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光阴荏苒,到了五月殿试已过,桂芳是二甲第二名,甄芝是二甲第十二名,两人一起同赴了琼林宴。朝考以后,桂芳是点了翰林院编修,甄芝是翰林院庶吉士,两个都入了词林。

这里贾政请了大周姑爷与探春过来,择日到薛家下聘。到了这日,把聘礼摆设齐备,派了十二名家人押送过去,大媒是都察院大堂。薛家是薛蟠、薛蝌迎接,也是貂蝉满座,珠履盈门,屏开孔雀,褥隐芙蓉。收了聘礼,赏了家人,安排回礼,也差了八个家人押送回来,这里一样款待了酒饭,发了赏赐花红尺头,家人上来磕头谢了,方才回去。

荣府里便料理收拾新房子,桂芳与贾蕙都是开年便娶媳妇过门的,要两处房子呢。园子里只有藕香榭、潇湘馆两处房屋宽大,别处都不够祝桂芳要住潇湘馆,大家都说:“潇湘馆虽然宽大,只是空久了,从前林姑娘在里面死的,又不大吉庆,何必要住这里呢?”桂芳道:“人的寿夭穷通,皆有一定的,那里在乎房子呢!”宝钗道:“却乎也是的,就是那些风水休咎的事,都不足信。况乎生死,何关房屋?他既喜欢这里,就定了在这里罢。”于是,贾蕙便定了藕香榭。这两处都着人收拾,藕香榭连着暖香坞一带,不过油漆裱糊,所需修理有限。

潇湘馆却久无人住,修理工多,单只是那些竹子都已零落的不成样儿了,足足的修理了一月有余,方才略可看得。

宝钗与众人进内到处细看,因说道:“头里林妹妹死了,人都说是听见这里有人哭,我就不信这些鬼话。宝二爷那会子要到这里来,他们都说这可使不得,我倒特意教他到这儿来痛痛的哭了一场,也不见怎么样,倒反觉得明白了些。紫鹃在栊翠庵里服侍四姑娘,他有空儿便到这儿来洒扫、焚香、供茶。

别人都不敢进来,其实紫鹃也没有看见林姑娘在那里呢。那里知道林妹妹他久已到了芙蓉城里,一半是仙体了。及至紫鹃跟了四姑娘去后,林妹妹倒到了这儿来的,还和我说话谈心,可见头里林姑娘死了,都没到这儿来过,所以人都是白见鬼呢。”

平儿道:“常言说的好,疑心生暗鬼。从前园子里拿妖捉怪,也尽都是些谎话,空费了许多的事呢。”宝钗道:“什么屋子里没死过人,难道死过人的屋子就有鬼了么?就便算是屋子不吉利,还有个人杰地灵呢。大凡屋子里三五天没人住,就尘封遍满了,岂不闻人气纷尘么。”李纨道:“这是自然的道理,所以人胜屋是兴旺的气象,屋胜人便颓丧了。”于是,该油漆的油漆,该裱糊的裱糊,窗格上仍然换了茜纱。收拾齐备,又已新年。

到了三月,桂芳娶亲之时,三日前薛府早送了妆奁过来,安排铺设齐备。探春、湘云、李纹、李绮、巧姐、青儿、小红、椿龄、鹤仙等都来贺喜。到了迎娶的这一日,外头派了八十名家人,上下各处伺候照料,各有执事。那赖大已经死了,单是林之孝一个人的总管。里边派了八十名家人媳妇,各处照料,也各有执事,伺候差使,林之孝家的总管。外面预备了一班大戏,园子里预备了一班小戏儿。

这日王公侯伯、各衙门大人都来道喜。门前执事车马拥挤不开,来往行人都避道绕路而走。到了午正,发了大轿,全付执事,全付銮驾。原来桂芳迎娶,贾政已奏闻,代为请假,皇上知系元妃之侄、宝玉之子,现中二甲第二,已点翰林院编修。

圣心甚喜,便赐了喜字玉扳指一个,大荷包一对,给假完姻。

故此轿前羊角槊灯上书“奉旨完姻”四字。桂芳便坐在大轿内,前去亲迎。前面抬着雁亭,后面便是王和荣、赵亦华、焙茗、扫红等八名家人,骑马在后,一路到薛府去了。那时,贾琏等已经服满。贾政率同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兰、贾蕙、贾杜若、贾蓝、贾芸、贾蔷、贾芹、贾福、贾祥、贾祺、贾禧等在外面陪客,荣禧堂上开戏。里面邢夫人、尤氏、蒋氏、胡氏与王夫人、李纨等陪客,在园子里榆荫堂上听戏。

平儿、宝钗、探春、秋芳四人不肯听戏,原也有好些事情通要照应指点,便在潇湘馆新房子里坐着。宝钗因说起蕙哥娶亲,择的是六月里头,天气炎热,不如这会子和暖的好。平儿道:“这会子,已经闹的了不得了。明儿六月里大热天,还不知道是怎么样呢?媳妇娶进了门,我这个婆婆只怕要累倒了呢。”

探春笑道:“你还不怕累,自来就像狗一般似的吃得来辛苦。要是宝姐姐在六月天里头,就怕要累倒了呢。宝姐姐,你明儿六月里不用帮他的忙,等他一个人受去才好呢。”平儿笑道:“宝二太太他不听你的话,他给别人办事比自家的事还放在头里呢。”秋芳道:“今儿梅大妹妹都跟了姨太太到薛舅太太家里去了,他们妯娌两个,这会子在一块儿呢,到了六月里,就都到这儿来了。”探春道:“怪不得,今儿梅姨太太没来呢,一者是家里侄女儿出阁,再者要到这儿来女孩儿家又不便。我们家照乘是甄姨太太自来从小儿见的,原不用回避。况且,我们女婿也大了,总在外面通不进来,这就没什么碍处了。”

正说着,只听外头有两个媳妇在那里嚷闹拌嘴。平儿听见,说道:“是什么没规矩的人,竟在这儿来嚷闹,还了得么?”

便叫倾城出去看去,原来是兴儿媳妇和焙茗媳妇两个嚷闹。这焙茗媳妇是派在怡红院伺候的,兴儿媳妇是派在潇湘馆伺候的。

因巧姐的丫头菱花吃过饭,没有洗脸便进园来,走到沁芳亭见有婆子们舀了水送到怡红院来的,菱花便道:“我倒要点水儿先洗洗脸呢。”恰值兴儿媳妇走过来,见了便叫那婆子把水倒些给菱姑娘洗手。那婆子道:“这是怡红院惊鸿姑娘要的,姑娘要水等我送了去再舀来罢。”兴儿媳妇道:“你先倒给菱姑娘洗了,再换了水送给惊鸿姑娘去就是了。”于是,婆子把水倒在盆里,菱花便褪下手上金镯子,把手巾抹了一把脸,洗了洗手,就赶忙的上去伺候去了。兴儿媳妇把水盆递给婆子,叫他再换水送到怡红院去。婆子去了,兴儿媳妇便把菱花的镯子拿了起来,把自己的个手帕子包了,便转过蓼溆走到滴翠亭旁边,绕过太湖石,去把镯子便藏在石头底下,等到晚上没人的时候,再来取了出去。谁知焙茗的媳妇因偷着在榆荫堂听了一出戏,便连忙跑回怡红院来。走到滴翠亭里,因离怡红院不远,便且在亭子里略坐一坐。那亭上四面都有窗子,他坐着却从玻璃窗里往外正看,只见兴儿媳妇忙忙的走来。正待要叫着和他说话,只见兴儿媳妇却绕到太湖石背后,蹲在地下四面一望,就像藏了个什么东西在那里的,转身便走回去了。

这焙茗媳妇等他去远了,便下了亭子,走到那太湖石背后细细一望,只见那石头底下露出一点儿红东西在外面,因伸手进去掏了出来看时,却是个大红手帕子的包儿,里面甚是沉重,忙打开看时却是一对金镯子。因想道:“不知道他是偷的谁的呢?这会子,这东西人都带在手上的,怎么着偷得来呢?”因把镯子藏在身上,把手帕子便捏在手里,一直到潇湘馆来,推说是来看新房子的热闹的。那里一般的媳妇们见了,便让坐喝茶。兴儿媳妇看见焙茗媳妇的手帕子,猛然惊心,细看越觉疑惑,便撤身连忙跑到滴翠亭太湖石底下寻了半天,早不见了。

便依然跑回潇湘馆来,只见焙茗媳妇还在那里喝茶呢。兴儿媳妇便拉他到没人的地方,问他道:“你这手帕子是在那里捡着的?”焙茗媳妇道:“这是我自己的,怎么捡着的呢?”兴儿媳妇道:“我看见你的手帕子是绿的,这红的是我自己的东西,我认得的。”焙茗媳妇道:“手帕子就有不得两块么?有绿的就不许有红的?怎么我自己的东西,你来冒认,这话好跷蹊啊!”兴儿媳妇道:“我头里见你还是绿的,这会子怎么又是红的呢?你不认,我就在你身上搜。”焙茗媳妇道:“搜不出来呢?”兴儿媳妇道:“搜不出来,我再给你一条手帕子。”说着,便动手掀他的衣裳要搜。焙茗媳妇怕他搜出镯子来,便推他道:“我自己的东西,你来冒认,我不搜你就罢了,你倒来搜我?你又没拿住我的赃,你敢搜我么?”兴儿媳妇急了,道:“我现拿住了赃了,你还强辩么?”焙茗媳妇啐了他一口,道:“你的东西放在那里,看见我拿去的么?我和你到上头去讲理,还要你给我消贼名呢!不知世务的混帐东西。”兴儿媳妇道:“你这小妇养的,现是我的东西,你还赖么?”便一把把手帕子抢了过去塞在身上,便硬来搜焙茗媳妇身上。焙茗媳妇把他两手抓住,骂道:“好大胆的娼妇,我和你回主子去。”

正嚷着,只见倾城出来问道:“你们为什么拌嘴?琏二太太叫你们进去呢!”两个媳妇只得跟了进去,见了平儿等四人,焙茗媳妇便上前跪下回道:“这兴儿媳妇不知在那里偷了一对金镯子,用手帕子包了藏在太湖石底下,我在滴翠亭窗子里看见的。等他去了,我便拿了出来,正打量送上来的。他见了我,就说我偷了他的手帕子,要搜我身上,我不给他搜,故此吵嚷的。”说着,便在身上取出一对金镯子来,送了上去。平儿接过来看了,便问道:“这镯子是谁的呢?”兴儿媳妇上前跪下说道:“这镯子是焙茗媳妇偷的菱花姑娘的。菱花姑娘在沁芳亭褪下镯子来洗手,洗过手便连手帕子都忘记拿了去了。这焙茗媳妇就拿手帕子包了镯子去了,我后来见了他,便问他手帕子是那里来的?我抢过他的手帕子,要搜他身上,他怕搜,故此吵嚷着惊动了太太们。这会子,他还强辩呢!”说着,把手帕子也送了上去。平儿便叫翠云去把菱花叫来,探春问道:“他说在滴翠亭窗子里看见你的,你又是在那里看见他的呢?”

兴儿媳妇无可回答,只得支吾道:“我在沁芳亭旁边太湖石背后解手,看见他偷的。”焙茗媳妇道:“我在滴翠亭看见他是从沁芳亭来的,我并没到沁芳亭去。”说着,翠云已叫了菱花来了。

菱花正因不见了镯子,要来回琏二太太的,半路上遇着了翠云,便和他一起上来。宝钗问道:“你的镯子怎么不见的?”

菱花道:“我在沁芳亭旁,看见个婆子提了热水来,因说要洗洗手。这兴儿嫂子便叫婆子倒了水,我褪下镯子洗了手,就忘记带了。那会子,只有个婆子和这兴儿嫂子两个在那里。他们该知道是谁偷了去呢?”宝钗道:“这手帕子是你的不是?”

菱花道:“这手帕子不是我的。”探春笑道:“这手帕子就是兴儿媳妇的了。”平儿便吩咐传了林之孝家的过来,说道:“这兴儿媳妇偷了菱花姑娘的镯子,还赖焙茗媳妇偷了,大呼小叫的嚷闹,真是无法无天了。你把他带出去,在园门外头打二十板,撵了出去就是了。”林之孝家的答应,带了兴儿媳妇出去了。

到了酉正,已经迎娶了新人过来了。桂芳骑马在前,到了门前,鼓乐喧天。大轿抬至荣禧堂上,伴娘搀出新人,拜了天地,便送入洞房,坐床撒帐揭去盖头。新人虽是从小儿见惯了的,这灯光之下,更觉百媚千娇。潇湘馆内灯烛辉煌,花枝招展,香烟人气,锦绣笙歌,十分热闹。

少顷榆荫堂上又摆下酒筵,大家都请去坐席听戏。开了锣鼓,先是《天仙送子》,那一班小戏儿扮的天仙张仙,童男童女,俱执着长幡宝盖,点着氤氲安息香,后面奏着细乐,一班小孩子直送至潇湘馆内。王夫人吩咐赏了四盒果子,十串大钱,单给这送子的一班孩子们的。次早,把天仙送来的小泥孩子,又还赏了一个荷包,里面一个金锞子,便挂在小孩子身上。那外面的戏上,一样送子却不送到里面来。到了三更多天,客就散了。园子里的小戏,一直唱到天亮,席上共赏了二百多串钱。

过了几天,探春、湘云等俱各回家去了。匆匆过了回九,满月。

瞬息之间,已交六月,又是贾蕙娶亲之期。三日前,梅翰林家便送了嫁妆过来。这日是甄宝玉的大媒。李纹、李绮、湘云、探春、巧姐等都来道喜。岫烟因是外甥女儿出阁,便到梅府去了,只有薛姨妈一个人过来,仍在王夫人上房里住,因有了年纪,况本来怕闹,天又炎热,饭后都请到园子里听戏。薛姨妈到了园子里头,便在怡红院里坐了,不肯听戏去。宝钗、宛蓉两个陪着,其余的人都去听戏去了。薛姨妈同着一个女儿、一个孙女儿坐着,说道:“我且在这里乘乘凉着,这么大热天还听戏去呢?新房子里人多,我也不去了。”宝钗道:“妈妈,过会子倒是到宛姑娘屋子里坐坐去罢。”薛姨妈道:“姑娘,你外头有事,快出去照应去罢。宛丫头他初来,还没他什么事,我和他到他屋子里坐坐去罢。”宝钗答应,等薛姨妈和宛蓉到潇湘馆去了,他便过去照应去了。

薛姨妈到了潇湘馆,各处看了一看,便在宛蓉屋里坐了,丫头在后面打扇。薛姨妈道:“这里有这些竹子,倒很凉快。想起头里林姑娘在时,他还是我的干女儿呢。可怜他人倒是很好的呢,在我面前说话儿就像女儿一般,给你姑妈也是亲姐妹一样的。”说着,就淌下眼泪来了。宛蓉道:“我听见说林姑娘给这里的四姑娘都成了仙了,现在芙蓉城里头呢,这是虽死还比活着的高了。”薛姨妈道:“听见是这么说,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会子,日天很长,我且在你这里躺一躺。你且过去听听戏去罢。”

宛蓉便吩咐了丫头在里头伺候着,便也过去陪着大家听戏。

到了戏快煞锣,便回屋里来,看薛姨妈已经睡醒,问戏完了没有?宛蓉道:“这出完了就煞锣了。预备迎接新人,是时候了。”

薛姨妈道:“过会子,他们都要看新人去呢,你且和我到老太太上房里去。我便在那里,不过来了。”宛蓉便同了薛姨妈,到王夫人上房里来,王夫人也回来了,问薛姨妈怎么不听戏?

薛姨妈道:“这么大热天,还听什么戏呢?我且在你屋子里坐坐,一会子新人到了,你们都要到外头去呢。这新人是外孙女儿,我是不用看的。我就在这里替你看屋子罢。”说着,外面鼓乐喧天,媳妇上来回说:“大轿到了,请老太太、太太们都到前边去呢。”且按下这边不题。

再说贾蕙迎娶了新人梅冠芳回来,伴娘搀扶着拜了天地,送到藕香榭新房里面,坐床撒帐诸事已毕,外面开戏,都请过去听戏去了。宛蓉、月英、明珠、照乘、绿绮都不出去,要在屋里等看外面送子进来呢。新人冠芳又自来是在一块儿玩惯了的,便都来与他说话儿。月英道:“嫂子,他们都出去了,我们都是些熟人,有谁笑谁么?”冠芳便低了头,抿着嘴儿笑。

宛蓉道:“咱们姐妹们原比不得外人,我前儿初来,他们也是这么样,我就和他们说话儿。真是说的,有谁笑谁么?”冠芳笑着,低声说道:“姐妹们有话问我,我才可以答言的。你们不问我,我可有什么说的呢?”月英道:“嫂子,你穿的这些衣服不少,这么大热天很该去掉两件呢。”冠芳道:“原是热呢,叫我不用脱的么。”宛蓉道:“很可以把里头的衬衣去了一件。”说着,便上来给他解钮子,先脱去外罩,然后把衬衣去了一件,复将外罩穿上,丫头在旁边打扇。说着,只听外面笙箫管笛的,一路细乐吹打,却是戏班里送子进来,伴娘接进房去。宛蓉等大家又玩了一会,方才出去听戏。到了三朝,因天气炎热、薛姨妈、湘云、探春等都各自回家去了。

袭人因两次喜事,本日都不好来的,直等回过了九,便带了绿云、瑶华两个过来叩喜。宝钗便留住了几天,袭人便要告辞回去。宝钗便留下绿云在园子里玩儿,袭人带了瑶华回去了。

要知后文如何,且看下回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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