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平儿正同老赵说话,听见有人叫道:“琏二奶奶在家干什么?”姑娘们见是宝二奶奶声音,赶忙掀起门帘。平儿下了炕笑应道:“在这里陪客。”宝钗笑道:“我来帮你陪客。”

说着,走进套间。老赵拿着筷子站起来,看见一位容光照人,富贵大雅的美人,笑着进来道:“赵姥姥你认得我吗?”老赵道:“真造化,我今日交了老运,都见些玉天仙似的菩萨,就是叫不出名儿姓儿来。”平儿道:“说起来你该知道,这位就是宝二奶奶。”老赵道:“就是宝二爷的奶奶吗?咳!我虽没有见过,在家做闺女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谁不说长的很俊的人儿,又知书,又识字,会写会算,老太太喜欢的什么似的。怎么做了媳妇,宝二爷丢下了这个俊人儿,倒去做了和尚?”

宝钗笑道:“怎么我做闺女时你就知道?”老赵道:“谁不知道你这林姑娘是老太太的打心锤儿,宝二爷又同你好。”宝钗笑道:“你说的可一点不错,但我不是林姑娘,等着闲了,再对你说我的家乡住处。”平儿道:“你吃完饭,咱们去见太太,瞧瞧你的姑娘生的三爷。”老赵点头道:“我酒也够了,吃口儿饭罢。”媳妇们赶着给他一碗饭,等他吃完,收拾了一切。

宝钗同平儿坐在炕上,商量后日二十脱孝之事。平儿道:“太太虽是这样吩咐,但我的意思,要知会亲族。一早上供、脱孝,早饭后,唱他一天戏,热闹热闹。你以为何如?”宝钗道:“梦玉兄弟给咱们将房子收拾了个体面。咱们到家以来,总没有动着鼓乐,我也想着,脱了孝,该唱天戏才是。”平儿道:“既是这样,你坐会子,领着老赵去见太太。我就赶着料理,吩咐门上去知会亲族,定下班子。”宝钗道:“你晚上无事,到我院里去说闲话。”平儿点头,派一个媳妇领着老赵娘儿们跟宝二奶奶上去。

王夫人因天气甚暖,同薛姨太太带着李宫裁、友梅、宝月、巧姑娘同两个小孙子,在近日山房看天竺果儿。旁边两大树腊梅,已有数枝初放,间着天竺子,红黄相映,香色绚烂。两个奶子抱着慧哥儿们在回廊上东串西走的逛着玩。王夫人也正瞧的欢乐,见宝钗领着几个婆子由假山后穿了出来,笑道:“到了上房,说太太到一松阁去了,找到那里又说在双桂亭,遇着柳嫂子说,瞧见太太在这儿呢,白叫咱们走了好些道儿。”

王夫人笑道:“我因今日天暖,领着孩子们出来逛逛,东走西走,串到这里。这两个就是老赵么?”宝钗对老赵道:“过去见太太。”老赵听说,娘儿三个走上一步说道:“阿弥陀佛!多少年想着,今日才见太太。”说着,都跪了下去,向上磕头。王夫人叫丫头将赵姥姥扶起,说道:“我到家不久,新近才略有头绪,诸事我也想不了这些,因你媳妇雇来宅里,才知道你老而孤苦。叫你来问问,不知守着什么度日?”老赵叹道:“咳,我的老佛爷!**个什么?那几年儿子在的时候,在县里当茶房,月间还有个出息,一家几口倒还过得。自从他不在了,丢下后生媳妇同个孙女儿,直苦的使不得。我叫他带着女儿寻个对头儿去罢,他瞧着我一会儿又丢不掉,情愿来与人家做活挣点儿工食,给我同孙女儿两个苦度。我身上这个棉袄,还是十月初一张府里老太太施舍的,这不是里襟上还写着字呢。太太瞧着厚登登的,穿在身上没有一点儿热气,他们说是裁缝同管帐的赚了钱,里面絮的是芦花。咳,老天爷!就是芦花到底比光脊梁的好些。前日个媳妇回家去说上的这宅里,谁知就是荣国府的贾太太。叫我进来瞧瞧,我说罢呀,姓贾的多着呢,那里可可儿的是荣府的太太,就打谅着是直的,我也不去。他们府里的规矩,买的姑娘、姨娘们,讲下不许娘家上门。况且,我的姑娘也不很站得起,虽生了一个哥儿,太太又不喜欢。我姑娘又不在了。明摆着谁还待见我,到这门子里来,也是白碰钉子。今日不是太太差了爷们同着我媳妇来接,我是再也不来的。谁知太太、奶奶们都是佛爷似的,做人很好。咳,阿弥陀佛!”

王夫人连连点头,说道:“我怜你老年孤若,留你在宅里吃碗现成茶饭。你的媳妇他也不肯嫁人,情愿跟着你苦守,这就令人可敬。我也留他娘儿两个在这里,另眼相待他,早晚你又得他照应,不知你可愿意?”老赵道:“太太恩典,留我娘儿们在宅里,冻不得饿不着,有什么不愿意?那世去变个哈叭狗儿报太太的恩罢。”宝钗引着他们见薛姨太太、珠大奶奶、友姑娘、薛姑娘、巧姑娘、两个小哥儿。正值平儿也找了来,王夫人道:“来的正好。”就将留他娘儿们的

话说了一遍。平儿道:“真是老赵的造化,咱们看三兄弟面上,叫他赵姥姥罢。”

宝钗笑道:“他这姥姥倒比当年那母蝗虫刘姥姥还指实些儿。”

平儿道:“咱们在茶铺里,他还提起大观园之事,谁知咱们的大观园今日归了姓刘的,这也是个奇事。”王夫人道:“逛了一会,有些怪乏的,上去歇歇罢。”平儿道:“我带着赵姥姥家去,给他换个厚些儿的棉袄。他媳妇瞧着倒还安静,留他在我院里办个事儿倒还使得。”王夫人一面走着,说道:“交给了你,我全不管。”奶奶们跟着来到甬道上,见周大奶奶来回道:“甄宝玉大爷要面见请安,这会儿三爷陪在花厅上吃茶呢。”

王夫人道:“甄大爷不是外人,请来上房见罢。”周大奶奶答应,出去传话。宝钗们都到平儿院里去说闲话,看他给赵姥姥娘儿们换衣服,又指了一间屋子给他们做房。自此以后,老赵婆媳深得平儿照应,又将他女儿收拾成人,做了贴身的姑娘。

此是后话不表。

且说贾环陪着甄宝玉上房来见王夫人,叙了多少昔年的旧话。王夫人见甄宝玉举止言谈比当年分外老成稳重。又听见他新近断弦,持家无主,心中十分感叹。甄宝玉说起,有人往京里下来,知道祝老师灵榇将及到家,一半天要去祭奠。王夫人又说了一会话,吩咐贾环叔侄陪着甄大哥在花厅吃晚饭。至夜间才散。

此时,琏二奶奶持家,内外规矩肃清。到了二十早上,俱料理妥当。王夫人梳洗之后,李纨们请过早安,就请太太至家庙上供脱孝。王夫人领着众人来到家庙,挨次拜奠,焚香酹酒。

完结之后,俱脱去素衣,换上吉服。林之孝夫妻领合宅男女两班,都在院子里朝上磕头。候太太到诚敬堂,李纨们道喜,林之孝领家人男女道喜。王夫人道:“老爷同我百年相守方足为喜,今不幸弃我西去,乃我终身悲切之事,何以为喜?”林之孝道:“老爷已正直为神,虽死如生。太太持家教子,克继簪缨,奴才们俱沾福荫,乃人间大喜。”王夫人点头道:“全赖你们念着老爷,各尽心力照应哥儿们。”众人齐声答应,退了出去。宝钗道:“今日诚敬堂比那日祠堂里诚敬的人还多而热闹。”

正说着话,门上的来回:“本家老爷们都到了。”王夫人道:“他们怎么知道的这样快?”宝钗笑道:“今日是大嫂子、平丫头同我三个人公分请太太听戏,是个有名的华林班,唱的很好。故此知会了亲族,请来相陪太太听戏。”王夫人笑道:“你们倒会闹鬼,我竟不知道。既知会亲族,何苦又要叫人家送礼?那些手头仄的,一定着急的一夜合不上眼。这都是你们闹出来的事。”平儿笑道:“已经吩咐门上,不拘是谁送礼、分子一概不收,凭他让出眼泪来,一准不收是了。”李纨道”梦玉兄弟给咱们收拾了体面屋子,也得动动彭乐,别冷淡了这房子。”王夫人笑道:“我一张嘴,那里说得过你们三个有理的。既已如此,老爷们到了,想太太、奶奶们也快来了,环儿叔侄好生去接待亲族。内里客人就交给你们姐妹几个,我同姨妈、舅母们只管吃酒看戏。”平儿笑道:“再没有咱们去请些人来,叫太太劳神的道理。”

王夫人一路说笑,进了垂花门。刚至上房,王室的沈夫人同各位舅太太与那些内眷亲族陆续已到。只有平儿的娘家亲戚比别的更傲,那王仁的老婆赶着平儿一口一声叫姑奶奶,加二的奉承。平儿心中不很待见他。这会儿内外亲族俱已到齐,摆过酒面,都到崇本堂看戏。贾府男女家人俱是向常习惯,又得平儿指挥经理,并不张皇紊乱,内外整齐。热闹一夜,次早方散。

王夫人送完亲族,来到上房正欲安歇,垂花门冯裕家的送进一封书子,说道:“祝府专人送来,守候回信。”宝钗接着拆开,看了一遍说道:“是海珠妹妹奉老太太之命,寄来通知干妈已到之信,并陶姨娘得了梦金,送来喜蛋,请太太就去。”

说毕,将书念了一遍。王夫人道:“我原说定有信儿就去。既老太太来接,倒不便耽搁。你且写了回书,打发来人先去。家里有你母亲同宝月、珠大嫂子们很可放心。咱们随后起身。”

宝钗答应,带着冯家的到屋里写了几句回书,交他发给门上,收了喜蛋,赏来人酒饭盘费,立即起身转去。一面去邀平儿们都来上房,商量太太起身之事。王夫人道:“我家大概虽已定局,而一切大小事务尚须经理。平儿同珠儿媳妇一个也去不了,再留下友梅在家,陪着两个嫂子料理家务。诸事请教姨妈,还有三舅母们照应。环儿叔侄一时也难就去。我同宝钗、巧儿可以脱身,带着慧哥儿,明日起身先去。等着那里有安葬日期,再来知会环儿跟三舅母去送殡,方为妥当。”李纨道:“太太吩咐很是。媳妇同琏二婶子派定内外跟去之人,预备带去的行李、船只,伺候太太明日起身。”王夫人点头道:“你们都去料理,让我歇歇。”李纨、平儿、宝钗答应了,下来赶着收拾分派,备下船只,一切妥当。

到了次日饭后,王夫人谆嘱了薛姨太太母女同李纨、平儿几句,又吩咐林之孝夫妻不时到宅里照应,其余内外门上家人、仆妇都吩咐一遍。领着宝钗、巧姑娘、慧哥儿一齐上轿。贾环叔侄送出仪凤门至江口船上。王夫人又叮嘱一番,这才开船而去。

不言王夫人起身之事。且说祝府的桂夫人这些船只过江之后,竟往扬州进发。此时虽是十月下旬,江南天气,草木都还不十分零落,水光帆影,掩映长堤,遥望绿杨、城廓,风景依然。正是:鸟惊云影栖还止,叶舞霜风堕又飞。

且按下桂夫人们往淮扬一路迎接前去。且说柏夫人自大宗伯谢世之后,悲哀抱病,伏枕在床,全仗芙蓉一人昼夜经理,又得宁府的珍大奶奶婆媳两个不时过来照应。接着门生张铭到京后,约了大宗伯的几家至亲好友,同贾珍、贾蓉帮着办理丧事。老家人张本带着陆晋管理内外一切。又有荣府差来的董升夫妇都是办过大事的人,很帮着出力。满朝文武、故旧门生,大小俱到,开丧甚为热闹。朝廷赏了祭葬,遣官护送回籍。柏夫人不能耽搁,赶着收拾起身。住的官房子早有同部的大人顶手居住。不住手的忙了个数月才上船完结。柏夫人重谢帮手的众人。知道张铭的女儿是贾环的媳妇,送了他好些东西。又留了些值钱东西给珍大奶奶婆媳。余外男女下人俱各重赏。起身这日比王夫人上船时又加几倍的热闹,柏夫人哭谢而别。途中都有官员迎送,一路甚是平安。唯芙蓉勤劳过分,不觉失血,面黄肌瘦,每日总要吐上几口。柏夫人与他情如母女,形影相依,见他积劳成病,十分着急,每日亲自给他参汤调治。芙蓉见太太如此心疼,感激涕淋,强打精神料理事务。在船中行了一月有余,正值水平风顺,不觉已入江南境界。既过台儿庄,张本差前站的兼程到家报信,又派些能干家人分坐快船,一路去迎来接的亲戚、本家老爷、太太船只。

这日正是晌午时候,张本坐着划子上了座船来回太太道:“二太太领着大爷、奶奶们、梅姑太太来接,已过淮安,都在露筋祠湾住。”柏夫人听见欢喜之至,吩咐:“座船上加纤,赶着上去。”张本答应,出来叫座船上多加二三十个纤夫,先上前去,自家站在船头上看着照应。一会儿走下三四十里,见有两三只小快船飞奔而来。张本眼快,远望去,见是本宅里的伴儿们,第二只快船里坐着个穿孝的少年,知道是大爷来了。

看看相近,果然不错。忙进船去回了太太。柏夫人听见,就如得了个活宝贝,吩咐:“好生扶着大爷过来。”自家同芙蓉站在房舱窗口,歪着身子往前远望,不住的问道:“大爷上来了没有?”

此时,座船头上家人站满,不一会,快船迎着,果然是梦玉带着几个家人、小子分船来接。到了大船边,两处水手将船帮住,上下家人扶住大爷上了座船。不及与众人说话,赶忙下舱,口里一路叫道:“太太,梦玉来了。”走到官舱,瞧见柏夫人扶着一个黄瘦姑娘站在窗口。梦玉抢到面前,只叫了一声妈妈,跪下去抱腿大哭。柏夫人一阵伤心,弯着腰贴着梦玉的脸哭了一会,芙蓉劝住太太。梦玉哭完,磕头起来又请过安。

柏夫人问过老太太安,二叔叔、三婶子们好,指道:“芙蓉姐姐累成这个样儿,你该谢谢才是。”梦玉道:“怎么这病姑娘就是芙蓉姐姐?”赶忙过去,拉着芙蓉说道:“姐姐多年不见,很承惦记,时常还要给我针线。这回太太回南,你辛苦成病,我先拜谢,等到家后,再多多给你磕头。”说着,跪了下去。

慌的芙蓉赶忙回拜,说道:“伺候太太是分内之事,我因福薄生病,并非辛苦,怎敢劳大爷拜谢!”柏夫人道:“老太太当初曾吩咐过宅里家人、媳妇、丫头们,只管叫他名字,不许称呼。且我待你如女,只管叫他兄弟。”梦玉正然拜着说道:“太太真是疼我,这个姐姐我不要了。”芙蓉正在回拜,不防被梦玉一推,歪身跌在太太脚边。柏夫人不觉好笑。站着的姑娘、媳妇们都笑起来。芙蓉笑道:“好兄弟,怎么你这傻劲儿总还不改?不是太太挡着,这一跤直叫你推下河去。”说着,两个站了起来。梦玉同这些姑娘、嫂子们问了好,转身同柏夫人娘儿两个说话。柏夫人道:“听说二婶子、梅姑姑、媳妇们都来接我吗?”梦玉道:“就在前面不远儿,还有好些男亲女眷也都同来,这船上怎么坐得下?”芙蓉道:“依我说,咱们家的先请到船上来说说话,其余一概亲眷都请到露筋祠相会。叫他们到庙里备茶,伺候太太们上去。最为妥当。”柏夫人点头道:“很是。叫张本派人前去知会,并在庙里办茶伺候。”

那两边办差的家人得了信儿,坐上快船飞奔而去。

不多一会,望见那来接的船只,大小相同,一字儿排去,不知其数。桅杆上布旗摇曳,任风舒卷,转眼之间,船已相近。

那边各船上都站满家人照应着,将柏夫人座船同桂夫人的座船帮连一处。家人们围着布档子,请桂夫人、梅姑太太、众位奶奶过船相见。两位太太同梅秋琴姐妹三个,彼此哭拜一番,叙了几句十余年的离情。然后掌珠们照媳妇行礼拜见,起来之后,又都在膝前跪下请安。柏夫人看着一个个的不胜欢喜,说道:“人家的好姑娘都叫老太太要了回来。家里的又培植了两个,四美二难都叫梦玉一人独得。”桂夫人道:“还有姐姐定下的,再来了真个热闹。”

太太们正在说话,芙蓉过来给二太太、姑太太磕头。桂夫人同秋琴连忙扶起来,说道:“好孩子,好女儿,多年不见,知道你苦心帮着太太,咱们都很惦你。老太太听见你给太太经理家务积劳成病,每天不住的念着,横竖将来放不掉你的。”

芙蓉低头答应道:“伺候太太是丫头分内之事,蒙老太太们的恩典,格外疼顾。”说毕,向掌珠道:“给奶奶们一总儿磕头罢。”芳芸、紫萧连忙站开。秋瑞道:“一样的姐妹,怎么妹妹不把我们当人。”桂夫人笑道:“你们同拜罢。”掌珠们答应,一齐同拜已毕,芳芸、紫萧道:“承姐姐常寄东西,有信来谆谆念及,姐姐请上,我们应该拜谢。”三个人又拜了一回。

梅秋琴笑道:“都是会中人,何必多礼。”柏夫人道:“孩子的礼比咱们的礼还多。”桂夫人道:“各家亲族都在露筋祠等着姐姐上去,见个面儿坐会子,就可以开船。”柏夫人点头道:“咱们且上去坐坐,等着你大哥哥的灵柩船到了,众人祭拜完结才能开船。”桂夫人道:“是极,咱们上去罢。”

三位太太领着奶奶们到露筋祠去,家人们围着步幛。柏夫人道:“左右俱是自己家人,围着挡子甚觉气闷,不如去掉了,看个野景儿倒还走的爽快。”众家人答应,撤去步幛。秋琴道:“连日天气闷热,颇有春景,远望白云红叶,竟不亚二月桃花。”柏夫人道:“我十几年不归故乡,前日入了江南境界,看见杨柳芦花甚觉亲热。想起古人说的,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此理甚是。”秋琴笑道:“张季鹰的莼菜鲈鱼,亦同此意。”

太太们一路说着已到庙门口。男男女女到处是人,也不知道谁是谁。刚进里面,人空儿里挤过一个小书生,对着柏夫人跪下,芙蓉过来赶忙扶起。柏夫人将他拉着问道:“好个孩子!是谁家的?”秋琴笑道:“就是你外甥魁儿。”柏夫人十分欢喜,说道:“好儿子,你怎么不到我船上去,倒在这里等我?”秋琴道:“他方才要坐快船同梦玉先去。掌珠知他胆怯,恐其骇着,硬止住不叫他去。他很生气,同姐姐抬了一会杠。刚才叫他同过船见舅母,他使性跑了上崖,在这里等着。”柏夫人喜极,摸着他的脸笑道:“好儿子,今日算你第一个接着我的,快别动气,等到家我罚掌珠做东请你罢。”

桂夫人笑着来到大殿,在露筋娘娘前拈香瞻拜。桂夫人道:“一宵血肉,万古流芳。真是闺门中之文丞相,可为巾帼师表。”柏夫人道:“忠节二字,非怕死人所能为之。”秋琴道:“是要极爱惜身命,而又不怕死,方是古今伟人。若尽不怕死,则明火执杖之徒与卖笑毒夫之妇,身罹法网,死而无悔。此乃人间禽兽,岂独不怕死而已哉!”柏夫人笑道:“妹妹议论,比当日更觉爽快。想得解元薰陶,所以颇有梅味。”桂夫人道:“秋琴的梅味,比老西儿还酸。”柏夫人们都止不住好笑,同着转入后殿,瞧见各家太太、奶奶们俱站在大院子里相候。

柏夫人望过去,认识的没有几个,其余奶奶、姑娘们俱不相识。桂夫人同秋琴一位一位的指说一遍。柏夫人走到面前,说道:“都是至亲姐妹。这些是我的侄媳、侄女、甥妇、甥女,若不说明,我那里知道。有劳远接,很抱不安。”说着,都到后面礼房,彼此拜见,相叙一番。接着是亲族子侄们进来磕头请安。柏夫人站着一个一个都问了名姓,命琴玉、梅春陪着在外面客堂里吃茶。里面各位太太都要说一两句话,柏夫人应接不暇。家人们内外俱备点心。坐了一会,跟班的家人来回:“老爷柩船已到,玉哥儿同梅大爷们都在船上哭拜。来接的各位爷们已上船去行礼。”桂夫人同梅秋琴道:“等着他们拜完,咱们再去。大姐姐在这里坐会子回本船去,咱们拜过各人回船,叫他们连晚就开,赶着回去。老太太在家也很惦记。”柏夫人点头道:“我也盼着到家,这两月在船里实在闷的慌。”桂夫人同着来接的众人一齐上船而去。芙蓉同姑娘、嫂子们伺候太太亦上船去。

桂夫人们到了灵柩船上,免不得哭拜一番。秋瑞们在旁磕头,回谢各家亲族。拜完之后,梦玉同秋瑞来柏夫人船上,其余都回本船。不一会鸣锣起橛,顺水回家。那些家人们坐着快船,往来照应,满河中布帆如织。次日晌午已抵扬州,有各官府们上船致祭,热闹了半日。

天色已晚,不及开行。梦玉因想起一事,走出船头,叫茗烟来,附耳说道:“平山堂后身有林姑娘的墓在彼,我不能够上去拜扫一番,你可代我买些香烛、花果去前哭拜一回。对林姑娘说,我惦记之至,因跟着母亲不能脱身亲来拜奠,叫林姑娘不要见怪。”茗烟道:“林姑娘是贾府至亲,同宝二爷最说得来的好兄妹,大爷怎么知道他的在这里?”梦玉道:“我夏间给林姑娘上添土,承林姑娘的雅爱,还送了我好些东西。天也不早了,你快些去罢,回来给我个信儿。”茗烟答应,赶着去买办什物,叫人挑着,坐上轿子飞奔而去。

梦玉到各船去串了一会。天气十分闷热,两边舱门洞开,太太、奶奶们彼此隔窗回答,也有过船相叙,倒比在家时别有兴致。松府里吴嫂子们同贾府的董嫂子都在柏夫人船上,因饭后无事,也到别船去找相好的嫂子、姑娘们闲话,这船坐坐,又到那船,听见有人叫道:“董嫂子,大爷在那里?”董家的回过头来见是茗烟,说道:“你们大爷刚才在二太太船上坐了会子,又不知逛到那里去了。你挨着船儿一路问去,还怕找不着?”说毕,同吴家的们又往别船去了。这会儿各船上灯烛辉煌,上下照有数里。茗烟挨船去问,直找到二三十号船去,才知道大爷在本家篁大爷船上,同几位亲戚小爷们说话呢。茗烟走下舱去,梦玉瞧见,站起身来说道:“夜深了,咱们散罢,明日到家再见。”领着茗烟一路过船,一面问道:“我正惦记着,怕你赶不上出城。”茗烟道:“奴才到了林姑娘上,先给林姑老爷同姑太太磕头上供,然后在林姑娘前摆了花果、香烛,照着大爷吩咐磕头说话,又哭了几声。因为天晚下来,等不得林姑娘出来说话,赶着绕道回来,已是上灯。一会林姑娘一定说叫谢谢大爷,不用惦记。”梦玉忍不住笑道:“你倒会替林姑娘说话。不知那个倒塌的一个什么样儿?”茗烟道:“两边都新修的很好。奴才也想着是谁给林府上修呢,又找不着一个人儿问问原故。谁知那抬轿的知道,说是秋间奴才的主子太太同宝二奶奶们回南时到那里上,大为修理。”

梦玉点头道:“不错,宝姐姐对我说过,我一会儿忘了,说是托一个什么姑子庵里照应修理。”两人站在船头上说话,只见两个家人匆匆来找大爷。不知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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