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老太太见他们纷纷收拾,还有些至亲本家也要去接,都赶着叫人回去收拾,预备船只。老太太忽然想起一人说道:金陵贾、王、薛三处快些差个人送喜果、喜蛋去,通个信儿,他们很惦记呢。”桂夫人答应,叫海珠写了书信,备下喜蛋交垂花门赶着专人寄去。

太太、奶奶们散席之后,给老太太辞了行。彼此上轿、下船。祝母将几家不去的太太、姑娘、本家奶奶们留下几位作伴。

这五条街上灯笼轿马,行李箱子抬了一夜,直闹到天亮方才完结。催着开船,挨次渡江,望瓜州连络而去。

且说贾府王夫人自到金陵,应酬不下,连那疏远亲族无不辗转而来,闹了十来日。不拘男女大小都送了他们些银钱礼物,人人欢喜感激。王夫人、薛姑太太、李宫裁,俱有娘家的亲戚往来不绝。惟有平儿并无亲戚,亦无娘家。自到金陵,三舅太太沈夫人见平儿端庄能干,内外悦服,又怜他自凤姐死后,抚养巧姑娘尽心竭力。当年侄儿王仁做那不端之事,他能苦志保全,令人可敬。现在与桂家结了姻亲,沈夫人姑嫂商酌将平儿认为己女,薛姑太太们无不欢喜。自此沈夫人待平儿就如亲女儿一样。平儿有了冢宰娘家,往来体面,心中十分得意。薛姑太太见宝钗念宝玉之心全已丢开,母女亲热,比当年更外有趣;兼之宝月十分孝顺,诸事颇能干,人俱欢喜,每天同姐姐们料理家务。

平儿大略定了个章程,请太太示下。王夫人知他向来是凤姐的帮手,诸事熟练;又见他定的章程井井有条,心中甚喜,就将这一分家私全交给了宫裁、平儿两个管理。自家同宝钗、友梅、薛姨太太们过清闲自在日子。林之孝夫妻还是内外总管。

贾环叔侄依旧请师肄业。

平儿既当了重任,与李纨商量将荣府典掉的田庄尽行赎回,又添置些良田美产。买了义地,设立义学,聘请名师,将贾府本族以及亲戚朋友家子弟们,俱接到义学攻书。凡师徒的茶饭点心、修金月费以及笔墨纸张、学生奖赏,都在学地租子里开销。内外大小家人小子、丫头媳妇派了执事轮班承值。派老成出力家人鲍忠、周瑞、马标、郭裕轮班管门,照管一切事务,约束大小家人。就派他四家媳妇,管垂花门及内里一切事务。

其大小丫头、媳妇亦俱听其约束。又将桂亲家荐的聋子老黄,派他夫妻们专管花园收拾打扫之事。厨房、茶房仍旧内外兼设。

又托林之孝聘请老成公正伙计,开设当铺、绸庄及有利益的铺面。李宫裁惟司其大,总其一切轻重权宜,可行可止。惟平儿一人独当重任,凡内外有事,俱回琏二奶奶一人,以归画一。

自半月以来,王夫人看见内外肃清,有规有则,较在京时气象一新,规模开展,同薛姨太太、宝钗们私相赞叹,深为喜悦。薛姨太太道:“平丫头才干不在凤姐之下。当年凤姐做那些造罪之事,他何以不力为劝解,看着他掉下地狱?”宝钗道:“这事不得为平儿之咎。凤姐姐生平疑而多忌,处处用心。平儿侧身事之,未尝失足,亦犹之依狐貉而履危冰,不能不步步留神也。”王夫人点头道:“徐元直之事曹瞒,亦同此意。”

姐妹、娘儿们正在谈心,丫头回道:“琏二奶奶上来了。”

湘帘启处,平儿缓步进来。王夫人笑道:“你吃了饭,忙忙的家去,又料理了些什么?”平儿道:“诸事俱已安妥,未增上,趁着天气和暖,差人到祠堂里去知会,令其打扫收拾。并去通知各本家男女,明日一早同着太太先往祠堂祭过就到方山上。方才赶着家去,吩咐备猪羊祭品,都已料理妥当,上来请太太明日上祭祖。”王夫人道:“我很惦记着这件事,办的很是。我同薛姨妈正在这里说你是我的一个好帮手。”平儿笑道:“大嫂子同宝妹妹才情都在侄女之上,蒙太太过于心疼,觉着我又什么些儿。我倒想着明日将祝府的婉贞姑娘说给环兄弟做个二房媳妇,那倒是个好帮手。”王夫人点头道:“我也很愿意,正有此心,不知他妈肯不肯,咱们真是一相情愿。”宝钗们都笑起来。媳妇们来回:“有了晚饭,请太太示下。王夫人吩咐:“去请巧姑娘上来同吃晚饭。”一宵晚景无事。

次日,王夫人一早起来,梳洗完结,用过点心,托薛姨太太同宝月在家照应。领着媳妇、儿子、孙女、合家亲丁,在大厅前上了轿马,先至祠堂。凡有贾姓男女,俱已到齐,听见王夫人来,在祠堂门口迎接。内中只有一个老秀才贾斌,是王夫人的远房大伯子,其余都是小辈。接进祠堂,先在诚敬堂彼此见礼请安,依着辈分序齿坐下。吃过一道清茶,盥手更衣齐到宗祠。平儿因祭享久废,此是初值手料理祭祀,所以照祖宗条款,格外丰盛,一切猪羊供果,俱极体面。王夫人看了甚觉欢喜,请斌老爷拈香主祭,先男后女,挨次行礼。拜完之后,在诚敬堂吃面分胙。无论男女大小,凡来预祭者,每人猪、羊肉各一斤,大馒头三个;六十以上者加一倍,七十以上者加两倍;所有点心供果,散给族中十六岁以下之侄男、侄女;其余菜蔬赏给管祠堂的家人。合族中多年从未见有祭祀,无不称赞。

王夫人看着平儿处分得当,喜欢之至。宝钗对平儿笑道:“件件都好,内中稍有一两件事务,我要混出主意,在祖宗条例之内稍为变通。”平儿笑道:“你的主意想来不错,是件什么事儿要变通?”宝钗道:“条例内说’子孙读书成名者,赏奖励银一百两’。这一款没有分得明白。因当日限于祭田租子,咱们这会儿较祖上又添了五百亩祭田,租息更广。太太又是重整基业之祖,应将这款分开注明:子孙中有进学者,给银一百两;举乡榜者,给银三百两;成进士者,给银五百两;得鼎甲者,给银一千两。又条款内说:‘无嗣者,不得入家庙。’这条儿未免过狠。依我改作:异姓承继者,不得入家庙。方为妥当。这两条且过几天请斌老爷到家公议。倒是这祠堂要大为修理,这诚敬堂面前,还得多添几间屋子。还有主祭的胙肉,要多几斤才分别得出个首领。这两条儿,你可做主,不必公议。”

王夫人点头道:“宝丫头说的都还有理。我既捐添祭产,修理宗祠,就稍为增改祖宗条例,也未为不可。”

平儿道:“太太说的很是。当日凤姐姐在时,先前的蓉大奶奶曾托梦与他,叫他将祭田、义学及一切有益之事,务宜留心早办,休要后悔无及。彼时凤姐姐不以为意,他临终时说到这些,深以为恨。我今日得蒙太太不弃,委以当家重任,不能不了结凤姐姐临终未了的心事。”说着,泪下如雨。巧姑娘听见十分伤感。

宝钗怕惹动太太的心事,赶忙说道:“你倒是林姑娘变来的,不拘说什么先出两点子眼泪。”李纨笑道:“他的眼睛要出眼泪,才显的水汪汪儿,分外好看。”王夫人们都好笑起来。

平儿擦着眼泪,一面笑道:“你那里学来的,这样会说话。”

李纨道:“咱们等你完了眼泪,还要去上呢。”王夫人道:“真个的,咱们也赶着去罢。”吩咐贾环叔侄跟着斌大爷一堆儿轿马先走。太太们更衣净手,也都挨次上轿。平儿道:“明年春祭,请太太到鸡鸣寺去看后湖里打鱼。”王夫人点头道:“我还是十一二岁时到过鸡鸣寺,如今已有四十多年了。”说着,出来上轿,一齐离却宗祠,出了旱西门径直往方山而去。

此时正是枫叶流霞,蓼花飞雪。那些村庄男女,三五成群,收粮打稻,真是一幅丰年图画。轿夫们换班歇足,二三十里,转眼已到方山。宁荣二公墓十分壮丽,华表牌楼依然如故。

白杨乔木半已凋零,惟贾母夫妻之墓,松柏成林,十分畅茂。

王夫人不胜感叹。上两旁搭着芦席大棚,各分男女下了轿马安歇。一会,管家人率领着妻儿老小来磕头请安。家人们在石桌上摆了祭席。王夫人吩咐贾环先祭山神土地,再领着兰哥儿、毓哥、慧哥儿拜祖宗。两个奶子各领哥儿跟着贾环到几处祖前先拜。王夫人领着李纨、平儿、宝钗、友梅、巧姑娘也一处一处的拜祭奠酒。到了贾政上,见新种的石楠松柏俱已成林,头上黄草离披,苍苔剥落。王夫人那里忍得住伤心,站在前放声大哭。友梅知道是父亲的,跟着嫂子们一齐大哭。王夫人哭了一会,本家奶奶、姑娘们过来劝止。丫头们赶着送上茶来漱了口。拜祭完结,贾斌领着族中男女分班拜奠。

王夫人命李宫裁同贾环叔侄也分着回礼。拜宗之后,让家人男女磕头。仍旧到大棚里坐下歇息了一会。

平儿吩咐摆上酒饭。丫头媳妇、家人小子两边伺候,有规有款,一丝不乱。宝钗见平儿料理的无不周到,心中佩服,因笑道:“平丫头的才干实在去得,等着我做了官,一定要放他个门上,兼办杂差。”平儿道:“我不愿跟你这不长须的老爷。”

宝钗道:“没有须好巴结,有了须就讨嫌。”平儿笑道:“我要跟的是须而不须的人,才搭得上伙计。”王夫人们都吃吃大笑。宝钗笑道:“坐中有好些姑娘们在这里,你说这些胡话。”

宫裁道:“你们也少说两句,日短路多,天也不早,让太太们吃完了饭,慢慢收拾进城,也是时候了。”平儿吩咐众家人们都赶着吃饭,将撤下来的酒菜,分散轿夫、马夫,各令吃饱伺候。余剩菜果俱赏给管家人,吩咐他不时照应收拾,头上俱要培土修理。叮嘱了一遍,家人们都已完结伺候。

王夫人们上轿进城。三十里坦平大道,轿马如飞,刚到城门,已是上灯时候。族中男女都送王夫人到家,道了乏,才各人回去。王夫人亦因辛苦,早为安歇。平儿要结算帐目,将承办家人及内外厨房各帐,应驳应找,详细算了一遍。叫人去请宝钗来,烹茶剪烛,两人谈了半夜的闲话,这才安歇。

次日,平儿发放过一切应办之事,吃了点心,刚要上去请安,见垂花门的郭大奶奶拿着一封书子进来说道:“茗烟寄来请安的禀帖。”平儿接着问道:“专人来的吗?”郭家的答道:“郭裕交进来的,绸庄上交来的。”平儿吩咐:“丫头们看着屋子,有要紧事再上来请我,没相干的事,叫他们候我下来再说。”众姑娘们连声答应。带着两个小丫头,拿着痰盂、烟袋,款步上来。那卷棚下的姑娘、嫂子瞧见琏二奶奶不走回廊,往甬道上来,众人远远的分排站着伺候。刚上台阶,连忙掀起毡帘。平儿走到上房,见王夫人、薛姨太太在西边套屋里大炕上坐着,李宫裁、宝钗、宝月、友梅、巧姑娘都站在炕前说话,赶着过去给太太、姨妈请安道乏,姐妹们问好。巧姑娘请母亲安。慧哥儿请二大妈安,平儿抱着他亲香了一口,问宝钗道:“毓儿没有上来吗?”宝钗道:“在太太这里一早上,奶子抱着才去。”

王夫人道:“你手里拿着谁的书子?”平儿道:“是茗烟寄来请太太的安禀。”王夫人道:“宝丫头念给我听,是些什么话儿?”宝钗拆开念道:“奴才茗烟,请主子太太万安,各位奶奶金安,姑娘、爷们、两位哥儿好。祝府里老太太、各位太太、奶奶、姑娘、梦玉大爷都好,每日惦记着太太来。奴才也好,不用太太惦记。”李宫裁笑道:“说的他好大脑袋,太太惦记他这宝贝。”王夫人们大笑道:“还有什么笑话没有?”

宝钗道:“还有几句,等我念完了再笑。”又笑道:“再者,周婉贞姑娘已于初四日叫他表兄杀了,..”宝钗不及念完,王夫人叫道:“哎呀!我的儿啊,疼死我了!”宝钗们跟着一齐大哭起来。慧哥儿吓了一跳,也哭起来。王夫人们哭了一会,叫赵奶子抱哥儿去逛。宝钗道:“还有几句。”念道:“割去婉姑娘下肉一块。现在已将凶手拿去衙门里问罪,只怕要活不了。再者,周姑娘在接引庵开丧,宅里都到,所有一切都埋掉了。为此禀闻。”平儿问道:“他说割去下肉一块,是那一块的肉?”宝钗道:“我也在这里想下肉的方向。想肚脐以上,就叫上肉;肚脐以下,就是下肉。”平儿道:“茗烟这忘八崽子写的实在糊涂,到底是左下肉,右下肉,中下肉,也该分个地方。怎么糊里糊涂的写上一句,叫人瞧了怪着急。这样不通的人,也该割去下肉才是。”宝钗笑道:“若是不通的都要割去下肉,那不用说了,叫那些奶奶们听见了,要急的上吊。”王夫人正在悲感,听了宝钗之言,不觉转悲为笑,说道:“我再看不出那孩子是这样的结果,真令人可怜。”宝钗道:“婉妹妹倒死的热闹,殉葬的人都不知有多少。”

王夫人惊道:“有谁殉葬?”宝钗道:“茗烟信上写着:周姑娘在接引庵开吊,宅里都到,所有一切都埋掉了。可见那日凡来吊丧的人以及和尚、姑子、轿儿、马儿拢共拢儿埋了,这不是个热闹殉葬吗?”王夫人们止不住的纵声大笑。李宫裁道:“宝妹妹这张嘴,谁也说他不过。”王夫人道:“那几年不亏他给我解闷,我也活不到今日。”

平儿道:“我有事要回太太,倒叫这书子打了半天岔。周姑娘业已不在,等着有便人寄几两银子去,给他上烧张纸儿,尽尽心,也不枉一番相得之意。”王夫人点头道:“事已如此,尽着哭他也是无益。你要说什么事?”平儿道:“二十是老爷三周年,太太脱孝,我上来请示下。”王夫人道:“老爷生平最嫌的是念佛,又不喜欢热闹。春天宝钗们梦中见老爷说:‘因生前正直无私,一生忠厚,身后做了巡方使者。’可见做经事超度之说很可不必,倒不如开春之后,有修桥补路之事做些,以资冥福。到二十这天,只消在家祠设祭,举家脱孝而已,不必费事。”平儿唯唯答应。

垂花门的周大奶奶上来回太太道:“外面有个本家的爷们要见太太,有个帖儿。”王夫人看那帖子上写着:“侄孙英百拜。”宝钗道:“这又是那一枝上爆出来的?”王夫人道:“你们将斌老爷交来的族谱查查,是那支那派。命环儿去会他。再瞧瞧远族总单上有他没有。”

周家的答应,传话出去,请环三爷会客。里面宝钗、友梅、巧姑娘分着细查族单、宗谱,并无其人。不一会,贾环进来说道:“那个本家的侄孙儿,他说是个秀才,一向在外游学,新近来家。昨日没有赶上祭祀,今日来一定要见太太。我瞧着他很有些讨嫌,谁有大工夫陪他坐着。”王夫人道:“且去叫周瑞进来,问他是那一支派,我再见他。穷亲穷族家家都有,休要嫌他。”正说着,周瑞进来。王夫人吩咐,叫他好好的问那客人,是咱们家怎么样的宗派,休要得罪人家。周瑞答应去了。

一会进来回道:“那个人气大着呢,。奴才才开口问了一两句,他就大嚷大叫起来,说道:‘我不姓贾,我到你家来干什么?有钱有势,就该欺负我们穷本家的吗?’他还要将奴才送到学老师那里去打板子。奴才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只得来请太太示下。”王夫人听了,甚觉好笑,说道:“既是这样,环儿跟着我到崇本堂去见他,就可问他的宗派。”

周瑞赶着出去伺候,里面的姑娘、媳妇一大群跟太太出垂花门。到了崇本堂,叫人去请那本家进来。不一会,有七八个家人、小子同着那秀才大摇阔步而来。王夫人望去:约有三十多岁,瘦面短须,耸肩驼背;带一顶旧方巾,穿一件深兰色棉布旧道袍,脚下站底方头履。走到门边站祝王夫人吩咐:“进来相见。”贾英听说,赶着走进厅内,见王夫人站在左边,后面站着一大群粉白黛绿、花容月貌的美人。贾英觉着一阵温香钻心刺骨,身不由己,耳热眼跳,因王夫人站在面前,不敢仰视,低头说道:“二叔祖母请台坐,容侄孙贾英拜见。”王夫人笑道:“常礼罢。”贾英不由分说,朝上跪下,恭恭敬敬拜了八拜。站起来,赶着趋向那些丫头、媳妇道:“姑姑、婶子请上,侄儿贾英拜见。”连忙跪了下去。王夫人笑的握着嘴不敢出声,将一只手向着家人们乱指,意思叫家人们拉他起来。

那些家人只道太太指着叫他们出去,都一齐忍着笑退出厅门。

贾环握着嘴,笑的不敢仰视。这些丫头、媳妇们见他跪了下去,一个个抿着嘴儿笑着,都远远的站开。那贾英想着,这一大堆的姑姑、婶子不知有多少位,跪在地下尽着磕头。王夫人极力忍着笑,说道:“你们扶起来。”家人们听见,这才进来将他扶起。贾英起来,向空处又作了几个揖,然后过来对着王夫人道:“侄孙媳妇同曾孙女都叫请二叔祖母安,问姑姑、婶子好,一半天再过来磕头。”

王夫人叫他坐下,丫头、小子送过茶。王夫人问道:“相公是那一支派?”贾英躬身答道:“我曾祖名叫贾至诚,很有个名望,无人不知道的。生两子,都是文字辈的。长名贾文魁,次名贾文宾。这文宾公未娶而夭,惟先祖文魁公生先父,名叫贾玉。当初先祖文魁公在日,蒙宁荣二公相待最好,一天也离不了先祖的。其中弟兄们最相好的,就是这里的政二叔祖。那时候文魁公比二叔祖大两岁,哥儿们好的比嫡亲手足还要什么些儿。后来宁公谢世,所有一切丧事,都是先祖文魁公一人经理。谁知宁府听了谤言,颇有冷落之意。先祖竟绝迹不去。这里二叔祖再三相劝,是不能挽回,这才承二叔祖之情,将先祖邀来荣府,托以重任,内外一切事务,都是先祖一人经理。隔了多年,荣公谢世,又是先祖料理丧事。看着二叔祖面上,还赔了多少银钱。等着满服进京时,我先祖因病不能送去,从此以后,就音问不通。既而先祖、先父相继作古,更为疏远。侄孙又常常游学在外。昨新近回来,知道二叔祖母业已回南。因身有小恙,不能就过来请安,昨日又没有去祀祖。今日赶着来请安、请罪。”

王夫人道:“听起令祖在寒家勷事一节,似是而非。宁公之事,更难稽考。若荣公丧葬之时,先夫年才两岁,令祖比先夫年长两岁,才四岁童子。所说两处料理丧葬任其一切之说,或者错记,不是我家。况且令曾祖之名,寒家宗族谱上未曾经目。今承不弃,五百年前总是一家,以后不妨往来。只是寒门菲薄,有污清望。”说毕,站起来对家人们道:“留英相公坐会子再去。”贾英道:“侄孙告辞,改日再来请安。”王夫人命环儿相送,贾英抱惭而去。

王夫人进了垂花门,李纨们都迎着笑道:“便宜了这些丫头、媳妇们,混充姑姑、婶子。”王夫人放声大笑道:“方才将我肚子都忍疼了,有这样的冒失鬼,也不问个青红皂白,混磕了好些头。我瞧他已跪了下去,只好让他去磕罢。”宝钗笑道:“他瞧着后生体面的,就是姑姑、婶子。若真个瞧见姑姑、婶子,他还不知要称呼个什么。”平儿笑道:“他若瞧见你,一定说是观音出现,又不知要磕多少头。”众人都觉好笑。王夫人一面走着,将方才他的说话笑说一遍。

李纨道:“他要说谎,偏又没有打听明白,真是个加二的冒失鬼。倒不如一个老婆子,比他的身份还高。”王夫人道:“什么老婆子?”李纨道:“咱们新雇了个后生的打杂老妈姓赵,谁知是赵姨娘兄弟媳妇。他婆婆穷了个使不得,儿子又死了,只剩这个媳妇同五岁的一个孙女儿。实在度不下去,自家领着孙女儿,叫媳妇出来帮人作活。赵妈来了几天,打听明白,回去叫他婆婆来见太太,那老婆子执意不来,说他女儿死了,谁还理他,吃了干儿回去白饶不值。这贾英还不如赵老婆子的见识。何苦讨个没有味儿,倒白给这些姑姑、婶子磕这一路子的头。”

王夫人点头道:“原来老赵还在,当初赵姨娘最嫌的是凤姐、宝玉,做死了冤家。他偏不争气,死在他们前头,报在凤姐眼睛里。如今这些冤家都已走散。环儿近来读书成人,颇知上进,到底还是赵姨娘的一块肉。咱们既知道了,不可不照应他的妈,以解死者之恨。你们派个人同着赵妈家去,拿轿子接了老赵带着孙女儿来,说我叫他来见。”平儿连声答应,赶忙去派人叫他。王夫人们在上房用过早饭,同宝钗们说祝府的闲话。

平儿回到自家院里坐了一会,完结了昨日的事务,这才吃饭。叫奶子就在旁沿儿给毓哥儿喂饭。丫头、媳妇们站着好些伺候,慢慢的吃了好一会才完结,吩咐收去。贴身的姑娘们候着净手漱口。听见小孩子的声音在院子里说话,平儿问:“是谁?”媳妇们进来回道:“赵妈同他婆婆、女儿来了。”平儿道:“叫他进来。”

媳妇们答应出来,领着老赵进去。那老婆子领着媳妇、孙女走到屋里,只见陈设的就像个古董局子。墙上有样东西,在那里叮儿当儿的响,周围上下光明雪亮,没有一点灰土。东边门上放着桃红绸子门帘,挂着两绺长绦子。西边是碧纱子,里边摆着个大白铜火盆,墙上挂着一扇数丈长的玻璃大挂屏。

炕面前站着四五个体面标致姑娘。炕上铺着绣毯、锦褥,坐着一位美人。头上戴的、身上穿的都叫不出名色,只觉着长这么大,不很瞧见过。鼻子里闻着一股香味儿,令人骨软筋酥,不住的心跳。平儿见老赵婆媳进来,坐着不动,笑道:“赵妈你倒还康健啊!”老赵听见,走到炕前问姑娘们道:“这位就是太太吗?”姑娘们答道:“这是琏二奶奶。”老赵道:“哎哟!真是我的福气,耳朵里都听俗了,总不能够见一面儿,今日才见着了我的凤二奶奶。咳!真是造化,我给凤二奶奶磕个头儿罢。”平儿叫丫头们拉住,端个坐儿给他,让他坐下。他媳妇领着女儿给二奶奶磕头。平儿见他娘儿两个都还干净,像个样儿,倒不讨嫌。叫他带着女儿在厢房里歇歇,等着上去。吩咐:“先给他娘儿两个吃饭,另去要两样菜,温壶酒,摆在那小半桌上,端过来给老赵吃。”嫂子们答应。一会儿都摆在炕前。平儿叫赵婆吃着酒,慢慢说话。

老赵右手举箸,左手持杯,两只眼瞧着那四个盘子,两个碗的菜,鼻子里应着奶奶说话,口里不住乱吃,嘴唇上挂一绺儿清鼻子。平儿看见甚觉好笑,说道:“天气冷,多吃杯热酒。”

老赵点头应道:“阿弥陀佛!老佛爷,不用让,我尽着肚子吃呢。人说凤二奶奶仔么凶,仔么狠,谁知像个佛爷似的。我若知道是这么个好人,白叫我骂了几年,总是我老糊涂了。二奶奶你别恼,等我明日嘴上长个疔,现报在你眼睛里。”平儿笑道:“你从来不认得我,为什么骂了我几年?”老赵道:“还是那年,老爷送老太太灵柩回来安葬,赏了我几两银子,有人对我说,凤二奶奶凶的利害,将我姑娘逼的气死了。我听见恨的什么似的,我就娼妇蹄子的骂了几天。谁知二奶奶是个好人,是我姑娘没有福,怎么倒怨着别人!”

平儿点头叹了几声,说道:“一会儿去见太太,这些闲话再别提起,太太怎么说,你怎么答应就完了。我自然照应你,以后不少你的穿吃,不叫你骂,也不要你说我的好处。从这会儿起,你总不要叫我的名儿姓儿,只称我琏二奶奶就是了。以往的事,不拘在谁面前,也不许提一个字儿,我若听见了,就要不依。”赵婆拿着杯箸,将头乱点道:“再提一字叫我烂掉了食嗓。”平儿笑道:“很好。”正要问他说话,听见有人叫道:“琏二奶奶在家干什么?”不知那来的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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