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柳绪见两船渐渐相并,只顾看那朱牌上的官衔,不提防对面舱里有人将他看了半日。听见叫声“哎呀!”柳绪回转头来,见一个绝标致的人,不知是男是女,打了个照面。两船相并,这边舱门紧对着他的板搭,瞧不见那人是谁,心中闷闷。
你道那只船里是谁?原来就是礼部尚书祝凤的公子,名叫梦玉。因祝太夫人知道松节度业已出京,告假回杭省墓,差梦玉到扬州迎接表叔,泊在码头等候。这梦玉是祝府的命根,三房共此一子。因六月十八是老太太七十大庆,赶着二月间就将梅家的海珠、掌珠两位小姐娶了过门。这海珠、掌珠是双生姊妹,都生得花容月貌,俏丽非凡,又知书识字,写画皆能。只是梦玉的脾气与人不同。他虽自小儿最喜在姑娘、丫头们里面打交道,不要说是四亲六眷的奶奶、姑娘们他见了亲热,就是一切家人媳妇、老妈们,他也是一样的心疼。但凡粘着堂客,那怕极蠢极陋的,得罪了他,也不动气。他常说:“世上女人越生得丑陋的,越要心疼他。那生得标致的,就如玉蕊琼花,令人可敬。不但我敬他,凡有恒河沙数大千世界男人,见了琼花玉蕊,无人不敬。那个丑陋的,就如香花良玉,不过外面颜色平常,其晶莹香洁与标致的同一天性。我若不疼他,岂不叫大千世界媸皮裹妍骨的女子,终身总遇不着卞和、伯乐?古今来不知委屈死了多少妇人女子!因此阎王殿上个个都是含冤抱屈的难消此恨。那阎王爷也怪世上男人专只以貌取人,屈死了多少媸皮妍骨,因差鬼判将那看不出媸皮妍骨的男人,尽数拘来,将他的眼光剥去三层,令他转生人世做个近视眼。所以如今十个人倒有七个近视,都是这个报应。”老太太们听见他说这些议论,知道这孩子前世是个情种,难以劝化。况且三房共此一子,只好随他同这些丫头、姐妹们一堆儿的玩笑,并不拘束。
无如他的性格另有怪处。生来喜静不喜动,每天教丫头们写字学画之外,焚上好香摊书默坐。即或出去应酬,遇着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相对如坐针毡;若遇心眼儿欢喜的人,虽素昧平生,立刻就成莫逆。因此落落寡交,知音甚少。这样一个风流蕴藉的公子,并不贪淫嗜欲。同梅海珠做亲以后,也还同姐妹一样,不在夫妻枕席之爱。梅家两位小姐见梦玉清心寡欲,倒十分欢喜。惟老太太望着要抱曾孙,见梦玉夫妻之间全不在意,反以为忧。凡是老太太房里以及桂夫人身边这几个有姿色端庄伶俐的姑娘,纵着他们与梦玉玩笑,从不拘管。谁知梦玉虽极意的怜玉怜香,并无一点苟且。连那些姑娘们也忘了梦玉是个男人,所有一切闺中事务,并无避忌。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梦玉带了个老管家并一班的家人、小子,奉老太太之命,来到扬州迎接松节度,泊在码头等候。闲暇无事,站在官舱窗口,看那河里往来船只,见有一只大江船拢了过来。望那桅杆上黄布大旗上写着“礼部仪制司”五个大字,中舱窗口站着个俊俏后生,仰着脸看这边的桅杆上。梦玉看他好生面善,总想不起来。那船已拢在面前,梦玉越看越熟,心中十分爱慕,不觉那船拢到码头。梦玉在官舱里看不见那人,因失口叫道:“哎呀!”中舱的家人小子、老管家都进来问道:“大爷为什么?”梦玉道:“你们快些去打听间壁的这只船是谁,我要去拜会。”内中有个家人叫做周惠,问道:“大爷要拜他船上的那一位。”梦玉道:“我要拜方才站在官舱窗口的那一位。你去说,别的老爷们我都不拜见。”周惠笑道:“知道那窗口的是个上人,还是个下人?”梦玉道:“就是下人,我也要去拜见。”众家人们都知道大爷的脾气,不敢违背,只得答应,过去打听。不多一会,进来回道:“打听明白,是礼部仪制司柳大老爷的灵柩回广东。船里并无别的官亲老爷,只有柳太太同少爷、少奶奶三位,一个小丫头同一个姓包的家人,一共上下五人。刚才大爷见的,就是柳大少爷”。梦玉听了大喜道:“原来是老爷的同寅。咱们是通家弟兄,尤其该见。”对着老管家查本道:“查哥,你叫张彬、王贵赶紧去办两桌酒席,俱要体面,立刻就来。一桌是给柳大老爷上供,一桌是送柳太太的。我立等着就要,快去,快去!”查本道:“只要备一桌就够了,供过柳大老爷,就请柳太太,又何必要送两席?”梦玉道:“断使不得的,你依我去办就是了。”查本想来强他不过,赶着叫张彬、王贵上岸,到那有名的大酒馆内办两桌体面酒席,一个馆子若来不及,就两处分办,总要很体面。张彬们赶着去办。那扬州地方乃锦绣繁华之处,不要说是两桌,就是两十桌盛席,也可以谈笑而得。梦玉在舱里一刻也等不得,接连差人上去催赶。又等一会,王贵进舱回道:“酒席都已办来。”梦玉大乐,忙叫人备两个全帖,先差周惠、王贵、张彬、冯裕将酒席送过船去,“回明柳太太同大少爷,将供席摆好,点是香烛,我就过来上饭。”周惠们答应出去,走过这边船上对包勇说了缘故。包勇接过帖子,进舱来回太太。柳太太接过帖子,看写着“世愚侄祝梦玉顿首拜”,中间一个签子上写着“菲筵致奠”四个字;又一个帖子写着“世愚弟祝梦玉顿首拜。”柳太太道:“这是拜绪儿的。”包勇道:“他家二爷们都站在船头上等着摆供呢。”柳太太道:“既是如此,又不好推辞,收下一桌供罢。”包勇道:“祝少爷就过来上饭。”柳太太叫绪儿赶着换衣服。包勇出来对二爷们说只收一桌。周惠道:“咱们家大爷的脾气,二哥是不知道的。收不收,一会儿等着太太同少爷当面说罢。他这会儿等着过来上饭呢。”众家人下舱,叫他们先抬一桌上来。大家手忙脚乱的摆满两张台桌,点上香烛,过去通知大爷。柳绪也换了衣服,等着迎接。
不一会,船头上家人、小子纷纷站满。梦玉走过这边船来,包勇看见大吓了一跳,谁知就是宝二爷!赶忙迎着,打个千儿说道:“请爷的安。”梦玉低下头去一看,问道:“你是谁?怎么好面熟!倒像在那儿见过。”包勇道:“小的叫包勇,原先伺候过二爷。”梦玉道:“那个二爷?”包勇才知道他不是宝玉,因说道:“在荣国府贾老爷家伺候过宝二爷。”梦玉摇头道:“你很像在过我家。”周惠道:“柳少爷出来接大爷呢。”梦玉掉过头来看见柳绪,将他上下一看,赶忙拉着说道:“大哥,我同你是那里一别,直到如今?”柳绪也将梦玉细看一会,说道:“实在会过,一时再想不起。”说着同进舱来。
走到中舱,家人们早已铺下垫子,梦玉跪着敬了酒饭,拜了四拜。柳绪跪着回礼,起身另又拜谢。梦玉道:“进去拜见太太,咱们再说。”柳绪陪进官舱。
柳太太见梦玉头带束发紫金冠,身穿月白铁线纱袍,颈上带着个八宝赤金圈,胸前挂着个羊脂玉碟子大的福寿连绵锁,腰紧着大红如意连环绦,两绺打金结子的大红回龙须直拖在脚面上,脚下登着双粉底乌靴,生得面如冠玉,目秀眉清,同柳绪一样的丰姿,觉得面目之间另有一种妩媚。梦玉见柳太太,赶忙恭身见礼,至诚跪拜,忙的柳太太赶着回礼。梦玉问道:“还有位大嫂子呢?想在房舱里,也得拜见。”说着,往里就走。玉友听见,赶忙走了出来,瞧见梦玉活像贾府的宝玉,心中大为惊异。走上前,三人同拜一回,彼此坐下。小丫头过来磕头。
梦玉回道:“太太是回到那儿去?”柳太太道:“伴先夫子灵柩回粤。前在京城素闻公子英姿聪俊,翩翩云鹤,今幸相逢,深慰渴念。”梦玉恭身答道:“侄儿愚拙不才,荷蒙奖誉。刻下与柳哥觌面相逢,如见旧雨,此三生之订,定有前因。不知太太在此处尚有几时耽搁?”柳太太笑道:“小儿蠢陋,过承相契。我此间并无耽搁,就要开行。”梦玉道:“才幸相逢,何忍就别?三生之缘,谁知如此浅薄!”说毕,不觉掩面而哭。
柳绪夫妻瞧见梦玉,触起贾府的情分,想起琏二哥同宝钗、珍珠两姐姐的那番恩义,临别时那一种的离恨,无限伤心,也止不住纷纷流泪。三个人各有心事,各人哭的悲切伤感。只有柳太太因路已走了一半,心中颇觉欢喜,毫无可悲之处。看他们尽着对哭,甚是可笑,再三劝慰。三人哭毕,梦玉道:“柳哥之母,即我之母,岂有天赐相逢就忍远别!求太太暂留数日,尚有商酌。”柳太太正要回答,只见包勇进来回道:“祝大爷送的两席,一桌上供,那一桌还晒在船头上。天气炎热。请太太示下。”柳太太道:“真个我倒忘了,也没有谢谢大爷。你备一席就罢了,何必又送两席?”梦玉道:“这又算个什么。”
对包勇道:“供的那一席赏了你去吃罢。将那一席交给我的家人,叫咱们厨子收拾,送过船来,我在这儿陪太太吃饭。”
包勇答应,照着去办。
梦玉对柳太太道:“方才一事,尚未对太太说明。”柳太太道:“是件什么事?”梦玉道:“太太数千里长途跋涉,为的是回家安葬。我想死者总以入土为安。我家很有山地,太太去拣上一块将老爷下了葬。我家房子空的很多,不拘你老人家爱住那里,就住那里。若再要怕烦,我家还有几个庄子,十分幽静。你老人家同大嫂子住着,大哥同我念书,等着服满,就在这里入考。若是这点子薪水用度,我还供应得起。这件事太太必要应我。”柳太太笑道:“承你这番美意,我岂不愿意?只是老爷在病中颇念家乡,临终的时候说道:‘我这几根骨头能够归葬祖墓,我死也瞑目。’谁知身后当卖一空,我同你大哥流落尼庵,朝不保暮。幸亏你大哥遇着贾府琏二爷,结了生死之交,慨赠千金,专差这包勇送我们扶榇还家,又给你大哥娶了嫂子。我若在此间住家安葬,不但我老爷心下不安,叫我娘儿们将来何面目见贾府的琏二爷呢?琏二爷待我们情义就同今日你待咱们这样亲热,我若负他,也就如负你一样。”梦玉道:“听太太这样说起来,是万不能在此间住下的了。”说着,眼圈儿又红起来。柳太太见他如此亲热多情,也觉心中难过,不觉掉下泪来,说道:“我在此耽搁三天,领你的这番美意。你既不弃我娘儿们,我回去安葬后,总以三年为约,必来就你,也断不失言。”梦玉流泪道:“过了三年,未必记得梦玉!”柳太太同着柳绪夫妻一齐哭着说道:“倘负此约,此去前程不利。”梦玉听见,赶忙走到柳太太面前,挨身跪下,泪流满面,说道:“总在三年,望太太来给梦玉做二十岁生日。”
柳太太一面哭着,将他扶了起来,点头应允。
包勇进来回说晚饭已备。玉友同着小丫头摆好桌子。梦玉命小丫头出去:“将我的四个小子叫来!”小丫头答应出去。
不一会,领着四个小子进来。柳太太看见四个小人儿都生得很清秀,一色的穿着青纱衫,脚下都是大红蝴蝶履,俱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前发齐眉,后发披肩,顶上是大红绒绳儿扎着两个双丫髻。梦玉叫他们见过太太同大爷、奶奶。柳太太问道:“叫什么名字?”梦玉挨着指道:“福儿、禄儿、寿儿、喜儿。”
梦玉吩咐小子们伺候吃饭,柳太太领着姊弟坐下,包勇上菜,梦玉道:“包勇,你将我的那几个人也都叫来伺候。”不一会,四个人一齐进来,给柳太太们磕头。梦玉道:“你们邀着包勇过去,大家热闹。吩咐船上,将船放到凉快地方,不要拢岸,四面透风,连我的船也放了过去。两边船上多多的赏他们些钱,也叫他们喝个快活。”张彬等答应,依着去办。柳太太又吩咐包勇,要在扬州耽搁三日。包勇答应,自去照会船上。王贵等将大盘小碗摆了一桌,饭也端了过来。将包勇邀过船去。两边船上赶忙起橛,打了一棒金锣,一齐打着号子,将船开去,离码头有七八里来路空阔地方,十分幽静。
柳太太娘儿四个对水畅饮,慢慢的将在京流落光景直说到长亭同琏二爷、宝钗、珍珠分手的话,细谈一遍。梦玉听出了神,半日才定,对柳太太道:“这几个人的名儿好熟,我怎么能够见他们一面才好。”玉友又将宝钗、珍珠是怎么个模样,怎么做人,祝太太见了是怎样的欢喜,说犹未毕,梦玉呆呆的又出神去。隔了一会,叹息道:“世上的人,为什么不都是琏二哥同宝钗、珍珠,叫我时常相遇?何以叫我活了十六年,今日才遇着太太同我的绪哥、嫂子?那个琏二哥同宝钗、珍珠两个姐姐几时也叫我见这么一面,我就死也甘心,不枉我在世界上做过一番人。”柳绪道:“我听见珍珠四姐姐说,今年秋间准要回南,琏二哥们自然是一齐回来的,横竖兄弟也快见着。你若是见着他,替咱们诉诉离衷。”玉友道:“兄弟若是见宝姐姐同珍珠四姐姐,你叫他们不用惦记,不过三年就可见面。”
梦玉道:“他们如果回南,我一定得见。若见了面,这些话我会说,还要给大哥哥同姐姐添上些说话,横竖叫他们听了要流下一桶眼泪。”玉友笑道:“你是爱的眼泪,有一桶你拿回家去泡茶吃。”梦玉笑道:“如果得宝钗、珍珠的一桶眼泪,我赶着将脑袋浸在里面出个新样儿,叫阎王爷再找不出第二个眼泪淹死的鬼。”柳太太大笑,说道:“罢呀,笑的我酒也吃不下了。”玉友道:“说说笑笑正是要太太多吃杯酒。今日兄弟花了多少钱,太太不吃个大醉,不委屈了他的这番敬意!”
柳太太笑道:“你倒会替你兄弟待客。”梦玉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姐姐呢。”柳太太道:“咱们饮酒,叫这些孩子们饿着,也吃的不自在,倒不如拿几样菜,叫他们先去吃饭罢。”柳绪道:“太太说的是。”叫玉友递与他们,梦玉叫小丫头也同去吃饭。玉友点上银烛,娘儿四个直饮到半夜才散。水面风凉,颇觉清爽,王贵们过来请大爷安歇。梦玉道:“我就在这里陪柳太太住宿。将我的便服送过来罢。”王贵们答应,就过船取来。小子们伺候换了睡衣,摘下金冠,脱去靴子。众家人各人去睡。柳太太们又喝了会茶,叫梦玉同在房舱安歇。
次日,梦玉一早起来,披衣走出,见柳绪夫妻都因昨宵过醉,此时正在好睡。梦玉一人甚觉无趣,歪下身子就在玉友旁沿睡了下去,不知不觉也入了睡乡。众家人起来,听见里面并无声响,不敢惊动,船家将外面雨搭板卸了几块。时交巳正,玉友朦胧睡醒,看见满窗红日,悄无人声,柳绪里边尚自好睡,觉得身背后像有一人睡着,赶忙坐起身来,见是梦玉一堆儿睡着。看他脸上白里泛出红来,洁如美玉,令人可爱。玉友用手在他脸上摸来摸去,梦玉惊醒,看见玉友坐着,将头抬起来睡在嫂子怀里。玉友问道:“你多会儿来的?”梦玉道:“昨夜就睡在这里。”玉友将手在他头上轻轻指了一下,说道:“小油嘴!”梦玉道:“姐姐,你们回去了真个还来不来?”玉友道:“你放心,总在你二十岁以前,必来看你。”梦玉叹口气,一言不语。玉友道:“你绪哥最是多情,以后一日也丢不下你了。”梦玉点了点头道:“绿杨城郭是扬州,从此一段离愁,何时得了。但是绪哥丢不下我,姐姐,你呢?”玉友不觉眼圈通红,将梦玉的手拉着在自己心坎儿上拍了一下。梦玉止不住两行珠泪直流过耳边,玉友也掉下泪来,忙取方汗巾给梦玉揩着眼泪,听见柳太太在房舱里问道:“梦玉过去了吗?”梦玉忙答道:“在这里同姐姐说话。”柳太太道:“你怎么不多睡一会?”梦玉道:“我起来,也让太太睡的舒服些儿。”此时柳绪随醒,同梦玉睡着说了会话。
玉友起来收拾梳洗,又给梦玉梳了头,换过衣服。柳绪也起来收拾,都请过太太的早安。柳太太吩咐玉友,买几尾好鱼给梦玉吃饭,再叫他多买些菱藕莲蓬来下酒。玉友答应,出来吩咐去办。柳太太又躺了一会起来,玉友服侍着梳头洗脸。时已晌午,包勇进来回说饭已齐备。柳太太吩咐摆饭。那边厨子送过几样精致菜来。柳太太们慢慢的用毕,众人收去。众小子伺候漱口净过手,都退去吃饭。柳太太又将道儿上遇着强盗,玉友打弹子获盗,巡检司送席,刘秀才家住宿的话,说了半日,梦玉不胜惊异赞叹之至。娘儿四个谈到明月满舱,方吃晚饭。
这一夜更比昨宵亲热,直饮到斗转星移方才睡觉。
话休烦叙。柳太太在扬州住了三日,船家催着要行。偏生这日西北风大起,阴雨濛濛,柳太太忍着悲切决意开船。梦玉想来再留不住,吩咐查本赏包勇三十两银子,赏了小丫头十两一锭,江船上的船家、水手,一概重赏。柳太太取了二十两银子,赏那边家人、小子,另有四样礼物给老管家查本,取几十吊钱赏厨子及船家、水手。柳太太取出几样心爱东西,给梦玉做个纪念。玉友含着眼泪,将贴身带着的一块羊脂云蝠解了下来。亲自给梦玉套在贴身兜肚上,说道:“兄弟,这块玉是贾家珍珠四姐姐给我做纪念的,今日交给兄弟带在贴身,如我姐弟们常在面前一样。等我下回见面,亲自将东西来换。”梦玉流泪点头。
柳太太命小子们将大爷的东西都搬过船去。梦玉瞅着柳绪,两个的心几乎都要伤碎。查本来请大爷过去,好让柳太太们开船。梦玉哭道:“我要送柳太太到瓜州江口,你将咱们的船也放了下去。”查本想道:“这是劝不来的,只得依他。”
出去吩咐。柳太太泪流满面的说道:“好儿子,你别送了,过船去罢。等我到家里安过了葬,我就带着他两个到你家来,长远的住着。”梦玉摇着头哭的悲切,柳绪同玉友已经哭出了神。
这日下雨,正是东北顺风,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走了三十多里,已到瓜州江口。水手们下篷,将船收祝那只大沙飞船也拢了过来。查本们过来请大爷。柳太太站起身来拉着梦玉说道:“儿子,你过去罢。”玉友夫妻拉着梦玉放声大哭。梦玉要跪下去给柳太太送别,才将身子一弯,不觉一个头晕,栽倒船中。柳太太看他面无血色,已不省人事,急的大哭大喊。柳绪见梦玉这样光景,心中十分悲恸,不觉大叫一声,也栽倒舱中,牙关紧闭。玉友同柳太太急的叫了这个,又叫那个。包勇同祝府大小人等,急的没有主意。内中只有查本是五十外的老成人,颇有见识,进来回柳太太道:“太太同大奶奶不用着急,两位大爷都是为离情所感,心伤气闭,一会儿气定,自会苏苏。依着小的愚见,竟将我们大爷轻轻抱过船去,一者身子动动可以顺气,二者趁着不省时候太太们竟开船去,等着两位大爷醒了过来,不过望着江上大哭一回也就罢了。”柳太太听说甚是有理,就叫包勇好生抱着,吩咐大奶奶亲自送过船去。到了那船,轻轻放在炕上。玉友看他如此情形,那里撇得掉,泪如雨下,将他抱住,叫了多少声梦玉兄弟。包勇催道:“请奶奶过船去罢。一会儿祝大爷省过来,准定又去不了!”玉友无奈,只得硬着心肠,挥泪过船。包勇忙赶叫船家扯满布篷,一直出了江口,扬长而去。
这梦玉晕了一会,忽然打了个喷嚏,这些围着的家人们一齐的混叫。梦玉睁开眼来忙问:“柳太太呢?”家人们回道:“去了好半日,这会儿至少也走了一百多路。”梦玉听见,叹了一声说道:“你们出去,让我歇歇。”众人答应,一齐散去。
梦玉躺了一会,站起身来问小子们道:“柳太太的船是向那边去的?”福儿用手指道:“向着大江南去。”又问道:“我方才是怎样来的?”福儿们将大爷怎么晕倒,柳大爷亦晕倒,大奶奶怎么送过船来,抱着叫了几百声兄弟,流了大爷一脸的眼泪,后来是怎么过去,怎么开船,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梦玉长叹数声,说道:“柳绪多情!”叫喜儿取小镜过来,照见脸上皆是泪痕,叹息道:“天下人几个似他!你看那江水滔滔,我这一段离愁何时得了!”喜儿接过镜子,梦玉指道:“岸上是个什么庙?”禄儿道:“听说是金龙大王庙。”梦玉道:“你去叫王贵们备了香烛,我要上去拈香。”禄儿们出去吩咐。
这里寿儿等赶着端了水来,梦玉道:“做什么?”寿儿说:“请大爷洗脸,好去拈香。”梦玉道:“放狗屁!这脸上是柳大奶奶的眼泪,岂可擅动得的!还不快些拿去!”寿儿将水依旧端了出来。王贵们进来回道:“香烛备齐,请大爷拈香。”
梦玉走出舱来,站在船头上。因下过了一阵细雨,恐跳板发滑,上面都将棕毯垫着,前后家人们扶住上了岸。走进庙去,和尚们出来迎接。来到大殿拈了香,跪在地下,口中默祷:“愿神圣保佑柳太太娘儿三个一路平安,顺风顺水,早早到家;再保佑着三年之内,如约相见。俟与柳氏母子见面之后,定来挂袍还愿。拜祷半日,起来四周闲步,不觉别绪离肠万分难处,就将和尚的笔拿着,在那粉壁墙上写下四句诗道:烟雨濛接暮潮,片帆飞渡水迢迢。从今好护江干柳,不许征夫折一条。后写着:“江口送柳幼张之东粤”,下面落着:“丹徒祝梦玉”。写完之后,对着这诗看个不了。不言梦玉题诗之事,不知柳绪分别后光景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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