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夫人们祭奠完毕,正在吩咐焚化纸钱,不提防黛玉的后跳过一人,叫道:“太太们怎么来到这里?”王夫人同着奶奶、姑娘都吓了一跳,回头细看,原来是栊翠庵妙玉的徒弟月上。王夫人忙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月上道:“自从老太太出殡那一天,师父被强盗劫去,我几番要来见太太,总被那包勇阻住不叫进来。后来庵中无主,师弟兄们纷纷各散,我也不及拜辞太太、奶奶、姑娘,就同着伴儿回到苏州,在本庵里耽搁了两年。这云巢庵有我师伯在此住持,因为老病无人照应,故此要我来。不到半年师伯去世,我只得收了两个徒弟,做了云巢庵的住持。刚才庵里的老道看见几十乘轿子,他打听抬轿的,知道是太太们在这里给林姑娘上。我听见这个信儿,赶着个走近道儿抄在林姑娘的后,过来见见太太。就请太太们到我庵里去坐坐,错过今日,又不知几时见面。”王夫人听他说完,不胜感叹,问道:“云巢庵离这里有多少远近?”月上道:“离此间不到半里来路。”王夫人道:“也罢,到你庵里去逛逛,我还有话同你商量。”

月上道:“太太越发精神了,大奶奶还是照常的样范儿,倒是宝二奶奶同袭姑娘、平姑娘都胖了些,巧姑娘长的更浚这两位姑娘不知是谁,没有见过。一位很面熟,这一位有些像我师父。环三爷同兰大爷也换了个模样儿。”宝钗笑道:“月师兄,你说的是些古词,同咱们现在这几个人都是两世的了。你今日遇着咱们,真是不知秦汉,无论魏晋,我同你此刻不知谁是武陵渔人。”珍珠们忍不住的好笑,说道:“宝姐姐越发闹的酸不嗤儿的,你只顾说话,叫太太站在这里等着。”宝钗道:“不错,请太太坐一坐,要去那里再去。”

王夫人领着奶奶们,就在林姑老爷的大旁边条凳上坐下。

周瑞们抬过桌子,端上好茶,摆了点心,荤素皆备。王夫人让月上坐下,宝钗道:“让我先同月师兄将秦汉以来故事大概说说,使他亦有沧桑之感。”平儿笑道:“罢呀,老祖宗,你别怄死我了!”王夫人们只是好笑。

宝钗笑着用手指平儿,对月上道:“这位是琏二奶奶,巧姑娘的令堂,不是当日的平姑娘;这位是太太的女儿珍珠四姑娘,也非当日大观园的袭人姑娘;这位是太太的小女儿友梅六姑娘;这是我的妹子薛姑娘,原是你的贵同事,馒头庵当年的智能师父,如今不是五台山的和尚,入了我们的胭粉教,做了薛二姑娘。只有太太同咱们这五六人还粘着点子古气,所以你刚才说起古话,我尚能为你言之。”王夫人不禁吃吃大笑,说道:“宝丫头的这几句说话,又胜过一篇《桃花源记》。”月上笑道:“我说薛姑娘怎么这样面熟,谁知是咱们改了教的旧朋友呢!我刚才不知,请琏二奶奶同四姑娘都要恕我。”宝月、珍珠道:“咱们是当年的好友,谁知今日相逢又是一番境遇。”

王夫人道:“让月上吃点东西,咱们到他庵里去坐坐,慢慢再说,晒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奶奶、爷们随便吃了点心,又换上新茶。王夫人吩咐将点心撤去,分给众人。周瑞上来回道:“给太太备下酒饭在平山堂伺候。”王夫人道:“咱们要到云巢庵去,还有会耽搁,你将酒饭送到庵里去罢,再添点子素菜。底下人的饭,不拘他们爱在那儿吃就在那儿吃,不用等着。”周瑞答应,出去料理。月上道:“我先回去等着迎接罢。”

王夫人道:“很好。你先去,咱们就来。”月上答应,仍向林姑娘后走了过去。

太太们等着众人吃完点心,又命贾环、友梅、兰哥儿、巧姑娘向两处边再拜一回。焚纸、奠酒已毕,吩咐伺候。家人们赶忙搭过几乘大轿,丫头、媳妇伺候上轿,各人去找各人的轿子。那些轿夫都认得云巢庵的路径,一顺儿抬着,在那青枫黄叶之间,穿林越陌,走不过半里多路,已到云巢庵的门口。

两边松柏参天,还傍着一林大竹。太太们轿子抬到山门刚才歇下,那些姑娘、嫂子们先下轿子,飞奔过来伺候。月上带着两个徒弟站在轿边,扶着太太下轿。其余丫头、媳妇们,各去伺候奶奶、姑娘们下轿。

王夫人领着进了山门,先在布袋罗汉面前拜了一拜。走右边进去就是佛殿,面前十分宽敞,左右四棵古柏,石幢边种着各色菊花,烂如碎锦;东西廊厢房、客堂,望去俱皆雅洁。太太们一路赞叹,进了大殿,看见上面悬着一块洋漆金字大匾,写着”青鸳白马”四个大字。两边大柱上挂着金字对联。王夫人看那左边是:三生如梦不须动说伤心试看缨络珊瑚何必问奇花芳草,又看那右边对句是:万法总空何处可寻恨事但听晨钟暮鼓作什么残月晓风。

王夫人看了点头夸赞。宝钗笑道:“原来是干爷的手笔。”

王夫人看那下边的款写着:“翰林学士丹徒祝凤薰沐敬书”。

王夫人叹道:“古人之笔矣!”月上们在三尊大佛面前早已点上香烛。王夫人走至拜单前,拈了香,虔虔诚诚拜了四拜。

奶奶们轮着拜佛。两个徒弟鸣钟击鼓,师徒三个伺候。拜完之后,就在佛殿上行礼,拜见毕,请太太们到禅房去坐。

月上领着出了大殿,走东边绕过一带竹篱,进了丈室门:花木扶疏,绿苔白石,地下满铺鹅子,秋草离离。西边山子上,有老梅数棵,盘屈苍古。东有小池瘦石,倚着金粟两棵,芬芳馥郁。太太们来到禅房,见满壁图书,陈设精雅。宝钗四围看了一遍,笑道:“真不愧为妙玉的徒弟。”王夫人叹道:“这几样东西都是妙玉心爱之物。”

月上赶忙让太太们坐下,亲自将几对旧磁茶杯取出,烹上蒙山玉版,用雕漆小茶盘先送太太,挨次分递。李宫裁端着杯子也看了一会,笑道:“不知太太可还记得用这杯子吃茶的时候?”王夫人听说,将杯子也看了一会,说道:“这还是那年应着老太太在大观园吃酒后,带着刘姥姥到栊翠庵闲逛那天,妙玉取出好些旧磁杯子,不知是他不是?”月上道:“太太真好记性,一点不错!那天师父因刘姥姥吃了一杯,心中不乐,谁知宝二爷看出我师父的神气,将那个杯子要去给了刘姥姥。这句话转眼已是多年,真令人不堪回想。到后来,只有林姑娘常同我师父往来,自从林姑娘死后,师父就失了一知己。”用手指道:“那幅山水是师父最得意珍藏之物,上面还有林姑娘手笔。”宝钗同珍珠听见,忙将茶杯放下,走到对过香几前,见是一幅单条,画的是”江村平远图”,笔墨精神十分活泼。

看上面落着款是:二峰道人写于长安之闲花阁。念那原题的诗句道:轻烟漠漠柳参毛参毛,一碧波光混蔚蓝。

流水桃花无恙否?十分春色似江南。

又有野云居士题一绝句道:

青山如醉水如痴,杨柳风柔烟软时。

试向江村询乐事,个中只有二峰知。

珍珠念完,宝钗点头道:“原来是袁供奉的手笔,无怪妙玉爱若珍宝。”珍珠道:“莫非人人传说的风流袁太史吗?”

宝钗道:“非也。这是东吴名士,风雅孝廉,其笔墨另有一种清新俊逸之气。”珍珠道:“宝玉房中挂的‘关山行役图’,款落‘野云居士’可就是题画这人?”宝钗点头道:“亦是风流名士。咱们看林姑娘的诗,自然别有风味。”宝钗说毕,高声念道:

江树江云别一天,故园风景亦依然。

而今往事都成忆,不到平山又几年。

宝钗念完道:“当日林姑娘题这首诗,不知又出了多少眼泪。这二十八字,令人读之犹似潇湘对泣,真所谓文生于情也。”

看他落的款道:

栊翠道人以二峰先生“江村平远图”索予题句。读其诗,不禁有红蓼白云之感,因作二十八字,以志乡思。潇湘子黛玉题于栊翠文堂。

宝钗笑道:“不出我之所料,林姑娘题诗之后,一定恸哭一常”珍珠道:“且看妙玉是怎么题法。”念道:

迷离云树隔江村,看不分明水一痕。

天外数声归去雁,板桥烟锁月黄昏。

宝钗道:“妙公诗句清新,超群脱俗,何以这人竟遇魔劫,真欲令人掩书三叹!我对此画图不禁心驰神往,意欲同你各题一绝,以唁故人,不识你亦有此佳兴否?”珍珠笑道:“我的诗学,你所深知;必欲助兴,我也断不敢辞。”宝钗大喜,命月上将这幅单条取下。王夫人笑道:“宝丫头的诗兴又发作了。”

平儿笑道:“这叫做老太太梳油头,又少不了他这一抿子。”

月上已将单条取下,放在香几上,屋里去将他师父的一方老坑端砚捧了出来,命徒弟去取出银毫古墨,滴了新汲水,细细研起墨来。王夫人见他两个要作诗,就领着大奶奶们到月上的内房闲话。

这边宝钗、珍珠各人执笔吟哦。不多一会,宝钗业已诗成,提笔写在黛玉之下。写毕,珍珠过来念道:

图画天然妙自知,我今相对月来时。

潇湘何处归云去?千古风流一大痴。

来访平山水亦平,江村如旧故人情。

何时得倩先生笔?添个茅庵寄此生。

珍珠道:“宝姐姐这两首诗有无穷的感慨,若叫林姑娘同妙玉看见,不能不临风而涕。你落款罢,我可以不用作了。”

宝钗道:“那不能,我落款,你敢不写上?”说着,提笔将款落了。自己念道:戊寅九月,返棹金陵,过平山,展潇湘之墓。得遇月师,相将至禅室。读两故人题二峰先生”江村平远图”,不禁人琴之想,与珍珠妹各赋短章,用以志感。宝钗氏识。

宝钗念完,笑道:“我看你写不写?”珍珠道:“我虽作了几句,总也跟不上你的,怕写上去被人笑话。”宝钗道:“老姑太太,你少要谦虚,谁还来笑你吗?”珍珠道:“既如此,你别瞅着我,等我写完了你再来瞧。”宝钗笑道:“怕我学了卫夫人的书法吗?也罢,我去瞧瞧太太们再来。”

说着,转身到来内房,只见太太正同月上在那里说林姑老爷上的话。听见月上道:“我再没有不遵太太的命,就是这样。横竖太太只管放心。”王夫人见宝钗进来,说道:“我将林姑夫的墓托了月上,叫他就近照管,咱们每年送他几两修费,省得找人看终不妥当,倒不如他们总在这里照应着,很可放心。”宝钗道:“太太的主意很是。咱们竟托了月上师兄,留下几两银子,赶着将修理修理,两边的碑都要竖正。”月上道:“太太、奶奶只管放心,都交给我办,总错不了。”

太太们正在说话,周家的进来回道:“酒饭都已齐备,请太太示下。”王夫人道:“就摆在禅堂里罢,咱们饮着酒同月师兄多说会子话。”周家的答应,出去料理。王夫人问道:“珍丫头还没有作完吗?”贾兰道:“四姑娘早作完了,对着诗在那里出眼泪呢。”宝钗道:“珍珠这几日吁郁不乐,自言自语的只是叹气,我也摸不着他是为什么。”王夫人道:“且等到家后,慢慢的让我劝他,这会儿也只好随他。”月上笑道:“难得太太、奶奶、姑娘、爷们到咱们这里来,应该吃我的便斋,怎么倒吃起太太的来?”王夫人笑道:“什么你的我的,今日本来也不专意到这里来,真是无意相逢。等着下回来给林姑太太上,到你庵里住几天,再吃你的不迟。”

太太们走出禅房,见珍珠靠在香几上一手托着腮,呆呆的瞅着那画。大奶奶们走过来,笑道:“你怎么出了神?”珍珠赶忙站起,说道:“题了两句在上,甚觉不好,在这里惭愧。”

宝钗道:“少要谦虚,老姑太太你请开,让我来领教领教。”

说毕,将珍珠推开,高声念道:

妙笔江村图画,禅房桂粟零香。年年风雨怨重阳,今年怨,另有断人肠。梦里银瓶金屋,人间栊翠潇湘。当初今日两茫茫,思往事,羞对菊花黄。

右调《江月晃重山》,珍珠题于云巢禅室。

宝钗念完,点头赞道:“使得。本来这题目难作,又要赞画,又要伤妙玉之遭魔、潇湘之夭折,并自家的昔年今日,即景言情,此调包括殆尽,用意亦深,倒很可去得。真好孩子!不枉我一番耳提面命的苦心。”珠大奶奶们都笑起来。平儿道:“喝,真像个先生口气!别在这里讲诗作赋的,太师妈等着吃饭呢!”

众人一齐笑着走了过来。月上忙将单条依旧挂起。王夫人吩咐,摆上一张桌子,命贾环叔侄两个,连月上俱依着次序坐下。丫头、媳妇们伺候上酒上菜。王夫人吩咐道:“你们既要跟来逛逛,不必都在这里伺候,只要两个媳妇上菜,两个丫头斟酒足矣。余下的都到客堂里吃饭去,也去说说笑笑,舒服舒服。隔一会儿,再着四个人来换他们四个去。只是不许混疯混闹的,安静些儿就是了。”众家媳妇同大小丫头们齐齐答应,慢慢的退了出去。

奶奶、姑娘挨次给太太敬了酒,彼此让坐,对花饮酒。王夫人道:“大观园若有这两棵大桂树,那年老太太中秋赏月时,还要添多少酒兴。我自离金陵三十余年,今日方见此君。”大奶奶们道:“本来这两株桂花开的十分??郁,太太对此好花应该畅饮。”王夫人笑道:“今日坐中有饮酒不乐者,罚他对花饮一大斗。”平儿笑道:“太太出令,谁敢不遵?”宝钗道:“若是林姑娘在坐,他一定是悲伤憔悴而不能胜者,乌睹其为快也。”王夫人们都不觉大笑。那伺候的两个姑娘不住轮番上酒,两个嫂子上菜。

吃了一会又上点心。王夫人看了,笑道:“这是鸡豆糕,我多年不尝此味矣。”大奶奶笑道:“内中除了宝妹妹,余外的只怕都没有吃过。”月上道:“会做这糕的,也就很少。”

平儿笑道:“什么风味?咱们大家尝尝。”众皆举箸吃糕。珍珠刚嚼在口中,友梅眼快说道:“四姐姐,你那糕上有个大蚂蚁。”珍珠赶忙将箸上半块鸡豆糕一看,果然有一个大蚂蚁在糕上乱走。珍珠急将半块糕丢在地下,又想口内一定也有蚂蚁,赶着一吐,谁知喷了巧姑娘一身。丫头、媳妇们赶忙过来收拾。

王夫人道:“我们吃的都是好好的,怎么珍丫头的糕上又有蚂蚁?”珠大奶奶道:“在他们香积厨搁的常远,这里的蚂蚁想来不很见过这样东西,也要尝尝;又看上了四姑娘,要去亲热亲热,不知不觉被四姑娘咬在口里。亏这一吐,倒落了个尸首,还算不幸中之大幸。”太太们忍不住大笑。珍珠笑道:“大嫂子也跟着宝姐姐学的会说韵话。”宝钗笑道:“且不要管大嫂子的韵话,我倒替你想了一联绝好的故事,并不是骂你,将来千古后,就是绝对的两个古典。”珍珠道:“是两个什么古典”宝钗笑着念道:“楚庄王吞蛭愈疾,贾珍珠吐蚁殃邻。”王夫人们听了又哄然大笑。月上道:“今日之乐,很不减大观园风景。”宝钗道:“各有佳趣,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也。”此时伺候的姑娘、嫂子们已经轮班过两三次。

日已平西,渐渐凉风四起,落木纷纷。周家的进来回道:“外面起了风暴,恐要下雨,请太太示下。”王夫人道:“明日重阳,本来有个风暴,咱们赶着吃饭就走罢。”姑娘、嫂子们忙着上饭,太太们都不过随便吃些,俱皆完结。姑娘们伺候着银盂、净碗漱了口,又皆更衣净手,忙忙收拾,将剩下的菜果点心尽都给了徒弟。王夫人向大奶奶们将身上随带的银子凑了三十两,将十两银子给月上作香敬,“这二十两银子是给林姑太太们修种树之费”。月上接了,再三拜谢。自此以后林如海的墓是云巢庵照管修理,此话交代不提。

且说王夫人们谢了两个徒弟,又赏老道几百钱,拉着月上说道:“一江之隔不难相见,你可以常到我家走走。”月上眼圈一红,说道:“当日我师徒们深荷太太慈荫,豢养多年,今又同在江乡,自必更邀福庇。惟是此间并无护法,要求太太做个山门之主,以此为府上家庵,我们住在这里就有依赖。”王夫人点头道:“这很使得。等我到家定有章程,再来叫你商议久远之法。”月上听了,领着两个徒弟赶忙拜谢,又谢过奶奶、姑娘、爷们,对着平儿道:“二奶奶回船去先给我请琏二爷的安,等着到府上来再当面磕头罢。”平儿听说泪眼莹莹,未曾回答。宝钗笑道:“原来你尚不知,琏二爷同宝二爷一样是你的贵同事,做了比邱公。”月上大惊,忙问道:“怎么琏二爷也出了家?这又是那一股子劲儿?”宝钗道:“说也话长,等着你到咱们家来再细细的对你说罢。”月上不胜叹息。

王夫人们走出禅房,来到桂花树下,因此时风起,满地铺金。抱琴对珍珠道:“六姑娘见外儿去了,回声太太等他一等。”

珍珠道:“你快去瞧六姑娘,等着同来。”抱琴听说,飞跑去了。王夫人道:“你叫抱琴去找什么?”珍珠道:“六妹妹在后面还没有来呢。”月上笑道:“刚才我到上来,看见六姑娘很像我师父,瞥眼瞧见吓人一跳,几乎要叫错。细瞧了一瞧,比师父矮小的多着呢,举止行为越瞧越像。”宝钗笑道:“他是我的表妹子,从小儿瞧他大的,后来瞧见你师父倒有些像六姑娘。你今日又说六姑娘像师父,到底不知谁像谁?世上人像的多着呢,也没有什么奇忒,你问问太太,咱们眼睛里常常看见像这个像那个的,谁有工夫去理会呢!”

正说着,只见友梅领着两个丫头,自己手里抱着一个花钅尊,笑嘻嘻走来,对着月上道:“你房里房外的东西,我也有喜欢的,也有不喜欢的,只有你屋里的这花钅尊我十分心爱,你且借给我回去插插花儿,等着你来看有心爱的东西,咱们再换。”月上道:“换什么呢?送给六姑娘就完了。这是我师父最得意的一个定窑钅尊,这里面不插别的花卉,单插个兰、梅、松、菊这四种花木,轻意不叫人手摸,供在自己屋里,十分爱惜。今日六姑娘中意他,这也是缘分,就送了姑娘。”友梅满心欢喜,说道:“谢谢,等我找点别的报你罢。”王夫人笑道:“家里各样花瓶儿还怕少了宝,你既要他,等明日找两个还他罢。”月上笑道:“连太太都说起这话来,还个什么呢。”

太太们说着已来到山门口,家人、小子齐齐伺候。王夫人们辞了月上师徒,纷纷上轿。正值风势甚紧,阴云布合,满空落叶扑面迎头,一片松涛惊心振耳。此时,这些抬轿的放开脚步奋力疾行,刚刚赶到码头,那雨已倾盆而至。众人赶忙将太太轿子抬上船头,扶着下轿。王夫人随即吩咐:“风雨甚大,各位奶奶、姑娘及一切众人,都各回本船,不必过来。”又叫重赏各轿夫人等。众家人一齐答应,冒着大雨将各位奶奶、姑娘们都送下舱去,那些丫头、媳妇们没有一个不淋的浑身透湿,这是各人愿意去的,所以无人报怨。因太太吩咐,落得各船早睡。只有宝钗、宝月、珍珠三人,听一宵风雨,伤了无限的心情,直到夜色将阑,雨收风散。

王夫人也是一夜未曾合眼。听见船上打起开船锣,忙着守夜的媳妇们去叫林之孝同周瑞进舱说话。媳妇们去了一会,领着他两个走到中舱站住,媳妇们进房舱回道:“林之孝、周瑞请太太安。”王夫人吩咐将帐子放下,叫他两个到房舱门口,先对林之孝说道:“我领着奶奶们要到金山还愿,耽搁一日;还到镇江祝府上去,只怕也有一两天耽搁。我叫环哥儿、兰哥儿同你带着家人男女们都先到家去料理一切,只留下三位奶奶同我的四号船,余外的十三号船一箍脑儿先去,不必等我。环哥儿们年轻,全仗你作主照应。桂老爷若在金陵,想来也住在咱们家里,你们到家后,凡是桂老爷合家一切饭食,咱们家备,别要桂老爷花一个钱。等你们将行李搬完,料理妥当之后,着个人到方山去,对管的说我回来了,叫他将各上打扫收拾,我到家三日就去上。还有些远族老亲,也要去通个信儿。找着一两家,叫他们开个细单子,是某支某派、某亲某戚、某辈某人,现在住居年岁,作何事业,必要细细开个亲族两单。这些事环哥儿们全不知道,你是我家三代老人,细知底里,就有人来冒认亲族,你是瞒不过的。我这会儿也说不了这些,不过说些大概。你去想着办罢。再者,你将银子盘费提出一千两送过去交给珠大奶奶,你就对兰哥儿说,叫他同三叔叔先回去。派周瑞在我船上,再留下几个,余外的先去。周瑞先到金山去,对寺里和尚说,叫他明日请三十六众僧人,拜一天水忏,夜间临江施食。这是我当年进京时许下的愿心。明日还愿,后日早间到祝府去。你到大奶奶船上领五十两银子,先到金山叫和尚们赶着去办。你们两个都依着各人各去料理。”林之孝们连连答应道:“奴才们遵着太太吩咐去办。”王夫人道:“很好。官舱里叫环哥儿起来,将行李搬过船去。”

此时,贾环听见太太说话,也就赶着起来,忙忙梳洗完毕,走进房舱,在帐子外给太太请安。王夫人又吩咐一遍。正说着话,贾兰也过来请安,回太太道:“林之孝送过一千两银子去,交给母亲收点明白。周瑞领了五十两去。孙儿的行李已搬过船去。”王夫人道:“很好,你同三叔叔到家先给我料理妥当。凡有说话都已吩咐林之孝,你们照着去办。这些原是你们之事,何必要我当心。”贾环叔侄两个连声答应。那些家人们来搬三爷的行李。王夫人道:“要开船了,你们去罢,我也不过迟三四天就到家。”

贾环叔侄辞过太太,到各位奶奶船上都致意先去的说话。

林之孝领着大小家人叩辞太太、奶奶们,又是林大奶奶领着众人媳妇、姑娘们也在各船辞过,这才一齐开船离了扬州,望着江口而去。

此时,离金陵不远,人人盼着望到家。内中只有珍珠一人,他的心里大不快活。这是何故呢?只因他是个细心人,早已将前后之事周身打算。他想道:“当初宝玉出家之后,何不跟着宝钗直到于今,岂不完美!我同宝玉是何等样的情分,后来失足之事,这是我负了宝玉。于今又蒙太太不计前情,认以为女,同至金陵,与太太相依为命,设或太太有个长短,我将来靠着谁呢?前已一误,岂可再误!”于是,左思右算,竟想出一个收梢结果的道路来,再三斟酌,主意已定。一早起来梳洗完毕,走到宝钗床边,将他叫醒,宝钗也因一宵不寐,刚欲目蒙目龙睡去,又被珍珠唤醒,问道:“你大早的起来干什么?”珍珠笑道:“一夜未曾合眼,并无倦意。快要开船,起来看看野景。”

正在说话,有个嫂子来回宝二奶奶同四姑娘说:“环三爷同兰哥儿领着十三号船先回金陵,过来辞行。”宝钗、珍珠、宝月道:“对大爷们说,没有起来,回家再见,诸事小心保重。”

回事的嫂子答应,出去回覆两位爷们。接着就是林之孝夫妻两个领着派去的男女众人都来回过。听着各船鸣锣开船。宝钗起来梳洗完毕,那船早已过了扬州。

是日正是秋风瑟瑟,细雨濛濛。晌午错些已出瓜州江口,十三号的船就在那里分路。林之孝站在船头上,远远招呼这边爷们小心伺候,又吩咐船家些说话,四号船上家人、水手,络绎不绝答应。看那十三号船乘着顺风,竟往金陵而去。这里四号大船不多一会已到金山,将船湾祝太太同大奶奶两号居中,琏二奶奶的船在左,宝钗之船居右。水手们将船联住,下了梢锚,因为风大浪涌,每船加橛。

宝钗、珍珠坐在窗口,望那江水滔滔,忽高忽下;江心里往来船只,击浪冲破,时远时近。宝钗叹道:“我们宴处深闺,那里知风波之险?”珍珠笑道:“看破生死轮回,即身入洪涛巨浪间,不啻莲花世界。”宝钗点头道:“其说有理。咱们过去见过太太,回来同你各作一篇长歌,以写此江景。”珍珠笑道:“我早知道你诗兴勃勃,我心里已经有一篇长别歌,正要打谅着请教。”宝钗道:“你别混说!太太最忌讳这些字眼。请罢姑太太,你说着说着就没有溜儿。”珍珠笑着站起身来,同宝钗、宝月走出舱去。

这船上两个家人是鲍忠、染贵,站在船头伺候。丫头、嫂子们扶宝二奶奶同四姑娘走上船头,刚才走过大奶奶那边船去,只见汤顺的媳妇抱着那三岁小儿子四喜儿站在后梢。那孩子因珍珠喜欢,常常抱他,因此瞧见四姑娘,他赶着不住嘴的叫唤。

珍珠站着用手招他,引的那孩子越发着急扑着要抱。珍珠对宝钗道:“这会儿又不下雨,你在这儿站一站,等我到后梢去抱一抱,省得他急的要哭。”说着,就往靠船的这边赶塘上走,到后梢将四喜儿抱了一抱,赶着就交给他妈,说道:“我见过太太再来抱你。”一面走出右边后梢门,往靠江的赶塘上就走,汤家的连忙叫道:“四姑娘!走这边去。”珍珠口里答道:“不怕!”那身子早已走上赶塘,只听见”扑通”一响,满船的男女只叫了一声”哎呀!”正是:玉骨已同秋水白,芳容常共晓风寒。

不知珍珠的香躯可能打捞起来,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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