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黛玉等在碧韵轩计议论台诗社,琼玉来说唱灯戏。次日早饭后,众妹妹都来贾母处。贾母道:“你们做诗会好热燥呀?”湘云道:“不光做诗,还做了些灯谜,预办放灯用。”贾母笑道:“放灯还早,难为你们倒预备着了,我最喜这玩意。”湘云道:“是老祖宗最喜欢的人预备的。”贾母道:“谁备的?一定是宝玉了。”湘云道:“不是宝哥哥,是晴雯姊。”贾母道:“我本喜欢晴丫头,又代我做谜儿,更喜欢他。”湘云道:“老祖宗怎么说是宝哥哥做的?”贾母道:“我最喜欢宝玉,自然猜是他。”湘云道:“而今看起来,老祖宗不很喜欢宝哥哥了。”贾母道:“怎见得呢?”湘云道:“从前琏二嫂子、宝姊姊生日,老祖宗那么高兴,代他两个做生。现在就是宝哥哥二旬大庆,老祖宗像忘了似的。”

鸳鸯道:“云姑娘,你这话真正委屈了老太太。昨儿合太太议了半天:二爷生日要怎样做法。戏、酒、请客又玩腻了,若不唱戏,又不热闹,要变个新奇玩意才好。今儿正要请姑娘们来商议,只要有好玩意儿,就多花些银子都使得。姑娘这一说,老太太可受委屈了。”贾母笑道:“也怨不得他们着急,原该早早打算。我只愁想不出热燥的玩意儿来。”湘云亦笑道:“老祖宗放心,咱们约齐的来,就为备办了极热闹有趣、最新奇的玩意儿,必要请你老人家高兴才玩得起来。但是这玩意太热闹了,怕老爷不依,就不能玩了。”贾母道:“如果这玩意很好,你们尽管说,有我为头作兴。老爷若说话,就罚他出钱给咱们找补玩儿。我呢,也不是偏疼孙子不疼儿子,但是宝玉这个孙子比儿子还强。咱们勋臣之后,世袭爵禄,宝玉能够读书发甲,转为世族书香,最难得的;再者他们两人生生死死结成夫妇,福命好,造化高。于今家道兴隆,就借宝玉生日热闹热闹,下可以鼓励儿孙,上可以承欢老母。估量着老爷纵不肯助兴,亦断不敢阻我的兴。”

王夫人听贾母说到这几句话,连忙站起来,大众也站起来。王夫人道:“老太太这么疼爱宝玉,要怎样热闹就怎样办。谁敢阻兴?前儿晚上,老爷提起,宝玉生日要热热闹闹替他做生。北靖王说:他那里要替宝玉另做生日。同年中算算十天半月还闹不清,至亲相好有十几家都要另贺的。外人尚且如此,岂有自家反冷淡不成?再者近来老爷提起宝玉,总是笑,每逢宝玉回话,只是点头,并不驳回他的,可见老爷如今很喜欢宝玉。老太太高兴,结他热闹做生,老爷还要格外助兴呢!”

王夫人一席话,说得大家鼓舞起来。贾母道:“既这么样,我就定了。你们把玩意说给我听。”湘云道:“别的玩意都不稀罕,于今要在园中池子里唱灯戏。”贾母笑道:“果然这是新鲜的玩意。灯戏我却见过,从没见在池子里唱的,快叫人去请琏二奶奶来听他们唱灯戏。”黛玉笑道:“这戏还是孩子们唱的,咱们何能唱呢?”贾母哈哈笑道:“我竟老糊涂了,说话太急,几句话作一句说了。丫头、妈子听说唱灯戏,人人挤到门外来听。

一时凤姐来了,请安问好毕,一面说道:“你们要唱灯戏,都不告诉我—声,到底怎么唱法?”正说间,宝玉、琼玉亦来了,叙礼后归坐,门外妈子、丫头黑鸦鸦挤满一院。黛玉趁空在湘云等面前使了个眼色,各人会意,都不则声。只见凤姐问道:“你们谁是为头的?”黛玉道:“大家商议的,要在池子里唱灯戏,孝敬老太太开开心。依你该怎样办?”凤姐道:“我自有主意。你且把为首的人说出来,我要派他的不是,还要罚他。”凤姐心中拿准是黛玉为头,欲想当着众人褒贬他的不是。黛玉道:“为头的人无有不是,怎么要罚他?”凤姐道:“生日将近,既要唱灯戏,该早些打算。今儿才说这话,就从今儿办起。还恐赶不及。岂不要罚他?”湘云等俱抿着嘴笑。黛玉道:“就从明儿办起,可还赶得及?”凤姐道:“要交给我办,也只好赶见如数。”黛玉道:“咱们打点十四至十七这四天,总托嫂子办。嫂子要派人的不是。切不可自己落不是。”凤姐道:“你到底把这为首的说出来呀!”黛玉道:“这个人断不得受罚。若说他的不是。他就站在这里,嫂子也不能说他。”凤姐道:“你若说出这个人来,看我可能饶他。”黛玉道:“为首的不是别人,是我兄弟账房里南边的相公们。请他们来,你当面说他,还看你饶他不饶。”湘云忍不住“扑嗤”的一笑,众人也大笑起来。凤姐红了脸,忙哼了一口。

贾母道:“你们别闹了,说正文罢!凤丫头打算怎么办法?”凤姐道:“依我的主意,紫菱洲、蓼汀、花溆那几处,池面都宽,水中间搭戏台。但是这台倒很累赘,里面要宽大,好放箱子,后首又要搭行走的桥,池边又要搭瞧戏的大棚。棚里合台上挂灯结彩,晚上唱起戏来,连池子里的影通是亮的。这么着可好?”贾母、王夫人都笑说:“很好。”黛玉道:“到底是二嫂子想的周到,又板礼,又把稳,不像咱们想的玩意晃晃荡荡。”凤姐道:“别的东西可以晃动,若是戏台,—晃岂不倒了吗?”湘云、喜鸾等又大笑起来。凤姐知机,连忙笑道:“呵!是了。我知道了,你们都已议定,假意来逗我玩的,白说了几车子的空话。你们既已议定,如何不说给老祖宗听?”

宝钗对琼玉道:“兄弟,还得你说,更明白了。”于是琼玉又将以前所说灯戏的话,备细加详又说了—遍,喜得贾母大乐,内外上下众人都听呆了。贾母道:“这玩意很新奇,你们南边人生成这些奇巧心思,凤丫头说的都不必了。”琼玉道:“昨儿我妈合我商议的,今儿特来请教老太太同舅舅、舅母斟酌。打算十四夜在咱们园里,我妈合外孙们替二哥哥祝寿,通园放灯,蝴蝶水厅摆席,池子里唱灯戏。十五夜是两位姊姊替哥哥祝寿,幽香谷后水廊摆席,本处通概放灯,池子里唱戏,凑着小蓬壶山势,好唱《蓬岛诸仙赴婚桃大会》,有两百多人出场,山上、水里约有万余灯火,这出大戏热闹非常。”贾母道:“班子里有这些孩子吗?”琼玉道:“除家里几班孩子。还在外面雇了几十个演习着用。”贾母道:“这就热闹极了。”凤姐道:“老祖宗福分大,有个状元学士孙子做生,就有个状元学士外孙子弄这么热闹的灯戏来贺生,还带挚咱们见识见识。”贾母道:“你别打岔,听你兄弟说。”琼玉道:“十六夜是诸位嫂子、姊妹们替二哥哥祝寿,在这边园里通共放灯,那处坐席还没有定。”贾母道:“要定了才好。”探春道:“打算在紫菱洲,那里池面宽。”琼玉又道:“十七夜待老太太、舅舅、舅母替二哥哥做生,三个园通共放灯。红楼上层摆女席,小蓬壶摆男席。这两处最高,三个园的灯景都瞧得见,这夜的大戏格外热闹。”

正说得高兴,只见门外众人一挤,一个人往里一栽,跌在地下,大家望着发笑。原来是傻大姐,爬起来嘻嘻的笑向琼玉道:“好舅大爷,把我带去,扮个戏子,在水里玩玩。”凤姐一声吆喝:“也不瞧瞧自己的嘴脸,扮起来像个什么东西!”黛玉道:“你别这么说,他扮个闹花灯的万人嫌,还不上无双谱吗?”一语刚完,哄堂大笑,湘云扶着岫烟的肩膊乱摇,喜鸾伏在宝琴身上叫道:“笑死我了。”贾母、邢、王夫人等笑得淌泪,也有[揉]肚的,握嘴的,内外一片笑声,连凤姐、鸳鸯亦笑不止。黛玉问傻大姐道:“你要扮个什么?告诉我,叫舅大爷带你去扮。”傻大姐扭着头道:“我要扮个打秋千,坐在架子上什起来才好玩呢!”贾母道:“他倒会玩。”黛玉道:“屎棋有仙着,难为他知道这么想。”忙问琼玉:“灯戏里可有这一折?”琼玉道:“因为架子不能扎亮的,所以没有。”黛玉说:“难道陪衬的文章你不会做吗?”琼玉本来天聪,黛玉一语提破,忙说道:“有方法了。横竖山石亭台都是亮的,再添几树大枝头的亮花衬看更亮了。于今各事齐全,就是等老太太—人定夺。”

贾母笑道:“你妈合你们操心,办得热闹妥当,便宜咱们赏用现成,还有什么说的?一定就是这么着,很好罢咧。但是十六夜的费用,他们自然是公派,不知可够使?”湘云道:“老太太实在顾虑周详,咱们派的分子还没收齐,已经使不完了。”贾母道:“如何有这些?”湘云道:“咱们贺分里头还夹着二哥哥的十位姨娘在内,单说晴雯姊姊,已拿出四锭元宝来了。”贾母点点头道:“我爱他就在这些事上,他很知道轻重,又大方。但不可太过。”晴雯站起来,答应几声“是”。

贾母又向琼玉道:“十四、五、六,三夜都是你总揽吗?”琼玉答道:“是外孙承办。”贾母道:“倒要辛苦几夜,咱们十七的局,交给凤丫头办才公道。”凤姐笑说:“我正想舒舒服服的玩几夜,办了这差使,又不得闲了。”琼玉道:“做兄弟的还要拜托嫂子辛苦几夜,外面戏场一切,兄弟自己照料,内里一切酒席杂事,烦嫂子帮着我两个姊姊张罗张罗。”说着连忙作揖,慌得凤姐还礼不迭。

大家又谈笑一会,各自散去。此事传开,下人个个请亲约眷来看热闹,纷纷嚷嚷,—天热闹自一天。平儿、琥珀、彩云、彩霞、素云这于有体面的丫头,亦附分在十六这夜。

光阴迅速,到了十四这日,林园各处已经预备停妥,张灯结彩,补设养花。饭后,贾母率领大众到了林园,薛姨妈、封夫人带了宝琴、岫烟、香菱,李婶娘带了李绮、四姐儿,妙玉带了丫头玉簪、翠环,同到了芙蓉楼。吃过茶点,先到各处逛了一回,再坐船来至蝴蝶水厅坐席中间。正席封太太、薛姨妈、李婶娘、贾母,后首邢、王两夫人、舒夫人一席。东边厅两席,中间宝玉首坐,黛玉二坐,琼玉、喜鸾陪坐。西边厅两席,中间宝钗首坐,探春二坐,李绮、李纹陪坐。东边东席妙玉首坐,西边西席胡云首坐,其余众姊妹依次分坐。后首两厅四席,东边中间晴雯首坐,西边中间紫鹃首坐,余者依次,平儿等一干有体面的同坐。大共五处,前后左右,丫头、妈子挤得几无隙地。

酒至数巡,肴陈几道,渐次黄昏,天暗不移时,忽听爆竹一响,万枝灯火齐明,通园彻亮。月正东升,灯月交辉,楼台倒影。忽见水面上一号船摇到水厅前,说道:“请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更坐,就开戏了。”大家起身,妈子们将酒席移近水栏。凝神静曲,只见隐隐约约,水面上堆着些山头慢慢推到池中。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觉得冰冷没趣。贾母问舒夫人道:“这算什么玩意?”舒夫人道:“他们怎样办的,我竞不懂。”凤姐忍不住,悄向湘云道:“这也叫做灯戏吗?几座黑山倒将对面的灯遮住了。”湘云抿着嘴笑,不则声。黛玉向琼玉、喜鸾低声说道:“你们瞧,凤姊姊像生气似的,只怕要发话了。”宝玉道:“难怪他,连老太太都耐不住了。”琼玉道:“也快起火了。”凤姐恰持说话,只见水面上一个排撑来,排上几个大架子,挂着无数流星,一齐点着,竖到半空,乃是九龙入海、百鸟出巢、双飞蝴蝶之类,放得满天星火流光。大家抬头观看,都说:“这个玩气倒有趣。”少顷,有几干流星余焰未熄,落在纸山之上,几点火星引着通身走线,一齐火发,十几座鳌山突然通明透亮,一派金光照彻水底。只听众人欢笑之声。如同鼎沸。贾母叫琼玉坐到身旁,问道:“果然有趣,玩的很好,难为他们,怎么制的?亮得好快,是个什么法子?说给我听。”琼玉道:“通慨烛芯上蘸着硝磺,每支烛头粘着引线,走线一到,齐齐着了。”贾母笑道:“原来这么的。”

鳖山放亮之后,摆作弯弓之形。顷刻间,大吹大擂,山凹边撑出四座灯徘,这排底下排木,中间夹竹,上铺平板三重夹成的,排筏上面两层彩棚,挂满须络琉璃联灯,四围画槛,内里鼓吹。开场吹打后,两边一分,贴近鳖山作为场面。又见撑出四号灯船,亦是悬灯结采,萧管细吹,渐近水厅,又往两边一分,作灯排衬景。

须央乐止,灯排上小锣响处,只见钟离、拐李二仙出场。钟离站在麈尾扇上,拐李站定葫芦。随后果老站着简板云筒,国舅站立檀板,洞宾足踏宝剑,湘子履于玉笛,采荷端着花篮,仙姑蹬住抓篱,都从水面游行。后首王母捧蟠桃,践祥云而来。四面云头滚滚,王母立在中央,八仙立在两旁;说毕“海上蟠桃初熟”的上场词,转到鳖山顶上站住,各物都擎在手个,通慨放亮。唱毕“寿筵开处风光好”,又转下来,各人站着彩云进场。

接着排上细吹,“当”‘当”两声,锣边敲响,一个仙童明眸皓齿,踏彩云而出,手捧“平安吉庆”,从容戏舞一回,引出—个手执爵盘的,又舞一回,引出两个,—个手擎如意,一个手提须络。联灯舞毕,前导天官出来,两对仙娥掌着雉尾孔雀领扇护后。唱过“万福来朝”,寿星、禄星、财星、喜星、送子张仙挨次而出。说完上场诗,同上鳖山,排列如花冠一般。上层站着天官,中列诸星,下面另有六十个侍从仙童,十个捧钱蝠团的,十个捧卧鹿团的,十个捧蟠桃团的,十个捧聚宝盆的,十个捧和气团的,十个捧笑榴团的,每人双手两团。唱到中间,忽听鼓边“扎”声一响,锣鼓齐鸣,六十人手里的切齐齐一脱下来。一手五个,连成一串,两手—十个,统共六百个彩扎亮团,一齐脱下,照得通场彻亮,灯光射天,再加众星手中物件亦是亮的,通场四围共有数千灯火。锣鼓声中央以歌唱,看的人目眩心摇。

贾母笑道:“果然热闹好看,再也没有了。”妈子、丫头们看痴的,看呆的,望着笑的,指着说的,种种形状不一。唱完后,众星复驾彩云进场后面。几十朵透亮云头,在水面,广轮转如飞,或高或下,只见一片火光旋绕,渐渐滚远去了。接着又有两号灯船绕场吹打,人人眼花撩乱。薛姨妈、封夫人等都说:“热闹极了。”贾母道:“瞧着热闹,忘了喝酒,诸位亲家太太宽用一杯。”

大众又喝了一回酒,只见前面又撑出四个火灯排,并拢作一个戏台,后面许多小排相接。孩子从小排上行至大排中出场,唱了一折《比寿》,一折《送金》,一折《双拜月》,两旦的妆样、关目情形,人人赞美。一折《女长亭》,车马都是亮的。进去后,场面上搭成采石矶,靠着鳖山,对面将台,各将乘着虎头战船攻打,唱一回,杀一阵,锣鼓喧天,声闻数里。胡大海败下矶头后,常遇春驾一小舟而来,离石矶两三丈远。只见遇春说完话,身子往下一跗,朝上一纵,跃进矶头,杀出城来,迎接诸人入城,收兵进场,看得人人称快。又唱了两折小丑发科的戏,再唱《三代荣团圆》。

大家纷纷说道:“这点大的孩子有这样本领,几丈多远,身子一纵就上去了,真正奇怪。”凤姐道:“这孩子比包勇还强,唱了戏白槽蹋了。不如叫他守夜很好。”宝玉笑道:“不相干,他这武艺是假的。”凤姐道:“这个如何假得来?”宝玉笑着走了。灯船报说唱找戏,贾母让客再坐,封太太等齐说:“尽够了。老太太、太太们都辛苦了。难为他们小孩子,也要让他歇了。明儿再瞧罢!今儿眼都花了。”于是大家散坐,又饮了茶,再各自散去。

十五日早间,尤氏带着胡氏、佩凤、偕鸾、丫头等众来贾母处请安,此时已到了许多人,邢夫人带着嫣红等亦到了。尤氏笑向贾母道:“人家生日热闹,唱戏常有的事,从没见过昨夜这么热闹。扮常遇春的那个孩子真好武艺头儿。”邢夫人道:“我也这么说,我最喜欢那些彩团齐齐的脱下来,亮的有趣。”尤氏道:“咱们丫头银蝶儿睡梦里还说这个聚宝盆好,又是那些云头滚的好,说了许多梦话。”王夫人亦笑道:“怨不得他们小孩子,连老爷也想瞧呢!”

不一会,大家到齐,上下一群众人都往幽香谷来。进入曲迳,蕙风、香蔼、黛玉迎着众人,一面让坐,宝钗吩咐就在这里摆饭。众人随便游玩,下午后都到谷后水榭长廊坐席。中间两席,封夫人等,贾母率领邢、王夫人陪。东边两席的首坐宝玉、湘云,西边两席的首坐妙玉、宝琴,东西两边主坐黛玉、宝钗。两边另有四席,赵、周姨娘、嫣红、佩凤、偕鸾、平儿、彩云等,以及琥珀、彩霞、素云等一干有体面的丫头坐,晴雯、紫鹃等陪坐。一时肴列珍羞,酒斟馥郁。

树林之内,楼台隐约,惭渐透出火光,顷刻间灯辉月胶。忽见两号小灯船,旁驾水轮飞滚前来,报说:“开戏了。”众人听报,睁眼往水面上望,只见池子里远远两座大灯排,灯光明亮游来,在水榭东首泊住,原来是赦、政二公,同三府门客,珍、琏、蓉、蔷等在那里看。又见对面小蓬壶亦点起灯来,疏疏落落,犹如几点残星,半明不灭。凤姐道:“对面这几支灯太微了。”探春道:“回来只怕嫌多呢!”停了一会,场面灯排已到,列在两旁。又见几座高耸鳌山撑来,将池子堆满。半壁山间的灯亦是落落晨星,半明半暗。贾政摇头道:“这鳖山太笨,灯又少,甚没意味。”贾琏道:“回来就多了,这上面通有巧意头的玩儿。”贾政点点头。

说话间,远远望见一派火光在水面上冉冉浮来,渐游渐近,直到面前。许多彩云簇拥着东华大帝上场,仙使仙仗、金童玉女执的幡幢通是亮的,唱过引子,上了鳖山,坐在中间。随后福禄寿财喜并诸仙,一班一班的出来,唱毕引子,分列于两旁岛上。众和的曲子唱完,只听仙童高声说道:“大帝敕旨,命福禄寿财喜诸星同众仙献瑞者。”说声才尽,猛听得“扎仓”一声,几处锣鼓并响,无数灯火齐明,鳖山变作琥珀山,诸仙并侍从所执之物往上矗的,役下垂的,尽皆透亮,鳖山上下四旁,无处不明。两百喉咙唱和,杂以锣鼓笙笛。火光彻天,乐音嘹亮,众人纷纷喝采。

贾母叫鸳鸯坐在身旁,细细问道:“你瞧这一片亮光,把眼珠子都映花了。那穿亮马褂的是谁?”鸳鸯道:“我也看花糊了。”宝玉见贾母追问鸳鸯,忙赶过来回道:“那是牛郎穿着一件银针牧童蓑。”贾母又问:“那匹高大白马是谁骑着?”宝玉道:“不是马,是梓潼帝君骑着白特。”贾母又问:“今儿没有八仙吗?”鸳鸯道:“堆在那第二层上。”贾母又问:“八仙怎样出来?”宝玉道:“合列仙驾云出来的,今儿比昨夜不同。”

漫表此处问答。再说探春向凤姐道:“二嫂子,这会儿的灯可系太多了?”凤姐道:“小蓬壶到底还是黑的。”探春道:“再瞧罢咧!”这边黛玉、喜鸾、惜春靠近脸,低低说话。惜春笑道:“我也是这么猜他,但他的心眼都被你看穿了。他比周瑜,你比孔明先生,总跳不过你的掌中。”须臾大戏进场,鳖山等件俱已散开,池中顿觉寂然。凤姐道:“达会儿池子里倒黑了。”探春道:“要或明或暗才显得出妙处来,横竖东西南三面通是亮的,”

不移时,一带长排衔尾而至,排上扎成十几间楼廊,上下两层;满结灯彩。下层一字儿灯屏,对着水榭排定,相离甚近,便于听曲。两边四个结彩的欢门出入,中间一个大方棚,也是上下两层灯彩。人从排廊后首走出,至中间棚内再唱,俨如平地戏台一般,唱的都是生旦净丑小戏,赏鉴情形、关目、曲词、并华丽行头。十余出后,棚廊又复散开,池子里又黑暗了。少停,一号小船摇来报道:“放烟火了。”只见几座大筏上设走架,横拦于小蓬壶面前。忽听远远喊道:“放大炮了,胆小的都闭着耳朵。”只听“轰”的—声响,数十架烟火齐放,无非人物故事,后面锦屏风、剪牡丹,两旁垂丝柳、大梨花一齐放着。又有两百架流星赛月明、连升三级、九龙入海、蝴蝶双飞布散,满天彻亮。人人抬头仰视,也有望着水里的。

一时放毕,人人眼前只觉一团黑晕。突然看见对面一件东西,不禁喝采叫绝,顷刻沸腾起来。贾母拉着鸳鸯道:“刚才一片亮光,把眼映花了,这会儿眼前一团昏黑,你瞧对面可又是放起大烟火来了?”鸳鸯笑道:“不是大烟火,是山上放的灯。”贾母道:“很奇怪,先前山上只有几支灯。怎么一会儿有许多灯都亮起来了?你瞧那宝塔有多高?”鸳鸯道:“有几丈高。”封夫人、薛姨妈、宝琴、李婶娘母女、岫烟同见过金山,都说道:“这不是俨然一座金山摆在面前吗?真正巧妙极了。”探春向凤姐道:“二嫂子,你再瞧瞧如何?”凤姐道:“三姑娘,我先前褒贬他们总有疏漏之处,这会儿才服了他们。难为他,这座高大宝塔怎么能够一刻儿竖起来?塔上许多灯又都点着了,一座黑山窒时雪亮,这不是有神仙的方法吗?回来细问宝兄弟就知道了。”探春道:“只怕二哥哥还不能十分详悉,要问表弟才知道。”再说东边灯排上,贾政等也在那里议论,纷纷夸奇赞妙,大众的人无不纳罕。

且说小蓬壶灯景,其宝塔、大寺、僧房、楼台、院子,仿照金山的式样扎成。预先安排停妥,趁着放烟火的空子,霎时佛界光明。虽是空中楼阁,瞥眼灯辉。亦是玩意中的幻景。只见一座亮山倒影水中,山上塔顶至水底塔顶有两十丈长,水面风来,波纹一动,池子里四面灯光荡漾,如万道金蛇婉游水际。

沉静了一晌,各席上用过茶点。凤姐还要盘诘无休,又对探春说:“为什么将小蓬壶装做金山?”探春道:“自然是唱《雷峰塔》的戏文。”一面忙用手指着道:“你没瞧见那是许仙来了吗?”又见场面灯排列于两边,许仙到池中转了一转,上山去了。山上另有场面,法海出来坐定,然后白娘子、青儿摇船出来,到水榭前绕了一转,直到对面上山,一切关目,俱如台戏一般唱法。赖妈在贾母跟前小杌上坐着,向贾母道:“前见舅大爷送了许多千里镜过来,我也得了一筒,陪老太太打起来瞧瞧。”贾母道:“难为这些孩子,倒还认真。”赖妈道:“怎么这些孩子,只见他张开嘴来动,又不听见声音,难道都是些哑巴?不然就是我耳聋了。”众人听说,哄笑不止。鸳鸯道:“因为对着镜子才瞧得清,离这么远,只听得见锣鼓,听不着人的口音。”顷刻间法海祭起青龙禅杖,又祭风火蒲团,在山上战斗。后首白蛇下山,同小青上船,喊声:“水卒们走上!”只见远远的白浪银涛,汹汹涌涌,滚近前来。内中车轮大的蟹鳖,丈长的鱼虾,缸大的螺,榻长的蚌,摇头摆尾,扑向山前。水浪银涛都是纸扎的,通概点火,高高下下,犹如流云一般,数十亩大的池塘登时塞满。渐见水浪高拱,漫上山来。小沙弥将袈裟一掩,水浪顿平,渐惭落下。白蛇、青儿在山上同韦驮等战斗,山上、池内,两处锣鼓喧天。只见哪吒抢下山来,提着火尖枪,踏着风火轮,轮下两朵彩云托住,滚至池中,左冲右突,战有多时,杀得那鱼虾蟹鳖缩尾藏头,东躲西钻,没命的逃散,一片声喧,人人看出了神。及至波浪收回,白蛇见钵盂一罩已遁去了,许仙随法海进去收科。这场热闹看得人人揉眼,李婶娘、薛姨妈等道:“够了,够了!”宝琴道:“这座宝塔如何竖得这么快?那些水浪高拱起来,又低矮下去,生动得有趣。”

各人正在谈论,妍菊过来说道:“咱们奶奶请奶奶、姑娘们都到那边去坐坐。”于是群钗过来。凤姐道:“请咱们过来,还有什么热燥的给咱们瞧瞧。”黛玉道:“今儿的大戏合刚才的《水斗》还不热燥吗?”凤姐道:“暖唷唷!我的脑子都闹疼了。”黛玉道:“我有一折玩意儿,唱完就散。连日辛苦,大家早些安歇。”凤姐道:“这话很是的。你瞧赖妈已伏在丫头肩背上睡着了,有戏就接着唱罢咧,为什么又歇了?”喜鸾道:“谈何容易!刚才这折《水斗》,费了许多事才能唱,你瞧水底下还在那里动呢!”凤姐觑眼一望,果见水里挣的乱动。喜鸾道:“水底安着许多西洋机括、砭码、转轴、辘轳、车轮之类,那些东西才能活动。待收检完了,上面再唱。”

停了一会,远远的无数灯排悠扬而来,排上方亭、圆亭、长亭、六角亭、卷棚亭、连环方胜亭,都是上下两层,悬灯结彩。中间一个大厂厅,后面灯屏,两旁画槛,又有曲折回廊、花墙、篱笆、假山、雪洞、石凳、盆景、鹤鹿之类,排成一所花园,贴近水榭。贾母一见,喜欢的了不得,说道:“这小花园很有趣。”一时筵歌盈耳,高怀德夫妻携手出场,一群小鬟随侍,唱毕,坐在旁边连环亭上。庭前设着六座彩漆秋千大架,每架坐六人,许多青衣扶定,只见三十六个美艳小鬟,红红绿绿,花彩缤纷,一个一个上了架子。场上轻轻的打起小走马锣鼓来,唱一回,打一阵。秋千数轮之后,渐唱渐急,惭送惭快。六轮或顺或反,或慢或快,到了吃紧之际,三顺三反,转轮如飞,鼓如散豆,锣若奔涛,只见六个大彩圈,耀得人人眼花,个个喝采,须臾歇下进场。

贾母道:“这所花园,明儿还要照样摆起来,多唱几折才好。”黛玉道:“点了十几折戏,都用这园子就是了。”贾母道:“这是谁想的玩意?一定是你。”黛玉笑了一笑。贾母道:“你的心机都比人强。这折打秋千,我很喜欢,富丽热闹。明后儿都要重唱两折。”黛玉连连答应。贾母向封太太等道:“他们的小玩意,倒累诸位亲家太太看辛苦了。”封氏等套语几句,各自散归。赦、政二公等秋千一完,即回去了。宝玉、钗、黛送过贾母等,回到潇湘馆,卸妆、盥沐、更衣、品茶,是夜三人同寝,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起来,赶忙梳洗,差发些事件。黛玉同晴雯说了好一会,再合宝钗同到贾母、王夫人处请过安,即回园中安排各事。凤姐同众姊妹早已到了,接着晴雯等也来了。说话之间,突见晴雯一笑。凤姐道:“你这一笑,又闹故事了。”晴雯道:“这两天热闹也算登峰造极,可惜小有缺陷。为什么不把个母蝗虫叫来,大伙儿开开心?”凤姐道:“这件事容易。”随命人传话出去:套了车子,叫个小厮同去,不问他有事无事,硬将他拉了来。丫头自去传话。这里又商量别事,叫人去请琼玉,走至半路,遇着琼玉、李纹、喜鸾同来,彼此间好。

凤姐忙向琼玉道:“灯里那些机括,要细细请教。”琼玉道:“一言难尽,过了这几天,闲时,我来说与嫂子合诸位妹妹听。”凤姐道:“今儿且问一件东西:那宝塔是个什么法儿竖得这么快?”琼玉笑而不言。凤姐道:“好兄弟!告诉我。”琼玉道:“说破不值什么。那是塔后竖着一根大桅杆,梢上系着横担,挂上走溜,穿着一条粗绳,系住塔顶。此塔是七层软折的,底下用人拉着绳子一扯就上去了。里面烛芯蘸过硝磺,又搭上西洋火信,迎风即着。所以往上一拉,呼着风,顷刻通身亮了。”众人才恍然大悟。凤姐又问:“那山上呢?”黛玉道:“再说就要罚了。”琼玉连忙止住。

探春道:“咱们商议今夜的事要紧,接连闹了两天,明儿又要大热闹,今儿要清静些才好。”大家齐说:“很是的。”晴雯摇摇头道:“今儿不得清静。”探春道:“为什么呢?”黛玉道:“早晨他合我商议了好一会,明儿一晚,就闹到天亮都玩不遍。三个园通概放灯,又夹着累赘的灯戏,三处的佣人也就够忙了。今夜只可随便看两折戏,要将这边园里各处逛逛。我已吩咐侍候游船看灯,不近水的所在上去瞧瞧。今儿看遍了灯,明儿坐船来游,一过而已。再明儿上半夜只够在那两边园里逛,下半夜看戏,万无工夫在这边细逛。今儿本园的灯若不趁空瞧瞧,岂不白放了?”大家深以为然。凤姐道:“我真正服了你们两个人,你两个的心有八九个窍。”

再说大众逛的,说笑的,在园里吃过饭。李纨、凤姐、晴雯、紫鹃、鸳鸯、玉钏、麝月、平儿等各处张罗,安插侍候人手;晴雯笑向平儿道:“姊姊,不要尽管跑了。你的身子累赘,看仔细,歇歇罢。”平儿道:“不相干,那一天不是东跑西走的?”晴雯的丫头轻云走来道:“云姑娘问,灯谜挂屏可曾预备?”晴雯道:“早已齐全,只等老太太提着就挂起来。”

忽听小丫头道:“老太太同诸位太太们都来了。”晴雯的丫头艳雪道:“刘老老也来了。”大家相见,请安问好,都叙在蓼风轩,只不见刘老老。黛玉道:“听说老老来了,怎么不见他?”有个小丫头道:“他在头里走,不知逛到那里去了。”晴雯道:“你们快些找着他,别又迷住了。”

正说间,老老已到。黛玉问:“你往那里去了?”老老道:“我看见草地里两个兔子,我只当是活的,赶去促他,那知是个纸糊的。回过头来,石洞里一只大鹿,唬我一下,吆喝着又不动,原来也是纸的。还有树上挂着大桃子、石榴各样果子,又有大枝的花,石山上又有个套子,还有石凳、石鼓,我因为乏了,坐上去歇歇。那知道一坐上去就坏了,原来这些东西都是纸的。”又指着对面山石边两只白鹤说道:“这两只鹅又不是假的吗?可惜两腿合颈脖子长了,不很像。”众人听说,不禁大笑。

丫头一面回道:“下午拿来了。”黛玉问是什么,丫头回道:“松瓤冰糖百合糕、玫瑰芝麻糖酥饺、火腿笋融盒子、冬菜鸡松碧糯饼。”说时已摆下来,众人吃毕。黛玉吩咐妈子:“你们吃了,即去传驾娘们伺候。”凤姐道:“这会子就上船吗?”黛玉道:“此刻上船,缓缓摇到东头,那里各处灯已点齐,就从那里顺游上来。若待灯点齐才游下去,再游上来,岂不耽误了工夫。”李纨笑道:“赛卧龙先生算无下策。”大家笑语喧哗,游到上灯时候,只见楼台亭院、廊榭轩斋、山间树上、石洞池沿,数万灯火,明光照耀,如同白昼,花鸟鱼虫,无物不备。船游至宽处,又有几号吹唱灯船衬景,当上坡的地方,大家上去,屋内逛一回。又游别处。通园游遍,再到紫菱洲。岸上已塔成一座结彩大灯棚,铺摆如式。

贾母邀众人入坐开场。池子里,鳌山预先排定,场面灯排分列两旁,中间戏厅。吹打后,仙童、仙仗引着上中下三元大帝冲场,随后列仙以及十二月花神依次而出。只听刘老老“阿弥陀佛”念的不歇,又听他说:“阿呀呀!又是一大阵子来了。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倒有一百几十个了。呵唷唷!后面还有来的。”少顷,列仙堆满鳌山。每一花神四个侍者,每人捧着各样花篮,忽然对半分为两个,四十八个并的,四十八个联的,横直相间。牡丹花篮另有十六个,夹在中间,细唱—回。各样花篮总摆成一个大花篮,排在厅前。万花炫目,吐焰腾辉。黛玉等诸姊妹并晴雯等众人,最爱这花篮灯华丽雅致,赞不绝口。刘老老笑向贾母道:“我活了八十岁,这么热闹,别说瞧见过,连听都没有听过。”贾母道:“你多住两天,明儿比这个更热闹的还有呢!”老老又不住的念佛。湘云道:“今日算得一场大功德的万佛忏。”宝琴道:“这是怎么说?”湘云道:“待戏唱完,老老念的佛怕没有几万吗?”喜鸾等“嗤”的一笑。

大戏进场,接着灯排撑来,围成花园,照昨夜一样。贾母向老老道:“你瞧瞧这园子如何?”老老道:“人家做戏上的戏,这是园里的园。”黛玉对岫烟低低说道:“难为他,不知喝了几辈子的墨汁,才说出这两句趣话来。”岫烟抿着嘴一笑。场上《赏荷》进去,接上《梳妆》、《掷戟》、《惊艳》、《寄柬》、《游园看状》、《游园惊梦》、《拾画》、《打秋千》、《亭会》、《三代荣团圆》,夜已更深,大家各散。

次日十七这天,宁、荣、林三府的家人、小厮、杂役忙到极处,连清客相公们都帮着点火插蜡,丫头们忙乱打扮,妈子们忙乱各处使唤,预备茶点,又要邀亲带眷来看热闹。三处园门,十几个小厮查察,进出的人不止两千,盘问了这一队,又来了那一群。焙若、锄药带了几个精明小厮派在幽香谷总门照看。偏是此处看的人太多,挨挨挤挤,焙若等喊得喉干声咽。却是为何?因红楼乃是三园中第一胜处,三层上下四旁挂的各种须络细巧华丽花灯,梁柱檐楣尽行结彩,四面花木山石、鸟兽草虫无不精致、所以看的人多,格外拥挤。荣府家园放灯,外人原不得入,因为十四夜灯戏罕见罕闻,传扬开来,人人羡慕,所有勋戚、相好、同年各家的下人,都是平日往来认识的,要来看灯,不能回却。内中女人更多。因此一带两、三搭四,牵连着无数的人来拥挤,内中有至相好的还要应酬茶水点心,这且不表。

到了下午,贾母同黛玉诸人先到林园西首一带,所在傍晚灯已点齐,从各处游赏,顺路折到百花廊,吃了点心,上灯船游到大观园,自西至东,暂且按下。却说赦、政二公,珍、琏、环、综、蓉、蔷、会、芹、兰等并众门客,先从大现园上船逛了一回,再到这边两园各处游览,自东至西,回来到小蓬壶坐席,一切礼仪不赘。众人俯仰观瞻,天上一轮皓魄,池如瑶镜,风月双清,无数楼台灯火倒映波中,一派鼓吹歌声飘扬耳畔。贾政笑道:“实在壮观有趣,只是太过了。”贾赦道:“人生行乐耳,这是他们承欢的道理,老太太很乐。常玩固不可,每年两次也还使得。”

再说贾母众人看过大观园的灯,来到林园周游一回,又从幽香谷各处赏玩了,再到红楼上层,四面凭栏眺望。东视大观园全在目中,飞楼峭阁、水榭风轩、回廊曲径、山石桥亭,通园雪亮;西看林园十二座高楼联灯络绎,掩映着山亭水馆、曲院长桥,或暗或明,或高或下,到处光辉;后面小蓬壶现出云阶仙阙、紫府珠宫,闪烁金光,氤氲瑞气;再到正面一看,只见百花廊楹栏满彩,檐前挂着各色明角连灯。院里排列着细绢扎的百花,石凳花盆、湖山芝草、树底燕莺、花间蜂蝶,可谓群芳吐焰,万象争辉。檐灯飘带系着金铃,和着檐马,风来动响,一片叮当之声,异于管[弦],类于环佩,令人心旷神怡。看后,大家入席,一切礼仪不述。

黛玉向贾母道:“原打算这里上了席,对面山上老爷们也上了席,即开戏。只这两处离戏场太远,等吃过正菜点心,还移到水廊,每人面前设着桌几,摆了碟子,慢慢的喝酒看戏。好么?”贾母连忙点头道:“很好,我的儿,这几天很难为你们操心。”于是正菜毕后,大众都往水廊坐下。赦、政二公等亦是吃完正菜,移坐万字桥亭,各几摆碟饮酒。

但见灯排上设着云门,又有瑶岛并在小蓬壶前。少顷,仙童、仙仗足踏卿云,引紫微大帝临场,唱完引子,上了瑶岛正中坐定。接着五岳四渎神祗、五星七耀出来唱过,又上了瑶岛。又是二十四诸天、二十八宿出场,又见白鹤童随着南极仙翁,带领商山九老上场,唱毕亦上了瑶岛。仙翁将拐杖一摇,忽见杖头上、站着个白猴。几阵烟火一烘,大伙白猴出来,翻了一阵筋斗,少于地下,每一猴捧着—个朱红大蟠桃。仙童报道:“大帝放旨,命诸位星官、众仙庆寿者。”只听“扎”的—声响,锣鼓齐鸣,歌曲并作,众猴捧的挑一分两半调转,反面—个大金字,一个猴子二字,六十猴子一百二十字,乃是干支甲子,通是亮的。猴子将字围作一个大圆圈,甲子二字在上慢慢右旋转动,名曰推甲子。转到两轮上首,白鹤童子手里捧着太极图,登时垂下翠亮光明的“花甲重周”四个大字。再加瑶岛、鳖山众神仙所执之物无—不亮,当其时,只觉曲韵喧哗,乐声嘹亮,灯辉月皎,物富人欢,此乃红楼幻梦中第一繁华乐境。曲终,大帝、众仙进场。六十个猴子在排上乒乒乓乓一阵筋斗,顺的、反的、左的、右的、斜的、倒的、一点油的、云里翻的,翻得烟雾尘天。落后一个猴子一百个车轮筋斗,旋转如纺纱一般,打完进场。

接着又是几折吉庆戏出来。唱到《采莲小舟》,莲花都是亮的。又唱《妙常追舟》,荡湖船即用灯船点景进去。后唐僧出场,过火云洞,孙悟空、红孩儿大战,又是锣鼓喧天。红孩儿蹬着火轮转动如飞,口内喷火,许多小妖围住悟空,亦是口内吐火。悟空变出许多猴子,围住红孩儿,直至观音来收伏进场。接上《借扇》,因有《玉面狐思春》一出,又搭起花园来。后首悟空赚了扇去,交与八戒,被牛魔王将假扇换回。场上又设—座大山,火光隐约,尚未透明,八戒不知腠里,将假扇对着山头乱扇,突见山上登时火发,烈焰飞腾。大家惊怕,老老吓得念佛不迭。贾母着急道:“怎么好?认真烧起来了。”琼玉忙道:“老太太别怕,一会儿就灭了。”果见火焰霎时顿息,大家方才放心,人人张目吐舌,说道:“险的了不得。”唱到牛魔已伏,悟空得了真扇来到山前,只见余焰犹燃,悟空拿扇,连扇几扇,火星尽灭,煞尾笏圆收场。

接连十几号灯船灯排满张灯彩,打锣鼓的,大吹大擂的,细吹细弹的,热闹唱的,清静唱的,一箫一板唱时曲的,弹琵琶小唱的,唱滩簧的,唱梨簧的,唱弦词的,唱道情的,说大书的。说猴子书的,总在三个园池中游来游去、笙歌贯院,灯火连天。

刘老老伏在几上磕睡,—个丫头叫道:“老老、你睁开眼瞧瞧。”老老道:“猴子的眼被妖怪的火烧坏了,那里能睁的开严?”丫头道:“你在这里做梦。”老老道:“我清清白白看人唱戏,做什么梦?你说我做梦。只怕你们大伙儿都在这里做梦呢!”好容易将老老推醒。

天已渐明,灯船灯排,直待大家散后再放回去。黛玉等细细叮嘱众人:“小心照应收检。”再各散归。欲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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