊醒,笑道:“姨太太、太太都来了,恕我的罪罢,我也站不起来了。”薛姨妈笑道:“姑娘,你可大喜!得了儿子,又得了外孙子,真是双喜临门!”凤姐皱眉道:“什么喜呢,早不养迟不养,偏偏儿的老太太要升天这会子坐在屋里了。你老人家说,教人着急不着急呢。”

薛姨妈道:“事情碰在一块儿,可有什么法儿。养孩子可是由得人的事吗!”湘云听了接口道:“要不是昨儿放风筝疯闹,只怕还等两天儿。”黛玉笑道:“这个云妹妹说的越发招人笑了。他如今已经过了月了,那里是疯闹的缘故呢。”

凤姐叹气道:“可怜老太太疼了我一辈子,明儿升天,我也不能瞧着送一送,实在恨死人了。这个孩子自从昨儿落了草儿,一夜不住声儿的呱喇呱喇的哭,气的我恨不得把他两脚踢死了。”王夫人笑道:“你这都是胡使性子呢,拿着孩子撒起气来了。”李纨笑道:“二婶娘,不是我当着姨太太、太太说,这也是你老嘴老脸不尊重的缘故。前儿在人面前撇清,告诉我们说自从回生以后,他二叔总是在他尤二姨、平姨房里,你各自一个人儿修真养性的,这会子又养了孩子。这不是自己把自己的谎掰出来了吗!”说的众人都笑起来。凤姐笑道:“你可说吗,这都是宝兄弟的那个混帐师父,好好儿的又给了些什么孔圣枕中丹。自从吃了那个药,忽喇巴儿的不爱到他们俩人房里去了,死里活里的只是缠磨我,教我可有什么法儿呢。”说的众人越发都大笑起来。

薛姨妈握着嘴笑道:“嗳哟哟,你们听,这个凤丫头越发倚老卖老的了,亏他说着也不害个羞。”凤姐笑道:“我的好姨太太,我这如今已是有了外孙子的人了,比不得他们这些三六一十八的小媳妇子家,早已就一车骨头半车肉了,还害什么羞呢。”众人听了,又都大笑起来。李纨还要怄他,只见平儿煎好了药,端来服侍凤姐吃了。薛姨妈道:“我们让他吃了药,躺着养养神儿罢。”于是,大家又到上房会了众姊妹,都到栊翠庵去看妙玉、惜春。

话休烦絮。午后,贾政下了衙门,便差人去邀请亲友。除有官差不能来的不算外,早有孙二姑爷、周三姑爷、史大姑爷、薛蟠、薛蝌与薛二姑爷、甄宝玉、柳湘莲诸人都到了。贾政在书房款待男客,王夫人在贾母上房款待女眷。吃毕了午饭,约有掌灯时分,大家列坐闲谈。忽见焙茗进来禀道:“老太太、姑老爷、姑太太、大爷都来了。”众人听了,连忙起身迎了出去,都在荣禧堂丹墀下,宾东主西拱立以待。果见林公鸣锣响道而来,轿至丹墀落下。贾珠已在仪门外下马,步行进来。

林公下了轿,见了众人,先宾后主逐一的寒温华。赦、政二公便将林公与众亲友,仍先让到书房里坐。随后便是贾母、贾夫人的两乘大轿,鸳鸯的一乘小轿。司棋、鲍二家的都在仪门外下车步随,一直进了荣禧堂的宅门落轿。只见薛姨妈领着众姊妹,邢、王二夫人领着众妯娌,都在宅门口,也是宾东主西排班迎立。贾母、贾夫人下了轿,大家彼此问好毕,便拉了薛姨妈一同到上房来。邢、王二夫人,便让贾母、贾夫人、薛姨妈都到炕上坐,众姊妹们都在椅子上坐,自己和他们众妯娌们在主位相陪。丫头们献茶毕,薛姨妈凄然向贾母、贾夫人道:“好容易盼的老太太、姑太太的驾再临人世,如今住的热剌忽喇的,又要分离。我昨儿一听见信儿,心里就很难过的受不得了。”说着早流下泪来。贾母道:“姨太太,你快别这样,这也是个定数。我昨儿已经和他们都说过了的,今儿我们大家团聚,作一个伉俪合欢会,无论宾主都要欢喜,不许悲伤的。至于我和我们姑奶奶原是鬼魂,虽居人世,又不能享人世之福,不过是一股气儿,聚而成形,来如水月,去似镜花,又不怕程途远近,又不怕山川阻隔,来去总是一样的。难道我们去了,咱们从此就不能相见了么?要见面也还容易的。姨太太你这一伤心,又要招起他们来呢。”

正然说到这里,只见众人都站起来道:“妙师父和四姑娘来了。”贾母笑道:“神仙来了。”果见妙姑、惜春走了进来,才要施礼,贾母、贾夫人连忙下炕拉了起来,就拉他二人也坐在炕上。贾母向惜春道:“我的儿,难为你志苦心坚,到底修成了大道,替我们脸上增光。我昨儿也向你姑老爷说来,他说将来见了玉帝,必替你面奏讨封的。你如今已经脱了凡胎,家里也难以久住,自然是跟了妙师父到太虚幻境去的了。”惜春道:“警幻仙姑早已知道老太太、姑妈要升天,所以算着日子打发妙师父度脱我来的。我们俩人这也就跟着老太太一块儿去罢了。”

贾母听了欢喜道:“很好。你姑妈还说教你宝哥哥、林姐姐都送我们去呢,咱们一块儿倒也热闹些儿。”宝钗听了忙道:“昨儿妙师父也许下把我们众姊妹们带了太虚幻境去逛逛,我们昨儿把符都画下了。”贾夫人道:“姑娘,你们不是有什么寻梦香,怎么又闹画起什么符来了?”宝钗未及回答,只听妙姑笑道:“你们画的必是警幻的送魂符。他这个符能夺阴阳造化之功,人若睡下将此符焚化,立刻真魂出壳,任其所之,又比寻梦香强了。”贾夫人听了,向宝钗道:“你们既有这个符,多去几个人儿更好了,不知你们姊妹们都谁要去呢?”宝钗道:“我大嫂子、二姐姐、三妹妹、菱姐姐、云妹妹、邢大妹妹、琴妹妹、尤家二姨儿、三姨儿、小大奶奶,我和林妹妹带着晴雯、金钏儿连你老人家的女婿,共是十五个人。”王夫人听了忙道:“你们既有神符,也给我们两张。昨儿晚上,你老爷伤心了半夜,说老太太归天,我们作儿子、媳妇的竟不能亲身去送。你们既有神符,我们也该去送老太太才是呢。”宝钗听了,不敢答言,只瞅着贾母。

贾母道:“你们老夫妇乃是一家之主,如何去得呢?况且这一开端,大老爷、大太太、珍哥儿、珍哥儿媳妇都要去,可教我拦住谁呢?”薛姨妈道:“这也都是该当的,不但他们,连我也该送去才是呢。”贾母道:“姨太太,你这一说就有了,我连你姐姐也不教他去,何况你呢。”又向王夫道:“这样罢,既是你老爷不放心,要去就教他去罢了。把我送到地头儿见你老太爷,回来告诉你们,你们大家也就都放了心了。”

正说时,只见宝玉进来禀道:“大观园的酒席都齐备了,请老太太、姑妈都过去罢。”贾母道:“你来的正好。我告诉你,你老爷也要送我们去呢,你就替他预备下一张神符。我们临去时,就教你老爷同你姑娘老爷、大哥哥先到任去,你和他们众姊妹们都跟着我们到太虚幻境去就是了。”宝玉听了,忙答应了几个“是”。于是,贾母站了起来,向薛姨妈道:“姨太太,你同我们两位太太带了他们众姊妹们,先到大观园去,我和姑奶奶到凤丫头房里瞧瞧他去,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就来了。”说比地,便都下了炕。贾母、贾夫人、鸳鸯都往后边而去,平儿、尤二姐也就忙随了去。

薛姨妈、邢、王二夫人领了其余的姊妹们,都到了大观园来。到了省亲的正殿,但见两边都搭着彩棚,对面搭着戏台,结彩悬灯,十分华丽。进了正殿,只见正中摆着一席,两边分列着二十余席,俱靠着殿内的山墙,就如大万字炕一般,说不尽的山珍海错,水陆干鲜。

众人正在瞻玩,只见宝玉进来向邢、王二夫人禀道:“方才老爷们说,昨儿晚上老太太吩咐说,教今儿做个伉俪合欢团圆会,必要教夫妇同席。才刚儿大家算了一算,若夫妇同席,不但本家子大伯子、小婶儿无所回避,就譬如亲戚们柳二哥、尤三姐姐旁边就是史大妹夫、史大妹妹,这也不雅像。违背了老太太的命,这也不是。如今老爷们商量的是男东女西,两边分坐,夫妇同在一堂,这也就是伉俪合欢了。请太太们把这个话,过会子回回老太太就是了。”邢、王二夫人听了,都点头道:“这个

话说的很是。”

正还要往下说,只见平儿、尤二姐、鸳鸯从小道岔来禀道:“老太太、姑太太都来了。”宝玉听了,忙往外跑。只听戏台上奏起乐来。男客们都从彩棚内走出,在丹墀下迎接。邢、王二夫人、薛姨妈领了众姊妹,都在丹墀上迎接。果见贾母、贾夫人都坐着竹椅轿子,老婆子们抬着来了。到了丹墀落轿,一齐下来。贾母向薛姨妈道:“教姨太太久等了。为的凤丫头只是哭,我才细细的开导了他一番,他才不哭了。”说着,便拉了薛姨进了殿门。王夫人上前忙将夫妇同席有许多妨碍,如今改为男东女西的话,告诉了贾母一遍。贾母道:“我的意思,不过要取个吉利,也倒忘了这些妨碍,这是男东女西也罢了,就请老爷们、爷们都进来罢。”丫头听了,忙去传请。

于是,林公领了众人,宾前主兵从东边门内进来。贾母道:“我们也就坐罢。姨太太,今儿这叫个伉俪合欢会,咱们俩人是没有老伴儿的,就坐这中间的一席。妙师父和四丫头,他们俩人是神仙,就陪我们两个。东边首席是林姑老爷,西边就是姑奶奶。二席是柳二爷,西边就是尤三姑娘。三席是小甄大爷,西边就是李二姑娘。四席是史大姑爷,西边就是史大姑娘。五席、六席是薛大爷,薛二爷,西边就是菱姑娘,邢姑娘。七席、八席是孙二姑爷、周三姑爷,西边就是二姑娘、三姑娘。其余就都是主人家了。东边从我们大老爷、二老爷、珍哥儿、珠儿挨着次儿排到兰哥止,西边也就是我们大太太、二太太一直排到兰哥儿媳妇止。东边席上叫宝玉送酒,西边席上叫黛玉送酒。

这都是为他们俩人的事情,也该谢一谢。姨太太,你听我分派的好不好,说的是不是?”薛姨妈听了,笑道:“实在老太太分派的我们连个谦逊的话儿也不能说了。妙师父、四姑娘过来,咱们就陪着老太太坐罢。”

于是,大家都不好再谦,都照依着贾母分派的次序儿就坐。

宝、黛二人,两边送过了酒,也各归其位。丫头们送上戏目来,请老太太点戏。贾母道:“不用点,听我吩咐:头一出,唱《满床笏》。第二出,唱《儿孙福》。第三出,唱《蟠桃宴》。

就演这三出罢了。”丫头们听了,传下话去。登时锣鼓齐鸣,箫笙并作,唱起戏来。两边宾主,觥筹交错,十分热闹。

约有两个时辰,三出戏唱完,婆子们抬上钱桌子来放赏。

贾母向政道:“戏唱完了,你们要送我去的人,也都回房安歇去罢,天不早了。”贾政、宝玉听了,知道时光有限,不敢强留,只得起身告辞,由东边门内下去,各自回房去了。钗、黛等姊妹也由殿后去了。这里贾赦、贾珍、邢、王二夫人一齐上前流泪挽留道:“天还尚早,求老太太宽坐片时,儿孙们还求教训。”贾母见了忙道:“你们不用着忙,我们还不走呢。暂且把酒席撤去,我们洗洗手,还要到宗祠拈香去呢。”贾赦等听了,一面命人撤席舀水,一面命贾蓉、贾兰到宗祠去预备香烛。

不多一时,撤完了酒席。大家盥漱、吃茶毕,贾母站起身来,向薛姨妈道:“姨太太,我们到宗祠拈香,你同亲戚家的爷们、奶奶们在里这坐着,略等一等我,我们就来了。”薛姨妈听了,连忙答应,只得同亲戚们都仍在殿上坐候。

于是,鲍二家的搀了贾母,司棋搀了贾夫人在前,鸳鸯在后,邢、王二夫人领了尤氏、赵氏、范氏、平儿等俱由西边门内出去。林公、贾珠在前,贾赦领着贾珍、贾琏、贾环在后,俱由东边门内出去。前面提灯引路,大家都往宗祠而来。

原来宗祠就在大观园的东边,开了东角门转弯便是。众人说话同行,并不觉远。到了宗祠,只见里面点的灯烬辉煌,香烟缭绕。贾蓉、贾兰在门外侍立。贾母身贾赦、邢、王二夫人道:“里面地方窄,容不下多人,你们都在外面等着罢,只我们几个进去拈香就是了。”说着便同林公、贾夫人、贾贾珠、司棋、鲍二家的一齐进了祠堂。

这里贾赦向邢夫人道:“祠堂内虽说容不下多少人,咱们俩人陪进去才是。”邢夫人听了,才要举步,只见见林之孝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道:“方才焦大、潘又安在去吩咐伺候轿马、执事,奴才们亲眼瞧着,都排在荣禧堂下,又没见老太太、姑老爷出来,忽然刮了阵旋风,全不见了。”贾赦、邢、王二夫听了,吃了一大惊,连忙一齐跑进祠堂看时,连一个人影儿也不见了。

众人正在惊疑,忽听空中有音乐之声。一齐出来看时,恍恍惚惚听见像是贾母的声音,说道;“你们都过去照应着亲戚们,都回去罢,我们走了。”众人听了,不禁伤感,望空哭拜。

忽见丫头们打着灯笼,搀着薛姨妈也来了。薛姨妈向邢、王二夫人道:“姨太太们,不用伤心了,这也是老太太怕咱们哭,所以才哄着咱们脱身去了。我们才在殿上坐着,男女一堂到底不大方便,我才叫蟠儿、蝌儿先打发了戏子们,把姑爷们都让到书房里坐去了。我正和姑娘们说闲话儿,妙师父和四姑娘说,‘老太太已经去了,我们也就去罢’,只见他俩人身子一晃,连影儿都不见了。又听了听,你们这边哭呢,唬的我忙教丫头们把姑娘们送到里头去了,我才过来瞧你们来了。”众人听见惜春也去了,愈加伤感,又哭了会子,这才劝住了。

贾赦领了子侄们都到书房照应着送众男客回家。邢、王二夫人同薛姨妈、尤氏等仍到省亲的正殿照料着收了器具,息了灯火。邢夫人、尤氏各自回家。王夫人安置了薛姨妈并内眷们的住处,又惦着贾政、宝玉、钗、黛、菱、湘等烧了神符,真魂去送贾母,所以领了玉钏儿先到秋爽斋来。未活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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