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何妨!”他父女两个见留得安老爷不走了,自是欢喜。当下商量怎的上路,怎的登山,怎的携酒,怎的带菜。
正在讲得高兴,只见褚一官忙碌碌从外面跑进来,一直跑到安老爷跟前,请了个安,说道:“二叔大喜。”老爷忙问什么事,他道:“家里打发戴勤戴爷来了,说少大爷高升了,换上红顶儿,得了大花翎子了。”老爷听了先就有些诧异,忙问:“他升了什么官了?”褚一官道:“这个官名儿,我却说不上来。戴爷在外头解包袱拿家信呢,就进来。”说着,早见华忠等一千人跟了戴勤进来。戴勤进了屋子,匆匆的先见过邓九公,转身便给老爷请安叩喜。老爷此刻忙得不及问他别的,只问:“大爷到底做了什么了?”他先把手里那封信递上去,这才吞吞吐吐的回道:“奴才大爷,赏了头等辖,加了个副都统衔,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大臣了。
安老爷听得这句话,只啊哟一声,登时满脸煞白,两手冰冷,浑身一个震颤儿,手里的那封信早颇得忒楞楞掉在地下。紧接着,就双手把腿一拍,说道:“完了!”邓九公忙问道:“老弟,你这是怎么说?”安老爷只摇摇头,望空长吁了口气,说道:“九兄,这话一言难尽,你我慢谈。”这个当儿,叶通早把公子那封禀帖,拣起来递给老爷,拆开一看,见上面无非禀知这件事的原由,却声明其余不尽之话,都等老爷回家面禀。老爷看完,把信交给叶通,便问戴勤道:“你是那天起身的?”戴勤回道:“奴才是奴才大爷放下来的第二天起的身。奴才来的这日,奴才大爷还在海淀住着,不曾回家。大爷叫奴才就便请示老爷,几时可以回家。奴才太太却叫奴才回老爷,请老爷务必早些回家才好,并有许多事都等老爷回去请示定夺呢!”老爷听了点了点头,说道:“这个自然。”因回头向九公道:“九兄,承你爷儿们两个一番厚意,非我苦苦要行,如今岔出这桩意外的事来,其实不好耽搁了,我就此告辞,明日五鼓便走。”说着,便吩咐家人们,去归着行李。邓家父女见这光景,知是不好强留,只得一面收拾今晚的送行酒,一面预备明早的上马饭,给老爷送行。一时摆上酒来,老爷勉强坐下,此时什么叫作登泰山,望东海,拜孔陵,谒圣庙,以至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怎的个侍坐言志,老爷全顾不来了;只擎着杯酒,愁眉苦脸,一言不发的在座上发愣。
读者,你看这老头儿,这一愣,愣得好生叫人不解。清朝设立西北西南那两路镇守边疆的这几个要缺,每年到了换班的时候,凡如御前乾清门的那班东三省朋友,那个不羡慕这缺是个发财的利途。便是有等获罪的卿贰督抚,又那个不指望这途作个转机的生路。如今安公子才不过一个四品国子监祭酒,便加了个二品副都统衔,已经算得个越级超升了。再讲到那枝孔雀花翎的贵重,只看外省有个经费不继,开起捐来,如那班坐拥厚资的府厅司道,和那班盘剥重利的洋商盐商,都得花到上万的银子,才捐得这件东西到头上。安公子一旦之间,两桩都得了,可不算得个意外的荣华,飞来的富贵么?怎么安老爷得了这个信息,不乐得眉开眼笑,倒愣到苦脸愁眉起来,这是个甚么道理?从来各人的境遇有个不同,志向有个不同,到了性情,尤其有个不同。这位老爷,天生的是天性重,人欲轻,再加一生蹭蹬,半世迂拘;他不是容易教养成那等个好儿子,不是容易物色得那等两个好媳妇,才成立起这分好人家来。如今眼看着书香门第是接下去了,衣饭生涯是靠得住了。他那个儿子,只按部就班的,也就作到公卿,正用不着到那等地方去名外图利。他那份家计,只安分守己的,也便不愁温饱,正用不着叫儿子到那等地方去死里求生。按安老爷此时的光景,正应了“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的那两句俗语,再不想凭空里无端的岔出这等个大岔儿来。这个岔儿一岔,在旁人说句不关痛痒的话,正道是“宦途无定,食路有方”。他自己想到有违性情上头,就未免觉得儿女伤心,英雄气短。至于那路途风霜之苦,骨肉离别之难,还是他心里第二第三件事。所以此时只管见安公子这个珊瑚其顶、孔雀其翎、猱狮其补,显耀非常的去干功名,他只觉这段人欲,抵不过他那片天性去。一时早把他那一肚子书毒和半世的牢骚,一股脑子都提起来,打成一团,结成一块,再也化解不动,撕掳不开了。因此他就只剩了擎着杯酒,一言不发,愁眉苦脸的坐在那里发愣了。
那邓九公是个热肠子人,见安老爷这等样子,一时忖不透其中的所以然,又是心里着急,又是替他难过。便不问长短,只就他那个见识,讲了一大篇不人耳之谈,从旁劝道:“老弟,你不是怎么着?人生在世,做官一场,不过是巴结戴上个红顶子;养儿一场,也不过是指望儿子戴上个红顶子。如今我们老贤侄,这么个岁数儿,红顶子是戴上了,大花翎子是扛上了!可是人家说的大丈夫,要烈烈轰轰作一场,从这么起几天儿的工夫,封侯拜相,你就剩了作老封君享福了么!这还不乐?怎倒愁的这么个样几?真个的拿着你这么个人,不信你连这点理儿看不破吗?”他这套话一讲,才正讲的是安老爷心里那里皮面儿。老爷待要不答,想了想,自己正在忧患场中,有这等个向热的人殷勤相劝,也自难得;待要和他谈谈自己这段心事,一时和他怎生谈得明白。没法,只就他嘴里的话,练字练句的练成一句,对他说:“看得破,忍不过。九兄,你只细细的体会我这六个字去,便晓得我心里的苦楚。”
邓九公那个粗豪性儿,如何打得来这个闷葫芦?他听了这话,只拧着个眉,眨巴着两只大眼睛,瞧着安老爷。看他那光景,一时比安老爷本人儿烦得还烦,只这等呆呆的瞧了半日,
忽然见他把胸脯于一挺,说道:“老弟,你这话我听出来咧!放心这桩事,满交给愚兄咧!世界上要朋友是作什么的?”安老爷此时才叫个“不胜诧异之至”,忙问说:“九哥,这事你有什么法子呀?”他道:“你听婀!我这半天细咂你这句话滋味儿,大似是叫我老贤侄前在黑风岗能仁寺那桩事,把你的胆儿吓细了。如今他走这趟远道儿,你一定有个不放心,怕有个失闪儿,我有主意。”说着,挥拳掳袖的才要说他那个主意,忽然又道:“你等等儿,等我们家里先商量商量看。”说着,便大着声叫道:“姑爷,姑奶奶!”褚大娘子正在套间里忙着打点东西,褚一官是在厢房里,帮着捆箱子,听得他家老爷子这声嚷,忙的都跑了来了。邓老头儿见他两个来了,便道:“你们俩坐下,我有话说。”当下先和他女儿说道:“你干老儿,现在因他家老大出口,有点子不放心,他心里在这儿受着窄呢!照咱们这个样儿的交情,他既受了窄,咱们要不给他冒股子劲,那还算交情了吗?如今我的意思,想要叫姑爷保着他去走这趟;倘或道儿上有个什么事儿,到底有个仗胆儿的,也叫你干老儿放点儿心。姑奶奶你想,我这个主意怎么样?”安老爷一听这话,心里暗笑说:“这老头儿,这才叫个问官答花,驴唇不对马嘴,这与我的心事什么相干?”忙说:“老兄,岂有你这样年纪,倒叫大姑爷远行之理,这事断断不可。”他道:“你别管,我们姑爷在家里也是白呆着,趁着我还硬朗,叫他出去到官场中巴结巴结,万一遇着个机会,谋干个一官半职,也是件两全其美的事,老弟你倒别为难。”
这边褚大娘子还没开口,褚一官到底是老实人,听了便说:“罢了!老爷子可是这话么?也有你老人家养活了我半辈子,这会子瞧着你老这么大年纪,我倒扔下跑这么远去,自己找官儿作的,真个的我也忒认得官儿了,知道我有那造化没有呢?”
褚大娘子的性情,却又和她丈夫不同。方才听她父亲一说,早就合了她的意思。你道为何?难道她果的看得她那个老玉那般重,看得她这褚一官这般轻,无端的就肯叫他到乌里雅苏台,给老玉保镖去不成?非也,她是这两年和安府上这阵走动,见安太太那等尊贵,金玉姐妹那等富丽,她把个脚步眼界闹高了;热厮唿喇,一心只想给她家一官大小也闹个前程儿,她好借此作个官儿娘子。听褚一官这等说,她便说道:“不是这么着,你听我说,这件事不值什么,家里有我呢!咱们索性把东庄儿的房子,交给庄客们看着,我还搬回来,跟老爷子住,早晚儿也好照应,你只管干你的去。就留你在家里,也是六指儿抓痒痒儿,敷余着一个。”说着,她倒站起来,向安老爷拜了一拜,说道:“就是这么着了,只求你老人家把这话好好儿的替我托付托付我们老玉吧!我也不会花说柳说的,一句话,我就保他不撒谎、出苦力这两条儿。再讲本事呵,不是我过于奖他,可挂拉枣儿有线限!”邓九公在旁,呵呵的笑道:“姑奶奶这是何苦来!”因和安老爷说道:“老弟,这一来你放了心了吧!再要不放心,我还有个人,我们那个大铁锤陆老大,老弟你不也见过他吗?你来的头里,我原说叫他同女婿两人接你去,没得去,你就来了。如今我还打发他们送你回京!就叫他们去替我给我们老贤侄道喜,这事也得和我们老贤侄商量商量。”说罢,就回头吩咐他女婿道:“姑爷,这话你明白了?你们别为我耽误了事。你瞧不得老头子庆了九十了,靠得住老天还赏几年子老米饭吃呢!你只管放心去你的。你出去,就把这话告诉陆老大吧。你们也别累赘,连夜赶着收拾收拾,马上捎上个小包袱子,明日就跟着走了。到家里瞧光景,是用得着你们用不着你们?果然用得着你们,再来取行李,多远儿呢,大概也还有这工夫!就这么办咧!”褚一官平日在他泰山跟前,还有个东闪西挪,到了在他娘子跟前,却是从来说一不二。如今两下里一挤,他响也不敢响,只有一句一答应的,尽着答应。便出去找陆保安,收拾行李马匹去了。
安老爷见他一家这等个至诚向热,心里十分不安,觉得有褚、陆这等两人跟去,也象略为放心。一时倒觉不好推却,只得应允,转向他父女称谢了一番。当下和邓九公吃了几杯,因是明日起早,饭罢,便各各安歇。褚大娘子去照料了褚一官一番,又嘱咐了他许多话。回到上房,和她家那位姨奶奶,两个张罗了这家,又打点那项,整忙了一夜,不曾得睡。次日才交五鼓,安老爷和邓九公都早起来,褚一官、陆保安两个已经遍体行装的上来伺候。九公一见他两个,便道:“可是我昨日还落了嘱咐一句要紧的话,你们这一去,见着少大爷,不比从前,可就得上台唱起戏来了。见面得跪倒爬起,说话得喳儿喳儿,还得照着督府衙门那些戈什哈排场儿称他大人,你们自己称是小的,那才是话呢!别说靠着我这个面子儿和你们两脑袋上纽子大的那个金顶子,和人家套交情去,这出戏可就唱砸了。”二人听了,只有连连答应。当下安老爷忙忙的一面吃些东西,一面催齐车马,便辞了九爷,带同小程师爷,褚、陆两个,并一众家丁上路。邓九公一直送到岔道口,才和安老爷洒泪而别。
安公子自从他家老爷前往山东去后,那一向适值国子监衙门有几件应奏的事,他连次赴园,都蒙召见。接着吏兵部等,有两次奏派验看拣选的差使,也都派得着他,因此就把这位小爷热得十分高兴。恰巧那个当儿,正出了个内阁学士缺,祭酒的名次。题本里原得开列在前,他自己心里的红算计,下次御门这个缺,八成儿可望。过了几日,恰好衙门里封送了一件,某日御门办事抄来的,他算了算,这日正是国子监值日。因是御门的时刻比寻常较早,他先一日便到海淀住下。次日上去伺候御门事毕,一时一班卿相各归朝房,早听得大家在那里纷纷论说,某缺放了某人,某缺放了某人,只这回的阁学缺,放了乾清门翰詹班,又过了一个缺了。他这才知这缺不曾放着他。得失之常,一时心里倒也不觉得怎的。候了一刻,奏事的也下来了,叫起见的单子也下来了,他也不曾叫着,便同一众同寅散值,回到外朝房吃饭。
将吃完饭,只见一个军机苏拉进来向他说:“乌大人打发苏拉出来,叫回大人,吃完了饭别散。请到乌大人园子里去,有话说。”原来那时乌克斋已经进了军机。安公子所得老师口小便忙忙的催着家人吃了饭,辞了诸同寅,到老师园子而来。将进门,恰好乌大人也散朝回来,一见他便满脸是笑,却又皱着双眉说了句孙:“恭喜,放了这等一个美缺。”安公子还只当是今日这个阁学缺到底放的是他,先笑盈盈的答应了一声“是”。乌大人见他没事人儿似的,便问道:“难道你没得信么?”他这才问老师说:“门生没得什么信?”乌大人道:“我的爷,你赏了头等辖,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了。”
只这一句,安公子但觉顶门上轰的一声,那个心不住的往上乱蹦,要不是气门挡住,险些儿不曾嘣出口来,登时脸上的气色大变。那神情儿,不只象在悦来店时见了十三妹的样子,竟有些象在能仁寺撞着那个和尚的样子。乌大人见他如此,说道:“你先别慌,咱们到里头去说。”说着,一把拉住他进了两重门,一路过假山,渡小桥,绕竹林,穿花径,来到一处三间小小的精致书房里坐下。早有家人送上茶来。这位爷,此时莫讲想升阁学,连生日都吓忘了。但听老师向他说道:“龙媒,昔人曾云,读万卷书,不可不行万里路。如你这等英年,正是为国宣力的时候,作这趟壮游也好。只是这条路,你走着却大不相宜,便怎么好?虽然如此,圣人定有一番深意存焉。老贤弟,你倒不可乱了方寸,努力为之。”安公子这才定了定神,问道:“只不知门生怎的忽然有这番意外的更调,敢请示老师,上头提到放门生这个缺,彼时是怎样个神情?”乌大人道:“我要在跟前也好了,向来放个要紧些的缺,军机见面时候,上头总有个斟酌。今日乌里雅苏台这件四百里报缺的折子,是军机见面下来到的,也不曾叫第二面。不想折子下来,就夹下个朱笔条子来,放了你了。”
安公子听了,忙站起来说道:“这实在格外天恩。门生的家事,老师尽知,这个缺,门生怎的个去法?怎生还得求老师栽培门生,想个方法挽回这事才好。”说着,便泪如雨下。乌大人也叹息一声道:“龙媒,这个何消你说,但是此时已有成命,如何挽回得来,只好看机会吧!如今且自预备明日谢恩要紧。你的谢恩折子,我已经叫我们军机处的朋友们给你办妥当了,明早并且就是他们替你递;你可想着给他们道乏。”说着,便叫:“来个人儿呀!”当下见个小厮答应着进来。乌大人道:“你把大爷的帽子拿进去,告诉太太,找我从前戴过的亮蓝顶儿,大约还有,就把我那个白玉喜字翎管儿解下来,再拿枝翎子。你就问太太,无论叫那个姨奶奶,结拴好了,拿出来吧!”那个小厮去了一刻,一时拴得停当,托出来。乌大人接过去,又给收拾了收拾,便叫安公子戴上。他谢了一谢,这才想起见师母来。只见乌大人扭了扭头,脸上带着些烦烦儿的说道:“师母又犯了肝气疼了。”当下安公子只觉心里还有许多话要说,无奈他只坐了这一刻的工夫,只见他老师那里除了这部里画稿,便是那衙门请看折子。才得某营请示挑缺,又是某旗来文打到。接着便是造办处请看交办的活计样子,翰林院来请阅撰文,还有某老师交题的手卷,某同年求写的对联。此外并说有三五起门生故旧,从清早就来了,却在外书房等着求见。
安公子见老师实在公忙得很,不好再往下絮烦,只得告辞。一路回到下处,便忙打发小厮回家,回明太太,并叫戴勤来,打发他上山东亲知老爷。忙了半日,次日起早上去谢恩,头起儿就叫的是他。及进去,磕头谢了恩。圣人开口,第一句便提的是记得你是某科从第八名提到第三名点的探花;跟着降了几句温谕,仍叫第二日递牌子。一时军机大人下来,他迎上去见,大家又给他道喜说:“你见面甚妥,有旨意赏加了副都统衔了。等降下旨来,换了顶子,明日还得预备谢恩。”这位爷经这等一提,又提得有些热起来。
读者,你看人生在世,不过如此,无非是被名利赚,被声色赚,被玩好赚,否则便是被诗书赚,被林泉赚,被佛老赚,自己却又把好胜好高好奇一切心,去受一切赚,一直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当不起一切不来赚他,他便想上赚,也无可上那处,便热不来了。安公子此时才遇着些小的一个钉子碰碰,此后正有错大的一把枣儿嚼嚼,你叫他怎得不热?安太太这面,这件事真好比风中搅雪。这回书又不免节外生枝,读者便好留心,看那燕北闲人怎生替他安家止风扫雪、逗节成枝,出那身臭汗了。
安公子赴园这日,太太见老爷公子都不在家,恰好那两日,张亲家太太又在家里害暴发火眼,那个长姐儿又犯了她月月肚子疼的那个病。太太吃过早饭无事,便和舅太太带了两媳妇四家斗牌。看看斗到晌午以后,忽见张进宝带公子一个的跟班小厮,叫四喜儿,进来回说:“奴才大爷,从园子里打发人来,回太太说:‘奴才大爷赏了头等辖,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大臣了。’”安太太听了,只吓得扔下牌,啊了一声。舅太太接着也道:“嗳!这是怎么?”金、玉姐妹两个里头,那何玉凤听了乌里雅苏台五个字,耳朵里还许有个影子,只在那里愣愣
儿的听。到了张金凤更不知那是山南海北,还道怎么也没个报喜的来呀!安太太此时是已经吓得懵住了。只问着舅太太说:“这乌里雅苏台,可是那儿呀?”舅太太道:“喂!姑太太,你怎么忘了呢?家里四大爷,当日不是到过这个地方儿吗?”安太太这才想起来道:“哎哟!天爷,怎么把我的孩子弄到这个地方儿去了呢?再说他好好儿的,作着个文官儿,怎么又给他辖呢?这不顶发了他了吗?这可坑死我了!”说着,便眼泪婆娑的抽噎起来。金、玉姐妹见婆婆这个样子,也由不得跟着要哭。舅太太忙劝道:“你们娘儿三个,且别尽着哭哇!到底问问那个小子怎么就会出了这么个岔儿?再外甥打发他来,还有什么说的呀!”她只管是这等劝着,她却也在那里拿着小手巾儿擦眼泪。安太大这才详细的问了问那个小厮,他便把公子叫他回太太,今日怎的在海淀办折子,预备明日谢恩,不得回来,并叫戴勤去,吩咐他到山东去候老爷,大爷还叫告诉二位奶奶再打点几件衣裳,叫他带回海淀去的话,回了一遍。太太一面吩咐去传戴勤,一面使叫金、玉姐妹两个回家去打点衣裳。一时戴勤来了,四喜儿取的衣裳包袱也领下来了。太太便吩咐他两个:“快去吧!”并说:“告诉大爷,明日谢下恩来没事,务必就回家来见见我。”
二人领命去后,金、玉姐妹两个依然过上房来。安太太见她姐妹,一个哭得眼睛红红儿的,一个还不住的在那里擦眼泪,自己又不禁伤起心来。舅太太又说道:“姑太太你别尽着这么着,外甥是说是出口,到底算升了一步,两年的工夫也就回来了。再说大喜的事,这么哭眼抹泪的,是为什么呢?”安太太未曾说话,先长吁一口气说道:“嗳!大姐,你那里知道我这心里的苦楚?你没见你妹夫,是作了一任芝麻大的外官儿,把个心伤透了。平日我们说起闲话儿来,我只说了一句'咱们这就等跟着小子到外头享福去吧!”你听他这么话,头一句就是‘那可断断使不得!’他说:‘一个人教子成名是自己的事,到了教得儿子成了名了,出力报国是儿子的事,这不是老子跟在里头搅得的。一跟出去,到了外头,凭是自己怎么谨慎,只衙门多着个老太爷,便带累的了儿子的官声。’大姐姐,你只听这话,别说是乌里雅苏台,无论什么地方,还想他肯跟小子出去吗?他一个不出去,我自然不好出去。我不出去,这个玉格我倒舍得。什么原故呢?一则小子也这么大了,再说既是皇上家的奴才,敢说不给皇上家出苦力吗?就只我这两媳妇儿,热厮忽喇儿的,一时都离开我,我倒有点儿怪舍不得的。”说着又哭。招得两个媳妇益发哭个不住。舅太太是个爽快人,看了这样子,便道:“你们娘儿倒不是这么闹法儿,你们家这不现放着两个媳妇儿吗?留一个,去一个,一桩事不就结了。也有娘儿三个,尽着这么围着哭的,难道哭会子就算不上乌里雅苏台了?”安太太那片疼儿女的心肠,是既不愿意自己离开两个媳妇儿,又不愿意两个媳妇之中,有一个离开儿子,听了这话,只是摇头。不料这话倒正合了金、玉姐妹两个的意思,你道为何?原来她两个这阵为难,一层为着不忍看着夫婿远行,一层也正为着不忍离开婆婆左右。并且两个人肚子里,还各各有一桩说不口来的事。一时听了舅太太这话,那何小姐性急口快,便道:“娘这话也说的是。那么着,我就在家里服侍婆婆,叫我妹子跟了他去。”张姑娘道:“自然还是姐姐跟了他去,好姐姐到底比我有点本事儿,道儿上走着,还便利些儿。这么大远的道儿,再带上这么个我,越发叫他受了累了。”何小姐听她这话说得有理,一时找不出话来驳她,急得肚子里的那句话可就装不住了。只见她把脸一红,低着头说道:“瞧这妹妹,你难道不知道我坐不得车吗?”安太太听了这话,明白是何小姐有了喜了,自己有信儿抱孙子了,才觉有些欢喜。将要问她,张姑娘肚子里的那句话也装不住了,说:“姐姐这话,姐姐坐不得车,难道我又坐得车吗?”
读者,你看这等一个扛七个打八个的何玉凤,你有来言、我有去语的张金凤,这么句“嫁而后养”的话,会闹得嘴里受了窄,直挨到这个分际,还是绕了这半天的弯儿,“借你口中言,传我心腹事”,说挤话,两下里对挤,才把句话挤出来。
安太太听得两媳妇一时都有了喜,满心欢喜,只悔知道得晚了,便说道:“你瞧瞧你们这两人,也有这么大喜的信儿,会憋着不早告诉我一声儿,直到这时候,憋得十分十紧儿了,才说出来的。”说着,这才问多少日子了,一面又抱怨两妈妈说:“这个老东西,怎么也不先透给我个信儿呢?”当下便要叫了来发作她两个几句。何小姐是怕她两个得不是,忙说:“她们上月就要上来回婆婆的。我和妹妹商量,想着知道是不是呢?就吵吵。索性儿过些日子再说吧!谁知这个月,两人又都..”说到这里,脸上一红,只瞅着张姑娘笑。张姑娘也只剩了羞的,扭过脸去暗笑。安太太此时,乐得只不错眼珠儿的望着她两个,又嘱咐说:“这可得小心点儿!第一不许冷的热的胡吃,轻的重的混动,走道儿总叫个人儿招呼着点儿,倒得常活动活动。”正嘱咐着,只听舅太太和她两个说道:“怪事,你们两个有什么事儿,从没瞒过我。怎么这件事,两人都嘴严得这个分儿上呢?”安太太也说道:“两媳妇儿呢,还罢了,还说脸上有个下不来。我只可笑我们玉格,这个傻哥儿,眼看着这就要作哥儿的爹了,也这么傻头傻脑的,不言语一声么?”正在一头笑着,忽然又把眉一皱,就说:“站住,先别乐大发了,这一来咱们娘儿们,不是都去不成了吗?把我们这个傻哥儿一个人儿,捺在口外去,可交给谁呀?这事情可不是更累赘了么?”
说罢,只皱了眉,歪着头儿在那里呆想。呆了半日,忽然说道:“这可也就讲不得了,只好我跟了他去吧!只求大姐姐和张亲家母在家里,好好的给我招呼着我这两媳妇儿。”金、玉姐妹两个,听得依然得离开婆婆,更是不愿意。才要说话,早见舅太太嚷起来了,说道:“喂!姑太太你这是什么话呀?你把我留在你家,招呼着外姐姐使得,你叫我和你们那个老爷,怎么过得到一块子呀?”她婆媳一想,这话果然是不错,一为难,重新又哭起来。这一哭,可把舅太太哭急了,说:“姑太太你们娘儿三个,这哭的可实在揉人的肠子,怎么着,我和姑太太倒个头儿:姑太太在家里招呼媳妇,我跟了外甥去,这放心不放心呢?”安太太道:“也有这么大远的道儿,怪冷的地方儿,叫大姐姐你跟了他去受罪,我们倒在家里舒服呢?”舅太太道:“这也叫作没法儿了哇!”安太太见她一副正经的面孔,便问:“大姐姐,你这说的是真话呀?”舅太太道:“可是真话,姑太太只想你我这样儿的骨肉至亲,谁没用着的地方儿?再说这个孩子,我也疼他。讲到我又是个一身无挂碍的人,别说乌里雅苏台呀,就是叫我照唐僧那么个模样儿,到西天五印度去求取大藏真经,我也去了,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安太太见她这等关切,说:“真要这么着,我就先给姐姐磕头。这不但是疼孩子,直是疼我了!”说着,站起来,跪下就要行礼。两媳妇一见,连忙也跟着婆婆跪下。慌得个舅太太连忙也跪下,搀住安太太说:“妹妹,你这是怎么着呢?”她也哭了。读者,你看这安太太这一拜,叫着天下作儿女的看着,好不难过。人知老家儿待儿女这条心,真真不是视膳问安、昏定省亲就答报得来的。
舅太太搀住安太太,又忙着拉起金、玉姐妹来。她姑嫂两个,一齐归座,安太太的心里这才略略的放宽了些,叫丫头装了袋烟来吃。吃着烟儿,忽然又自言自语的说道:“这还不妥当。”因和舅太太道:“这一来玉格他这个外场儿,我算放心了;讲那贴身儿的事情,可叫我怎么着想法好呢?”舅太太问道:“姑太太说的,怎么叫个外场儿,又怎么叫个贴身儿呀?”安太太道:“类如他们到了衙门里,过起日子来,凡是出入的银钱,严谨个里外,什么穿件衣裳的厚薄,吃个东西的冷热,这些事情,都算个外场儿的。如今我们娘儿们既不能去,有大姐姐你替我辛苦这一场,好极了,我也不说什么了。到他贴身儿的事,两媳妇现既不能去,就说等分娩了,随后再打发一个去,这也不是一个半月的事。玉格到了那里,就拿每日早起给他梳梳辫子,以至他夏天擦擦洗洗,夜里被被盖盖这些事,无论大姐姐你么疼他,这也是惊动得舅母的?难道说一个娶了媳妇儿的人了,还叫他那个妈妈跟在屋子里服侍他不成?这可不是叫人没法儿的事吗?”这话舅太太却不好出主意了,只说:“有日子呢,罢咧,也只好慢慢的商量。”
这个当儿,这老姑嫂两个只顾在这边儿悄悄儿的说,那小姐妹两个,却在那边儿静静儿的听,听来听去,也不知那句话碰在她两个心坎儿上了。只见何小姐两眼睛一机伶,便笑着在张姑娘的耳边嘁喳了两句,不听得张姑娘说些什么,却只见她不住的点着头儿笑。恰好安太太和舅太太说完了这话,又回过头来,问着她两个说:“你们俩想我这话,虑的是不是?”不料这一回头,一眼正看见两人在那里打体己的神情儿,因说道:“你们俩有什么主意,也只管说出来,咱们娘儿们,大家商量商量不好吗?”
何小姐听婆婆如此说,将要说话,又望着张姑娘向外间努了个嘴儿,那光景象是叫她瞧瞧外间儿有人没人。紧接着张姑娘走到屋门旁边儿,探着身子望外瞧了瞧,回头只笑着和何小姐摆手儿。那神情象是告诉她外间儿没人。你道安太太家许多丫鬟仆妇,外间儿怎得会一时没人呢?原来她家的规矩,凡是婆儿媳妇们无事,都在廊下听差,其余的丫头们,一个长姑娘不在上屋里,早一边儿说笑的说笑,淘气的淘气去了,因此一时无人。
金、玉姐妹见没人在外间,她两个这才走到婆婆跟前,悄悄儿的回答道:“媳妇们却有个主意,这话倒不因着玉郎今日要出外去方才说起,自从今年来见他的差使是渐渐儿的多起来了,往往一进城去就得十日半月的住着,媳妇两个又不好怪厌气的,一趟一趟的,只是跟着来回的跑,原想回回婆婆,给他弄个服侍的人,总没得这个机会。如今他既出外,媳妇们两个又一时不能同去。请示婆婆,趁着这个当儿,给他弄了个人跟了去,外头又有舅母调理,管教这么着,使得使不得?”
安太太听了,先点了点头儿,又摇了摇头儿,沉吟了一刻,才说道:“你们这么年轻轻儿的,心里就肯送上这件事上头,难为你们俩。但是你们只知道说弄个人,却不知道这弄人的难讲究。外头叫媒人带去,不知道个根底,腥的臭的,只图一时有个人使,弄到家来,那时候调理是别想调理得出来,打发是不好打发出去,不但你们俩得跟着糟心,连玉格可也就受了大累了,那可断乎使不得。这个样儿,我看得多了。要说就咱们家里这几个女孩子里头,给他挑一个吧?你们屋里两个,还是两个糊涂小孩子呢!我这儿的几个里头,不成个材料儿的不成材料儿,象个人儿的呢,又不合适。你们俩说,这会子,可叫我忙忙叨叨的那儿给他现抓人去?”何小姐道:“媳妇们两个心里,可倒瞧准了一个,只没敢和婆婆提到这里。”太太想了想,说道: "哦!我猜着了,你们准是瞧上跟舅母那个丫头的模样儿了,敢是好,只是人家早有了婆婆家了。”两人还没及答言,舅太太先摇头说:“不是,两外外姐姐知道她有人家儿了。”安太太纳闷儿道:“这可罢了我了!你们瞧准了的这个可是谁呢?”
何小姐见闻,又往外看了一眼,才到婆婆耳边,悄悄儿的回道:“媳妇两个才说想准了的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伺候婆婆的长姐儿姑娘。这个人要讲她那点儿本事儿,活计儿,眼睛里的那点机伶儿,心里的那点迟急儿,以至她那点稳重,那个干净,都是婆婆这些年调理出来的。不用讲了,最难的是她那个性情儿。只是婆婆只这么一个得力的人,别的都是小事,第一伺候婆婆梳这个头,是个要紧的。再她又在上屋当了这些年差了,可还不知媳妇们和婆婆讨得讨不得?因此心里只管想准了,嘴里总没敢提。”
太太才听完这话,就笑道:“敢是你们俩想的也是她呀!这件事在我心里,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了。你们俩方才虑的那个两层,倒都不要紧。如今我这儿拿拿放放的,都是你们俩,真要到了没人儿了,就叫你们俩打发我梳梳头,又有什么使不得的呢?再者,还有张进宝的那个孙女儿招儿和晋升的丫头老儿,这俩如今也学着干上来了。到了别的事,我一总儿和你们说这样句话吧!这丫头自从十二岁上要到上屋里来,只那年你公公碰着,还支使支使她。到了第二年,他疼爱丫头,连个溺盆子都不肯叫她拿,甚至洗个脚都不叫她在跟前,说她究竟是从小儿跟过孩子的丫头。你就知道你这公公,拘泥到什么分儿上,别的话更不用深分讲了。至于你们方才说的她那几宗儿好处,倒也不是假话。这件事照这么办,我心里也尽有,只我心里还有好些为难。这个人得这么个归着,也算我不委屈她,只是我这位梅香,她还有她娘的多少累赘,不然,我方才为什么说家里挑不出个合适的来呢?这话咱们娘儿们,还得从长商量:
头一件我觉着她,只得说还大大方方儿的,不贫不下流,只是到底是个分赏罪人的孩子;第二件,她空有那么个模样儿,身段儿,我只说她那皮肉儿太黑翠儿似的,可怎么配得上我那个白小子呢?第三件,她比玉格儿大着好两岁呢!要开了脸,显着象个妈妈嫂子似的。这是我心里三宗不足处。就让都合式,没这三宗不足,你们只说这件事,要和你公公这么一商量,能行不能行?”舅太太接口就说:“姑太太,你才说的那三层,依我说,都没有什么的。眼下只要外甥儿出去,有个得力的人扶持他,苗点儿就苗点儿,黑点儿就黑点儿,大点儿就大点儿,都不打紧。说一定要等和你们老爷商量,他那个脾气儿,只怕吃个鸡蛋还得挑四楞儿的呢!那可怎么想行得去呀!”安太太道:“这句话,究竟还说可以想方法儿,商量着碰去。你还不知道呢,我们这个长姐儿,是在我跟前告老,永远不出嫁的了,她说:‘她等着服侍我归了西,她还给我当女童儿去呢!”你说这个时候要和她说这个,怎么说得清楚呀?”舅太太道:“这是多早晚的事,我怎么不知这个影儿啊!”张姑娘道:“就是我过来那年,舅母跟我姐姐在园里住的那一阵子的事嘛。那时候还有她妈呢!我婆婆一进城,就说她大了,叫她妈上紧给她找个人家儿,后来说了一家子,她家不是还带了那个小子来,请我婆婆相看来着么?”
张姑娘说到这里,安太太说:“是有个对证在跟前儿,不然,叫你这一拿文儿,倒象我这里照着说评书也似的,现抓着了这么句话造的谣言。”因接着张姑娘方才的话说道:“我还记得她妈说那个小子,是给那一个盐政钞官坐京的一个家人,叫作什么东西的儿子,家里很过得。我瞧了瞧那小子,倒也长得浑头浑脑的,就只脸上有点子麻子。我想着一个小子罢咧,怕什么呢?就告诉她妈,等定个日子,叫他们相看丫头来吧!
谁知她妈给她说这个人家儿,没和她提过,她这无知道了,和她妈叨叨的倒有几车话,只说她妈怎么没良心了,又是说:‘怎么主儿打毛团子似的,掇弄到这么大,也不管主儿跟前有人使没人使,这会子你们只图找财主亲戚,就硬把我塞出去了。’连数落带发作的就哭闹成一处,把她妈哭闹得没法儿了,说:‘你就不肯出去,也让我回太太一句去呀!’她也不理她妈,就跑了来跪在我跟前,一行鼻子两行泪的,哭个不了。就说了方才我讲的她那套糊涂话,还说这一辈子,刀搁在脖子上都使得,也别想她离开我咧!大姐姐,你说这是她娘的苗子不是?”舅太太听了,只抿着嘴儿笑说道:“姑太太,我可多不得这件事呀!我只说句公道话,这固然是这丫头的良心,也是你素来与她的恩典。你可得知道,你们那个丫鬟,何等心高志大呀!素来就讲究个拿身分,好体面,爱闹个酸款儿。你安知她不是跟着你,这么女孩儿似的养活惯的,不肯低三下四的跟了那个蠢头笨脑的奴才小子去呢?”金、玉姐妹听了这话,齐声说:“舅母这话,说得是极了。再还有一说,人第一难得是彼此的合个性情几,她又正是从小和玉郎一块儿混,混大了的。”舅太太说:“好哇!就是这话了!这话我可是白说,主意还得姑太太自己拿定。”
这位老太太心里本正在又是疼儿子,怕他没人;又是疼丫头,怕她失所。一时听了这套有成无破的话,想着这件一举三得的事,就把他们那位老爷怎么个难说话也忘了,不由得说道:“你们娘儿三个,这话也说得是,就是这么着。”才说了这句,下文还没说出来,金、玉姐妹两个,见婆婆应了,乐得忙着下跪,就磕头。安太太笑道:“喂!你们俩先别磕头啊!知道我这个媒人作得成作不成呢?”这里正说得热闹,何小姐机伶一闪身子,早从玻璃里看见那个长姐儿,一步挪不了三指,出了东游廊门,从台阶底下慢慢儿的往下屋走了来,何小姐便和太太摆手儿。太太看见,悄悄儿道:“别提了,看她听见。”又和金、玉姐妹道:“这话就只咱们娘儿四个知道,别人跟前一个字儿别露,就是玉格儿回来,也先不用告诉他。”当下大家便将这话掩住不提。
长姐儿她既是犯了肚子疼,在屋里养病,怎的又出得来?既出得来,大爷这么个惊天动地的人,出了这么个惊天动地的岔儿,遍地又都是她的耳报神,她岂有不知道之理,怎的又直到此时才出来呢?其中有个原故。原采她方才正合着桃仁红花引子,服了一丸子乌金丸,躺在她屋里,就渗着了。她这一渗着,那班小丫头子,谁也不敢惊动她。直等她一觉睡醒了,还是那个小喜儿跑了去告诉她,说:“长姑娘,大爷要出外去。”只这一句,她也不及问,究竟是上那儿去,立刻就吓了一身冷汗,紧按了肚子,拧着一阵疼。不想气随着汗一开化,血随着气一流通,行动了行动,肚子疼倒好了些。转念想到大爷这一出去,老爷、太太自然断没不同出去的。果然太太出去,太太走到那儿,还怕我不跟到那儿吗?心里又一松快,便想起多少事由儿,扎挣着出来。将进门,安太太还生恐她听见些什么,跑了来了,便先问:“你好了吗?怎么又跑出来了?”她道:“奴才听说大爷要出外了,奴才想起来,太太从前走长道儿的那些薄底儿鞋呀,风领儿斗篷呀,还都得早些儿拿出来瞧瞧呢!再还有小烟袋儿咧,吃食盒儿咧,以至那个关防盒儿,这些东西也还不记得在那儿搁着呢!趁着老爷没回来,明日趁个早儿,慢慢儿的去找,也省得临期忙。”安太太道:“那儿呢!咱们走还早呢!你先装袋烟我吃吧。”她便去装烟。
到了次日,安太太从吃早饭起就盼公子,不见回来,忽然听得门上一阵吵闹,便有家人回来说:“大爷赏加了副都统衔了。”安太太听得儿子换上红顶子了,略有喜色;只想着他明日还得谢恩,今日自然又不得回来了。那知安公子岂止次日不得回来,只从那日起,便一连召见了八九次,这才有旨意,赏了假,叫他回家收拾。他当日归着的归着,次日起了个大早,才回到庄园。和太太一见面儿,娘儿俩先哭了个事不有余。大家劝住,他连忙着到祠堂行礼,才把家庭这点儿礼节完了,外头便回:“吴侍郎来拜。”又是位老师,不好不见。接着就是三四起人来,安公子一一送走了。才回到自己房里,换了换衣裳,一切没得闲谈,只见上屋里一个小丫头跑来说:“太太叫大爷!戴勤回来了。”安公子和金、玉姐妹连忙过去,见戴勤正在那里回太太话:“老爷昨天住常新店,叫奴才连夜赶回来,告诉大爷不必远接,只在家候着。老爷今日走得早,大约晌午前后,就可到家。”公子听了,重新去冠带好了,去到外面伺候。迟了一刻,便见随缘儿先赶回来,回说:“老爷快到了。”
少时,老爷来到家门,公子迎了几步,便在车旁迎接。老爷在车上见他头上顶嵌珊瑚,冠飘翡翠,面上却也喜欢,心里却不免十分难过。你看这老头儿好扎挣劲!先在车里点头,说了句起来,下了车,便说道:“不想你竟也巴结到个二品大员,赶上爷爷了,比我强,这才不枉我教养你一场!有话到里头说去吧!”公子也明知这是他父亲安慰他的话,只得赔笑答应。这种笑,那脸上的神气,却比哭还疼。这个当儿,便见褚一官、陆保安两个过来谒见;他两个果然就照着邓九公的话,立刻跪倒请安,口称大人。安公子虽说一时不好直受不辞,但是一个钦命二品大员,正合着三命而不齿;礼制所在,也不便过于和他两个纡尊降贵,只含笑拱了拱手,说了句路上辛苦,便随了老爷一路进来。一时在家的家人,叩接老爷,跟去的家人,又叩见公子。正乱着,张亲家老爷和老程师爷也迎出来。老爷应酬了两句,就托他二位管待褚、陆两个。自己进了二门,便见太太带了两个媳妇,接到当院子里来。两媳妇迎着请了安。这安老夫妻两个,还用着那老年的旧牌子儿,彼此拉了拉手儿。那班仆妇丫头,却远远的排着那边跪,安老爷都不及招呼。见舅太太在廊下候着,便忙着上前,彼此问过好,谈了两句一路风尘的话。又问:“亲家太太,怎的不见?”张姑娘代说明了原故。
老爷一路进房坐下,当下公子行过礼,媳妇便倒上茶来。此时自安太太以下,都道老爷这一到家,为着公子出口,定有一番伤感,大家都提着全副精神,应酬老爷。看了看老爷,依旧是平日那个安详样子,只不过问了问公子奏对的光景,毫不露些张皇烦恼。公子此刻,却是有些耐不得了。原来他自放下来那日起,凡是此番该是从家里怎的起身,到那里怎的办事,这些事一时且不能打算到此。只他那点家事,几个亲丁,心里盘算,纵使万转千回,总盘不出个定见来。第一件万难,是这等远路,不好请着父母同行。待说把他两个夫人留在家下,替自己奉养,又虑到任上内里无人,不成个局面。否则两个之中,酌量留下一个,偏又两个一齐有了喜了,不便远行。便是她两个有喜的这节,也还不曾禀过父母。他好容易盼到今日回家,正想把这话和金、玉姐妹私下计议一番,先讨太太个示下,然后等老爷回家再定。不想一进门,不曾消停一刻。才得消停,恰巧老爷回来了。他此时见了老爷,只觉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只得问道:“儿子受父母的教养,正想巴结个程前,奉了父母出去,安享几年,不想忽然走了这条意外的岔路,实在不得主意。”说着,又行了个家庭礼儿,屈了一膝,说:“请父亲教导。”他那眼泪却是撑不住了。只听安老爷嗯了一声,说道:“怎的叫个走了这条意外的岔路,我以为正是意中之事。你所谓意外者,只不过觉道你从祭酒得了个侍卫,不曾放得试差学政耳。却不道这等地方,要么不用世家旗人去,用世家旗人,不用你这等年轻新进,用什么人去?且专论文章华国,却用什么人去戎马防边?其为报效一也。便说不然,太君代天司命,君命即是天命。天命所在,便是条意外的岔路,顺天听命,安知非福?你说讨我的教导,我平日和你讲起话来,言必称周礼,不知者鲜不以为我立论过迂,课子过严;可知道为子为臣,立身植品的大经,都不外此。那乌里雅苏台虽是个边地,参赞大臣虽是个远臣,大约也出不了周礼的道理。至于你此次远行,我家现有的是钱,用多少尽你用,只不可看得银钱如土。有的是人,带那个尽你带,只不必闹得仆从如云。讲到眷口,两个媳妇,不消说是和你同行了。太太果然要母子姑媳一时难离,也不妨同去。只留我在家,替你们作个守门的老叟,料想还不误事。”
安老爷只管讲了这半日个,这段话却是拈着几根胡子,闭着一双眼睛讲的。何以故呢?他要一睁眼,那副眼泪也就撑不住了。舅太太见安老爷这样子,便点点头,瞧了安太太,和安老爷说道:“你们这个家,可就当成个模样儿了。”便听安太太和老爷说道:“依我想,这件事,不必定忙在这一时。玉格起身,尽有日子呢!老爷今日才到家,且歇歇儿。索性等消停了,斟酌斟酌,究竟是谁该去,谁不该去,谁能去呀,谁不能去呀,且定规不迟。要说老爷一个人儿在家里,我就跟着他们出去,也断没这么个理!我不出去,又怕这两媳妇儿万一在外头,一时有个什么喜信儿呢,没个正经人儿招呼她们。我的意思,还是请大姐姐替我们辛苦这趟。..”老爷还没听完这话,便道:“一个何家媳妇,已经劳舅太太辛苦那场,此时这等远行,却怎的好又去起动?”舅太太说:“哎呀!不用姑老爷这么操心了,姑太太早和我说明白了,我左右是个没事的人,乐得跟他们出去逛逛呢!”老爷见舅太太这等爽快向热,心下大悦,连忙打一躬,说:“这个全仗舅母格外费心。”舅太太被安老爷累赘得不耐烦,她便站起身来,也学安老爷那个至诚样子,还了他一躬,口里说道:“这个愚嫂当得效力的。”她打完了躬,又望着大家道:“你们瞧这样儿,犯得上闹得这步田地。”惹得大家无不掩口而笑。
安公子方才听老爷那头吩咐,正想把金、玉姐妹现在有喜,并自己打算不带家眷,留她两人在家侍奉的话回明。听太太说了句老爷才得到家,先请歇歇儿,便不好只管烦琐。如今却又见他母亲给请了舅母同去,心里一想,这一来弄得一家不一家,两家不两家,益发不便了,登时方寸的章法大乱。他却那里晓得人家娘儿三个,早巳计议得妥妥当当了呢!偏是这个当儿,老爷又吩咐他邓九公差褚、陆两个来的意思,要跟他出去的那段话,就叫他出去定夺行止,他无法,只得且去作这件事。安老爷这里便和大家说了说路上的光景,讲了讲邓九公那里的情由。紧接着行李车也到了,众小厮忙着往里交东西;有的交带去的衣箱的,有的点交路上的用帐的,都在那里等着见长姐儿姑娘,可此时只不见了长姐儿姑娘。
你道她此刻又往那里去了?书里交代过的,她原想着是大爷这番出外,大爷走到那儿,太太跟到那儿;太太走到那儿,她跟到那儿定了。不想方才听得老爷一个不去,连累太太也不去了。眼下太太和公子竟要母子分飞,她也谢三儿的窝窝在下了。登时心火上攻,急了个红头涨脸,又犯了那年公子乡试放榜,她等不着喜信儿便头晕的那个病了。连忙三步两步走到院子里,扶着柱子,定了会儿神,立刻觉得自己身上穿的那件衣裳的腰褙,宽宽就有四指;那个领盘儿,大了就有一圈儿;不差什么,连腰围儿都要脱落下来了。她便和别的丫头说道:“我怪不舒服的,家里躺躺儿去。太太要问我,就答应我作什么去了!”说着,一路低着脑袋,来到她屋里,抓了个小枕头儿,支着耳跟子躺下,只把条小手巾儿盖着了脸儿,暗暗的垂泪。她偏又头两天一时高兴,作了个抽系儿的大红毡子小烟荷包儿。这日早起,又托随缘儿媳妇儿,找人给装了一根玉嘴儿、湘妃竹杆儿的小烟袋儿,为的是上了路随带着,上车下店,使着方便。事有凑巧,恰恰的这么个当儿,随缘儿媳妇给她送了来。一进门儿,见静悄悄的没个人声儿,便叫了一声大姐姐。她听见有人叫她,这才扎挣着起来,问是谁呀?随缘儿媳妇一见她这个样儿,便问道:“大姐姐,你好好儿的,这是怎么了?哭的这么着?”她叹了口气说道:“好妹妹,你那儿知道我心里的难受,你坐下,等我告诉你。你瞧,自从大爷这么一放下来,就念佛说:‘这可好了,我们太太要跟了大爷大奶奶去享福了。’谁知这位老爷子,这么一折,给折了个稀呼脑子烂;你说这娘儿四位这一分手,大爷、大奶奶心里该怎么难受,太太心里该怎么难受,叫咱们作奴才的旁边瞧着,肉跳不肉跳呢?再者,二位大奶奶素来待我的恩典,我们娘儿们怎么离得开?”说着,又把嘴撇得瓢儿似的。随缘儿媳妇明镜儿也似的知道她姑娘和张姑娘有喜不能出去,只因何小姐吩咐得严,叫且不许声张,此时是不敢和她露一个字,只说了句:“那儿呢,还有些日子呢,知道谁去谁不去呢?就先把你哭的这么个样儿!”说完了,放下烟袋去了。她把那根烟袋扔在一边儿,躺下又睡,却又睡不着,只一个人儿在她屋里坐着发愣。上屋这里只管一群人等着她交代东西,那班丫头听她方才说了那句话,又不敢去叫她。恰好二位大奶奶都在上屋里,便着人一件件往里收。舅太太见这里乱哄哄,她也回西耳房去了。
安老爷见舅太太走了,这才要脱去行装,换上便服。安老爷的拘泥,虽换件衣服,换双袜子,都要回避媳妇,进套间儿去换的。只这个当儿,老爷一面换着衣裳,一面和太太提提闲话儿来,说:“难得舅太太这等向热,不辞辛苦。他小夫妻三个得这个人同去照应,你我也就大可放心了。”安太太憋着一肚子里的话,此时原不要忙着就说,因见老爷这句话是个机会,再看了看左右无人,只得两个小丫头子,她把那两个小丫头子也支使开,先给老爷一个高帽儿戴上,说道:“可不是,她自然也是看着老爷平日待她的好处,只是如今她只管肯去了,两个媳妇究竟好去不好去,倒得斟酌斟酌。为什么我方才说等慢慢儿商量呢!”老爷忙问道:“她两个怎的不好去?”太太满脸含春说道:“好叫老爷得知,两媳妇儿都有了喜了,老爷说可乐不可乐?”老爷听了大喜,说道:“这等说,你我眼前就耍弄孙子了,有趣有趣。我安水心再要得教出两个孙儿,使他成人,益可上对祖父矣!”太太道:“老爷只这么说,世间的事可就难得两全。老爷只想两媳妇都有了喜,自然暂且不能跟了小子出去,叫他一个人儿,在衙门里怎么是个着落儿呀?”老爷道:“然则有舅太太去正好了!”太太道:“老爷这话又来了,他舅母去,也只好照管个大面皮儿呀!到了小于自己身上的零碎事儿,怎么好惊动长辈儿去呢?所以我同媳妇儿为着这件事,为了这几天难,总商量不出个妥当主意来。依两媳妇的意思,是想求我给他买个人带了去。”老爷听到这里,才要绷脸,太太便吩咐说道:“老爷想玉格这么年轻轻儿的哥儿,屋里现放着两媳妇儿,如今又买上个人,这不显着太早吗?我就说:‘断断乎使不得!就打着我这时候依了你们这话,要一回你公公,你公公也必不准。’老爷说,这话是不是?”老爷道:“通啊!太太这话是理,所以叫作‘惟识性者,可以同居’,太太其深知我者也!我常讲的夫妻一伦,恩义至重,非五十无子,断断不可无端置妾。何况玉格正在年轻,媳妇又都有了生子的信,此刻怎的讲得到买人这句话?”太太见老爷的话没一点动气儿,便说道:“老爷不是说我说的是吗?我说只可管这么说了,想了想真也没法儿。老爷想,一个人家儿过日子,在京在外,是一个理。第一件,里外的这道门槛儿,得分得清楚。玉格儿这一出去,衙门里自然得有几个丫头女人。就是他舅母,也得带两三个人去。两媳妇呢?少说也得一年的光景才能去呢!这一年的光景,他就这么师爷也似的一个人儿住着,那班大些儿的女孩子和年轻的小媳妇子们,类如拾掇拾掇屋子,以至拿拿放放,出来进去的,可不觉得怪不方便的么?老爷是最讲究的这些,老爷你想想。”
太太说到这里,只见老爷脸上,按着五宫,都添了一团正气,说:“哎呀!太太你这一层,虑的尤其深远,这倒不可不替那筹画出个道理来,却是怎样才好?”太太听这话,知有些意思了,接着说道:“两媳妇儿不放心的也是这个。只我不准他买人,就请示我,说:‘要不就在家里的女孩子们里头,挑一个服侍他吧!’我说:‘你们俩瞧家里这几个丫头,那里还挑得出个象样儿的来?”谁知她们两个说这句话,敢是心里早有了人了。”老爷道:“她两个心里这人是谁?”太太笑道:“照这么看起来,两人到底还是两小孩子,只见得到一面儿,两人只一个儿劲的磨着我求我,替她们和老爷说说,要咱们上屋里的这个长姐儿。老爷想这个长姐儿,怎么能给她们?我只说:‘这一个不能给你们哪!你公公跟前没人儿啊!”
老爷一听这句话,只急得局促不安,说道:“啊!太太,你这句话却讲得大谬不然了!”太太道:“我想着打头呢!那丫头是个分赏罪人的孩子,又那么漆黑的个脸蛋儿,比小子倒大着好几岁,可怎么给他呢?再者咱们这上屋里,也真离不开了她。就拿老爷的衣裳帽子讲,向来是不准女人们和那一起子小丫头子们着手的,如今有她经管着,就省着我一半子,所以我心里就那么回复了两媳妇儿了。”老爷道:“咳!此皆太太不读书之过也。要讲她的岁数儿,岂不闻妻者齐也,明其齐于夫也;妾者接也,侧也,虽接于夫而实侧于妻也。太太你怎的把她同夫妻一伦,讲起嫁娶的庚申来?况且女子四德,妇德妇言之后,才讲得到妇容,何必论到面目上的黑白上去?”太太道:“这么说,她是个贵州苗子,也没什么的?”老爷道:“太太你就不读书,难道连‘舜东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这两句,也不曾听得讲究过?如今你不要给儿子纳妾,也倒罢了的;既要作这桩事,自然要个年纪长些的,才好责成她抱衾问暖,听鸡视夜。况且我看长姐儿那个样子,虽说相貌差些,还不失性情之正,便是分赏罪人之子,何伤?又岂不闻罪人不孥乎?这话还都是末节而又末节者也!太太,你方才这话讲的还有一层大不通处,你却不想这长姐儿原是自幼侍候玉格的,从十二岁就在上房当差,现在标梅已过。如今两个媳妇,既这等求你向我说,我要苦苦的不给他,却叫她两个心里把我这个公公怎生看待?此中关系甚大,太太你怎的倒和她们说‘我跟前没人’起来,岂不大谬!”
安太太未曾和老爷提这件事,本就捏着一把汗儿,心里却也把老爷甚么样儿的左缝眼儿的话,都想到了,却断没想到老爷会这么一左,这一左倒误打误撞的把件事左成了!一时喜出望外,虽然暗笑老爷迂腐的可怜,却也深服老爷正派的可敬,再想想又怕夜长梦多,迟一刻儿不定,老爷想起孔夫子的那句话和这件事不对岔口儿来,又是块糟,连忙说道:“老爷说的关系不关系这些话,别说老爷的为人讲不到这儿,就是两媳妇儿,也断不那么想,总是老爷疼她们。既是老爷这么说,等闲了我告诉她们是了!”老爷道:“太太你怎的这等不知缓急,这句话既说定了,那长姐儿怎的还好叫她在上房等得一刻?”太太笑道:“老爷这又来了,那儿就至于忙得这么着呢?再者玉格儿那孩子,那个噶牛脾气,这句话还得我先告诉明白了他。就是那个丫头,也是她娘的个拐脾子。”太太这里话还不曾说完,老爷就拦头说道:“呵!太太说那里话?这事怎由得他两个!待我此刻就出去帮太太办起来。”说着,出了屋子,就叫人去叫大爷、大奶奶。
照这段书说起来,这位安老孺人,不是竟在那里玩弄她家老爷么?这还讲得是那家性情?不然也,世间的妇女,要诸事都肯照安太太这样玩弄她家老爷,那就算那个老爷修积着了。这话却不专在给儿子纳妾一端上讲,此正所谓情之伪,性之真也。
安太太见老爷立刻就要叫了儿子媳妇来,吩咐方才的话,一时虑到儿子已经算个死心眼儿的了,她那个丫头又是有个冲撞性儿,倘然老爷和她一说,她依然说出刀搁在脖子上也不离开太太这句话来,却怎么好?便暗地里叫人去请舅太太来,预备作个和事人。恰好舅太太正在东院里和金、玉姐妹说话,听得来请,便和她姐妹说道:“莫不是那事儿发作了?”她娘儿三个,便一同过来。安太太一见,便和舅太太说:“大姐姐来得正好,那句话,我和你妹夫说明白了。”回头便告诉两媳妇说:“你公公竟把她赏了你们了,快给你公公磕头吧!”金、玉姐妹两个,连忙给老爷、太太磕了头,站起来,只说得句:“这实在是公公、婆婆疼了我。”便见公子从二门外进来。安老爷见了公子,先露着望之俨然的脸上严霜凛凛;不提别话,第一句便问他道:“你可知子事父母和妇事舅姑,这桩事是不得相提并论的?”安公子听了,一时摸不着这话从那里说起,只得含糊应了个“是”。这才听他父亲说道:“两个媳妇遇了喜,她自己自然不好说了。我说怎的这等宗祧所关的一桩大事,你也不晓得预先禀我一句?这也罢了!只是她两个此刻既不便远行,你这番出去..”倒得说到这句,又顿住了。安太太大家听这话儿的底下这一转,自然就要转到长姐儿身上了,都寂静的听着,要听老爷怎么个说法。谁知老爷从这句话一岔,就咕喇咕喇和他说了一套满洲话。
公子此时,梦也梦不到老人家叫了来,吩咐这么一段话,踌躇了会子,也翻着满洲话回了一套,一边向着老爷说,却又一边望着太太脸上,看那神情,好象说的是:“这个人,母亲使着得力,如今自己不能在家奉侍,怎的倒把母亲一个得力人,带去服侍自己呢?”仿佛是在那里心里不安、口里苦辞的话,却又听不出他说的果是这么段话不是。只见老爷沉着脸,说了句阿那他喇博;公子听了,仍在絮叨,老爷早有些怒意了,只喂了一声,就把汉话急出来了,说:“你这话,好不糊涂!我倒问你怎的叫个长者赐,少者贱者不敢辞?”太太这才明白,果是他父子在那里对凿起四方眼来了,便说道:“玉格这孩子真个的怎这么拧啊!你父亲既这么吩咐,心里自然有个道理,你就遵着你父亲的话就是了,怎先闹这些累赘。“公子见母亲也这么说,只急得满脸为难,说:“儿子怎么敢拧,其如儿子心里过不去呀!”安老爷听了,益发不然起来,便厉声道:“这话更谬,然则‘以父母之心为心’的这句朱注,是怎的个讲法?不信你这参赞大臣,连心都比圣贤高一层!”
安公子一看老人家这神情是翻了,吓得一声儿不敢言语。这个当儿,再没舅太太那么会凑趣的了,说道:“我瞧着他,也不是拧,也不是这些个那些个的。共总啊,哥还是脸皮儿薄,拉不下脸来磕这个头。还是我来吧!”说着,坐在那里,一探身子,拉着公子的胳膊说:“不用说了,快给你老爷、太太磕头吧!”公子被舅母这一拉,心里暗想,这要再苦苦的一打坠咕罗儿,可就不是话了,只得跪下,谢了老爷。老爷这才有了些笑容儿,说道:“这便才是。”公子站起来,又给太太磕了头。老爷又道:“难道舅母跟前还不值得拜她一拜么?”太太说:“可是该的,底下仗着舅母的地方儿多着的呢!”公子此时见人还没收成,且先满地的一路拜四方,一直的拜到舅母家去了,好不为难;只是迫于严命,不敢不道,遂又给舅母磕了个头。便听老爷拿着条沉甸甸的正宫调嗓子,叫了声:“长姐儿呢?”外间早有许多丫头女人们接声儿答应说叫去。
长姐儿在她那间房里坐着,发了会子愣,只觉一阵阵面红耳热,躺着不是,坐着不是,一时无聊之极。拿起方才安的那根小烟袋儿来抽了抽,又把作的那个大红毡子捆丝儿的小烟荷包儿,装上烟,拿小火镰儿打了个火点着了,叼着烟袋儿,靠着屋门儿,一只脚跷在门槛儿上,只向半空里闲望。正望着,忽见一个喜鹊飞了来,落在屋檐上,对着她撅着尾巴,喳碴喳的叫了三声,就往东回西飞了去了。她此时一肚皮没好气,冲着那喜鹊,呸!啐了一口,说子:“瞎叫的是你妈的甚么呢!”正说着,又觉一个东西从廊檐上直挂下来,搭在她额脑盖儿上,吓得她连忙一把抓下来一看,却是个喜蛛儿。正看着,又是那个小喜儿跑来,说道:“姑姑哇!瞧了不得了,老爷那儿咦留哇喇的,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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