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真人向月老仙问道:“有何难处之事,务乞指教。”
月老笑道:“当初在幻虚宫,为诸仙子与神瑛参酌姻缘之际,其间缘分之厚薄,情障之浅深,寄托于金陵十二钗,以了幻虚境中之情劫。谁知诸仙子与神瑛情生于幻,幻生于心,又结了再生缘。此番情障,较初次愈深。是以将诸仙子与神瑛又俱转世。因真人与幻虚宫有未了缘,故此奉托,以遂十二钗之愿。”
真人道:“再生之事,前在幻虚宫已曾言之,但十二钗俱应转世,何以贾珍珠又令其再生,使他又遭此一番波折呢?尚求指示。”月老笑道:“其中有个缘故。贾珍珠原系幻虚宫的昙花仙子,因与神瑛在离恨天游玩时,适遇广寒宫玉兔偷吃灵芝仙草,神瑛见而相逐,玉兔一时无处可避。正在危急,彼时昙花仙子心生怜惜,将伊抱住,以救其逼急。而玉兔误认昙仙与他有附体之缘,遂起了一片痴情,故托生为蒋郎,以遂姻缘之孽,而又报神瑛相逐之怨,是以娶其意中人。但玉兔之缘已尽,而神瑛前世应与珍珠有三十九年夫妻之分,未曾花烛。非比诸仙子今世与神瑛得成夫妇者,系前世新结之缘。若珍珠只须以本身了初结之缘,不必另行转世也。”真人道:“老仙不言,何能知其端末。我只知神瑛与珍珠有未了姻缘,是以昨日至此,嘱老龙王差鱼边巡检将伊救至水晶宫,以便送伊完聚。适老仙说尚有为难之处,愿闻其略。”月老道:“因昨在帝廷见东狱奏尚书祝凤,忠孝谦正,洁己奉公,当奉玉音,赐以子孙昌盛。因思珍珠当为祝氏家媳,但祝尚书岂可有失节之妇!正恐老仙将珍珠送去,是以急急赶来商量出一个道理,以全此一段姻缘。”
真人同龙王笑道:“这个道理有些难想。别事还可商量,若是妇人要仍复为室女,虽龙宫不少宝贝,也未必有补那一处的东西。”月老听说,忍不住呵呵大笑,说道:“此事作何办法?”龙王道:“古今来有借体还魂之事,何不也行此法?”真人道:“此说虽是,但恐面貌更移,又多一番唇舌。”月老道:“等我将姻缘册细细查他一遍,看可有别样生法。”
说毕,命童儿将金陵十二钗姻缘册取来,看了半日,笑道:“倒有生法,只是费事些儿。”真人问道:“怎样的生法?”
月老道:“当初薛蟠续娶之妇夏金桂,淫妒有色。彼时宝玉几番动心,颇生爱恋。我在南天门遇宝玉之三尸神,欲将此事上达天听,是我为伊解释道:‘夏金桂乃淫妒不洁之妇,究与见贞烈端正之妇而起邪心者其罪有间。’后夏金桂服毒而死,转生为室家之女,年十八岁夭折,应死于江。查其年月,应在目下。请老龙王查查此人可曾到案?”龙王命掌案使者:“查小劫册内可有此人到案?”使者答应,忙将架上一册取下,翻了数页,呈与龙王道:“此人业已到案。”龙王同真人、月老看册上写着道:“张宦女黛珠,年十八,于某年月日某时死于江,已到案。”下有几行小字写着道:“吴捞假珠,贾殓真躯,一宵而启,众分其袈。”真人看毕,运动神光,定中生慧,早已知其就里。对月老道:“黛珠系吴姓渔人捞起尸首,贾夫人误作珍珠,梦玉盛为装殓。后来知其不是,家人们将伊草草殓毕,埋在江滨破庙中。萧道士于昨夜启棺,与众人分其衣饰。现今槁葬沙中,躯壳未毁。”龙王道:“此事甚易。吩咐差巡江都尉,推三尺水至江上,将黛珠取来。毋许生风鼓浪,伤坏生灵。”巡江都尉领命而去。约有个许时辰,已将黛珠尸身取至,进来覆命。月老笑道:“夏金桂之身,无意中遂了宝玉的私念。可见数不可强,如今还要有烦老仙为力。”真人道:“且将珍珠同黛珠躯壳换来,再来斟酌。”说毕,命童儿去将他二人取来。童儿答应,出去来到月台上珍珠同那女尸站在一堆。童儿随将他二人带至殿上。珍珠看见中间坐着真人,左边坐着老仙翁,右边坐着龙王。那真人看见珍珠进来,腰间取下一个葫芦,用手一招,已将珍珠的魂魄收入在内。龙王道:“水晶宫现有如意匠,善能改头换面。何不令其将黛珠躯壳,照着珍珠容貌略为修改?”月老笑道:“既有此人,再没有这样妥当,快请进来见面。”龙王吩咐叫如意匠。不一会,如意匠到殿参见。真人看见是个老者,手中携着个皂囊,站在一边听令。龙王道:“今有贾珍珠,欲借黛珠之体还魂,尔可将黛珠面貌修成珍珠一样。”如意匠领命,走至两人身边细看一遍,上来回道:“黛珠面上系天皮孤骨,纵使修成形似,终非福相。依匠人愚见,莫若照陆判官换头之例,将珍珠头面换在黛珠身上,令他首是身非,甚不费力。”
真人们一齐说道:“此言大妙!竟是这样办法。”
如意匠走到下面,将皂囊解开,取出一堆器具,拣了一把韭叶刀,至那两人身边,轻轻将头切下。又打开个八宝紫金盒,用凤翎小刷蘸着盒内的鸾胶,在珍珠头颈上周围刷到,拿着安在黛珠腔子里,用粉线由顶梁骨上打至胸门口,端端正正,一丝不错。取了曲尺,将脖子上下均匀量准。只是黛珠体胖,脖子比珍珠的周围肥出一分有余。如意匠用个小圆刨子在脖子上刨成一样平正,接口不齐之处,将小刀子四围修刷,十分妥当。
月老笑道:“早知这儿有此等匠人,不知要省我多少呕心之事!以后我要常来照顾了。”真人道:“面既可换,心亦当更。”
月老点头道:“珍珠之心,非他人之心也,必当更换。”如意匠听见,又将两人肚腹破开,取出心肝肠胃,彼此调换入腹。
顺手将珍珠心上几个小孔挑开,见那肺肝肠胃有病之处,皆为修理全好。见两臂之筋,曲而不直,又俱抽出另行更换。龙王道:“有两条鹏筋,留此无用,送他助一臂之力。”命库吏取出两条雪亮白筋,交如意匠换上。周身安置平正,也用鸾胶将腹皮粘好,又缝以银丝金线,再将熨斗顺着线痕熨的平平正正。
做了半日,珍珠完毕。又将黛珠头腹也与他粘好。真人道:“黛珠躯壳,不应葬入鱼腹。”差水卒们将他送至沿江土中埋葬,命该处土地好生照护,休要露其骸骨。众水卒奉真人之命,登时将黛珠躯壳送去。如意匠给珍珠穿上衣服,身上佩带之物及祝夫人在铁槛寺相赠之双龙戏珠佩,俱给珍珠换上。诸事已毕,至真人面前复命。真人吩咐重赏,以奖其劳。如意匠谢了出去。
真人将葫芦内珍珠之魂取出,令其合体。吩咐道:“因你与宝玉有夫妻姻缘未曾了结,故此月下老仙来此龙宫为你调停,将室女黛珠之体借你还魂,休违前数。我有偈言四句,你可谨记。”念道:非他是他,是你非你。两世夫妻,开花结子。
珍珠跪在地下,再三拜谢。真人对龙王道:“此人系尚书之媳,尚书之妻。好生送至清凉观,自有亲人相会。我与月下老人,尚欲至瑶台议事去也。”说毕,同着月老辞别龙王,驾起一片祥光,冉冉而去。
龙王命龙宫眷属送珍珠到清凉观去。这些龙婆、龙女都争着来看珍珠,彼此说笑,无异人间的亲热。珍珠见龙宫眷属人人都是仙姿花貌,艳丽非凡,所有衣饰皆非世间之物。内有一位龙女,俨似宝钗,与珍珠分外亲热,十分相契。因奉龙王之命,着他亲自送去。珍珠拜谢龙王,同龙女坐上百宝七羊车,带着多少水族护卫,离了水晶宫。
正往前走,龙女吩咐道:“贾千金难得至此,不可不遍游海市蜃楼,以广见闻。”珍珠欣然乐从,再三致谢。见无数水族,也有骑着海马的,也有推水前驱的,各安队伍,十分热闹。
所到之处,水皆壁立。约莫行了千余里远近,见有五彩圆石,不知多少,一望无际。大者如缸,小者如盆,一个个晶莹光洁,照人如镜。珍珠问道:“这是什么石子儿,生的这样可爱?人世上安得有此!”龙女笑道:“此乃精卫填海石,已历千万年,为海水淘磨,方能光明至此。”珍珠点头赞叹。
又走了多路,远望去,红光烛天,绚烂夺目。不一会看看相近,定晴细看,原来是几千万棵红树。至大者,有三人不能合抱;至小者,也有一人围抱之粗。杈丫盘簿,望不见顶。树身上红光闪烁,犹如飞霞流电。珍珠道:“这是什么树,如此好看?人间从未见过。”龙女笑道:“此即珊瑚树,海中之宝。”
珍珠道:“当年荣国府中,曾有三尺多长的一枝珊瑚树,人以为宝。谁知这里竟大的说不上来呢!”龙女笑道:“世上所得,不过是这树顶上的嫩枝儿。若是大树,如何取得了去?”
车过珊瑚林,来到一处,见碧水粼粼,清鉴毛发。路旁有茅屋数间,十分幽雅。闻有人在内读书,其音朗朗。珍珠惊问:“此间安得有人念书?”龙女道:“此乃屈大夫之宅。他因汉江窄小,不足以开其胸臆,故借在这清水洋中盖几间茅屋。朝游苍梧,暮游碣石。无事在家,则闭户以读《离骚》。”珍珠叹道:“原来三闾大夫尚在此间!”
车过三闾之门,出了清水洋,看见一只大船,类若龙形,置造精巧。下面用红漆大架子将船托住,船上舱门一溜儿关着,上面像有封条。龙女指道:“小姐可知此船出处吗?”珍珠摇头答道:“实在不知,求公主指示。”龙女道:“此即昭王南征之龙舟也。”珍珠点头叹道:“真是一件道地古董!”龙女笑着指道:“那也是一件古董。”珍珠回头一望,只见一座大山,苍翠如滴。下有石桥一道,长不可计。因问道:“这是一件什么大古董?”龙女道:“这就是秦始皇所鞭入海之山梁也。”珍珠笑道:“真是古董。我看那山上倒像有些亭台楼阁。”
龙女道:“当日上面本无楼阁,因汉武帝差了些童男女到海求仙,知其无益,徒伤人命,以此将他们留住此山。”
两人正问答的十分高兴,只见前面波涛汹涌,雪浪如山,一个大鱼扬波鼓浪而来。鱼背上骑着一人,儒巾儒服,看去不过四十左右年纪,白面长须,仪容丰采。看见龙女,高声问道:“公主何往?”龙女答道:“送故人家去,须游海市,不知学士何以许久不来?”那人笑道:“被东海令伯款留畅饮,又遇贾长沙邀去,访范少伯醉谈数日,代西子作采莲歌百首。今日无事来访令尊,以博一宵之醉。”那人话未说完,大鱼喷浪而去。龙女道:“小姐识此人否?”珍珠道:“闭处闺门,何能得识海中仙侣?”龙女笑道:“此即李太白。白骑鲸归海后,每日醉游四海,诗酒逍遥,与我父王们最为莫逆。”珍珠点头,叹息道:“原来是青莲学士!何幸今日得瞻仙范。”
龙女指道:“此处不可不去逛逛。”珍珠望见人烟嘈杂,车马纷纷,往来如织。更有层楼飞阁,金碧辉煌。有座玲珑宝塔,矗立天际,塔门洞开,看去每层门内坐着一尊金佛,祥光闪闪。塔下栋宇如鳞,一望无际。此时仪从业已到市,四海来贸易的那些鲛人早俱俯伏在地。珍珠见两边摆设尽是宝贝,人世所无。车过之处,光彩夺目,不知其名。古今异宝,千奇百怪,不一而足。那层楼上仙音嘹呖,丝竹悠扬,听之令人心神俱畅。有两只彩禽,如世上所画的丹凤,生得绚烂可爱,栖在飞阁朱栏上。其鸣如敲金击玉之声,十分清越。珍珠赞叹不已。
龙女道:“此即海市蜃楼,乃四海鲛人出奇献宝之所。”
车马过了海市,来到一山,晶莹光洁,可鉴毛发。山上仙花瑶草,沁心彻骨。龙女道:“此乃蓬莱山脚,上面乃神仙居处。”走过那山,见水族们分两排站祝前面一个大木牌挡着去路。龙女道:“已到此间,不必再往前去。”珍珠道:“怎么这木牌横着当路?”龙女道:“此乃张骞所乘之槎。过此即弱水洋,非咱们所管地方。”吩咐将车进入江口。水族们前后拥车,飞奔而走。
珍珠耳内只闻千军万马之声,振心眩目。约走了有几千多里,见有一条铁线挂在虚空。有一和尚,身坐蒲团,将头顶住铁线,屹然不动。珍珠指道:“这又是什么故事?”龙女笑道:“这就是你在此投江的金山。”珍珠惊道:“我见金山极高且大,怎么是这一条铁线挂在水中?”龙女道:“金山上大而下小,浮在水中并无跟脚,乃天地造化之气凝结而成,非如他山之有跟脉也。这和尚就是法海禅师,上帝怪他多管闲事,离间人家夫妻,逼的白娘子大不得已,恨极以至水满金山,坏了几多生命。因他是造罪之魁,罚他坐顶金山,千年释放。就派白娘子领水族们在此看守。”珍珠叹道:“想白娘娘覆钵之时,令人发指,今即如此,尚堪解恨。”道言未了,见个素衣美人后面跟着青衣美婢,抢到车前给公主请安。公主笑道:“贾千金正在此念你。”对珍珠道:“这就是白娘子同青儿。”珍珠向白娘子道:“今日一见,深解人恨。”白娘子同青儿含笑点头,不及答话,车已过去。
又见一座黑山,上面毫光现现,忙问道:“那是什么东西?”龙女笑道:“乃是一段故事。”车子来到面前,龙女吩咐止住,用手指道:“你看那边睡着一物。”珍珠细看,见是一个丈把长的大马猴,拳着手脚睡着不动,脖子上带着一条铁链,正在那里放光。珍珠道:“怎么这里锁着这么一个大马猴呢?”
龙女笑道:“这马猴才是个道地古董,他名字叫做支巫祈,乃开天辟地的一个大水怪,被大禹王拿住,用”五行正一锁”将他锁祝那一堆就是正一锁,并非黑山。底下是个海眼,就命他在此守着。”珍珠惊道:“咱们快些去罢,休要惹他。”
龙女笑道:“无妨,此物善睡,数千年未曾醒过。”
珍珠指道:“那边又是什么光彩夺目?”龙女道:“那光彩夺目的地方就是贵处,所谓聚宝门是也。”珍珠道:“已到金陵,不知公主还要送我到什么去处?”龙女道:“送你一个去处,自有亲人见面。”
正说话间,那车来到一个宫殿门口。见一个将军走到车前,躬身说道:“奉夫人之命,请公主下车,暂为歇息。”龙女道:“我正欲拜访夫人。”吩咐带车进去,到了二门下车,有一位绝美的夫人,宫样装束,后面跟着四五十美婢,俱是戎装佩剑,一齐迎上前来。那夫人笑道:“早间耳热,知今日有故人相访,何期云中君果然翩翩而来。”龙女笑道:“因公奉拜,殊非诚敬,不闻鼓瑟之声,已为幸甚。”夫人指着珍珠道:“此君乃我之旧雨,同至此间,实为难得。”相将至殿上,彼此施礼,分宾坐下。龙女对珍珠道:“此位就是汉昭烈帝之孙夫人也。”珍珠肃然起敬,连忙拜见。孙夫人答礼道:“昔到幻虚宫,常与诸仙子聚谈竟日,不期转劫软红,久疏把晤。今日又得一亲仙范,甚慰渴思。”珍珠道:“自随软红,已迷幻境,茫茫海宇,颜面皆非。今见慈容,实深欣幸。”孙夫人道:“幸幻虚宫中诸仙又复相聚一堂,尚不寂寞。”
珍珠正欲相问,见有人进来,通报了几句说话。龙女同孙夫人笑道:“来的凑巧。”刚起身迎接,早见三位美人一同进来。珍珠看那左边的美人,一张瓜了脸儿,蛾眉凤目,鼻如琢玉,口似含桃;骨肉停匀,不肥不瘦;艳若春花,秀如秋水;云鬟高髻,耳坠明珠;披紫绡之衣;曳水丝之裙;袅袅婷婷,真是神仙中之国色。右边美人,穿着翠云衫,水红皎绡裙,身材略瘦些儿。中间美人,穿着彩衣绣裙,比左边美人略高点子。
三人容貌,不差上下。珍珠暗暗称赞不已,颇觉自惭形秽。中间美人说道:“今日来的有兴,不但遇着远客,还见着了会中人,真是快事!”孙夫人同龙女、珍珠赶忙迎接,一同来至殿上,施礼坐下。彩衣美人对珍珠道:“别来甫及一秋,而人间已见鹊桥二十渡矣。不识犹念及故人否?”珍珠未及回答,孙夫人指着紫衣美人对珍珠道:“此即世上所传江皋解佩之洛妃也。”指彩衣者道:“此是娥皇。”又指翠衣人道:“此是女英,俱是舜妃。与你同是幻虚宫中仙子。”那三位美人道:“幻虚境中人物,已两历尘寰。唯昙妹两世一身,更为美事。”
龙女道:“久不闻洛妃雅奏,今幸得遇故人,愿聆一曲,以涤烦襟。”洛妃道:“自潇湘一曲之后,此调不弹久矣。今日旧雨相逢,自当一呈薄技,然必须二妃以南薰和之,方不寂寞。”蛾皇、女英笑道:“南薰之调,安能及江上峰青?”孙夫人道:“三妃休要过让。今日欢聚,必须各尽所长,有不遵令,罚依金谷。”洛妃笑道:“夫人风雅,不减芦花。江上不知此时犹憾江郎否?”孙夫人道:“赤壁之役,耿耿于中,白帝之师,更堪发指。吕蒙、陆逊之徒,未得生饮其血,实为恨事!”女英道:“佳客在前,休提往事。若再深言,又不能无陈思之感矣。”洛妃回过头去,笑道:“英婢饶舌。”龙女道:“休要耽搁昙仙正务。”洛妃点头,命侍儿迦陵取过锦瑟,解去绛囊,横于膝上,用纤指轻轻拨动,一时四顾无声。珍珠凝神静听,只觉得一缕仙音忽远忽近,如断如续,悠悠扬扬,呜呜咽咽。其响处上遏青云;其幽处潜通黄壤。珍珠听到出神之际,觉着自家身子飘飘摇摇,心怡骨软,说不尽仙音之妙。
见有两只五彩大鸟在庭前对舞,鸣如戛玉,羽若流霞,舞皆应节。
珍珠正听到出神入化之时,只闻”铿尔”一声,其音寂然。
惟有满庭香雾濛濛,和风习习。孙夫人赞道:“‘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尚不足以写其神况也。”洛妃道:“方才与夫人叙谈往事,心有所感,不觉变为徵声,几乎不能终曲。”孙夫人同娥、英二妃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洛妃笑道:“俟幻虚宫诸仙子回山之日,当竭尽所长,以博一笑。”孙夫人道:“此刻应领教二妃雅奏矣。”娥皇命侍儿湘月抱过瑶琴,横于几上,左勾右剔,款款轻轻,弹出《平沙落雁》。接着是女英亦弹一曲。两人琴音不亚湘妃鼓瑟,众人称赞不已。
珍珠听得心旷神怡,十分羡慕,因而想道:“凡间安得有此妙音?偏我一无所能。”正在思想,孙夫人们早已知其心念。
龙女道:“我有小技亦要班门,三妃幸勿见笑。”命侍儿迦陵取过一枝羊脂玉笛,光洁晶莹,十分可爱,龙女接在手中,吹出《梅花三叠》,响遏青云。吹毕,各侍儿收过琴、瑟、玉笛。
孙夫人道:“昙仙颇有知音之感,愿三妃授以一曲,为凡间绝调。”洛妃道:“我之锦瑟,非伊朝夕之功,一时难以领略。唯二妃瑶琴,尚可相授。”二妃道:“昙妹向在幻虚宫,琵琶最为独调。不知此时犹能此技否”珍珠道:“音乐之事,生平颇喜,苦无传受。倘蒙不弃,愿拜门墙。”娥皇大喜,叫湘月取过一面琵琶。珍珠见制造精巧,非世上所弹之物。娥皇道:“此乃王嫱故物,后沉于北海,为我所得。今以相赠,宜加珍爱。”珍珠拜谢。娥皇遂将勾弹挑剔之法,详悉指授。珍珠心领神会,过目不遗。又传以数曲,命珍珠试弹一曲,颇能会意。娥皇们一齐说道:“从此潜心娴习,可以无敌人间矣。”
珍珠欢喜之至,感谢不荆
孙夫人道:“我有小技不同于人,亦当博诸君一笑。”站起身来,解去宫妆,命侍儿取过两口宝剑,就在殿上分开门路,轻舒玉臂,摆动柳腰。初犹似飞花落雪,片片寒光;继而是电掣星流,层层银浪。舞够半日,刚才收祝三妃、龙女无不极口交赞道:“夫人英烈之气犹然如昔。”孙夫人道:“我有数家剑法,生平得意,未传于人。今以相授,闺中寂寞亦可消遣,日后很有用处。”遂教珍珠以舞剑之法。口传手教,约有半日,方能领会。令其自舞一回,谆谆指拨,嘱其谨记。吩咐左右抬过一样兵器来,指道:“此乃温侯画戟,我留之无用。昙妹臂有鹏筋,人间无敌。我以此相授,日后可成战功。用枪之法,亦无外于此。”说毕,持戟在手,分开门路,层层教导。珍珠耳聆目视,心领神会。孙夫人令其自试,笑道:“从此演习可称无敌矣。”即将此戟送在身卧处,可自取之。又命侍儿取过一张弩弓,对珍珠道:“此乃卧龙先生所造之神弩,一发十矢,三百步外射无不中。我今教你用他之法,将来自有用处。”珍珠领教拜谢,孙夫人细细指示一番。
珍珠正在演试弩箭,有个侍儿过来在夫人面前说了几句话。
夫人道:“命他进来。”侍儿答应出去。不一会同一位将军进来,手中拿着个纸卷。珍珠看那将军,约有三十来岁年纪,相貌堂堂,威风凛凛,金盔金甲,腰间佩着宝剑,器宇轩昂。见孙夫人恭身侍立,将手中纸卷递与侍儿道:“呈上夫人,此乃十月二十三日人口册,请夫人画稿。”侍儿接着递与夫人,孙夫人接着,从头至尾看了一遍,问道:“此中岂无可矜可悯之人?”那将军答道:“此系地藏佛主稿,会同三官大帝、东狱河神再三斟酌而定,并无可矜者在内。”孙夫人道:“一念之善,即可保全性命。况为日尚早,岂无一念为善之人呢?我虽画稿,但到临时,望将军务须留意,察其灵光中稍有光亮者,亟须救济,以体上帝好生之心。断不可因其已入册中,任其沉溺。”那将军诺诺连声答应,伺候着夫人在稿尾画了花押,命侍儿递与将军,告辞而去。
夫人对珍珠道:“此人即甘兴霸,乃东吴名将,至今血食一方。方才所呈,是十月二十三日江中小有劫数,这个机会与你相得,我暗中为你调停,你须谨记。是日有官船因风暴避入港中者,必须差人到船相请拈香,自有好处。芭蕉树下神弩一百张,还是赤壁之后无所用之,埋于此地下,今以相赠。”洛妃道:“我们陪昙仙到百花潭游玩一回,以便归去。”
孙夫人点头,穿上宫妆衣饰,同众人来到后面一个高台上,见那台中有一大井,孙夫人同龙女、三妃对珍珠道:“此即百花潭,乃古今第一妙境,不可不看。”珍珠听说,走至潭边,往下一刻,深不见底,回头正要相问,孙夫人将他一推道:“休忘今日!”
珍珠一个倒身翻了下去,自问万无生理。未曾到底,只觉着一阵冷风钻心刺骨,不知不觉昏迷过去。停了一会,耳内似觉有人叫唤,慢慢将眼睁开,只见面前站着几个道姑,不知是谁,赶忙坐起,四面一望,原来身卧桥边沙地上,见周围是柳树沙堤,树林里有个庙宇。桥那边望去,是个小港,直通入大江,一望无际。珍珠站起,问道:“你们是谁?这是那里?”
内中一个年纪大些的道姑笑道:“我们就是这清凉观的女道士。这里是仪征地方,土名叫做平安港,面前就是大江。刚才徒弟对我说,桥边睡着一个姑娘,像是江里氽来的。我领着他们来瞧,见是个活的,因此叫唤。不知姑娘是那里人?姓什么?仔吗睡在这儿?”
珍珠道:“我姓贾,同母亲回金陵去,过金山失脚掉下江,不知多会氽到此处。你这清凉观都是女道士吗?老道士姓什么?”那人答道:“我姓李,道号行云。这个师弟姓张,名叫流水。这是我的徒弟,姓袁,法名可石。观里的老道士死了,如今的观主姓王,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生的很好的一个品貌,名叫不期道人,是个金陵大户人家的闺女,一年四季总不见人。不要说男人们没有见过,就是女眷们也不许见面的。如今你这姑娘,还是要回去呢,还是要到别处去?赶早好走,一会儿黑了瞧不见路不是玩的。”
珍珠道:“我且到观里去见见观主,求他方便,借我住几天,再作道理。”李行云道:“不用去见咱们观主,我就是当家的,一应事情是我作主。咱们这观里,从没有借人住过。本城有些太太、奶奶们到观里养静,不拘大小,总是八十大钱一位。每天两顿素饭,茶水现成,各人添菜,自备烟茶、灯油。服侍的老道们,每节赏他们一吊钱。洗衣服是十五个大钱一件。这是一定而不可移的规矩。若是说借住几天,咱们这观里,那里有这些房子借人家住?还要饭也借,茶也借,烟也借,什么都借。不怕姑娘恼的话,你若是个男人,咱们还要借给你去养孩子呢。”珍珠听了李行云的这番说话,不觉面胀通红。想了一会,说道:“我依你,每天也不过八十大钱。咱们且到观里去商量,也还要见见观主。”张流水道:“也罢,且到观里去说罢。”
李行云领着走不多路来到山门,见悬着一块大匾写着”清凉观”三个大字,山门内塑着一位王灵官,神像威严。珍珠拜过灵官,转入后身就是大殿。院子里有几棵苍松古柏,东西两边都是厢房,十分幽静。大殿上供着三清圣像,珍珠拜过,问道:“观主的云房在那里?相烦指引。”张流水道:“你跟我来。”珍珠跟着流水走出三清殿,往东转进后身,另有一个小小院落,双扉紧闭,寂无人声。流水在铜环上轻轻叩了几下,听见鹦哥唤人声。隔了一会,有人开出门来,同珍珠对面一看,彼此大惊,叫道:“哎呀!”不知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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