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钗同那些丫头、媳妇都站在船头上,看见珍珠将四喜儿交给他妈,就向右边靠江的赶塘上急忙忙的走过来。众人正在招呼四姑娘快别要往这边走,道言未了,只见珍珠身子一闪,“扑通”一响,掉下江心。船上前后大小男女一齐大叫:“哎呀!四姑娘掉下江去了。”登时,将各船的家人媳妇、丫头小子以及驾长水手人等魂都急冒,只听见一片人声喊叫:“快些打捞!”宝钗姐妹飞奔到珠大奶奶船上,同着到太太那边哭诉其事。王夫人听见急的神色皆变,连忙吩咐,不惜重赏,赶忙捞救。平儿同友梅没有一个不急的恸哭。那些水手们怕四姑娘闷在大船底下,赶着将四号船一齐放开,又雇了多少水鬼子下江去打捞,整整闹了半日,并无影响。看看日已西沉,满江烟雾不分南北,四号大船依旧帮祝船家、水手都来回爷们道:“这里正是金山的急溜,水势汹涌,掉下去万无生理。只好回太太,明日一早,差几位爷们赶往下游去寻觅尸首,或者倒还找着。这会儿就差一万人也是不中用,白费事。请太太不用悲苦,这也是四姑娘的大数应该如此。”众家人听他们如此说话,细想想真也没法,只得都来回太太,请太太的示下。

王夫人听了众人的说话,又悲又苦,忍不住放声大哭。奶奶、姑娘们无不伤感悲恸。那些家人男女们都因四姑娘平日做人厚德,人人感涕。上上下下连晚饭都没有吃,直闹了一夜。

那抱琴更悲不欲生,几次三番要跳下江去,却被众人拉祝王夫人听见更觉伤惨,将抱琴叫进舱来,吩咐道:“你主人不幸失足落江,这是前生注定,死生有数,你且服侍宝二奶奶回到金陵,我自然料理你的终身依靠,休要呆气,白丢了性命。”

抱琴跪在太太面前泪流满面,呜咽半日,方哭诉道:“丫头蒙四姑娘豢养多年,情同母女,今主人不幸落江身死,丫头情愿到阴司去服侍姑娘,断不一人生在世上,只求太太开恩,准丫头同了姑娘去。”抱琴说罢,伏地恸哭。王夫人以及奶奶、姑娘们无不伤心流泪。宝钗掩面对着抱琴道:“你听太太吩咐,且不用性急,横竖等着捞起姑娘的尸首来埋葬过了,你就死也好放心。况且天下的事也并不是一定而不可移的,掉下江去一定是死?或者你姑娘叫人家救了起来亦未可知。”平儿、友梅、宝月也正在悲苦,听了宝钗的这番说话,想来倒还有理。看珍珠那个模样儿,不像是这样结果的,或者有人救了起来也论不定。平儿想罢,止住眼泪,就势的劝慰太太一番。王夫人含泪点头,对着抱琴道:“你且起来,等着我明日差人四下里去寻访,自有下落,再定主意。”抱琴听说,一面哭着磕头站起身来。

王夫人叫周瑞进来,吩咐道:“明日一早到寺里拈香后,就将船放到镇江,要往祝府去,横竖有两天耽搁。你多派几个水手往沿江一带寻找四姑娘的消息,或有人捞起尸首,咱们以便收殓。”周瑞连声答应,出去料理不提。

且说王夫人们悲哭了一夜未曾合眼,到次日东方刚亮,有金山寺的长老率领僧众前来请贾太夫人到寺拈香。寺中备几乘大轿在船边伺候,鲍忠、梁贵进来请太太示下。王夫人道:“请长老先回寺去,说我就来拈香。”鲍忠们出去,回长老先回寺去。太太、奶奶、姑娘俱各梳洗收拾完毕,用过点心,吩咐家人、媳妇、丫头、小子各分一半看船,一半跟往寺中拈香。

众家男女齐声答应。王夫人吩咐已毕,同着奶奶、姑娘们走上船头,一齐上轿。宝钗命抱琴一同跟去。这些嫂子、姑娘们都跟着轿子,一大群往金山寺来。走不多会,就看见寺门长老领着合寺僧众赶忙迎接。

王夫人们轿子抬进山门,到天王殿前下轿。长老过来稽首见礼,领着走甬道上,一直到大雄宝殿。中间三尊大佛气象庄严,面前挂着的斗大的琉璃长供,桌上摆着鲜花供果。此时灯烛辉煌,香烟缭绕。王夫人对着奶奶们道:“此乃江南第一禅林,蓬壶仙境亦不过如此。”众僧人鸣钟擂鼓。王夫人在佛前上香,虔诚礼拜,默祷一番。李纨、平儿、宝钗、友梅、巧姑娘彼此轮拜,各人默祷心事。拜完之后,只见抱琴走过来对着三尊大佛跪下,只叫了一声:“我的佛爷!”就忍不住的纵声恸哭,涕泪纵横,舌干气咽。太太、奶奶们都为之心伤肠断。

宝钗忍住悲苦,过来拉住抱琴道:“你快别哭了,你不怕苦坏太太。”友梅也过来帮着将抱琴拉起。抱琴一面哭着,一手指着中间的这尊佛像说道:“你若是叫我的姑娘好好回来,使我主仆见面,我当攒下的几两银子买些素菜、三牲来谢你,我还要给你磕几千几百多少的头;你若是将我的姑娘淹死了,横竖我同你拼定了命!我先撕开你的那张大嘴,挖出那两个大眼子,出了我的怨气,我就在你那大肚子上一头碰死了,还要你偿命!”太太、奶奶们正在一团悲戚,听着抱琴这番说话,都不觉好笑。宝钗笑道:“你这话一点不错。等着找不见你的姑娘,咱们帮着你来拼命。这会儿让长老拈过香,要诵经拜忏呢。”

知客和尚过来请太太们到方丈奉茶。王夫人领着奶奶们来到方丈,见修竹平山,曲池古木,十分幽洁,到丈室如登仙境。

早已摆着四张果桌,知客僧请太夫人同各位夫人、小姐请用茶果。王夫人见中间一桌上边设着坐位,右首亦有一坐;左边一桌朝西设着两个坐位;右边两桌每桌朝东设着一个坐。王夫人道:“我们只消一桌足矣,何必摆上这些?”知客道:“并无多物,不过是扬子江心杯水之敬,请太夫人升坐。”王夫人领着宝月、巧姑娘坐了中间一桌;李纨同着友梅坐了左边一桌;宝钗叫将坐儿移上去,同平儿坐了右边一桌。知客僧派几个十二三岁清秀小侍者在此伺候,自家退了出去,照应跟来的各位爷们。

王夫人对奶奶们道:“果然这些茶色味与他处不同。”宝钗点头正要答应,见鲍忠的媳妇匆匆进来,回道:“祝府太太、奶奶都来接太太,这会儿在殿上拜佛呢。”王夫人听了,赶忙站起身来,刚要走出坐位,周家的又进来问道:“桂大爷同着宝二爷来了。”王夫人道:“那里话来?”口里说着,抬头往外一看,只见桂堂在前,后面一人穿着重服,面貌神情活似宝玉。两人急急跑进禅房,桂堂抢到王夫人面前,双膝跪下,说道:“桂堂请奶奶安。”巧姑娘无处可避,赶忙走开。王夫人扶着问道:“你妈妈们还在这里吗?”桂堂道:“在这儿等着奶奶呢。”梦玉不等说完话,早已走到面前,将桂堂拉开,赶忙跪下,说道:“太太你怎么今日才来?”话也没有说完,抱着王夫人的腿大哭起来。桂堂过去给丈母请安,又见过大嫂子、宝二嫂子、友妹妹们。平儿指道:“这是薛姨妈的宝月姐姐。”

桂堂见礼,过去同巧姑娘见个礼,急回身问道:“四姐姐呢?”

宝钗流着泪道:“再对你说。那个不是祝家梦玉兄弟吗?”

桂堂应道:“正是他。”

梦玉在王夫人面前哭拜一会,引起王夫人想宝玉的一番悲切,止不住伤心流泪,将梦玉拉了起来,问道:“你是我的梦玉吗?”梦玉点头应道:“儿子就是梦玉。”王夫人含泪说道:“你且过去见了嫂子们再来说话。”梦玉连忙走过这边,一眼瞧见宝钗,走上前去,拉着说道:“这位姐姐是谁,我怎么很面熟?”宝钗一段伤心,呜呜咽咽说道:“兄弟,我就是薛氏宝钗。”梦玉道:“哎呀,就是宝姐姐吗!快些请坐了,让梦玉拜见。”说毕,倒身跪下,宝钗含悲回礼。拜毕起来,宝钗指着道:“这是珠大嫂子;这是琏二嫂子;这是友妹妹;这是你薛家妈的宝月姐姐,都一齐拜见罢。”梦玉瞅瞅这个,看看那个,说道:“我怎么都在那里见过,一个个的好面熟?”

奶奶、姑娘拜完之后,平儿叫巧姑娘过来拜见。梦玉问道:“这就是珍珠四姐姐吗?”宝钗道:“这是琏二嫂子的女儿巧姑娘。你那四姐姐一会再对我说罢。”

梦玉正要再问,只见祝府的太太、奶奶们一齐进来。头里走的是桂府金夫人,后面跟着一大群。王夫人领着奶奶们赶忙往外迎接,金夫人一眼瞧见,忙叫道:“姐姐,怎么四姑娘掉下江去?”王夫人未曾回答,后面的那些太太、奶奶们都齐声急问道:“怎么四姑娘掉下江去?”梦玉、桂堂一齐大惊,拉着王夫人问道:“太太,太太!怎么,怎么?”王夫人泪流满面,点头应道:“昨日失脚落江,无从捞救。”

王夫人一言未毕,梦玉登时面色皆变,叫声”哎呀!”仰面一跤栽倒在地。王夫人、金夫人以及祝府的太太、奶奶、姑娘们急的手忙脚乱,扶他坐在地上,掐着人中,不住口的乱叫梦玉,又赶着灌了几口姜汤。梦玉渐渐苏苏,众人放心。宝钗瞅着梦玉,也不是心疼,也不是肠断,也不是悲苦,也不是伤感,竟说不出那一种的难过,只对着流泪而已。王夫人看见梦玉如此情形,竟活似当年宝玉,只可怜珍珠不得见面,差得半日工夫,活泼泼的一个人做了江心之鬼。想到这里,由不得五中皆裂,泪如泉涌。正在悲感,见梦玉忽然站了起来,往外就跑,众人拉住问道:“你往哪里去?”梦玉道:“我去瞧瞧,在那里掉下去的。”宝钗过来将他拉住,流着两行香泪,说道:“兄弟,你且等着,已经差人去找寻下落,就是你去看也无益。”金夫人连声说道:“好儿子,你宝二嫂子的

话说的很是。你不要性急,且等众人同你太太见过礼咱们再说。”梦玉含泪点头。

祝府的太太、奶奶们才知道这位就是宝二奶奶,就有好几位走过来,拉着宝钗道:“宝姐姐,怎么咱们今日才得见面?”

宝钗将众人一看,倒像都是旧时相识。又见桂蟾珠站在众人背后,满面啼痕,不住手的擦泪。宝钗道:“候着太太们相见后,咱们再叙。”金夫人道:“咱们在殿上拈香,听见说抱琴要同佛爷拼命一段故事,才知道四姑娘落江之事。咱们惊的心胆俱碎!又兼着梦玉这一闹,众人连礼都还未见。”对王夫人道:“这位是我的姑太太,梦玉本生之母;这位梅大妹妹是这海珠、掌珠之母;这位竺亲家,九如之母;这是郑大姐姐,汝湘之母,是祝府姑表兄妹;这顾二妹妹是我嫡堂姐妹,他妹夫行四,现充商总,同祝大哥哥们是老亲,他这女儿玉书是我的干女儿;这是我姑太太的女儿修云,是梦玉的胞妹。”王夫人道:“都是至亲,今日才得拜见。”金夫人对梅姑太太道:“这就是我大姐姐贾太夫人;这是大亲家太太;这是我亲家琏二妹妹;这是你们方才知道的宝二妹妹;这是友梅姑娘;这是薛二姐姐的宝月姑娘;这就是巧姑娘。”王夫人道:“今日幸有妹妹在这里给咱们通个履历,不然咱们要通半日的乡贯,才得明白。”太太、奶奶、姑娘们彼此拜见。

桂夫人道:“今日一早,本寺差人报信,知道姐姐在此拈香,咱们老太太听见十分欢喜。自从接着大姐姐家信之后,天天在家里盼你,将沈四姐姐、薛二姐姐、三兄弟同三妹妹们留着,等姐姐来了,大家热闹几天。今日老太太催着咱们来接,等不及沈四姐姐们梳洗。谁知到这儿,听见四姑娘这个信,一会儿老太太知道怎么好呢?”梅秋琴道:“老太太很望着要见四姑娘,这件事断不可叫他老人家知道。”郑太太道:“依我的主意,就说四姑娘先回金陵去了,且等大姐姐回来,咱们再慢慢对老太太说这缘故,或者另外商量出一个主意来也可。”

顾四太太们都说:“甚是。”金夫人道:“咱们站了半日,且坐下慢慢再说。”海珠们这些姐妹拉着宝钗,倒像是他乡遇故知的一样,连顾玉书也异常亲热。只有梦玉十分不乐,对着桂夫人道:“我去多派些人,到沿江一带去寻找四姐姐的下落。”

桂夫人道:“须叫周惠进来吩咐,不必你去。”海珠道:“昨日风流不大,横竖漂不很远,赶着去找总有下落。”

太太们正在说话,见姑娘、媳妇跟着沈夫人、薛姑太太来到方丈。王夫人同宝钗是姑嫂、姐妹、母女相逢,这一见面说不尽悲喜交集,又哭又笑,说不了那些记念说话。宝月上前拜见母亲、舅母,珠大奶奶们一齐磕头请安,十分亲热。众姐妹挨次会下。沈夫人道:“那年你三哥得了大学士,正想着兄妹们一堆相聚,谁知到半路上忽遭大故,我因此悲苦成玻服满后,叫孩子们各去做官,我在家安养。今年薛家二妹妹回家修墓,正要起身,谁知无意中承继了梦玉,才知道大妹妹回金陵的信儿。薛二妹妹给梦玉娶了亲,咱们一同送来,给老太太补拜大庆。我又同郑大妹妹做了亲家。老太太留咱们,等桂三兄弟同大妹妹们来了才放回去。今日姐妹、母女在这儿相逢,真是意想不到!”

薛姑太太道:“让茗烟见过太太,咱们再说。”茗烟赶忙抢上几步,双膝脆下,两手往上爬了几步,口中说道:“奴才几年不曾伺候太太。”一言未了,放声大哭。王夫人同宝钗见是伺候宝玉的茗烟,也止不住一阵伤心,泪流满面,问道:“你怎么也在这里?”茗烟哭拜一会,起来请了安,见过大奶奶、琏二奶奶,走到宝钗面前跪下,叫了一声”宝二奶奶”,声泪齐出,十分悲恸。宝钗道:“你且见过两位姑娘,太太还有说话问你。”茗烟见过姑娘。

王夫人道:“你怎么倒在这里?说给我听。”茗烟站在太太面前,含泪答道:“奴才自从那年辞了太太,要上天下地去找宝二爷,各处走到。后来盘费用尽,只得沿途要饭,一路寻访,总无影响。今年来到金陵,寻了几日,这天睡在一个土地庙门口,来了一个疯和尚,对奴才说:‘你一番苦志,明日可以得见主人。’又对奴才说了方向。奴才第二日依着方向走去,就遇见这里大爷。初见面错认了是宝二爷,说到后来,才知道是祝府的大爷。蒙大爷的恩典,将奴才带了回来,收在身边服侍。这大爷光景很同宝二爷一样,待奴才很好。前在金陵遇见薛姨太太同三舅太太,听见说太太同宝二奶奶们都回金陵,奴才天天在这里盼望,今日才得见太太、奶奶面。又听见说惜春四姑娘掉下江去,奴才听说心都碎尽了。怎么不见宝二爷的哥儿呢?”王夫人听了十分伤感,说道:“这里大爷是我女婿,又是我的干儿子,你伺候他就同伺候宝二爷一样。”茗烟连声答应。王夫人道:“且去帮着找找四姑娘的下落。”桂夫人接着吩咐周惠道:“贾二太太的四姑娘昨日失足落江,不知去向,你多着些人往沿江一带下游处所寻访。倘有人捞住,不管是生是死,多多谢他,赶着就来通信。”周惠、茗烟一齐答应出去。

桂夫人们同王夫人叙说京中大太太那里事务,金夫人又提起船中遇风暴,蒙琏亲家搭救相见之事,再三致谢。王夫人同平儿十分感叹,细细问贾琏的面貌、光景同升儿的样范,金夫人细说一遍。这边蟾珠、桂堂、修云、梦玉、海珠、掌珠、汝湘、九如同着李纨、宝钗、友梅、宝月、巧姑娘也是絮絮不已,十分亲热,倒不像是今日初次相逢的样子。

李纨对着宝钗道:“你同四妹妹大观园梦中所见,谁知今日相逢,可见宝兄弟的话一点不错。”宝钗点头叹道:“天下那有这样奇事!真所谓咫尺河山,实令人有昔今之感。”李纨道:“幸而又聚一方,差堪自慰。”梦玉道:“大嫂子同宝姐姐说些什么?令人难解。”宝钗叹道:“连我们也解不出其中道理。”海珠、九如道:“今日同大嫂子、宝姐姐们竟像至好姐妹,一旦相逢,其中就里也只好以不解解之。”梦玉道:“这还不足为奇,最奇的是我在金陵给太太修房子,遇着茗烟同九如姐姐;还有在扬州时遇着柳绪哥同宝书三姐姐,这都是奇事。人人都像是见过的一样,我不知前世是个什么东西,这一辈子,这个也说认得我,那个也说认得我。”掌珠笑道:“我知道你前世一定是个拉纤的,满街闯门子,人人面熟。”

修云笑道:“玉哥前世不是拉纤的,一定是块牛皮胶,到处用着他,粘着不放。”众人听了一齐好笑。

太太、奶奶们正说得热闹,知客和尚又添了几桌点心进来,请太太们吃茶。梅姑太太道:“咱们别在这里耽搁,老太太等着吃早饭呢。”王夫人道:“我今日在此做完经事,明日再去拜见老太太罢。”金夫人道:“我叫堂儿在这里代姐姐拜佛,咱们同去,省得老太太惦记着。”沈夫人、桂夫人、郑太太、薛姑太太都说:“甚是。”王夫人料难推却,只得应允。梦玉道:“我同堂兄弟在此拜佛,晚上叫老和尚放焰口,明日一早回来。”王夫人听了十分伤感,拉着他说道:“你且陪我回去,还要同你说话呢。”宝钗道:“依我意思,连桂大兄弟都可以不必在此,只要命鲍忠在此照应就是了,横竖老和尚自必尽心礼忏的。”桂太太道:“宝二妹妹的话一点不错,竟是这样,咱们就走。”王夫人含泪说道:“四姑娘未知是生是死,我要对江哭他一声,以尽母女之道。”宝月、梦玉、蟾珠、桂堂都一齐哭道:“我们陪太太去哭四姐姐。”海珠道:“咱们到妙高台去望江设祭才是。”梦玉听见,连忙吩咐在妙高台摆设酒果,点起香烛。

桂夫人同着各位太太、奶奶都一齐来到妙高台上。祝府的人已供上酒果、香烛。王夫人看着滔滔江水,那里忍得住伤心,一手扶着栏杆,对着江面叫了一声:“珍珠!”止不住纵声大哭。接着是李纨、平儿、宝钗、友梅、宝月、巧姑娘以及抱琴,无不伤心恸哭。金夫人娘儿三个,兼着这最爱哭的,也一齐大哭,十分伤感。梦玉哭了一会,将桌上供的一杯香酒拿着,望江中一奠,不觉连一个杯子也丢了下去。金凤在旁看了,甚觉好笑,说道:“你再使劲儿连手都要丢了下去。”江苹笑道:“若是大爷的手丢下江去,龙王爷瞧见一定要吓一跳,说道:‘人还未来手已先到,必定是来要宝贝的,快些将珍珠还他罢!’”梦玉正在悲泣,听了倒觉好笑。桂夫人、郑太太、顾太太、梅姑太太也陪着哭了一会,过来再三劝慰。王夫人们慢慢止哭,焚化纸钱,各人的姑娘、嫂子们送上茶来嗽口,又伺候着面盆手巾,扑粉镜子一切奁具。

太太、奶奶、姑娘俱收整完结,正要走下台去,见杨华的媳妇急忙忙进来回道:“杨华在瓜州口见人捞起一位姑娘,瓜子脸儿,有十八九岁年纪,披散着头发,周身衣服俱好。杨华瞧见,赶着借了人家一扇门,将尸身停上,又盖上毡子,赶着回来通信。”王夫人们听说,心肠俱碎,对着宝钗道:“咱们去瞧瞧,以便给他装殓。”梦玉赶忙道:“我带着人先去料理,太太随后再来。”王夫人未曾回答,桂夫人道:“也罢,你多带几个人,先坐红船过去,赶着料理。我同着你太太们就来。”

梦玉得了这句话,答应一声,飞跑而去。桂堂回过桂太太也同梦玉先去。

这里太太们一齐走到大殿。此时正在拜忏,又俱展拜一遍,同出山门。桂夫人将贾府的太太、奶奶们都约到自家船上,吩咐多帮两只红船,竟到瓜州口来。梦玉早已先到,看见沙滩上围着多少男男女女。他心中不胜悲苦,用手指道:“那是一个什么庙?”家人陈兴答道:“就是大爷送柳大爷在这里拈过香的大王庙。”梦玉道:“很好,你们就将贾府的四姑娘搭到庙里去,一会儿太太们来了,也好坐坐。”陈兴、杨华连声答应。

那船早已拢岸。梦玉扶着家人们赶着跳了上去。那些瞧的人,看见一位戴孝的美少年,带着多少家人、小子上来,不知是这位姑娘的什么人。众人正在猜想,见梦玉走到门边,揭开毡子大叫道:“我的珍珠姐姐呀!”就大哭起来。桂堂也跟着大哭。

杨华叫了些船家帮着,连门一齐搭到大王庙去。梦玉就像孝子,一路哭着同到庙里,在大殿旁边停着。一面吩咐冯裕、杨华赶着去办衣衾棺椁,俱要体面,不计银钱多少,只要妥当。又吩咐本庙和尚,多请僧人念经超度。叫桂堂领着陈兴在江口等着,伺候太太们上岸。梦玉带着几个小子,对着这死人的脸,哭的口干气咽。太太们也俱上岸走进庙门,听见梦玉哭的伤心,一齐来到大殿上,见梦玉低着头、对着脸的大哭。

王夫人见那死尸心都伤碎,刚要大哭,宝钗赶忙止住道:“太太快别哭,这不是四姑娘。”王夫人道:“你还没有瞧见他脸,怎么知道不是他?”宝钗道:“四姑娘不穿红鞋。”王夫人们看去,果然不错,一双小金莲上穿着红绣弓鞋。宝钗赶着上前拉着梦玉道:“兄弟快别哭,不是珍珠四姐姐。”梦玉听见,回过头来问道:“这是谁呢?”汝湘笑道:“咱们也不知他是谁,想来总是你姐姐,哭哭他也是应该的。”太太们一齐好笑起来,梦玉亦觉好笑。

众人围在面前,看这姑娘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相貌端正,身上衣裙不像个平等人家的妇女,两只手上都还带着金镯,耳上带着珠环,散着头发。王夫人对宝钗道:“这姑娘倒很有些面熟,一时想不起来。”平儿笑道:“面熟的多着呢,谁还记得这些。这姑娘活该同咱们有一面之缘。”九如道:“不是咱们一面之缘,倒是玉大爷前世少欠他的一桶眼泪,他来要帐呢。”

桂太太们不觉吃吃大笑。梦玉道:“我已叫他们去办衣衾棺椁,也不管认得认不得,装殓了他也是前世的一段因果。”竺太太道:“既不是珍珠四姑娘,咱们回去罢,可以不用在这里送殓了。”桂夫人道:“咱们在这里岂不可笑!快些家去罢。”

海珠道:“这是杨华的误报,就罚杨嫂子在这里等他们装殓了再回去。”桂夫人笑道:“此说甚是。”掌珠指道:“那边墙上写着什么‘祝梦玉’呢。”太太们听说都走了过来。梦玉笑道:“这是我送柳绪哥起身后,在这里拈香,就在壁上题了一首诗,下面落着款。”奶奶、姑娘们走过来,念了一遍。宝钗道:“兄弟这首诗,将来必有以碧纱笼之者。”梦玉道:“等绪哥来,要他步韵,倒是一段佳话。”梅秋琴道:“咱们到船上去,慢慢再说罢。”

太太们出了庙门,纷纷上船,左右帮着红船登时开去。宝钗忽然想起,对薛姑太太同王夫人道:“刚才这姑娘很像夏氏金桂嫂子。”王夫人点头道:“不错,很像他。”薛姑太太叹道:“提他干什么?”李纨、平儿笑道:“怨不得我一时想不起来,真是一些不错。”此时船已过了金山,将欲收入江口,只见一只红船飞奔而来。桂夫人笑着对王夫人道:“接你的又来了。”王夫人抬头一看,笑道:“这又何苦呢?”不知那来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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