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琏同宝钗、珍珠站在长亭店外,望着他们在车马上放声大哭,身不由己,扬长而去。远远转过一弯,就为柳树遮住,早已不见。他三个还呆呆的望着流泪,忽然道旁走出一个和尚:赤脚蓬头,浓眉大目,穿一件稀破的直裰。手里拿着把破芭蕉扇,一面摇着,口里唱道:去的是,去的是,有合总须离,无生即无死,古来万事皆如此。君不见,姐妹相将一梦中,鬼门关外曾相视。脱鹤氅,解灵芝,藕丝衫子轻如纸。梦里相逢梦里人,何必拖泥又沾水。

及早回头撒手开,将身打破这桶底,又相逢在隔世。

贾琏三人听了大惊,那和尚句句都说着心事。贾琏道:“宝妹妹,那和尚若不是神仙,他怎么知道咱们梦中之事?”

宝钗道:“二哥快些拉住,求他点化,休要错过。”贾琏上前一把拉住,说道:“师父度我!”那和尚呵呵大笑道:“要度自度。”要琏道:“弟子愚昧,求师父指我迷津!”和尚被缠不过,嚷道:“撒手,撒手!端阳时候,见处见,走处走。”忽又大叫道:“哎呀,柳相公又跑了回来!”众人放手,回头不见柳绪,面前的和尚已不知去向。彼此惊异,十分叹息。贾琏对宝钗、珍珠道:“回去太太面前不用言语。”吩咐跟随的男女家人都不许提起。三人坐车上马,各想心事,不多一会。回到荣府。王夫人吩咐各人且去歇息。

连天无事,已是五月初一。那些亲眷有送端阳节礼,王夫人命珠大奶奶备分好礼,送往祝大人宅里。城外老刘也送礼来,就便请琏二爷初四日谢神完工。贾琏找足工价,另给五十两银与老刘去办完工花红酒礼。

贾府里忙过两日,不觉已是初三。这日晌午,王夫人同着奶奶们在上房说闲话,只见贾琏进来,后面两个丫头,捧着两个大拜匣。贾琏见过太太同奶奶们,走在一边坐下。王夫人问道:“丫头们拿着什么?”贾琏将那紫檀拜匣接着掀开,亲自递与王夫人,说道:“这是咱们金陵房屋、田地一切契纸,这是亲戚们借银子的券约,这是我同凤姐儿自到太太这边来接手以后的出入总帐,这都是凤姐经手的。”又将那个洋漆描金盒子取过,揭开递与太太,说道:“这是合府的男女丫头典契卖的身契,这是欠人家总帐,这是老太太出殡的总帐,这是老爷出殡的总帐,这一本是那年起造大观园同我父亲分用的总帐,这一本是荣府内外铺垫、木器、磁器、铜器、字画陈设、古董玩器及一切精巧细软物件总档,这一包是荣府的房契并添置一切总帐。以上这两盒子,都请太太收了。余外那些无关紧要的帐目等项,再找出来交给太太。”王夫人道:“这是为什么?好好的将这些东西交给我,有谁说你什么闲话不成?你又是听了平丫头的什么说话,冷不痴儿的将这些东西交上来,快些给我好好的拿下去!”贾琏才要说话,宝钗赶忙说道:“琏二哥的意思,我知道的,太太别错怪平丫头。既是二哥交上来,我替太太收着,横竖二哥在家一天管一天的事。”珍珠听了,两眼通红,将头乱点。贾琏呵呵大笑,说道:“宝妹妹实在说话透彻,交在太太这里就同存在我那里一样,太太何必要分彼此?倒把侄儿看成外人了。”王夫人笑道:“总是你们有理,我也不管,谁爱收着,谁就拿去。”宝钗笑道:“我拿去就是了。叫芸儿将这两个大拜匣都收到我屋里去。”王夫人看见宝钗如此,想来琏儿没有什么原故,所以倒也欢欢喜喜的说笑了一会。

贾琏辞去,一宿晚景休提。

次日,贾琏梳洗完结,上来请安,回过太太要出城去谢神。

叫三儿、升儿拿着衣包,主仆三人骑上马出城去了。

且说这老刘因桥已完工,就在桥边搭了个戏台,又搭个大卷棚摆着供,十分体面。将那几个村庄的男女老少都惊动了,要来看戏,就来了几千人还不止。内中有几个村学先生,领着学生们走到桥边,看见竖着一块大碑,因高声念那碑文道:

京都东隅十五里,有村曰安乐,在太平河之南。中阻一河,宽几六丈,向设浮梁以便利涉来往。第河水陡急,每涨发辙,有冲折之虞。是以东庄善人张翁,思易以石,乃剧金敛费,阅数载始成。以其成于万人之力也,故即以“万缘”名桥。从此东隅之人,不但免褰裳,并可便车马焉。历年既远,河水冲刷,日就倾圮。前岁夏,阴雨连绵,诸流汇聚,洪涛汹涌,不啻十有余丈,水石交争,而桥身竟全倾塌矣。

清和初,余为亡室作冥福至铁槛寺。在河南循故道行,竟不得渡。询之居民,得其故。余念张翁之功无继者,而伤室人临卒时之心愿未偿也,心为之动。盖室人王氏十六归余,未十年而殂丧。弥留之际,执余手而言曰:“今不幸中道夭折,不能侍夫子奉姑舅。忆自作新妇以来,得堂上欢,每多赏锡,约计积资若干两。家无急需,原拟作利济功德之事,以祝亲寿。今将死矣,付之夫子,幸成我志。”余曰:“唯唯!”自先室殂丧后,公私猥集,因循未举。今此桥既圮,人艰于涉,则利济之事,孰有先如斯桥者乎!闻石工刘贤素称长者,就而谋焉。

刘曰:“某有石存之久矣,苦工费维艰。君若假我千金,便可修举,石价不烦再给。”余感其义,急启奁得二千五百两,尽举而付之。

是桥之工,始于四月辛丑,成于五月之朔,越二十日而工成。长者请名于余,余曰:“是桥也,虽余成先室之愿,而实始于张翁,结万姓之缘,名仍其旧可也。”后之登斯桥者,各结善缘,因时补葺,永占利济,庶不负张翁名桥之意也夫!时在圣世丰登之岁五月吉日。

例授奉直大夫吏部候铨司马长史金陵贾琏撰并书。

众人念完碑文,都不住口赞叹。内中一人用手指道:“那大棚边下马的,想就是这位贾公。”众人回头去看,已到棚里去了。这些人都挤过来,俱要看看热闹。

贾琏走进棚内,老刘迎接,还有村里几位有体面的生监、武举并那有年纪的富户,都是老刘请来陪琏二爷的,一齐接着,到客棚里坐下。用过香茶,贾琏换了冠带、衣服,戏台上大吹大打的伺候着。行完了礼,就跳加官,唱三出敬神戏,三儿取出加官封放赏。贾琏更了服,要去看碑。众人陪着来到河边,看那碑字刻得甚好。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一字不错,心中甚喜。

众人都赞文章做得好,有的说书法妙极,有的说刻的不错,纷纷奉承了几句,又到客棚下来。当中间给琏二爷摆下一个小木炕,大红缎的靠枕,请琏二爷居中坐下。贾琏那里肯坐,说道:“今日我是主人,诸位是客,怎么我倒坐在当中?”老刘见琏二爷再三推逊,不敢相强,只得另设一座。众人谦让一回,俱各坐下。管班的上来给二爷请安,呈上戏目。贾琏道:“你不是春庆的掌班吗?”那人躬身答道:“门下就是李秀,前在春庆班,常到府里伺候二爷。自从春庆班子弟们散后,就到这六如班来,一向不得闲,也总没有去请二爷安。”贾琏将戏目交还,叫他请众位点戏。众人不敢,再三推让,只得公议唱一本全本的“邯郸梦”罢。管班的答应,赶忙去装扮出常合班都要奉承琏二爷,俱加意出力,唱得十分情致。贾琏命三儿赏了几十吊钱,将带出来的礼物赏封谢老刘及一切工匠,整闹了一天。天已将晚,连忙散席,净手送神放鞭炮,辞别众人。三儿已将铁槛寺存下的衣包等物取来,同升儿两人分拿着,上马走过新桥,进城而去。老刘们照应收拾料理不提。

且说贾琏回去之后,一宿无事。次日是端阳佳节,一早起来,往宁府去家庙里磕头。到上房,见父母俱在堂中,拜过节,站着说会话。下来到珍大爷屋里贺节,珍大奶奶笑道:“你大哥一早上过衙门,往各宅子去贺节,回来也不能很早。”正说着,蓉大奶奶上来给婆婆请安道喜,给二叔叔拜节。贾琏略坐一会,说道:“我再来给大爷拜节罢。珍大奶奶道:“你吃个粽子,应个名儿再去。”贾琏道:“罢呀,回来再来。”辞别出来,回至荣府,先到上房。丫头们打起帘子,贾琏进去,给王夫人磕头,珠大奶奶道喜。宝钗、珍珠给二哥拜节。热闹了一会,平儿领着巧姑娘上来,也都拜了节,回过太太要往宁府去。王夫人吩咐珠大奶奶,带着宝钗、珍珠一同过去,给大老爷、大太太拜节。两府奶奶们你来我去,直闹到晌午,这才完结。邢夫人将巧姑娘留祝珠大奶奶吩咐将酒席摆在绿荫山房来,请太太赏午。王夫人差人下去请琏二爷同琏二奶奶上来过节,一面带着珠大奶奶们先到绿荫山房。只见满院子修竹扶疏,绿阴满地,墙角上的芭蕉青翠如滴。

正在观看,贾琏夫妻同走进来。王夫人道:“你夫妻两个吃的没趣,到这里打伙儿热闹。琏儿只避的宝丫头,他本来是我外甥女儿,你同他姨表兄妹,到底比兄弟媳妇不同。今日并无外人,权且破例在我这儿过节,大家热闹。”珠大奶奶们道:“太太说的很是。”王夫人坐在上面,贾琏夫妻对着太太,宫裁坐了东首,宝钗同珍珠坐在西边。丫头们伺候,斟上雄黄酒,桌上摆满时新鲜果、各样珍肴佳品。王夫人十分欢喜,说道:“我自病痊之后,甚觉精神强健,慢慢将冷落门庭整顿兴起,不要落人家的笑话,以慰老爷在天之灵。”宫裁们齐声应道:“自太太病愈之后,内外俱觉高兴齐集,比往常大不相同,很有振作光景。”贾琏道:“举家俱靠着太太福庇。”说毕,起身亲自执壶,给太太斟杯福酒。又挨着给珠大奶奶、宝妹妹、四妹妹斟酒,末后给平儿斟了一杯。平儿道:“仔吗呢,又给我斟上?”贾琏道:“替我看顾儿女,是要敬你一杯。”宝钗听见心如针刺,眼圈儿一红,赶忙回过头去,叫丫头换酒。珍珠道:“也该我敬一杯。”要了酒壶,先给太太敬过酒,给珠大奶奶们各斟一杯,敬到贾琏,说道:“要敬二哥三杯。”贾琏道:“为什么我该多喝两杯?”珍珠眼圈通红,道:“兄妹一场,诸承照应,多敬两杯。”贾琏笑道:“四妹妹真会说话。”

宝钗道:“四妹妹代我敬二哥一杯。”贾琏道:“我心领了两位妹妹的罢。”王夫人道:“让他吃点东西,别尽饮寡酒。”

众姐妹坐下,陪着太太畅饮一会。贾琏道:“我家去瞧瞧再来。”

平儿道:“你叫丫头将衣架上那件月色纱衫子给我拿来。”贾琏答应,起身出去。

不一会,丫头送衫子上来,说道:“二爷对奶奶说,回声太太,不用等二爷吃饭,多喝了口酒,带三儿、升儿出去逛会子回来。”平儿问道:“你上来,爷去了没有?”丫头答应:“已经去了。”平儿笑道:“又不知到那儿混逛去呢。”坐中只有宝钗、珍珠心如刀割,鼻子里就像吃了芥辣面儿,忍不住要出眼泪,扎挣着强为欢笑。王夫人又饮了一会,用完午饭,领着他们到各处游玩一回。

平儿辞过太太,回到自己房里,只见三儿进来回道:“同爷出城去看野景儿,叫奴才回来问奶奶要三两碎银。”平儿问道:“爷在那里?”三儿道:“爷才出城,想起没有带钱,叫奴才赶着来龋说带着升儿在长亭老等。”平儿听说,赶忙取三两碎银,命丫头递与三儿,说道:“你快些拿去,对爷说,逛会子早些回来。”三儿答应,出来骑上马,加上两鞭,飞撵出城。放开大跑,不到两顿饭时,已到长亭,只见两匹马拴在店口。三儿下马走进店来,店家问道:“你可是贾府的爷们不是?”三儿道:“二十八我在这儿坐了好一会,你难道不认得我吗?”店家笑道:“我眼浊,一会儿记不起来。你们那位琏二爷,跟着一位小二爷叫做升儿,刚才到这儿来,同一个穿破衣的和尚在那柳树下说了一会子话。琏二爷过来叫咱们看好牲口,等尊驾来,交你拉进城去。琏二爷同那和尚带着升儿别处去逛,就往那里回家。有个字儿给你先带回去,奶奶瞧就知道二爷的去向。”三儿听见这一段话,猛想起那日送柳家起身遇见和尚的话,心中想道:“有些古怪,就找也不中用,不如家去回奶奶再来找罢。”主意想定,向店家要了那个字儿,问道:“你见咱们爷往那边去的?”店家道:“我瞧着是走进城这边道上。”三儿解了三匹马,骑上一个,拉着两匹,心中越急,走的更觉不快,急的浑身是汗。走了半日,好容易到家,急忙跳下牲口,满头大汗,一直跑到二爷院里,瞧见大丫头彩霞,乱嚷道:“彩姐姐快些回奶奶,说二爷跑掉了。”平儿正在睡梦中,耳内听说二爷跑掉,登时惊醒,急问:“窗外是谁?”

三儿不等彩霞去回,就隔着窗子将店家的

话说了一遍。平儿叫声“哎呀!”不觉晕了过去。丫头、奶子都慌了手脚,连忙扶起,连声叫唤,一面着人去请太太。

王夫人同奶奶们正说闲话,只见前院丫头慌慌张张跑来,将前事禀知。太太听说,吓了一跳,赶忙同着珠大奶奶、宝钗、珍珠到贾琏院里来,听见平儿业已苏回,正在大放悲声,哭的恸切。丫头们瞧见太太,忙掀起湘帘。王夫人走进屋去,问道:“丫头说不明白,到底琏儿往那里去了?”平儿哭着将个字儿递与太太,说道:“太太瞧这字上就知道了。”王夫人接着,交给宝钗道:“你念我听。”宝钗接在手内,看是一首绝句,高声念道:

无是无非四七年,荣华已作陇头烟。

而今一笑归山去,隐向白云深处眠。

后有两行小字:“父母处不及拜辞,平妹可面禀之。诗中之意,惟宝钗、珍珠两妹必能领会。劝太太勿以琏儿为念,秋冬间务作回南之计。平妹善视儿女,一同南去。升儿颇有仙骨,亦带之去也。”宝钗念完,王夫人也止不住悲苦,又恐平儿哭个不了,只得忍住眼泪,说道:“琏儿也做了宝玉,你就哭瞎了眼,也是不回来的。”宝钗道:“太太说的很是。二嫂子也不用伤心,倒赶着将这字儿,你亲自送去给大老爷、大太太瞧瞧是个正理。”平儿点头,含着眼泪吩咐三儿套车。

王夫人道:“你去就来,我在上房等你。太太们一定大伤心着急,你就将宝玉做个样子劝劝。你别在那里啼啼哭哭的,惹着那老的伤心。”平儿答应,将字儿带去。

王夫人领宫裁姐妹来到上房,丫头们倒上香茶。宫裁道:“看不出琏二兄弟也能够出家,真是怪事!他平日从不同那些和尚们鬼鬼祟祟,怎么平空的今日同个和尚去了?想那和尚别就是宝兄弟的师父,他怎么看上了咱们家的人,一个一个叫他引诱了去。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宝钗笑道:“你也仔细着,别叫他看上了,也来引诱你跟着他去逃走。”宝钗没有说完,引的太太们都笑起来。珍珠道:“大嫂子说的是正经话,你倒打他的皮瓜子!”宝钗道:“要你给大嫂子出尖儿,你也不用气不过,那天在铁槛寺,那些和尚谁不拿眼睛瞅着你,看出了神?横竖一半天也要来引你出家呢!”宝钗说着,太太们大笑不止。丫头回道:“琏二奶奶上来了。”不一会,平儿进来说道:“我过去见那边老爷、太太,回了琏二爷的话,呈上这字儿,老爷同太太一声儿也不言语。隔了一会,老爷说:‘那边出个和尚,咱们家里也出个和尚,这倒公道。’倒是巧姑娘,听了他父亲出了家,他哭的要寻死上吊呢。我看他可怜,倒很劝了他一会,瞅着怪伤心的,我托珍大嫂子照应着他,就回来了。”王夫人道:“你见的很是,就哭会子也是无益的事。”

平儿伤心点头,正要回答,只见该班媳妇王家的来回太太道:“张成送进五个帖子,说祝太太差家人陆宾来请太太的安、请太太、二位奶奶、四姑娘明日过去吃午饭。”王夫人道:“你叫张成同来的管家到祝太太宅里去原帖奉缴,请安道谢。说我这几天身子不好,不能出门。珠大奶奶、琏二奶奶同我改日过去请安。明日叫宝二奶奶同四姑娘去领太太的情罢。”王家的答应,出去吩咐张成接着帖子,让陆宾喝了一会茶,备上牲口同他来到祝府。正值荆襄节度松大人在祝府里过节。张成到了门上,众人邀在客堂坐下。陆宾拿着帖子上去回话,不一会出来,陪张成道:“太太说既是太夫人欠安,不敢惊动。一半日太太亲自过去请安。明日定要请三位奶奶同四姑娘过来坐坐。”张成连连答应,又坐了一会,辞别回去不提。

原来松节度是尚书祝大人的嫡姑表亲兄弟,名叫松柱,系钱塘人氏。因进京陛见过了,要出京回任。这几天,祝尚书的病症略松泛些,柏夫人备了酒席,请松柱来过端节。尚书不能下炕,就在内房饮酒。并无多人,只有松节度、祝尚书、柏夫人三位。芙蓉带着几个细巧丫头在屋里面伺候。松柱见祝凤精神好些,心中欢喜。三个彼此畅谈,倒也十分热闹。

正饮间,该班媳妇刘家的走进来回说,家书到了。柏夫人赶忙走出房来,该班丫头们铺下垫子,柏夫人朝上跪下,给老太太请安,松柱也出来请姑太太安。芙蓉捧着书子,一同走进内房。祝凤在炕上请过安,三位又都坐下。芙蓉拆开信面,站在柏夫人旁边高声朗念一遍。松柱听见,奉老太太之命,于四月十三日将梦玉承立大老爷、大太太为子。祝凤夫妻十分欢喜,松柱赶忙道喜。芙蓉又拆开梦玉给父亲、母亲请安的禀帖,柏夫人接着瞧了很欢喜,递给松柱同老爷瞧。此时祝凤心中大乐,觉得病也好些。不一会,内外男女大小都上来道喜。柏夫人吩咐换上热酒,请松大人畅饮几杯。

柏夫人道:“老太太吩咐,叫咱们给梦玉定亲。我意中早有一人,因梦玉之事未定,所以不便启齿。”祝凤道:“那件事总交给你办,我也不管。”柏夫人道:“你只管放心,等我一半天去商量,再没有不妥的。”松柱道:“我也有一件心事,要同大哥、大嫂商量。”柏夫人道:“兄弟,你有什么心事?”松柱道:“就为的是你侄女儿彩芝,那孩子性格聪明,长的也十分清秀。自从你妹子生他出来,全是拿药养活到十六七岁,过于单弱,一个月倒有二十天是玻去年大病一场,几乎不保,幸遇灵隐寺的一个疯和尚,送了一块玉,令他带在身上可以却玻自此以后,病倒好些。我早想着要给他定门亲。你想,谁家娶个病人儿回家去服侍呢?况且出了嫁,就要做媳妇的道理,彩芝连自己都顾不过来,还能够伺候公公婆婆吗?还带着这孩子脾气不好,性情古怪的使不得。不但一切饮食动作比人不同,就是诸亲百眷里面,他看得上的很少。常瞧见亲戚们的那些孩子,对你妹子说道:‘这些孩子白活着干什么?倒不如将他们的年纪拢共拢儿凑着送了祝二叔叔家的梦玉兄弟罢。’听他的口气,就是梦玉同他合式。这如今,梦玉已过房了到这里来,我的意思要同大哥、大嫂结了亲罢。方才听见大嫂说,意中有人,我也想到这里。为什么呢?我那孩子不但不能生儿养女的,就是寿数也很有限。如今你们哥儿三个,就是梦玉一人,子息一道是要紧的。我岂肯将有病的孩子给梦玉,叫你们夫妻白望着抱不了孙子呢?这会儿大嫂子意中人只管说给梦玉,我的彩芝也给你做媳妇。只要在大哥大嫂子跟前做过一天媳妇,在他呢,也算成了人;在我也尽了疼女儿的一番心。这件事总得大嫂同大哥要准我这个情儿。”祝凤点头道:“很使得,咱们就一言为定。”柏夫人道:“我那意中人也是必要定的。既是大兄弟这么说,将来照着梅大妹妹的两个女儿给梦玉的一个样儿,不分彼此就是了。”松柱心中乐极,站起身来亲自执壶,给大哥、大嫂斟酒为定。柏夫人也亲自执壶回敬,大家举杯对饮。松柱在身上取下一个汉玉双莲佩,双手递与祝尚书,说道:“以此为定。”柏夫人就在云髻上拔下一对赤金并蒂兰,上嵌着两粒明珠,也亲手递与松大人作定礼。

这一天,大家欢喜,直吃到漏下三鼓才散。松柱告辞回寓。

祝凤道:“兄弟,你准于几时起身?”松柱说:“我准于初九起身。这几天要一点空儿也没有,等着起身这一日,再来见大哥、大嫂子罢。”祝尚书说:“你这一半天偷个空儿来,咱们再说说话。”松柱道:“有点空儿,我必来。”说毕,才要出去,只见回事的媳妇进来回道:“桂舅老爷来了。”松柱道:“桂三爷这会儿来,有什么事?”柏夫人吩咐,请三舅老爷进来。不知桂老爷何事而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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